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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寸大乱 上+番外篇——by蟹粉小笼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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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闻言收回了目光,重新望着我,神情却甚是冷淡。

我心里倏然一惊,瞬间明白过来。

我愕然,看他,不敢相信地摇摇晃晃从岩石上跳下来,站到他面前,脱口道:“难道……难道……父皇是要让你的母亲从头到尾看着你被鞭苔致死吗?”

他依旧望着我,没有否认。冷淡的眸子里头,出人意料地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他只是木然回我道:“先妣身份尊贵,上只跪天地,下只跪双亲与己弟,却为了能让我死得痛快一点,自降身份当众下跪。”

他说得十分平静,平静得让我难以置信。

我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然后呢?”

他缓缓抬肘,支在岩石上,用五根修长的手指扶住自己的额头,眼光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恰有鸟晚归林,叫得婉转,仿佛将他叫回了不堪再忆的过去。

然后他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先皇不许。先妣撞柱自尽以明志。”

他的措辞,依旧文雅至极。可我能感觉到,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嗓音有一瞬的颤抖,好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我不由自主地默默伸手,探入他破裂的衣裳,轻轻抚摸他背上多年前留下的交错鞭痕。

他的身体在我的手下微微发颤。

“就是这些吗?”我轻声问他,“当时一定很痛,对不对?”

这一回他终是有些激动,闭上眼睛自责道:“我努力忍痛不出声,就是不想让先妣为难,可最后仍旧忍不住漏声,功亏一篑。”

我叹口气道:“你又何必这样。被鞭子打当然是痛的,怎么可能忍得住呢?如果鞭子的痛都能忍住,宫里头的太监犯了大不敬的罪名,怎么会要处以鞭刑呢?发配他们统统去被人压好了。”

他没有接我的话,面容没在金黄色的暮光里,一半是苍白的,一半是灰暗的,一副悔恨不已的模样。

可即便是悔恨不已的模样,他依旧是极好看的。

他很少有这样明显的情绪写在脸上,在我的记忆里,绝大部分的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一副高高在上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你要往好处想。”我挠挠头,尽力开导他,“至少你的母亲没有白白送命。父皇看到她以死明志,肯定是有所触动。你看,他不仅没有打死你,还让你活了下去。”

他闻言,突然侧过身来,望着我。

然后我看到他哑然失笑了,深邃的五官笑成了一朵疏朗的花,颠倒众生的模样。

面对他的笑容,我竟然有些莫名心痛。

“先皇的确有所触动。”笑够之后他猛然止声,冷冷道,“他又令我与他滴血认亲。”

我正在抚摸他后背的手停住了。

又是一大片的鸟归巢,从我们的头顶飞翔而过,合奏出愈发婉转的啼鸣。

我深吸一口气,问:“这一次的结果呢?”

他看着我,面容早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

然后他淡淡道:“血又溶了。”

第二十五章

我们赶在天色全黑之前出了树林。

地平线上,远远地飘起万家灯火。灯火里头,是袅袅的炊烟,令人馋涎。

我没有再问下去。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活得很苦闷,今朝今日,我却猛然发觉,原来这世界上,有人活得比我更苦闷。

苦闷的时候不能老是想苦闷的事情。

所以虽然我还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但是我不再问。

因为我不想让他再想这些苦闷的事情。

他领着我赶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他对这个镇子,似乎也很熟悉。他对这里一切,似乎都很熟悉。

我问他:“我们现在离京城有多远?”

“二十里。”

我想了想,又问他:“那离南疆呢?”

“七百里。”

我掐指算了算。这二十里路颠沛流离变故迭生,走了我足足三日。照此下去,就算芳菲落尽,春去夏来,我都不一定能走到南疆。

我心里顿时甚为郁结。

他倒不以为意的样子,带着我在镇子里穿行。

掌灯时分,街上没有什么人。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了灯笼,看上去颇是祥和。

我觉得我的肚子叫得愈发厉害了。

终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铺子前立定,伸手,开始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门。

我定睛一看,又是一家药铺。

上一回我们出宫的时候,他也是带着我进了一家药铺。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以前是贩卖药材的。

他敲了一会儿门,门便开了。里头探出一个中年人来,上下打量了阮双一眼,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打量完后他拉开门板,露出铺子里的光景,恭谨道:“请进。”

阮双却微微一怔,看着中年人不说话。

中年人却更是殷勤道:“外头冷。我去给两位倒杯热茶。”他说着,便上来拉我们。

阮双突然拖着我往后猛退一步,避开中年人的拉扯,道:“我想我敲错门了。”

中年人闻言,脸色倏然一变,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们。

我赶紧清咳一声,揉着肚子装腔作势埋怨道:“我就跟你说这家不是饭馆,匾额上都写得明明白白,你自个儿不识字,还偏偏不信我。”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侧头,顺着我的话朝中年人道:“万分抱歉。”

中年人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将信将疑的样子。

我连忙拽起阮双的手,往镇子的另一头走去,大声道:“快点找饭馆吧,我都饿坏了!再找不到饭馆儿,你信不信我把你直接吃了!”

我不敢停留,拉着他一路走出了镇子。

镇子外头是一望无垠的田野,黑乎乎的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只遥遥瞧见,田埂的另一头,稀稀落落有几处农户。昏暗摇曳的灯光从那些屋子里透出来,从漆黑的田野上看过去,就好像苍穹上的星子一样。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谁也不说话。

可我知道,自从他去了次药铺,他就走得很心不在焉。好几次,他都不小心走到了路旁的沟渠里去。

我的肚子饿得要命。我一边走,一边琢磨着寻个话题和他说说,也好不用老是想着自己的肚皮。

正想着,不知何处的野狗突然扯嗓叫了一声,吓我一大跳。

随后,我听到我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在静谧的夜晚听上去格外的响亮清脆。

他停住脚步,侧头看着我。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这一动,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这一回,不仅响亮,那叫声还似乎转了个调,好像是人家戏文里最后一个铿锵有力的尾音。

他静静听着,突然转身,开始往田埂远处的农户走了过去。

我连忙跟在他身后。

“你是要去问农户买吃的吗?”

“我没钱。”他静静回我。

我吃了一惊,道:“我们没钱,问人家要东西吃,人家会给我们吃吗?”

他没有再接话,径直往前走。

我们终于来到了一户农家门口。可能这个地方有流寇的关系,农户家的院子,用荆棘扎了高高的篱笆,甚难攀爬的样子。

他将我推在暗处。

我甚为不满地拉住他。

他叹了口气,道:“你穿着丝绸衣裳。”

我想起那个粥摊女人讥笑我的模样,不由讪讪缩了手。

他已经转身去敲门。

不知为何,那敲门声,在黑夜里,听着十分的凄凉。

许久之后,有人开门了。

我在暗处,只看到白光一闪。

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手半举,在胸口横着把镰刀,神色十分戒备。

那在漆黑之中明晃晃的一星亮光,就是他手里的镰刀。

我悄悄伸手,拔出自己的匕首。

“想惹事的话最好滚远点。”他甚是无礼地大声道。

我心道,果然是流寇出没的关系,这里的农户都异常警惕。

阮双站得笔直,说了几句话。

可是他还没有讲完,那个男子就伸手,将他往外一推。

“抢不到就来讨?”那个男子呸了一口,“有多远滚多远。”

说完,就重重把门关了。

门风飘起,吹了吹阮双的额前长发。他缓缓伸手,抹去溅在脸上的唾沫。然后,他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便走到我面前,淡淡道:“我们去下一家。”

我咬了咬唇,站起来朝他道:“我已经不饿了。”

他看都不看我,直接转身往不远处另一家农户走去。

“我真的已经不饿了。”我跟在他身后,继续坚持道。

他还是不睬我。

我上去拉住他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然后我往肚子里吸了一口气,将肚子鼓起来,道:“你摸摸,我还很饱呢。”

他沉下脸来看我。

然后他突然将手握成一个拳,往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记。

又快又准。

我猝不及防大叫一声,那一口肚子里鼓起来的气也自然泄了。

他已经转身走得很远了。

我只听到我的肚子,又婉转而嘹亮地唱了半支曲子。

我昨晚明明吃过三个馒头了,为什么今天晚上又会饿呢?

我叹了口气,垂头丧气跟在他的后面走。

我们接连敲了几户人家,都没有什么用。

去年收成不太好,又有流寇,家家户户都是拮据得很。

我身为人君,甚感惭愧。

每一次敲门,我均是蹲在暗处,看着他。

无论别人说什么话,他的神色一直是淡淡的,就好象是宁静的湖水,任由碎石乱入,始终不起一丝波澜。

看到最后我低头,用手指抠地上的土。

才开春,土还硬得很。

我的手指,莫名有些疼痛。

然后我想,其实他和太傅,是极其不像,却又极其像的。

他们都是知书达理的人,都是涵养极好的人。

可太傅就是夏末的风,明明和煦得很,底下层层凉意浸透。

他却是初春的风,扑面寒意刻骨,偏偏于细微处润物无声。

如若当初皇位是他的,而太傅位列人臣之首。那么圣主明明,国士无双。这万里锦绣河山,说不定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至少,这些农户的态度,会和善许多,至少,我现在能吃上些东西。

我越想,越是沮丧,忍不住人往背后靠了一靠。

这一靠,我就觉得不对劲。

背后甚为空软。

我一回头,发觉这户农家的荆棘,有一处扎得不甚严实。

我用手掰了一掰,很轻松地掰出一个容人通过的洞来。

我探头,往里面略略一张望。我一眼就看到,院落旁的架子上,挂着晒干的柑桔。

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又对着那些柑桔唱了一回相思曲。

我回头,看到阮双还在低声和那个农户说话。

我想了想,就把自己的身子放低,慢慢爬了进去。

很快我爬到了柑桔旁。我伸手,抓过一粒,就往嘴里放。

肚子与柑桔这对怨偶千里终相会,在我的身体里翻云覆雨,甚是满意。

我瞬间就吞下许多。

然后我听到门板摇动的声音,那农户看来是要关门了。

我揉了揉肚皮,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剩下的柑桔,赶紧往外爬。

爬出荆棘篱笆的一瞬间,我瞧见他缄默站在那里,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只是浓密的睫毛遮盖下来,掩藏了底下所有的情绪。

我突然想到,他昨晚把他那三个馒头都让给了我。

当时他问我,我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我告诉他,两天了。

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吃吧。我不饿。”

就算他说的是真话,那他至少,也已经有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我正想得发怔,他已经转过脸来,朝向我。

他看到我匍匐在地,微微一愣。

我看着他。

然后我毅然决然地转身,重新爬了进去。

我爬到柑桔旁,抓起一大把,往自己的怀里塞。

抓完一把我还是嫌少,就又抓了一大把。

随即我转身,想重新爬出去。

可是我已经看到那个农户站在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我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他却不笑,反倒是抄起一旁的锄头,朝我狠狠砸下来。

我心道不妙,赶紧收了笑容,往那个篱笆的缺口跃了过去。

锄头落了空,在我身后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外头爬。

阮双已经站在缺口外,伸手欲将我拖出来。

可是千不巧万不巧,我的裤脚被荆棘勾住了。

我回头,想去扯,却见那个农户已经走上来,再次抡起锄头,对准我的腿就砸了下来。

锄头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嗜血的光。

我想到我的腿可能保不住了,心中甚是悲凉。

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一只手从缺口里探入,死死一把握住锄头。

我仰头,是他。我知道是他。

可那个农户却是始料不及,吃惊之下猛然一扯。

他无处借力,只好伸出另一只手,拽住篱笆上的荆棘。

两人瞬间僵持。

我深吸一口气,赶紧扯断裤腿,跌跌撞撞爬出庭院。

他见状,手腕突然发力,将锄头往后一推。

从缺口里,我能看到,那个农户连人带锄头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我想也不想,拉起他的手,死命地往外跑。

我们一路跑出了很远很远,一直跑上了附近的一座小山头,才停住。

山头的另一边,是一条大江。

我蹲在地下,面对大江,大口大口地喘气。

然后我感到我的手里,粘粘地湿了一片。

我知道,肯定是他刚才用手在荆棘上借力的时候,被荆棘刺伤了。

于是我回头,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你的手要紧吗?”

微薄星光下,他的脸色,寒冷到了极北之地。

他突然伸手,将我从地下拖起来,朝我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吃完了干吗还要进去?很好玩吗?”他恶狠狠道,“等着被抓吗?等着被杀吗?”

他手里伤口的血蹭在我的脸上,被夜风一吹,更显温热而粘稠。

我摸了摸那火辣辣的半边脸颊,咬住唇。

然后我低头,从怀里掏出先前藏好的柑桔。

柑桔不少,我一只手捏不住。于是我两手一起,将柑桔捧到他的眼皮底下。

“我想你也是要吃东西的。”我看着柑桔喃喃道,“所以我又进去帮你拿了一些。”

很长时间,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接。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努力伸了伸手,将柑桔又往他跟前递了一递。

“很好吃的。”我补充道。

他突然侧头,望着滔滔江水。

我模模糊糊看到,他好看的眼睛里,好像闪着光。

然后我听到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怪不得被林献寒玩得团团转。”

第二十六章

我们在那座山头上找到一间木棚,大概是附近猎户春秋狩猎时的栖息之地。

此刻刚刚开春,木棚里头没有人,甚是荒凉的样子。

我折腾了半夜,又是被先前农户的锄头吓了一吓,虽然是吃饱了柑桔,依然很快就沉沉睡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十分荒诞的梦。

类似的梦,我曾经做过很多次。我记得,最近一次我做这样的梦,是我第三次在皇宫里找阮双,却倏然发觉他消失不见的那个夜晚。

梦里,我回到了父皇旧时的府邸,我幼年的家园。

我去找母后。

依旧是烟笼轻纱,依旧是芬香馥郁。

我蹑手蹑脚走到被帘幔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前。

我能听到,母后在里头很沉重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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