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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策臣轨——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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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突然感到悲哀,才子佳人是传奇美谈,君主臣子却只能沦为丑闻和笑话。

“陛下?”顾秉见他脸色发白,连忙叫他。

轩辕回神,笑容惨淡:“之后的事情,朕自然会安排,但勉之你记住,从此再不可做傻事了。是,你是没有家人,可是你的故交挚友呢?你没想过他们么?至少对朕来说,你和蓟北若选其一,朕还是会选你。”

顾秉对上他的目光,心跳乱了一拍。此番一见到轩辕便觉得他有些不对,不是没有见过轩辕疲惫消沉的样子,失控发怒也有过几次,可从未哪次让他感觉如此诡异。轩辕的神情似是关切,似是伤痛,似是解脱,又似是绝望。

顾秉之前的种种揣测和问题,突然哽在喉中,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君臣二人对坐无言,直到本就剩下不多的蜡烛枯干成灰,牢室里一片昏暗。死一般的静寂里,只有隐隐的风声,和彼此轻声的呼吸。

轩辕挪近一些,隔着栏杆够到顾秉的手指,十指紧扣。他的动作很轻,亦很小心,像是怕惊扰什么人,又像是怕惊扰一场好梦。

刹那间,顾秉似乎什么都懂了,却又一点都不敢相信,甚至不想相信。

在他们的位置上,若是发展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顾秉长吸一口气,想要挣脱开来,却被轩辕抓得死紧,随即对方梦呓一样的声音传来:“勉之,朕想要天下,还想要你。这可如何是好?”

顾秉嗓音喑哑:“臣是将死之人,陛下还是不要开玩笑了。”

轩辕笑得有些无力:“你知道的,朕就是拿江山开玩笑,都不会拿你开玩笑。”

顾秉不说话,虽甩不开轩辕的手,但抗拒的意味不言而明。

轩辕叹气:“勉之,两个月之内,朕必然会亲征蓟北,如今形势复杂,敌我莫辨,除了你之外,谁坐镇朝中,朕都不放心。多则一月,朕会剪除奸党,放你出来主持大局,所以,为了大局计,能不能听朕一次,好好保重,等待时机?”

轩辕走后,顾秉浑浑噩噩地呆坐了很久,直到东方大白。

面前的地上,是潦草的飞白书。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

第二十六章:天涯只为青云绊

有的时候,若是能点上一灯烛火,执上一卷经书,呷上一杯清茶,纵然外面是雨横风狂,雷电齐鸣,也不过如经书所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顾秉在大理寺的监牢里已经呆足了整整二十天。

轩辕自那夜之后再未来过,不知道是他刻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这二十天,既无关于朝局的只言片语传入顾秉耳中,亦无任何朝臣前来探视。只有清心抑或是安义,时不时捎来些顾秉平素喜爱的吃食或是典籍。

开始的时候,顾秉还会向马牢头等人打旁敲侧击时势,但众人均是守口如瓶。既然轩辕不想让顾秉知道的事情,顾秉再怎么打听也是徒劳无用,深知此点后,顾秉索性好生将养起来,反倒是将平日里无暇阅读的书籍都看了大半。

甚至有日穷极无聊,连士大夫们不屑一顾的传奇小说都翻了翻,不无惊讶地发现这篇小说中的事迹和苏太傅姨侄女的旧事如出一辙。玩味之余,顾秉让牢头把作者所有的小说找来,细细品读,在看到苏二公子,表少爷,四姨太,甚至苏太傅本人年轻时的韵事后,顾秉沉吟半晌,唤来马牢头。

“顾大人有何吩咐?”

顾秉含笑道:“有个无伤大雅的不情之请,最近赋闲,钻研经义却颇有不解,我想要几篇文章看看,如果可以的话,能否把过去十五二十年状元的卷子调来让我看看?”

这事情看来不难办,马牢头半个时辰后便带着厚厚一摞卷子回来,还附赠榜眼探花的文章若干。顾秉道谢后,便迫不及待地翻到永嘉元年,先找到探花的,瞄到相似的措辞文风忍不住拍案叫绝,心道苏景明果然是个妙人,做官已经够忙了,竟然还抽出时间来写传奇小说诋毁他老子全家,这种深仇大恨拉出去灭燕都是绰绰有余。顾秉正恶趣味地揣测苏景明和苏太傅闹翻的原因,随意扫过一篇文章,恍若五雷轰顶般愣了半晌,才趁着无人留意,悄悄抽出来塞进衣袖,而那些传奇小说则半分都看不进去了。

浑浑噩噩地又呆坐了两天,到五月初五端阳节那日,突然马牢头恭恭敬敬地开门,带进一个人,顾秉一见便笑了。

“伯鸣兄,终于想起老弟了?”

周玦拍拍栏杆对他笑:“顾秉啊顾秉,陛下还真是宠你,我们在外面忙的要死不活的,你在这儿享清闲。”说罢,扫了眼顾秉榻边的书卷,“哟,飞花绮梦,画楼春,鸳鸯记,你看看,连传奇小说都看上了,真让愚兄又嫉又羡啊。”

顾秉有些赧然:“还不是无聊的,囹圄之人,也只能看些市井小文打发时间了。”

周玦拍拍他:“行了行了,我这不是来接你了么?走吧,你家估计正乱着,我打发你那叫清心的小童去收拾了,走,上我家沐浴更衣,然后吃粽子。”

用兰草汤沐浴后,顾秉擦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跟着仆从前去用膳。周府完全按照姑苏样式布局,精巧绝伦,别致秀丽,顾秉远远便看见周玦换了一身颇有魏晋风范的广袖白裳高坐在一处用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亭上。顾秉有些吃力地攀上去,问周玦:“为何叫自赏亭?风流自赏么?”

周玦笑:“因为无人可赏,唯有自赏啦。”

顾秉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要多管闲事:“这府第是何人所建?”

周玦自负道:“不瞒你说,这园子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我亲自选定。”

顾秉由衷赞叹道:“伯鸣兄为了这园子必然花了不少心力,光是让亭台楼榭处处临水,全园无不有水可依,就不知要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周玦被他挑起了兴致:“勉之,你也是江南人氏,不妨看看,我这园子里有什么玄机?”

顾秉“哦”了一声,凝神四顾,片刻笑道:“这园子里遍植兰草,白荷,白菊,白梅,伯鸣兄果然高洁。而这园子也暗藏两仪,以此水为界,东面地势较高,有临湖石壁,气势雄伟,为阳,西面地势较低,多名花芳草,幽深孤静,为阴。果然妙极。”

周玦倒了二杯蒲酒,又取了些雄黄洒在酒里,亲自涂在顾秉手心上,笑道:“赶紧去去晦气。”顾秉谢过,一饮而尽,入口爽滑沁凉,极其舒畅。

周玦又派人取了粽子还有一碟黄鱼:“在姑苏,端阳节我们都是要吃五黄的,这儿没有黄瓜,黄鳝,蛋黄也难找,咱们就将就着喝点黄酒配黄鱼罢。”

顾秉笑:“升州也是一样的,想不到在洛京还能吃到这么多家乡地产。算起来,我都有十年没吃过黄鱼了。”

周玦看他,眼神莫测高深:“去接你出来之前,我和他们打赌,看你多久会问起朝事。”

顾秉脸色不变:“那伯鸣兄赢了么?”

周玦摇头叹气:“其他人都猜一盏茶一炷香什么的,而我猜两个时辰之内,你必定会问。可想不到相交十年,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顾秉低头喝酒,轻轻道:“若是陛下想让我知道,自然会让人转告我,若是他不想,我问也是无用的。”

周玦拍拍手,令身后的小童端上一盘黄绢盖着的物事:“这是陛下赏你的。”

顾秉默然起身,躬身双手接过,打开一看,发现是金缕延寿带,彩丝续命缕还有一个香囊,点翠镶嵌锦鲤戏莲。顾秉赶紧将黄绢蒙上,抬眼就见周玦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勉之可还记得家乡有首民歌?”

说罢,自顾自唱道:“江南可采莲,荷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他的声音清亮悠远,还真唱出了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让顾秉听得一阵耳热。

周玦侧过头,遥遥地看着洛京的某个方向,似是怀缅,末了正色道:“勉之,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你一件件地听好。”

顾秉放下酒杯,倾耳细听。

周玦声音极低,但字字清晰无比:“你羁押入狱后的第五日,御史大夫赵子熙突然发难,与吏部尚书秦泱一同参史阁老伙同其子史渊专权擅国,废弛边防,肆行贪污,圣上令大理寺严查。第八日,皇上以秽乱后宫,骄纵不轨废苏贵妃,并幽禁掖庭。第十二日起,贬谪苏党十数人,苏太傅请退,圣上以年高德勋未允。第十八日,苏景明于朝堂上告发其父数条大罪,原应判斩,圣上怜其老朽,故收没家产,举家流徙千里。第二十一日,也就是前日,燕王西蜀王等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

顾秉的眉头紧皱,猛然起身:“荒唐!”

周玦看他,冷笑:“顾大人就别添乱了,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顾秉叹气,重新坐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皇上的动作,太快了。燕王和西蜀王本就手握重兵,蠢蠢欲动,蓟北和西蜀中间只隔着关内和陇右一带,若是靖西王也心怀反心,那情况就更不妙了。”见周玦亦是愁容满面,顾秉接着道:“靖西王,当年陛下即位之前,我就见过,也算是当时枭雄,若是……”

周玦拍拍顾秉:“陛下决意御驾亲征,以赫连杵为上将军,世袭嘉武侯独孤承为右将军。除此之外,临淄王不日将率十万甲兵来援。”

顾秉咬唇:“大军什么时候开拔?朝中事务,陛下如何安排?”

周玦淡然道:“我随大军出征,其余文臣尽数留下。顾秉听旨。”

顾秉跪下。

“敕曰:近日边庭告急,逆贼轩辕箓,轩辕笙久有不臣之心,兴兵作乱,朕受命于天,当荡平流寇,讨伐凶逆。银青光禄大夫大理寺卿中书省行走顾秉,德行昭昭,治功赫赫,宜进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领户部尚书,食邑六千户。特进左光禄大夫,赏紫金鱼袋。”

楔子:岁月惊心遂如许

顾秉闲坐在悦君楼上,淡淡看着车马冠盖如潮般向着自家府第涌去。

“这些小人,看见大人下狱各个避如蛇蝎,如今大人高升,他们一个个如此阿谀。看着真让人恶心。”

顾秉喝口茶:“清心,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你现在告诉我,你见过几个君子?”

清心愣怔了下,扒着手指算了算:“大人,恐怕不到二十人。”

顾秉笑笑:“那你见过几个小人呢?”

清心默然:“大人,我懂了。”片刻又问:“大人,那你在这儿等谁呢?”

顾秉看他:“我就不能来茶馆坐坐?”

清心摇摇头:“大人从前很忙,哪里有这种闲工夫。”

顾秉还未搭话,就听隔壁桌有两人在窃窃私语,顾秉听见声音就有些乐了。那鬼鬼祟祟咋咋呼呼的不是吴庸又是谁?此君乃是朝中第一消息灵通人士,很多事情,连顾秉都要专程找他打听。

吴庸对面前的孟尧神秘兮兮道:“听说没有,要打仗了!”

孟尧愁眉苦脸道:“打不打仗我倒是不知道,但侍郎大人最近急坏了,上面突然要我们修缮河东道,山南道还有剑南道六郡城池土木。我都好几天没合眼了,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出来。”

吴庸老神在在:“听说燕王和西蜀王反了,听了你的话,恐怕是真的。我还听说啊,陛下要御驾亲征,这几日尽在建章那里练兵呢。”

孟尧叹气:“最近朝中真不太平,先是顾大人被抓起来了,接着史苏两党一个接一个的倒霉。你说苏景明怎么那么狠心啊,就那么看着自己全家被流放?”

吴庸满脸嗤笑地看着他:“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才是聪明人,不然凭什么他全家都在烟瘴之地受尽苦役,他依然官居原职,吃香的喝辣的啊?”

孟尧又低低问:“我听说燕王西蜀王造反的理由是清君侧,你说,他们要清除的那个奸臣是谁啊?”

顾秉微微一笑,躲在窗后,吴庸四处看看,没看见人,便放心说道:“这还用问么,肯定是东宫一系的,想想之前的事情,是顾大人提出来要削藩,还牵连了史阁老和苏太傅,坏了燕王他们的好事,还不知道有多恨顾大人呢。上次他们派人构陷顾大人,结果顾大人到底是清官查不出什么问题,下狱一遭,这么快又放回来了,听说还要升官。”

孟尧瞪大眼睛:“顾秉才二十八多些就已经当了两年大理寺卿了,还要升官,那岂不是正三品以上?”

吴庸摇头:“我也不知道升到哪里去,我觉得陛下若真要御驾亲征,八成是要带着他的罢。”

孟尧抱怨:“你不是和他同科进士么?他现在刚刚劫后逢生,你应该去看望一二,顺便探听一下。何况笼络笼络关系总没有坏处。”

吴庸也跟着叹气:“他的同科多的是,钟衡臣还是呢,还不是落井下石参了他一本?”

二人对坐沉默半晌,吴庸突然轻轻问:“孟尧,你说我们会打赢么?”

孟尧还未回答,就听一个清冽的声音传过来:“陛下有真龙护佑,又是正义之师,必会凯旋而归。”

——第三卷·洛京·完——

第四卷:北疆

第一章:固知远别难为情

顾秉在中书省行走已有两年,由于黄雍年老体弱,平日里常代其处理事务,故而此次升迁,倒也并不觉得不适。唯一觉得别扭的恐怕还是周遭人对自己的态度,此时朝局极为复杂,史苏两党纷纷覆灭让士族元气大伤,牵扯不深的余党纷纷开始另谋出路,或顽固不灵,蓄谋反扑,或改换门庭,另择明主。本是整顿朝纲,顺服人心的大好时机,偏偏此时西北战事不明,群臣对朝廷取胜并无完全把握,于是乎,朝野上下颇有些摇摆不定,隔岸观火的意思。

作为此事最大的受益者,燕蜀二王声讨的对象,顾秉身处风暴中心,日子不可谓不难过。每日府邸门前周遭均有多人鬼鬼祟祟张望打探,除了部分顾秉认得的宫中暗卫,其余人等南腔北调,獐头鼠目,望之既非善类。出得家门,无论户部,中书省,同侪虽是恭敬,但眼神均有些畏缩惧怕,仔细看还有些猜测鄙夷。

顾秉出身寒门,冷眼蔑视都是看惯了的,故而也不觉得如何难受,只每日兢兢业业地做些案牍之事,剩下的时间都用来筹措粮草,购置战马,配备战甲。

转眼间便到了六月初,自监牢那夜,顾秉便再未见过轩辕。据周玦所说,轩辕一直都待在建章宫和赫连一道操练精心选出的北衙府军,已有近十日没有回到太极宫了。

顾秉放下笔,捏了捏胀痛的太阳穴,抬眼看向窗外赤龙般的艳阳,即使有绿荫遮挡,也让人觉得燥热无比。正是午后,蝉鸣风声让顾秉忍不住一阵阵烦躁,思绪时不时从公文中抽出,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

此次人事变改,黄雍仍是中书令,与尚书左仆射周玦,刚刚擢拔的门下侍中赵子熙并为三省宰相,再加上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户部尚书顾秉,吏部尚书秦泱,可堪说是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五人均为能吏,各有所长:黄雍三朝老臣,老谋深算;周玦心机深沉,机智善谋;赵子熙行事果断,手段狠绝;顾秉细致缜密,洞察秋毫;秦泱克己奉公,深谙法度。几人相识日久,相互配合,一时间即使轩辕不在,朝中大小事务竟也处理得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顾大人?”

顾秉醒过神来,发现竟是许久不见的安义公公,不由露出个真心的笑容来:“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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