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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策臣轨——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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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抬眼:“转告周妃,若不是看在她堂兄的面子上,她已经在掖庭宫了。”又蘸了点朱砂,笔走龙蛇,“传话出去,朕五月初一起会去北邙山上清宫清修,近日正在斋戒沐浴。”

“是。”安义正待告退,便听轩辕道:“等等,朕还有些事问你。”

安义偷偷看他一眼,跪下来。

轩辕边盖玉玺,边佯装漠然道:“大理寺那里,有消息么?”

安义回道:“奴婢早上差人去打听过,顾大人已经住进去了,都安排的挺好的。”

轩辕点点头,又问道:“那儿冷么?”

安义失笑:“陛下,立夏都过了,哪里还会冷啊。”

轩辕表情严肃:“监牢里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勉之南方人,最经不起冻,你和裴少卿说一声,让他们加些被褥。”

安义踌躇半晌,还是开口了:“陛下,不是老奴打听朝事。老奴知道,陛下做事情一定有陛下的深意,可为什么就一定要把顾大人投进牢里啊。说顾大人贪赃枉法,洛京和嘉州的官民怕都是不相信的。”

轩辕长叹:“勉之这次引火上身,朕不是要害他,朕是想保他。”

安义为轩辕添了些茶水:“可老奴还是觉得不忍心,陛下是没看见,顾大人今日戴着枷锁镣铐从府里去牢房的样子,褪下了那些个朝服才发现,人都已经快瘦脱形了,现在还要在牢里受那个罪。”

轩辕淡淡听着,表情也渐渐暗淡下来,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安义关上宫门的那一霎那,瞥见轩辕缓缓地倒在龙榻上,像是睡着了。

顾秉作为有口皆碑的德泽朝第一宠臣,兀然锒铛下狱对朝野官场乃至于市井江湖都可算是一场巨大震动。一时之间,众人就着蓟北案和顾秉案,你放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这日的大起,群臣皆有志一同地缄默不言,赵子熙身后的空位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不管你是烜赫一时还是九锡宠臣,只要沾惹上蓟北一事,就是粉身碎骨,永不翻身。

有人上前一步,开口便道:“陛下,臣要参原大理寺卿顾秉。”

轩辕饶有兴味道:“哦?钟卿像是知道些什么秘辛,倒也让裴少卿他们定案多个证据。”

钟衡臣比嘉州时更沉稳了些:“陛下,臣和顾大人素无恩怨,此次弹劾顾大人完全是为了天下公义,江山社稷。诸位同仁,顾秉实实在在是当世不让的伪君子,隐藏至深的真小人!”

满堂哗然,毕竟顾秉入朝已有十年,能上朝的众人品秩都不算低,和顾秉再不济也是点头之交,突然听闻一个熟识的人竟成了卑鄙小人,一时间惊讶猎奇嫉妒了然等等表情在众人面上精彩纷呈。

轩辕低笑:“是么?那钟衡臣你便说来听听。”

钟衡臣志得意满地笑道:“其一,他妄自尊大,武断专权。在嘉州担任刺史时,就曾私自放粮邀功,开山泄洪。其二,他无视圣人教诲,沉迷道术,滥用公权。他在嘉州耗尽民财凿山修建佛像,至今还未完工,其间盘剥了多少民脂民膏,数不胜数。其三,他结党营私,和朝中某些大人沆瀣一气,祸乱朝纲,甚至逾矩常往中书省行走,其间既无圣旨又无吏部公文。其四,他私行不检,我朝禁止官员狎妓,但有人曾经撞见他在嘉州进出青楼,行踪可疑。其五,他私德有失,家乡舅家供其读书科举,他却忘恩负义,用五十两银子羞辱舅父,还以官威严词恐吓。”看到众臣窃窃私语,他颇为得意地继续,“至于顾大人是否和藩王勾结,是否意图谋反,那就是大理寺要查的事情了。作为清流言官,下官要说的就这么多。”

一石激起千层浪,说罢,众人七嘴八舌地落井下石。各种各样奇怪的证词论据层出不穷,尤其是和顾秉政见不同,抑或是暗藏嫉妒的大小官员,仿佛过节一般兴高采烈,喷出来的口水险些把太极宫都淹掉了。

也有一些人并不苟同,但要么明哲保身,要么人微言轻,要么如周玦秦泱等人和顾秉同属一党不方便插嘴,顿时讨论出的结论似乎是顾秉不除,无以安社稷,顾秉不除,无以定民心。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肃静。”众人看去,发现竟是阁老派的赵子熙。

赵子熙依然心高气傲,众人心中皆惊奇万分,总觉得顾秉这次算是再无活路。

“陛下!”赵子熙行礼,“在圣意独裁之前,臣想给大家看些东西。”

第二十四章:何事千忧自惘然

赵子熙从袖中拿出几卷纸张:“诸位,第一件便是北衙禁军的大将军赫连杵的证词,当年在嘉州开粮仓以及炸山泄洪均是上意,炸山时,赫连将军恰巧便是传密旨的钦差,而且……”赵子熙冷峻的脸上露出几丝讥讽,“钟大人,需要在下提醒,当时其实你也在场么?”

钟衡臣有些惊慌地看向轩辕,对于弹劾顾秉一事,他本相当顾忌,因为轩辕对顾秉的宠信在嘉州时,是亲眼见过的。可偏偏昨晚周玦突然前往他家拜会,那个权势熏天的当朝二品官对他和颜悦色,暗示他若是扳倒一个人,翰林掌院的位置迟早是囊中之物。他不能不动心。

尤其当他得知要弹劾的是顾秉。

“其二,”赵子熙清冷的声音仍在继续,“这是嘉州十万士绅以及百姓的联名证词,他们证明修建巨大佛像本是民意,而所需银两均是富商巨贾自愿捐纳。而嘉州地方官员纷纷以身家性命证明顾秉在嘉州为官清正廉明。”

轩辕托着下巴,头一次觉得往日面目可憎的赵子熙看起来如此顺眼。

“其三,臣今日起身,在庭院内发现一封密信,内中言明,顾大人确实曾经去过青楼,但却不是为了狎妓,而是为圣上向江湖人士打听消息。此事,嘉州怡红院的老鸨亦可以证实。”

“最后,关于他苛待家人之事,顾秉故乡升州幕府山中渔樵猎户僧侣皆可证明,顾秉在升州其间,其舅家对他不闻不问,极尽折辱,顾秉以德报怨,方是君子所为。臣身为御史大夫,监察百官为臣之本分,如此忠良被构陷下狱,实使亲者痛仇者快。臣今日斗胆为天下请命,请陛下早日放出顾大人!”

他这番话一出,朝堂上一片死寂,而轩辕则含糊其辞:“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散朝的时候,周玦被轩辕留下。

“伯鸣,朕登基以来,今日朝会最是精彩。”

周玦也笑道:“不过陛下什么时候把赵子熙拉到咱们这边儿的?”

轩辕摇摇头:“朕还真没拉拢过他,他今日帮顾秉,想必是他们平日里的交情,抑或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周玦感叹:“想不到赵大人还是个耿直之人,不过,臣倒是觉得以赵大人之力,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天南海北那么多的证词,还是有些牵强吧?”

轩辕撇撇嘴:“周玦,有的时候,你这个寻根问底的毛病还真的挺讨厌的。”无奈一笑,“好罢,三日前,顾秉刚刚下狱,赵子熙递了个密折,直截了当地告诉朕他欠顾秉一个人情,想帮忙,朕便派暗卫前往嘉州,升州,又找到了忘尘叟,今日子夜刚把东西搞齐。”

周玦顿了顿,轻轻道:“臣之前还在想,顾秉为什么为了陛下连命都不要了,现在算是明白了。”

轩辕没说话,黯然看着太液池田田的荷叶。

周玦也向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江南的荷花和北方的不同,到了盛夏开起来的时候,是可以铺天盖地的。花颜色也格外的多,红的,粉的,白的,黄的……臣幼年的时候,常和大哥小弟一起捞菱角,采莲蓬。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轩辕拍拍他的肩:“令兄不是还留了一脉骨血么?若连韶儿都养不大,朕便把皇长子过继给你们周家。”

周玦大笑:“陛下这话,让我堂妹听了可要伤心死了。不过,臣今日向陛下担保,以后定会劝导周妃,皇长子以后绝不会介入夺嫡之事。当然,若陛下实在不放心,把皇长子送去江南也是可以的,但一切开支需由太府寺承担。”

轩辕翻白眼:“有你这样的舅舅么?不过,”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刚刚朕好像看见苏景明把赵子熙拖走了,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周玦被他提醒,恍然大悟状:“陛下,臣似乎是明白些什么了。苏景明向我们告密,总有一日会被士族知道,而我们也未必会真的保他。赵子熙看起来是还顾秉的人情,其实恐怕是在递投名状吧?至于他们的关系……”他促狭一笑,“他那么着急保苏景明,怕是和陛下想保顾秉的心是一样的?”

和他预想不同,轩辕既未否认,亦未着恼,只看着从定陵山间移来的桃树,淡淡道:“朕如今的心情,不过是‘秀庭手种花如锦,回首春风一惘然’。”

周玦亦是沉默,半晌方问道:“那顾秉知道么?”

轩辕苦笑:“朕哪里敢让他知道,朕怕吓着他,更怕他觉得恶心。”

周玦还没来得及说话,安义公公一路小跑过来,张嘴便是:“陛下,东宫那里有消息,说他们没拦住,小太子往大理寺去了!!!”

顾秉看到轩辕冕的时候,不是不惊讶的。小太子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似乎是惊讶于顾秉没有遍体鳞伤,气息奄奄,快走到跟前的时候顿了顿,而后强自镇定地开口:“顾叔叔,孤来看你了。”

顾秉颇为严肃地看他:“殿下不该来这里。臣已是将死之人,要是再牵连了殿下,那就不好了。”

小太子咬住嘴唇:“无妨的,反正孤这个太子也是当的朝不保夕,顾叔叔得宠的时候,不是也没怕被孤牵连么?”

顾秉一时无语,轩辕冕又道:“顾叔叔不需要我当公孙杵和程婴,难道还容不得我当一次任安么?”

顾秉叹口气,起身走到牢门边上,隔着铁栏摸摸他的头:“殿下是天启朝第一义士,顾某很感激。”

小太子的眼睛红红的:“顾叔叔,你说为什么孤喜欢的人最终都会死呢?”

顾秉的动作一滞:“别乱说,你父皇会千秋万载,与天同寿的。”

小太子摇摇头:“孤虽然小,但是孤知道万岁千岁都是骗人的。母后也是千岁,可是她二十出头就不在了。”

顾秉犹豫了下,蹲下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殿下,若是你相信顾秉的为人,还认顾秉这个罪臣当叔叔,就信臣一句话,先皇后也许和陛下感情不睦,但是,她的死,绝对与陛下无关。所以不要再为一些莫须有的传言去仇视你的父亲,平平安安地长大。”

小太子皱紧眉头,忍住眼泪:“可是他不喜欢孤,孤兴许连长大的可能性都没有。”

顾秉捏捏他的小脸:“他不会的。臣相信陛下,绝不会那么做的。”

第二十五章:含情欲说更无语

小太子走后,顾秉却不动,就着下蹲的姿势跪下。

“罪臣顾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定定地站在不远处,猛然明白古人所谓相见争如不见,愧悔怜惜忿忿不甘诸般情绪在心头缠成一道一道死结,解不开剪不掉烧不尽。

缓缓自阴影中步出,看着顾秉的头顶,此情此景犹如当年东宫嘉州,前朝昨日,就似时间从来未曾流逝,而他们也不曾改变。

“勉之,”轩辕有些犹豫地唤道,“你竟然有白发了。”

顾秉跪伏在面前的草席上,兀然觉得眼眶泛酸,仿佛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竟比千斤锁链重上百倍。

“回陛下的话,荣枯兴废,生老病死为天道轮回,臣自是无法跳脱其中。”

轩辕干涩道:“平身罢。”

顾秉没有起身,亦没有抬头:“臣自作主张,罪无可恕,陛下不需为臣开脱,一切一律处理即可。”

有阴影慢慢靠近,顾秉抬头就愣住了。

轩辕竟就那么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双目无神,向来喜洁的他,竟任由玄色暗绣龙纹的长袍拖曳在尘土里,可见其心绪不宁到了何等地步。

顾秉坐直,紧张地问道:“这几日臣没有朝中的消息,难道又出什么事了?”

轩辕苦笑着看他:“你觉得还能出什么事?”

顾秉脑内过了一遍又一遍,摇了摇头:“臣愚钝,猜不到。”

轩辕看他,语气严厉:“你觉得如今的状况最好?还有,听说你不吃东西,这又是为了什么,你就那么想死,恩?”

顾秉直视他的眼睛:“臣知道陛下让人构陷臣,是为了保臣,让居心叵测之人没有办法对臣下手,或者让觉得觉得臣已经不足为惧。陛下恩宠,臣感激涕零,无以为报。此次臣没有请示陛下,是臣逾矩了,可事出紧急,方法也许有很多,但臣只想挑损失最小的那种。”

轩辕五内俱焚,却觉得自己连气都气不起来了。他抬起手,似乎想要碰触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搭在铁栏杆上。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我们损失最小呢?”

顾秉笑了:“不知陛下记不记得,臣对陛下说过,若是有天谴,还是冲着臣来便好了。”见轩辕不语,顾秉宽慰他,“陛下,此事须由心腹来做,才可成事。我们几个人里面,黄大人年事已高,秦兄有儿子,周兄有父母子侄,赫连有妻子,唯有臣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所以了无牵挂。而且臣资历最浅,官位最低,年级亦最小,由臣出头也最是合适。士为知己者死,陛下于臣有知遇之恩,如今臣有这个的机会报答,臣感怀无已。”

轩辕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容: “勉之,你为何不想想,大丈夫当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你还可以做那么多的事情,何苦非要如此自寻死路呢?难道你就没为大理寺,为天下子民想过么?你是最信道的人,当怜悯苍生苦难,为何不以有用之身行有为之事呢?”

顾秉淡淡一笑:“天启朝人才济济,臣自知才能平庸,德行也甚为粗鄙,若以臣一人之身,换得蓟北之事早日解决,届时天下昌平,陛下何愁没有人才?”

轩辕闭上眼睛,猛然觉得自己很是可笑,幼时曾在御书房读晋书,王衍说过“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当时自己曾私下对安义说过什么来的?

“王衍到底是个清谈误国的庸臣,孤偏就不学这些浅薄士族,既然有一日会成为天子,那孤就要做个忘情的圣人!”

年近而立,轩辕昭旻自问凡事皆以大局为重,以天下为先。臣子兄弟,妻孥子女甚至父母都可以算计,都可以抛却,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圣人。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直到山陵崩殂,灰飞烟灭。可谁曾想终究是有了变数。

而顾秉就是那个变数。

情不知其所起,可总是有征兆的,顾秉刚入东宫的时候,自己便高看他一眼,才学家世都胜于他的蔡同恩钟衡臣召见次数都是寥寥,而顾秉就可以挤进所谓太子党这个圈子,甚至自己守陵也只带着他;后来顾秉外放嘉州,暗卫半个月递一次他的消息,而远在江南的周玦,却是一个月。

又想到,自己登基五年,微服两次,一次是嘉州,一次是洛京,均是停驾顾府。以往觉得寻常之事,如今看来,分明是别有用心,情根深种。天下最污秽龌龊之地便是皇宫内院,从前自诩出淤泥而不染,末了,才发现竟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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