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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策臣轨——by竹下寺中一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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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义也笑:“顾大人之前受苦了,身子可将养好了?”

顾秉摇头:“顾某不过是找了个清净地方好好休养了几日,哪里来的受苦之说?不过往日痼疾倒是去了几分,也算是因祸得福,苍天护佑吧。”

安义慈祥的老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那便好,咱家看顾大人似乎没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不如跟着咱家走一趟吧?”

顾秉挑眉:“陛下召我?”

安义径自走出门外:“顾大人跟来便知了。”

坐在马车上,顾秉边擦着汗,边问道:“安义公公,到底有何要事?”

安义掩好车帘,扑通一声跪在车厢内,磕头:“顾大人,算是老奴求你,别再和陛下置气了。”

顾秉听得莫名其妙,试图扶起安义:“公公说的哪里的话,君臣礼义,就算借给臣一千一万个胆子,臣也是不敢忤逆圣上的,公公这话,臣有些不明白了。”

安义不起来:“顾大人你是不知道,这一个月,陛下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几乎就没怎么休息,每日能睡两个时辰都算好的,老奴跟着陛下二十余年,看着,实在心疼……”说着,这个年过半百权势熏天的大太监竟哭了起来,顾秉不由也是一阵心酸。

安义抹抹眼泪继续:“陛下不好好休息就算了,那日从大理寺回来就一直闷闷不乐,老奴问,他也不说,只有一日累极小憩时,问了老奴一句话。”

顾秉低头,指甲都掐进了皮肉里:“什么话?”

“陛下问,安义,你说朕该把顾秉怎么办?”

顾秉没有说话,脸色却有些发白,安义接着道:“老奴或许是多管闲事了,但陛下的心思,老奴尚且明白,顾大人应该也是知道的。陛下想见大人,却碍于种种情由,无法相见。这眼看陛下就要亲征了,别人不知道,老奴看得出来,若是出征前见不到大人,陛下恐怕是万万难以心安的,那又如何心无旁骛地去惩除国贼,匡正朝纲呢?”

顾秉沉默半晌,末了道:“我不想害了他,他是要做千古明君的。”

安义愣了下,轻轻道:“顾大人如此顾虑也是常情,但老奴斗胆问一句,那陛下所思所想,顾大人可考虑过半分?”

顾秉还未到建章,便见赫连远远迎候,看到顾秉,赫连便风风火火地纵马而来。

“勉之老弟,还没恭喜你呢,前几日还在为你担心,如今却已经是宰相了!”

顾秉赶紧下车还礼:“之前证词的事情,愚弟还未道谢。赫连兄请受顾秉一拜!”

赫连拽起他:“得了,咱哥几个就别客套来客套去的了。来,看看愚兄的北衙军!”

轩辕不惜血本私募的北衙府军果然非同一般,顾秉心中不仅暗暗折服,仅仅用了半年时间便把江湖游勇,侯府家兵,遗烈子弟编合成制,军容齐整,阵法熟稔,赫连果然不愧为将门虎子。

“如何?”赫连得意问道。

顾秉却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视线便被校场猛然的一阵喧闹吸引过去。

此时似乎是一些有品阶的贵胄子弟在比试骑射,几个少年将军锦衣貂裘,雕鞍宝马,正跃跃欲试。

有奴仆从一个硕大的网兜里放出飞鸟,一时间箭矢如同飞蝗般向半空中疾驰而去,各色鸟类则如落雨般纷纷坠落,转瞬半个校场便全是鸟尸。

赫连见顾秉看的入神,笑道:“我想起来了,勉之也是精于骑射的,要不要也下场比试一番?”

顾秉有些不好意思:“当年只是凑巧,赫连兄就别拿我取消了。顾秉四体不勤,怎么敢和即将大败叛军的羽林精锐相比。”赫连也不为难他,反而兴致勃勃道:“不如这样,不如我和顾老弟来赌一把。猜那几人中,谁射艺最精。”

顾秉眯起眼睛,打量半晌:“那个黑袍子的。”

赫连笑:“勉之真是好眼力,那人乍看射的最慢,实则准头最大,看来这个赌得算是平局了。”

顾秉却定住了,那个黑色貂裘的男子勒了勒马缰,侧过身来。

那人的面目并不真切,可仅仅是隔着近百米看着那人微小的剪影,顾秉也知道。

他是轩辕。

第二章:忍对西风话别离

那些羽林郎瞥见赫连,都忙不迭地纵马过来攀谈,唯有轩辕立在原处,像是荒漠中一棵频临枯死的胡杨,倔强而又孤独。

赫连拉顾秉:“勉之,走,咱们去看看陛下的战绩。”

有士卒开始清点被射落的飞鸟,顾秉浑浑噩噩地被赫连拉着向校场中央轩辕的方向走去。近看顾秉便愣了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轩辕着戎装的样子。

黑金细铁甲将轩辕高大修长的身躯包裹得更为匀称,面孔被埋在抹额里,只剩下一双凤眼幽深淡漠,有如寒潭。顾秉皱了皱眉,又打量了赫连等人的铠甲,发问道:“我朝舆服律规定,北衙南衙府军铠甲均配虎,但尔等的兜鏊,胸甲上装饰的猛兽为何如此奇形怪状?”

赫连看了眼轩辕,见轩辕缓缓点了点头,赫连才解释道:“陛下决定将北衙府军编为十六卫,每卫铠甲均有不同纹样,左右千牛卫饰牛,左右豹韬卫饰豹,左右玉钤卫饰鹘,左右监门卫饰狮子,左右金吾卫饰豸。”

顾秉微微点了点头:“我懂了,赫连你和左右卫将军饰麒麟,不过,”他的目光移到轩辕身上,“什么卫饰鹰呢?”

赫连不假思索道:“鹰扬卫。”

顾秉冷了脸色:“参照律例,皇帝与诸王均配饰盘龙,敢问为何陛下的兽吞和兜鏊上却是鹰首?臣来时不曾听闻陛下在建章练兵是微服。”问话时,他的视线却是看着轩辕。

轩辕似是冷笑一声:“本朝舆服律亦明令,宰相朝服常服均为紫色,饰以凤池,鸾衔长绶,就不知道顾大人为何身配对雁了。”

顾秉不卑不亢道:“臣为户部尚书,自然饰对雁。”

轩辕拨动马头,靠近了些:“不要忘了,你还是中书省平章事。”

顾秉似是深吸一口气,却低了头,一言不发。

两人气氛如此怪异乃至于剑拔弩张,一旁的安义和赫连均是头次见到,都有些乱了阵脚,干脆也沉默了下来。

一片死寂中,清点猎物的小卒大叫道:“点好了。”

赫连松了口气,问道:“如何?”

小卒恭敬道:“头名是独孤小侯爷,共射杀两只鹰,五只鹫,十二只鸮,二十只隼,三十二只鹞子”

赫连有些惊讶:“那圣上呢?”

小卒回道:“陛下只射杀了十头鹰,数量上是差了些。”

赫连大笑:“到底是陛下,要么不做,要做便做天下最难之事!”

轩辕和顾秉却依旧沉默,自上次天牢一别后,两人均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彼此,甚至不知该如何自处。

不知过了多久,连一旁的将士们都开始观望的时候,有一骑狂奔而来,白色的骏马上坐着一极其俊朗的小将,看起来似乎尚未弱冠。顾秉看着他,隐隐有三分熟悉。

“陛下,轩辕昭昱什么时候到?”少年骑着白马,俊美的脸衬着万里朝光都不显得失色。

轩辕回过头来呵斥道:“在顾相面前不要失礼。”

“顾相?”少年转头看顾秉,“你就是他们常提起的顾勉之?”

顾秉心中早有了计量,敢毫不避讳地叫唤临淄王的大名,说明此人身份绝非一般,加上他的眉眼和轩辕有三分相似……

“臣顾秉参见嘉武侯。”

独孤承凤眼一挑,惊奇道:“他们都说顾秉心细如发,今天看来,传言非虚啊。”

轩辕笑笑:“朕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些‘他们’在背后嚼舌根?”

独孤承耸肩:“还能有谁,你的好弟弟轩辕昭昱呗。”

轩辕瞥见顾秉若有所思,惯性般地解释道:“他刚从河南道齐州回来。”

顾秉“哦”了一声,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独孤承似乎也看出两人有所不对,聪明地告退了。轩辕叹口气,吩咐安义:“挑匹不要太高,温顺些的马来。”说罢扬鞭策马,向林中疾驰而去。

顾秉领会了他的意思,翻身上马,默默跟上。

二人一路狂奔,不知道走了多远,顾秉长久没有活动,只觉得全身骨节被颠的生疼,甚至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传过来,奈何轩辕仿佛泄恨一般,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终于,轩辕在一片荒泽边停下来,微微喘着气,脸上有隐忍的神色。

顾秉从马上翻下来,手扶着地面,只觉得头晕目眩,一阵阵想吐。

面前出现了一双云纹黑靴,有人抚上他的背,轻轻环住他。

顾秉周身颤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要溺死的人,险些抓住岸边的一根垂木,几番挣扎几欲得生却猛然闻到一阵龙涎香。

然后,前功尽弃。

“勉之。”轩辕喃喃道。

顾秉从轩辕颈后抬眼望去,苍穹无际却无一丝流云,他努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发不出一点声音。

轩辕长呼一口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朕觉得朕真的看不透你。”

顾秉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张口便把这许多年的癫狂迷恋尽数倾泻,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万劫不复。

“为什么不推开朕?”轩辕又拥紧了些。

不等顾秉回答,轩辕淡淡道:“朕知道,这是悖逆人伦,这是世俗不容。可是那又如何?你我都站在众生之巅,除了天命无常,谁能奈你我何?”

顾秉艰涩道:“陛下,顾秉品性粗鄙,才貌平庸,何德何能博得陛下青眼?陛下只是一时迷障,觉得离不开臣,其实陛下回头想想,会发现不过是习惯而已。”

轩辕低笑了几声,顾秉却听出刻苦的悲伤来:“就算是习惯,勉之你也知道,朕的习惯,都是一辈子的。”

顾秉沉默半晌,末了道:“陛下,臣知道你不是一时兴起。但如今时局动荡,陛下,来日方长……”

他没有说下去,纵来日方长,也不过是当时惘然,毕生惆怅。

轩辕松开他,直视顾秉,眼里的果决似乎不允许一丝闪躲逃避。

“朕御驾亲征,勉之你是朝局中最重要的一颗棋子。朝事大多需你秉扶操持,还有太子,也需要你好好教导。”

似乎犹豫了下,轩辕双唇贴着顾秉的额头,喃喃道:“朕的朝廷和储君,就都交给你了。”

第三章:不唱阳关也断肠

“陛下,就这样了?”周玦放下狼毫,有些犹豫地问道。

轩辕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周玦似乎还是有些迟疑:“可臣还是担心,勉之留在这里,会不会……”

轩辕淡淡笑笑:“勉之总是能做到超出期望很多的事情,不是么?”

周玦莫名觉得轩辕刚刚的笑容清隽淡雅,竟然隐隐有那么点顾秉的感觉:“陛下说的是,勉之深得陛下真传,深谙老庄‘上善若水’,以柔克刚遇强则强之道。”

轩辕看着内务府太府寺的人来来去去,皱眉看安义:“知会下去,所有妃嫔留在洛京,以安军心。”

安义有些纠结地回道:“我朝惯例,天子亲征是要带昭仪以上品级的妃嫔的侍寝的。陛下,你都许久未临幸妃子了,这样下去,老奴担心陛下您……”

轩辕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安义:“担心朕什么?”

安义无语看向周玦,求助的眼神我见犹怜。周玦哈哈一笑:“陛下,安义公公还不是为了陛下好,生怕陛下你欲求不满,憋坏了那不是更动摇士气。”

轩辕啐了一声:“所谓淫者见淫,古人诚不欺朕也。若是周玦你眼里只有这种淫秽之事,朕敢担保,再过五十年你也还是个孤家寡人。”

周玦暧昧一笑:“陛下谬矣,臣白日和诸位臣工一道辅弼陛下,晚上去水泊云天小酌,臣身边时刻有人,红袖添香,玉体横陈,何孤何寡之有?”

轩辕笑的也有几分荡漾:“既然伯鸣自认忠正之臣,那何忍见君主沦为孤家寡人?若伯鸣对朕还有半分忠心的话,不如?”

周玦眼角瞥见门口有一抹淡紫掠过,坏笑问道:“不如?请陛下明示。”

轩辕抿了口茶,悠悠道:“把顾秉绑了,扔到朕的车舆里,这样,便不会动摇……”话未说完,轩辕便僵了脸皮,如同见到鬼魅般看向门口,只见顾秉手里攥着几份卷宗,面色铁青地立在那里,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宗,有那么一瞬,周玦觉得他似乎要把手里的东西尽数砸到轩辕脸上。

但顾秉终是什么都未做,亦什么都未说,只把手中卷宗扔给周玦,然后转身离去。

轩辕摸摸鼻子,冷眼看周玦:“你早看到了吧?”

周玦没皮没脸地笑,翻了翻卷宗:“陛下,勉之送来的是礼部的东西,有关出征礼的。”

轩辕接过,看了看:“太繁琐了。和顾秉说,仪式去掉一半。”

朔风猎猎,战鼓擂擂。

德胜门之外,浩浩荡荡的军队整装肃列,一眼看不到尽头。“殉阵”和“胙肉”被顾秉省去,赫连杵率诸位将领不厌其烦地完成繁杂的祭祀仪式,后土,神州,岳镇,海渎,源川等等,还有阴山神,长白山神,祁连山神,黄河神,淮河神,海河神,希望这些大军即将经过的山川神能够护佑天气,赐予运气和胜利。

顾秉站在赵子熙之后,秦泱之前,眯着眼睛看着众人竖起牙旗,巫祝们跳起祈福的乐舞。在隆隆的大护曲声中,秦泱低声问顾秉:“粮草可有十全把握?”顾秉向后侧了侧身:“年景不好,税赋不如往年,但大军三个月的粮草肯定不成问题,之后的,便要再筹措了。”

秦泱皱眉:“三个月?之后临淄王的军队也要远征,这有点捉襟见肘。”

顾秉轻声道:“临淄王不日将率大军来京,礼部又有的忙了。”

秦泱叹口气:“若是陛下带我去出征便好了,省的留在京中焦头烂额。”

赵子熙回头,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二人苦笑对视,识相住嘴。

有人开始宰杀牛、羊、猪,以太牢礼祭旗。顾秉看着鲜血流了一地,闭上眼睛。

不一会,有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顾秉抬眼,看见玄衣黑甲轩辕立在一辆黑金战车上,身着鹰首铠甲的武士驾着红鬃白马,停在广场中央。不知从哪里,礼官放出一头身形硕大的雄鹿,轩辕手拉长弓,连放数箭,那麋鹿便哀鸣倒地。有谒者把麋鹿拖走,轩辕没有下车,目视着兵部尚书为大将军赫连杵授予节钺。

顾秉松了口气,跟着长长的队伍出了城门,为他们的陛下送行。在百官之后,还有翘首观望的黎民百姓,在漫长的队伍之中,有他们的父兄或是情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弥漫哀戚的悲声,甚至有几个胆大的,索性哼唱起阳关来。

轩辕下了马车,站在出征队伍之首,按照原先的安排,是要由中书令黄雍为他折柳送行。

断断续续的阳关让几个臣子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顾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起前程难料的战事,还有将赴险境的同僚,心中也是阵阵酸楚,夹杂着狂乱的恐慌。

可群臣里最不能慌乱的,便是他。

礼部侍郎疾走几步,到了他们这里:“赵大人,黄大人身体不适,已经先行回去了。你品秩最高,不如你来为圣上敬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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