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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一梦下——by眠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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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已经杀了这么多骨肉,这是最后一个。

梁禄从不掩盖他的自私,孩子在他眼中,就是毁了他一生的东西,他爱不起来,只有恨,可是一想到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他又恨不起来。

他早该认命了,只是这么折腾了一辈子,还没有认透。

师父对他说,师弟,是要入赘的。

师弟对他说,他去陪了朱大小姐五天,师父已经提前告知过了。

一切都在按照事情应该有的轨迹发展。

午饭时间,有一队弟子过来,告诉梁禄,他们是来帮二师兄搬家的。

“你们三师兄呢?”梁禄苍白着一张脸,他站在屋外,瘦削的身影站立不稳,像是一张纸,随时能被风吹得浮上天。

其中一名绿

衣弟子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三师兄下山了,朱大小姐要远游下江南,师父一早起来便命他下山跟着去了。”

梁禄怔了一怔,似是没料到一切变化得这么快,半晌沉默,他点点头,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风把他的长发高高吹起,衣袖猎猎作响。

“二师兄?”弟子们僵在门口,面面相觑地看着梁禄,“搬不搬?”

“搬吧。”梁禄扯出一抹笑,点头对他们说。

******

韩臻在山下待了整一个月,撤了药王谷的蓝色弟子装束,一袭简单的黑袍,剑眉星目,俊朗不凡。

朱大小姐在江南游历,他身骑白马紧跟行骄左右,虽寡言少语,朱家亦满意非常。

他在江南,每两天写一封信给师兄,短短几笔,附上几片新绿的竹叶,或是两片桃花,朱大小姐时常缠着他,问他在给谁写。

“师兄。”韩臻笑着说,只有在说到他师兄的时候,朱大小姐才能看见这个冷漠的青年笑上一笑。

“哪个师兄?”

“二师兄,梁禄……”

韩臻将信笺装入一个小小的竹筒,双手捧着信鸽,朝天空一放,白色的鸽子翩翩飞起,转瞬就在天边没了踪影。

“每天都见你写,”朱大小姐调笑他,“怎么不见他回?”

她说着,韩臻脸上的笑意就散了,朱大小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只见韩臻沉默半晌,正想安慰他。

“师兄会回的。”韩臻低声说,他眼中似有万千情愫,即使是朱大小姐如此单纯,也觉出他的异常。

她知道韩臻每天都在等。

而在远方的药王山谷,药门后山,寥无人迹之处,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炉火静静燃烧。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身上披着厚厚棉衣,他腿有些浮肿,便站不起来,长长墨发系在脑后,似是许久没有散开过,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脸颊瘦削得几乎能凹陷进去。

浑身都瘦成了干,只有白色长衫隐藏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平时看不出来,只有褪下衣物,才能看出那微微鼓起的一个圆。

梁禄只看过一次,从那天开始,他再没脱过衣服,不敢脱,不敢看,就这么裹着,困了就躺下睡觉,醒来,就坐在床边烤火。除了中饭晚饭,无人来打扰他,也无人来陪他解闷。有时候师父会来,一来就替他晒被子,打扫屋子,陪他吃饭,梁禄吃不下,他总是想呕吐,师父便逼着他吃,他太瘦,瘦得像随时都能死掉。方竹大师心疼得眼睛发酸,可又不能做什么,就搂着他坐在床边。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肚子还疼不疼了?”

梁禄在他怀里摇头,抿着嘴不讲话。

“疼的时候就说,师父没有灵心丹,可总能找些替代的东西来。”

“不用麻烦,徒儿不疼。”梁禄皱着眉头,干哑着声音说。

其实对他来说,身体的变化还不算什么,更大的打击在梁禄心里。当他一个人睡在深山老林,半夜被小腿的抽筋疼醒,捂着肚子爬起来吃灵心丹,刚吃完,就觉出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动一下,就是牵肠挂肚撕心裂肺地疼,疼得他在床上直打滚。

他又重新开始用那玉龙头,先用火炉烤热,裹上那膏药,忍着小腹的痛楚,拼命塞到自己后面去。那里仿若还留有关于师弟的记忆,对梁禄来说,已经像上一辈子发生的事。

他从没这么遭罪过,即使在光霁山顾良青的山洞里,他也没这么狼狈。

他的身体,肚子里的孩子,每分每秒都在提醒他,梁禄,男人,会生孩子,你欺骗了这么多人,欺骗了师弟,躲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就为了偷偷把个孩子生下来。

信鸽不停地从山外飞进来,方竹看着那些他徒弟亲笔写的信,一张张放进柜子里。一个月时间,梁禄没有问过他关于韩臻的问题,不知他是学乖了,懂事了,还是因为别的。

章京岳站在门口,说门外有人找,方竹问是谁,章京岳摇头,说来人不报名号,是个青衣男子。

方竹一听,垂下眼,“请他进来。”

章京岳挠着头,转身出屋,“哎,你,进来!”

方竹坐在高座上,眼看着一只长剑拨开竹帘进来,顾良青长发下的眼睛带着笑意,“药王谷的弟子,当真气度不凡。”

他声音低沉,却平白透着股阴森,方竹一扯嘴角,“京岳不识泰山,顾掌门莫见怪。”

顾良青颔首:“晋都风云变幻,到了这般地步,长老还称他是京岳,果然父子情深。”

方竹手捏着桌角,目光灼灼地看他:“我药王谷家务事,顾掌门也要管?”

顾良青冷哼一声:“梵烛长老被红尘俗世眯了眼,良青看不过,提醒一句。若到走投无路之时,也能帮上一帮。”

方竹笑:“顾掌门菩萨心肠,方竹心领了。”

第23章:归来

静谧山中,丛丛密林,日升日落,星起星熄,梁禄坐在茅草屋中,身旁永远燃着一盆火。他的身体早已不是自己的,每动一下都能感到腹中胎儿的存在。饭吃不下,连饮水都会想呕吐,夜晚梦中会双腿抽搐着醒来,边强咽着灵心丹,边再用力将那玉势插入身体几分。

他能感觉到胎儿对玉势的排斥,可他也无能为力。按师父拿来的书上说,他们苗疆一族的男人怀胎,需爱人常伴左右,梁禄没有爱人,他一个人也能挺过去。

只是有时腹痛,他还是会想起一个人。他已经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了,可每当夜里那冰冷彻骨的感觉袭来,梁禄浑身哆嗦,裹在被子里,腹痛得在无人的小草屋中缩成一团。他无力去抑制自己的思念,他想师弟,非常想,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口呼吸都在想。

这种想念没有结果。师父说,师弟走了,他再也不回来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你的孩子就有玩伴了。”师父似是无意地说,梁禄却脸色煞白地一抖。他瞪着眼睛怔了半晌,“不……不行……”

“怎么?”

梁禄苦笑两声,满是血丝的眼睛里都是惊惶,他捂着头,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披在脑后,像个疯子似地颤抖,“别让他知道……知道这是我的孩子……”

师父长呼一口气,拉过他的头来抱着。

最近这几天,梁禄怀孕的反应很大,他情绪起伏不定,经常发疯似地抱着被子在床上发抖,方竹已经特意寻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方,温度并不低,可大约是梁禄以前练过疏元心法的关系,他身体总是冰凉,再热的火炉也烤不热。

方竹抱着他,他不忍心去刺激梁禄,可他知道自己这个二徒弟,天性是个忍不住感情的人。他生怕梁禄一时忍不住,就去找韩臻。

只是一起住了半年多的时光,小臻每两天一封信,他本是个性子冷淡的人,可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梁禄的思恋让方竹也傻了眼。梁禄只能更甚,他本就承受不了怀孕的波折,一个人呆久了,更是如痴了一般,嘴上对师父说不想念韩臻,可躺在床上,只是方竹出门端药的工夫,他又回头抱着被子,喃喃自语,口齿不清,神志糊涂,那念叨的可不就是“师弟”两个字。

若是让他忍不住去找了韩臻,那方竹就真的功亏一篑了。他在等,等韩臻什么时候不寄信来,可等了一个多月,信还是如约而至。韩臻已经要随朱大小姐启程返回晋都,方竹握着信笺,指节捏得格格作响。

韩臻心里沉着一块大石,一个多月,他没有师兄的半点消息。在江南驰骋山水间,韩臻心里却始终是他临走的那天晚上师兄说的话。

“让师兄好好睡一觉,你以后,都回你床上去睡,好不好?”

……

他还没来得搞清楚师兄怎么了,就被师父死命逼着派下山来。韩臻不从,师父就硬逼着他去。

朱大人说,朱大小姐的嫁妆是朱大小姐在京城的娘亲置办的,中有一盒珍物,名曰满庭香。

韩臻下山的第一日,朱府灯火通明,朱大小姐着一身红衣,她带着一队仆从站在庭院中,娇俏可人,却目中带泪,问韩臻“你娶不娶我?”

韩臻冷着一张脸,他看着那被珍珑封存的香膏,慢慢摇头,“恕难从命。”

朱大小姐是明眼人,她一早看出韩臻心中有人,其实与韩臻相处这几年,朱大小姐芳心暗许,她明白,韩少侠不喜欢她,可她又不愿就这么放手。

“韩少侠,想要吗?”朱大小姐双手捧着那珍珑,问韩臻。

韩臻一双眼眸灼灼地望着朱小姐。

朱小姐喉咙动了动,苦笑一声,“其实,父亲昨日已替我选了夫家,三个月后我就过门。”

“我与韩少侠今生无缘,但这些年相识,你我之间,能否也以兄妹相称?”

韩臻皱着眉,长身立于庭中,显然是没听懂她话中深意。

“夫家是京城大户,或许今后你我再无缘相见,而我也没什么机会再踏上江南。韩大哥可陪小妹走上一遭,只需三个月,三月之后,满庭香,小妹我双手奉上。”

韩臻当时信以为真,但事后证明这一切都只是朱大小姐的那点小心思作祟。

没有夫家,没有婚事,只有满庭香的嫁妆是真。可是没有朱大人的允许,这与韩臻也毫无关系。

他才二十岁,被师命和朱大小姐的谎言逼着去了江南,回来时更是快马加鞭。晋都城门就在前方,韩臻甩了朱家的队伍,驾马直冲进城里。

城门外有不少商贩,聚在一起讨论着晋都最近发生的事,韩臻的身影一晃而过,其中一人见了,一喊。

“药王谷的韩少侠回来了!”

路人纷纷回头去看,韩臻丝毫没有留意,他拉着缰绳从市集大路飞奔过去,心里还盘算着到药门六馆下买一包桂花糕。

******

方竹扶着梁禄,慢慢坐进木桶中,热水浸泡着他冰凉的身体,浑身都是酥麻一样的感觉。

纠缠成乱草样的头发散开,乌黑地浮在水面,梁禄刻意不去低头看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捧了水洗了洗脸,吸了一口气,便深深坐进桶里。

方竹站在门外看着他,热水就在一旁,估摸着半个时辰这水也不会凉下来,他想去给自己的二徒弟找些东西吃。

门从外面关上,方竹背着手走出后山,一进山门就听身后有人高呼师父。

他一回头,见是守门的下级弟子,那人朝他跑过来,方竹本不在意,却不料见他身后忽然有几个人从山下上来,肩膀上扛着个人,一袭黑衣,手臂上鲜血直

流,不是韩臻是谁。

“三师兄……”

“三师兄醒了!”

“三师兄!”

韩臻动了动眼皮,眼前白雾蒙蒙地一片,他闭了闭眼,又睁开,才看到师父的一张脸。

“小臻。”方竹皱着眉头俯下身摸他的额头。

韩臻从床上坐起来,无奈捧了手臂的伤口,他抬头:“师父,让你受惊了。”

“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副样子?”方竹喝问。

韩臻皱了皱眉,“有喇嘛在药门六馆聚众闹事,徒儿想去相助,可对方身负奇功,虽驱退了他们,可许大夫他们都受了伤。”

方竹怔了一怔,“喇嘛……?”

韩臻点头:“师父,怎么回事?”

方竹不知,低头看他,“你好好歇息,为师还有些事,你先躺好,不要乱动,听见了吗。”

韩臻没回话,方竹站起身,正迎上药门刘大夫过来,对着韩臻一阵道谢,要帮他好好治伤。

方竹步行出了剑门大堂的门,抬头见章京岳正在广场上教弟子们练剑。章京岳见了他,忙停手躬身,弟子们也纷纷效仿,方竹挥了挥手,转身穿过剑门长廊,往药门后的厨房走去。

梁禄已经许久没吃过荤腥了,他不能吃,一吃就吐,方竹在灶旁端了盘小点心,拿绢布盖了便往梁禄的房间走。

方竹前脚踏出剑门大堂的门,韩臻后脚就爬了起来。

“韩少侠,你……”刘大夫正敷好了纱布,作势要包他的伤口,韩臻摆摆手,从床上站起来,“刘大夫不用忙,我没事。”

他说着,提了剑,连跟旁人说句话的工夫都省了,从剑门大堂一跃而出,顺着长梯下去,手臂还有些酸疼,所幸血已经止了。韩臻一个多月没出现在药王谷,路边的弟子见了他都纷纷低头打招呼,韩臻点点头,朝兰园的方向直奔而去。

这个时间,正是黄昏,兰园里兰香阵阵,韩臻大睁了眼睛看着远处紧闭的屋门。

不知师兄现在在做什么,韩臻想。他大步买过去,伸手一推门,门就开了。

一股清冷的气息从门中扑面而来,简单的木床,被放在墙边的屏风,一张木几,几只凳子。

……师兄呢?

韩臻怔了怔,他僵硬着走进去,愣了半晌,才仓皇地看向房间四周。

师兄不见了,师兄走了,师兄他……

他后退一步,背靠在那原本放着师兄的床的墙上,大睁着眼看向这狭窄的屋子。原地愣了半晌,韩臻夺门而出。

梁禄坐在木桶中,水有些凉了,见师父还没来,他扶着木桶边慢慢站起来,被水汽蒸得湿润的眼眸晦暗无神,方竹站在屋门口,透过窄窄的门缝看到梁禄瘦削苍白的身子从桶中站起,他的皮肤紧绷在骨头上,细直的上身,只有腹部还有些肉。乌黑的长发贴在后

背,梁禄垂着头,吃力地从桶中跨步出来,结果一个不稳,就跌在地上。

方竹的手伸向门,他想进去安抚一下他的宝贝徒弟,可梁禄七手八脚地爬回床上,用厚厚棉被裹了身子,缩在床上发抖,他低着头,发出似哭一样的声音,似乎一点也不想面对自己肚子鼓起这个现实。

方竹把那碟点心轻轻放在窗台上,他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刚走到剑门外,正看到拿着剑的一个黑影从兰园外一跃而过。

“韩臻!”他心里一沉,登时喊出声。

那个人影一停,见是方竹,他大步过来,嘴唇都在颤抖。

“师父……二师兄呢?他去哪了?”

方竹抬头看着自己徒弟这张仓皇的面孔,心里苦涩,“他搬出去了。”

韩臻愣了半晌,像是没听懂,他睁着眼睛,低下头,像个孩子般的慌张失措,“为什么……?”

方竹闭上眼,半晌抬头看着自己的三徒弟,他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

“你二师兄有他的事要忙,你在旁边,碍他的事。”

“他去哪儿了……我给他写的信……”

“那些信都在为师手里。”方竹说。

韩臻的脸当即一白,他看着师父,怔了怔,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方竹伸手,宽厚的手掌摸着韩臻头顶的玉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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