像是被闪电击中,黑金回了神,嘴中浓郁的血腥气后知后觉般袭向他的感官。他愣愣的松开牙齿,鲜血顺着蛇嘴滑下,却又被青年用衣袖擦拭干净。
大蛇呆呆的楞两秒,猛地甩开蛇尾,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他已风卷残云般扑入了密林深处,只是那姿态竟是仓皇。
青年用手指按住腕上不停渗血的伤口,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
青年手腕上的伤,在花精之间引起了恐慌。他们忧心忡忡的团团围着青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只是花精,不是药草精,酿个花蜜做个点心还行,说到配药治伤是完全的门外汉了。
“我去灰山坡上找龟背甲问问。”
“那我去找槐树精。”
“我去找……”
“我去找……”
一连串的“我去找……”过后,一大群小花精不见了,只余下几个,去端了水盆,找了干净的布,想替青年先将伤口弄干净。
“在下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们怕血吧?先去别处玩去,等在下弄好了再过来。”青年见花精们小脸苍白,猜也猜的到两分,连催带撵的将他们赶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就着水盆将血迹洗去。
而在浓密树林间某一棵高耸的树端上,瞰岸笔直的站在那里,身旁的树枝上盘坐着黑金。
“真是受欢迎,走到哪里都是小妖们的偶像。和他真像,不是么?”虽然相隔甚远,但对妖而言这点距离不成问题。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黑金闷闷的吐两个烟圈。
“那伤是你咬的?”
旁边没有回答,只是又升起几个青色的烟圈。
“咬的真狠,那手怕是要落下残疾。”瞰岸就事论事的说了一句,往旁边一瞥,见黑金的神色越发沉闷,不由摇头,“你咬他做什么呢?”
“……不知道,就是火大。”将头无力的靠上树干,黑金半仰起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等龙神回来吧。”
龙神前几日就离开了,前往参加凤凰一族的祈福仪式,那是每百年为小凤凰祈福所设,而每次神皇都会参加,为凤凰一族赐福,保他们昌盛。
瞰岸再看一眼远处的青年。
“等他回来,兴许我们就知道了。”
青年始终闭口不谈是什么咬了他,但是小花精们即使再不识蛇性,也看的出那两只牙窟窿和谁有关。招惹黑金,他们是不敢的,可为青年提供黑金的所在地,却是义不容辞、众志成城。提供情报的同时,他们也忧心忡忡。
“先生是要报复吗?可那是妖。”
“不怕,先生肯定自有办法,上回定是不小心,才着了那蛇的道。”
“要不咱们去给先生弄些雄黄?到时那蛇一晕头,先生就可手到擒来。”
这个提议在小花精们中间得到一致赞同,误以为青年对黑金的不断骚扰是为了报复的花精们纷纷忙开了。
这头先不提,单说黑金,他只觉这阵诡异的很,无论他睡在哪,很快就能被人发现,憋屈之下,他想到了瞰岸的真身,没想到游过去一看,才一眼就捏着蛇信回来了,找到面对一个巨大龟壳神情严肃的瞰岸。
“瞰岸啊,这个可以吃吗?”他把手掌摊开在瞰岸面前。
“什么?”瞰岸没往上看,只盯着龟壳。
“你树身上长出的蘑菇。”
“……”
“或者你比较喜欢这种颜色的?”黑金又掏出一只。
“……”
瞰岸终于放下龟壳,回树身里去了。那可怜的真身自从被深龙潭救出后,就一直放在园子深处的一角,无人问津,不留神走过,还以为是一大颗即将腐烂的垃圾。黑金的确状况堪忧,但其实瞰岸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他天生冷面,常人难以察觉他的虚弱。
龙神和瞰岸都暂时露不了面,于是整个大园子里就剩下了青年和那一堆吵吵闹闹的小花精们。黑金不堪其扰,在湖里头一连睡了几天,闷着了,不得已游上岸去,为了避开那些花精们,他一路前行攀爬,终于等听不见喧闹声了,黑金发现他也不认得周围的景物了。
不过这不打紧,真要回去时,他嗅着味就行。再说,对妖而言,待在哪里又有何重要?
他懒洋洋的爬上巨大的岩石,盘好,沉沉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听一声巨响,“喀嚓”一声,像是什么被劈裂的声音。
他惊了一惊,动弹下蛇身,刚想看看出了什么事,就觉身下悬空,那刚还坚实托着他身体的巨岩,只一秒的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蛇身虚浮,他来不及反应,便一股脑儿的摔了下去。
那是个深坑,足有四、五米,不宽,说是坑,更像是裂缝,坑壁光滑无比,无处着力。
黑金陷在坑底,心下惊疑。
此时他也看清了,那巨岩不是突然消失,而是从下往上被劈成了两半,那裂缝自岩体笔直深入地下,生生的造出这个坑来。
不是外力所致,倒似是内力。
黑金从各个角度试图攀爬上去,几次都滑了下来,他无奈的盘在坑底,突觉脑袋上落下一片凉意。
他抬头一看,竟然下雪了。
明明还是秋季,天空却飘起鹅毛大雪,一片片厚重绵密,分明是隆冬时的景象。
天生异象,必定有哪里不对了。
黑金吐一下蛇信,舔掉蛇嘴边的雪花,冻的自个一哆嗦。其实现下,他更该担忧的是自己,陷在这坑里爬不出去,四周又无遮无拦,大雪这么下着,不用多久就可变成冻蛇一条。
若搁以前,也就是冷一点罢了。可现在……
24.似是似非
大雪纷飞,大地很快覆盖上一层晶莹的白,白树、白土、白房屋,空气越发寒冷,似结冰一般,吸一口,带着刀子的锐利。
在这冰雕雪砌的世界中,出现一个身影,身披大氅,步伐匆忙又显出两分慌乱。
他四处张望,且走且寻,神态焦躁。可这茫茫白雪掩盖了一切的痕迹,要寻找谈何容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眼中的不安越发浓重,乱成一团。
青年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平时小花精们总是能随时告知他大蛇所在,即便他不追过去,也总能知道大蛇是在湖底还是树下,睡着还是盘着发呆,可今天花精们忽然失去了大蛇的踪迹,他开始以为大蛇被骚扰烦了,找到什么隐秘之所藏了起来。
可之后下起大雪,还不见他归来,青年便觉得有些奇怪了。在花精们又一次无奈摇头的时候,他的不安到达了高点,匆匆披上大氅跑了出来。
在哪里?
究竟在哪里?
慌乱间,似有神牵。他定一下步伐,忽然扑向一道坑,那坑里也是一片白雪覆盖,密密实实的一层,可青年的目光却紧紧盯在某个点上。
“黑、黑金……?”
他的声音发颤,喉头发紧。
他连唤数声,一声比一声急,可是没有回应。那皑皑白雪下,几不可见的一抹黑,隐隐透出,压在雪层下隆起的粗长蛇身静无声息。
青年缓缓站直身躯,一身湿透的衣衫冰冷僵硬。他迈开一步,似是要跌入坑中,脚下却出现无声的气流,托着他平稳的落在雪地上。
那抹玄黑就在眼前,他僵直许久,才蹲下身去,抬起手,慢慢的碰上,在指尖之下雪花悄无声息的如水流般退去,露出下面的黑色鳞片,可那鳞片没有丝毫起伏,冷透了,死僵了。
“别怕,没事的,我在这里。”他喃喃道,手掌贴上那鳞片,掌下温度冰冷扎骨。
如果你不在了……
不在了……
瞰岸一路疾奔,他先前在真身中修炼元丹,以期早日恢复真身元气,听得外头吵吵闹闹,半晌也不得安宁,分明平时很快青年就能安抚下来的。瞰岸头疼的从树身里出来,往小花精们面前一站,面无表情的脸煞意隐隐,将一群花精吓的面色惨白。
而等瞰岸弄明白事情原委,追出来时,那青年早失去了踪影。一时半会连瞰岸也不知要去哪里找那两人。
奔走了一阵,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抬头一看,本该阴霾密布的天空,竟泛出了血腥的红色,越往前,那红色越浓,浓至发黑处,有寻常人类看不见的裂缝悄悄生成,一道、二道、三道,似蛛网道道相连,诡异的不露声息的渐渐蔓延。
不对劲!
瞰岸向那裂缝密集处疾奔。
黑红的天空,无数裂缝下,青年双眼轻闭,寂静默然,他的怀中小心的搂着一只蛇头,大半的黑色蛇身露在外面,拖曳在雪地上,一动不动。
等瞰岸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画面。
可等他凝神一瞧,才发现更诡秘的事,那青年抚在蛇身上的手竟也布满了裂痕,像是摔碎的娃娃勉强拼凑起来似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立刻分崩离析。
这是怎么回事?
瞰岸惊疑不定,而那裂痕却蔓延的很快,虽然有衣物的遮挡看不见臂膀处的情形,但那狰狞的痕迹很快爬上了青年的脖颈脸颊处,笔直的向着额中一点而去。
“等一下!”瞰岸直觉不好,他立刻出声制止。
青年抬眼看他,在视线接触的一瞬间,瞰岸的手不自禁的一颤,身体古怪的硬直了,就好象几千年前灵识未开时的树身,动弹不得,一种古怪而诡异的念头幽幽的浮上他的脑海,但还未待理清,青年的怀中轻轻一动。
“……黑金?”
青年表情一震,匆忙从怀中往外掏蛇头,却没能拿动,那蛇还没恢复神智,本能向热源靠近。青年忙松开大氅,散开衣襟,尽可能的将那蛇身包裹进来,忙活了半晌,总算包上大半,裹的身前像是肿了个大球。
其实大蛇本已僵死,只剩心口最后一缕微弱的活气,青年要是再晚上半刻,怕是真的缓不过来了。现下得了热气,他出于本能想要死死缠住,可还昏昏沉的理智却提醒他有哪里不对。
还在下雪,很冷,自己身上太凉……他下意识的要抵抗,一只手从脑后抵上来,将他妥帖的按入怀中,耳中听见安心的叹息。
“没事,睡吧。”
不知何时,裂痕已从青年脸上消失,天空也重新恢复了阴霾,雪花片片,仿似那诡异的天色从未出现。
瞰岸仰头看了一会,才望向坑里的两人。他踏前一步,靴底踩上密实的雪地,发出些声响。
那人徐徐抬头。
发髻早已在寻找的奔跑中散开,乌黑的发丝被雪水浸润,湿重一如发后的双眼。他看一眼瞰岸,目光淡淡,实则无质却仿似重重城墙,那是无声的禁止,否定任何人的靠近。
瞰岸的脚步不由停下。
那人重新垂眸看住怀中的蛇,不再有任何动作。
恍惚间,瞰岸竟似看见最初的那幅画面。
雪地,一人,一蛇。
黑金醒来时,是在一间暖和的屋子里,炉火茸茸,散发出金桔色的暖光,身下床铺柔软厚实,而肚腹处的温度更是舒适宜人。
他蹭一下脑袋。蛇头也不知被放在哪里,软硬适中,柔软光滑。他舒服的不想动弹,可腹中饥饿,阵阵绞人肚肠。他吐下信子,也不看路,直接游下床铺就要往外走,不想刚动了个身,便被一只手掌按住了尾部。
力道不重,但手势透着坚持。
蛇头转回,看看身后的人,那人见他不再动作,也松了手里的力道。可他若一动,尾上的力道便如影随形。
沉默良久,最终,大蛇还是软下了身体,一节一节,缓缓的在床铺上放松下来。大半的蛇身盘卧在床铺上,余下的小段被青年收卷绸缎般纳在怀里。
仿佛还是第一次,这蛇如此温顺的躺在自己手中,也是第一次,自己能有这个机会好好看上一看。
青年的手指轻抚过修长的蛇身,玄黑的鳞甲在白皙的指间,闪烁着如黑珍珠一般的细腻光泽。可如果仔细看了,便不难发现,在那本该排列整齐的蛇鳞上,有许多白色的裂口,不规则的四处遍布着,像是旧伤,笔直的纵横过去一道,便将沿路的黑鳞切成破碎的形状。
而更可怖的是那蛇尾。像是用什么锐利的器具,从根部将蛇鳞蛮力的剔除,生生铲下一大片,下头的血肉虽已愈合,呈淡淡的粉色,但仍然可以看见一个个半月形的伤口。
黑金安静的盘着,暖意融融间,他不禁昏昏欲睡,却忽觉有水滴落在背甲上,他奇怪的凑起蛇头,恰被下一滴水花击中了额头。
这是眼泪?
黑金下意识的化作人形,可还没来得及瞥一眼青年的面容,一只手已揽上他的腰间,而那只手之后,是青年的身体。他用自己的体重把黑金压倒在床铺上,脸埋入他的颈项。
时间漫漫,黑金初时还盯看着屋顶,渐渐睡意再次弥漫,仍然饿的慌,不过睡劲上来了,那饥饿似乎也不那么尖锐了。正当黑金眼皮半阖,就要睡着时,听见有人唤他,气息吹在脖子上,一阵痒意。
“黑金。”
“嗯……”
“黑金。”
“嗯?”
“黑金。”
“……”
瞌睡虫都跑了,黑金无奈的掀开眼皮。压在身上的青年用单手撑起半侧身体,双眸如水,波纹涟漪,而那深处,藏着些黑金看不懂的东西。
“你想怎么叫我?”那青年低下头来,嘴唇贴上他的,抵在唇上的声音细微如耳语,“给我个名字吧,黑金。”
唇瓣的触感太柔软,黑金一时便失了神。
25.以茶拜别
不几日,龙神回来了,脚在宅子外头时,威严端庄,脚刚一踏进来,就换了层皮似的,哭着喊着要往园子里跑,被瞰岸一把抓住后衣领子。
“龙神大人,还是先把正事讲了吧。”
龙神不依,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各退一步,找了间能看见园子的厢房,大开窗户,好让龙神看见在花丛草坪上嬉戏玩闹的花精们。
“说吧,要问什么?”龙神没精打采的趴在窗框上,好似一具尸体。
“先说你知道的。”
瞰岸拖把椅子,坐在他身后,黑金背靠着墙,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嘴里的烟。
龙神大叹了口气,一指园子里被花精们包围的青年:“他是谁,你们心里都有数吧。”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瞰岸和黑金都没有说话,龙神则接下去说道。
“这回我去参加凤凰一族的祈福式,的确是有些怪事。每百年的庆典,神皇都会出席,从没有一次遗漏。这次他虽然也出现了,却也可以算没有出现。”
龙神转过头,看着他们俩人,眼中精光一闪。
“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待在乘舆里,没有下来过,凤景则不离左右,始终守在乘舆旁。神皇说什么,做什么,都由他代劳。”
“众神不起疑?”瞰岸问。
“是有些疑惑。可神皇很少插手神界管理之事,大小事宜都交由凤景打理。凤景只说神皇略感不适,其余上神也不好多说什么。后来,仪式开始,凤景总得走开会,我便找了机会溜进乘舆,你们猜怎么着?”他眨眨眼,“神皇倒是在里头,斜靠在软垫上,只不过意识全无,单剩具空壳。”
他说完,又重新指指远处的青年,故作神秘道:“他是谁你们心里清楚,那么他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您越早说完,就能越早和花精们团聚。”瞰岸面无表情的说道。
龙神瞬间被点醒,一下振奋起来:“好吧我告诉你们,我怀疑他的原身应该是神皇的一滴血。当然这滴血是怎么流的,怎么到下界的,又为什么和神皇长的并不相像,我完全不知道。好了,我说完了,再见!”竹筒倒豆子一般稀里哗啦的说完,他直接跳窗而出,一溜烟的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