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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南阳+番外篇——bysosop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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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乱离红叶吹

岁云师傅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小时候的离书常常会这样想。

在她记忆里的岁云观,玲珑亭外,总有夏木高低成阴,曲径通幽。有清水不断自细竹的引筒里流出,在石钵里跌落成了碎珠,继而是水声潺潺。天上,正是流云轻淡,尘絮漫卷的时候。

趴在梨花木短榻上,扳着脸仰头望那讲故事的人,听他温柔低沉的声音慢慢地讲述着,全身像浸泡在一汩温泉里。一如两人最初相遇之时,他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话语,妥妥贴贴地收揽了她当时因为雨夜的阴暗因为迷路的山林而着急慌乱的心。

那个滂沱雷雨之夜,离书至今还记得黑暗里被他拥抱在怀中的温暖。

喂,小孩,你迷路了吗?这片山林可不太安全噢,对你这样的年纪来说很危险的……

雨夜中,一盏橘红色的灯若明若暗,于山径上渐行渐近。离书呆立在原地的泥泞中,不知所措地抹着满面雨水夹带泪水。然后,岁云出现了。他撑着一柄红油伞,拖着不知是哪个朝代的迤逦青衫,袅袅娜娜地走近……

蝉月的一个下午。

离书抱着一盆白花疾步冲进蝉鸣声声的森林,朝山径斜坡尽头的岁云观跑去。她跑得急,且满头大汗,挂着一脸兴冲冲的表情,是那种不管不顾一股脑往前冲撞的兴奋。果然还是个仅十岁出头的孩子。

外面骄阳似火,夏日里的岁云观却正是树影清幽的时候。烈日之下,玲珑亭旁边种植的修竹林缭绕着未名的轻烟,洒落满地疏枝细影。正适合避暑。

“岁云师傅!岁云师傅——”当离书一路大叫着。一如既往地,岁云支着手臂斜倚在亭子中的梨花木短榻上,手持一卷不知翻了多少年却永远没有翻页的书册,任由身下薄透的青色长衫委地,自清凉无汗。

意外的是,这次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离书从来没见过的银发男人在。

岁云正在待客。榻前的小几上搁着三脚香炉,一缕檀香入空,却被她带进来的风吹得渺然斜斜。亭檐下挂的那排鸾铃也似乎受到感染,叮叮当当地晃出铃音。

“我只是想帮他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想让他最后再看一眼……”阳光穿过竹枝的细缝,在来客身上落下许许多多的清光碎影。那头世人罕见的银发便垂在腕边,一时流光溢彩,轻烟四起,将他妖异的面容衬托得十分娟丽。

写故事的人执笔良久,染香笺上字迹飘逸俊秀,黑白分明。

“我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如果实在不行,就由我自己来做吧。”茶已凉透,水中浮着竹叶,杯上写了芙蓉,多少意境,分毫不动,一直停在几沿。

“别做傻事……凡事只能随缘,无法强求。他是故意把你支出来。他不想让你亲眼看着他咳血而死。”

“我也知道这是借口。”茶烟渺渺后,一点水光划落。“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对我这么温柔……我也不想让他即使到死,也还在为我担心……我能为他做的,就只剩下这个了。”

岁云不知为何,一时心有所动,笔尖一点墨便滴落在纸上,缓缓晕开了去。

——我能为你做的,也只剩下这个了。

记忆里有人分花拂柳自小径深处走出来,似乎也对他说过这么一句。怡然的面容在时光里静好如初,唇边淡笑开成不败的莲花。

多年之前……

一时叹息。心已乱,再无抄录的心思,只好就此搁笔,吹开一纸墨香。

穿堂风把屋檐下的陶瓷铃铛吹抚出叮叮当当不成规律的音响,是他的客人来了。不久,庭院尽头的小径传过来蹬蹬的脚步声,还有女童的声音:“岁云师傅……”

******

离书再次来到岁云观,是在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

玲珑亭中空无一人,岁云不知所向,只有四壁悬挂的青竹细帘半卷半落,檐下的鸾铃在雨后新凉的风里轻轻晃出铃音。离书站在亭子外望了一眼,便踩着红色的雨靴穿过竹林小径,径直往西南向的莲塘走去。岁云有时,也会去那里小坐,看看莲花,再画会儿画。

风里,正是莲香四散。

池上青莲丛丛,高过人头。圆叶轻晃,大珠小珠在其中摇来滚去,颗颗晶莹剔透。田田莲叶掩藏着一角飞檐,曲曲折折的水上浮桥隐在叶梗下,饱足了雨水的莲花带着花瓣尖上的薄红色,半开半合着低垂下了头。

一时浮光泛影,静美如斯。

“岁云师傅!”离书在外面叫了一声。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只好自己走上浮桥,一直走进莲花深处。水上小榭,岁云正撑着下巴倚在栏杆上看远处,几日不见似乎身形愈加清瘦,一袭青衫松松垮垮地披挂在身上,满头青丝亦尽数散落。一付意兴阑珊的样子。

离书把上次借他的红油伞靠在墙角,然后踮高脚尖,双臂攀在栏杆上,学着他的样子望水面。“嗯……”良久,她眨了眨眼,还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好奇的琥珀色大眼中只映出浮萍与莲叶的影子。

突然,她惊奇地咦了一声:“好可爱的鱼……”

“啊,是啊……”意外地,岁云随口应了一句,垂眸看向人类女童,薄红色的唇边扬弯起微笑。“想知道关于它的故事么?”身后,过堂风吹过,卷动书桌上的宣纸飞飞扬扬,幸好有石镇纸压住边角。

******

十年前。一个飘雪的晚上。

“你已经决定好要这样做了吗?”红泥小火炉上滚着一锅沸汤。锅中,酒已煮熟,几枚青梅浮沉不定。随手为对面的女客斟上一杯,酒香肆漫,已然醉人。

“我有了他的孩子。”酒气蒸红了脸,绮丽瑰艳。

“你的体质不适合生育,否则……”话虽如此,他看她此番回来,眉眼间清寒不再,添了多少妩媚温柔。对她来说,或者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低垂下脸,手中把玩那只晶莹剔透的夜光杯。“我知道,当初是我太自私……施了那些下作的手段强行把他留在身边……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

“他不会愿意的!”他截断她的欲言又止。“九泉之下也会良心难安,依他那性子……”

“我来,并不是为了征求你的意见。”她轻抚自己的腹部,满怀将为人母的温柔与慈悲。“这个孩子……离。我已经给它取好名字了,叫‘离’。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会是个女儿,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那是我一生的愿望。”微微笑了,却多少有些苦涩。

“那么就别再喝酒了。不好。”他倾身抽走她手里的酒杯,自己为自己满斟三杯,一一饮尽:“这三杯是我洛春城预先敬你的,黄泉送行酒!”若是连她都去了,这世间恐怕再没人能记得他了。连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了……

一时也不由有些凄然。

顿了顿,无奈道:“说吧!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死后,我们的孩子,就只好拜托你了……”

“作为回报?”他从不作亏本的生意,商人本性难改。

“沉在湖底那盏琉璃灯,还记得吗?”

******

窗外已是露重更深。

只有天上明月一轮,好风如水。

岁云完成一夜的抄录,终于吹熄烛光,提了盏影纱灯出门来。

庭下如积水空明,交错着疏枝细影。夜风清寒,半截蜡烛在金珀薄纱包裹的笼内与世无争地燃烧着,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四下里静谧无声,连夜虫都消失了声息。

岁云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在玲珑亭。亭外,一落落月光投在石阶上,静似初雪。他一时心神恍惚,昏沉间似乎看到个人影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自己。

“是你么……”他伸出手,起身朝那人走了过去。

玲珑亭里,那盏被遗忘的影纱灯早灭了。

青衫男子呆望着石阶上不知何时出现的琉璃灯——不说那些银棱金角,珠玉镶嵌,只一线月光透射进灯内后,经过那些辗转切割的琉璃面无数次反射跟折射,无烛自明,已经是世上无双的工艺。

唐有诗云:揽星河与子夜,得万千流离光,唯琉璃盏尔。

琉璃,亦是流离。

万籁寂寂之时,远处的莲塘里传来鱼跳水的声音。

岁云蓦地回过神,微微笑了:记得,他当然记得的。当年他送出一盏琉璃灯,没曾想却换来这一世流离……

岁云俯身抱起那盏琉璃灯,竟是这般的小心翼翼,生怕摔坏了这段千年之前的回忆。指尖抚摸着冰凉灯面,流光将他幽暗的眼瞳映得迷离。那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颜色,也曾被另一个人细细数过。

“琐兮尾兮,流离之子。”

而你,如今身在何方?又能如何。黄泉碧落两茫茫,早已忘了我罢。

******

望法鼓所振

变炎火于青莲

清梵所闻

易苦海于甘露

——正文完——

番外:相逢平生事

雪域三千里,雪峰连绵。

南地深处雪峰之中,却是四季和暖,一碧千株,繁花耀眼。

尤以木氏家族所居的云宫为盛。

百里铺袭,层云式建筑气势恢弘,三百尺高的云台更以玉雕足踏火焰的妖狐,缀以风神的图腾,精美无比。终年云气缭绕,隐隐似是人间仙台。

原本平静的天空,突然传来几声戾鸣。

雪雕盘旋在云宫中最高的云台,绕了三圈,最后落在云台上黑衣男子的臂上。他解下雪雕脚上的信筒,一跃而下高台,迅捷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雾气。

******

夜渐深,木清禾独自在偌大的书厅里待着。

厅里明亮如昼,竟是以硕大的夜明珠照明。书厅里到处是古书,若是明火照明,只怕一不小心便会付之一炬。因此当初造云宫的族长便命人到千丈深的海底寻来夜明珠,专门替代明火缀在书厅。

他歪在软榻上,一手托着脸侧,一手擎着一本黄旧的书。此时,书厅的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他等的人终于来了。水杏色云衫,明眸善睐,眉目如画。“主子还没用膳?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见到桌上动也未曾动过的饭菜,她急道。

“哎呀!就来,就来!”笑嘻嘻地撇下书,下了榻,牵住她的手来到饭桌前。“小明柳,你看。这是你最爱吃的百合花片,这是你……”

握着尚有余温的汤碗,她又嗔又怨,却忍不住心里一阵一阵的暖热。

******

夜至三更,天上星疏云淡,浅浅一弯新月。廊檐下升起了黄灯笼,广阔云宫顿时变成星海。穿过廊檐下的一盏盏灯,往某处房间走去。房前挂了两串红色的鱼形宫灯,在昏暗中闪着幽幽的光芒。

木清禾在门前站定,门上刻着精刻的鱼纹,与萱草交相辉映。轻轻地拍了拍紧闭的木门。门开,看到是他,忙躬身行礼:“主上。”

“父亲现下如何了?可有好转?”轻声问着,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回主上,居士醒过一次,喝了药,又睡下了。”

隔着屏风望了眼烛火中面对床内侧卧的清瘦背影,木清禾转身出去:“待父亲醒来,若问起我,你转告他,青都来了急信,我赶过去处理,他无须担心。”

“是。莲芳明白。”

“这几日我不在宫内,你且好好照看他,不得有任何差池。”

“是。”

便送了木清禾出去。

******

木清禾的行程比预期快了许多。

他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安排好云宫的日常事务,便带着明柳与暗卫出雪域。一路行来,过了沧州、希城、阮水,也不过半月的时间。只要再过了梧州,青都便近在眼前了。

入青都之前他弃了马,命暗卫备了一辆轻便的马车。

已是旬夏。沿途夏木繁茂,青石板的街巷铺满了细细碎碎的光斑,马车碾过,光影交错,眩人眼目。马车辘辘前行,修长骨净的手指撩起窗帘,眼眸望向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路人。

身侧,明柳笑意微微,道:“主子,这洛川城好生繁华。”

木清禾回头也是一笑,道:“你若喜欢,待办完事,我们且在这里住上几日。”

青都原作洛川城。这其中有一段缘故。

前些年朝庭生了动乱,兼之前朝姝妃的遗族安氏造反,幸得一直负责监视着他们的木氏在其中暗传消息,这场叛变才被镇压下来,之后株连全族,安氏一门断子绝孙,作为代价,南地的势力则收归木氏所有。而曾跟安氏勾结的洛川城,皇族恐再生叛乱异象,听信国师之言将其易名为青都,作为京城附郡。

如今熟知旧事的人,仍是习惯称青都为洛川城。

“我听说这洛川城是天底下最好玩的地方……有繁华的上明街,洛水花会,红莲灯市……”木清禾笑道。

明柳不敢恃宠而娇,摇头:“小的担心老宫主。若此行求得妙药,主子还是先回宫为好。”

如此,木清禾也不好再说什么,这婢子总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让他如何不喜欢。握住她柔软温热的手放在膝上,他唇角挽起春风化雨般的微笑,飞眉入鬓,眸色温润,眉目如一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其实算不得极美,但就是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

飞檐如翼,檐下挂着鸾铃,被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声音极好听。倚榻而躺,手上一卷泛黄的书册。榻前的小几上搁着三脚香炉,檀香渺然斜斜。

疾风起,檐下的鸾铃轻晃出铃音。

原本认真翻看书页的男子,突然斜了斜眼角,唇边弯出一抹微小的弧度,“扶风,何事?”

“客人已经到了门口。”细竹编帘外的身影半跪着行礼。

“嗯。”他淡应一声,随手将书册搁在几上,吩咐下去:“快去请他进来。”

“是!”

来了……起身站在栏杆前平静地看着远方某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过。只是等待着,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木清禾刚下马车,便有人迎了进去。是个轮廓深刻的异族男子。

“小的扶风。主人命我在此等候云宫主。”不卑不亢地板着脸。

“你家公子费心了。”

“扶风!”一声惊呼。

他抬起眼皮,视线扫过站在后面的人,那张素净的俏脸,虽然洗去了脂粉青黛,仍寻得着似曾相识的痕迹。重新低下头,依旧冷脸:“明柳姑娘,许久不见。”

“扶、扶风!你怎会在此?”明柳的面色有些尴尬。

“旧相识?”木清禾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微笑着问。

明柳因此垂下了头,讷讷不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并不想骗他……

“不愿说便算了吧。”他不动声色地挽过她细瘦的腕子,牵着她走了进去。这个动作像是在昭示什么,光明正大地男女授受相亲。

夏时节。水月馆内花团锦簇,蜂蝶成群,蔚为奇观。书阁错落,小径曲曲。满院海棠花,清光滟滟。服侍的下人们一一打起阁楼上竹帘,洒扫阶石以待新客。

走出海棠花下,他微微眯起眼睛,往上望去。栏杆前站着男人高大的背影,披落一身乌发,衣衫如雪——那就是传说已在战乱中死去的洛川城主,洛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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