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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门 上——by拏依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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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芃。”

立在假山后,轻呼那人的名字,由尘并没有走过去。

那截白色的衣角动了一下,像是主人的身子颤了颤。

“出了何事?”弹指将掌心的红色幽光悬浮在半空中,由尘缓缓放下手臂,垂落衣袖,淡金色的眸子沉静地盯着慢慢出现水迹的石壁,仍旧没有上前。

两人隔着一处暗灰色的假山,只是淡淡地对话。

“你……去哪里了?”低沉的声音答非所问,较之往常,多了一份怅然,又忽然像是觉得说错了什么,于是生硬地加了一句话,“为什么,任由这里荒落。”

细细听来,这声音分明是当日,与由尘争论不休的白衣蜀山弟子。

由尘抚了抚衣袍,瓷白的纤长手指拂过白色的眉峰,将淡淡的水迹擦落,又仿若不经意地说:“小厮不见踪影,何况这是人间,一夜筑建楼宇,非‘正常人’所为。”

他看了眼那截污了光鲜的白色衣角,淡淡地问:“你受伤了?”

假山后,背靠在湿漉漉的山壁上,乌芃抓着衣角的双手紧了几分,灿若星汉的双眸闪动着一丝不知名的光芒。

“我等了三天,”他沉声说道,“你……去哪里了?”

乌芃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着地询问石壁后的那人,可是,当由尘发现他,出声询问他,却只是立在原地不前,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有一份不甘心地动摇。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他追了好几年的狐妖,竟也有一份人心般的细腻。

“太守府暗室内,我被关了三天。”侧转了一下身子,由尘朝身后回廊旁的一处厢房挥动宽大的广袖,那原先还是一片凌乱落败的地方,转眼漆新菱现,素白的纸窗闪动着昏黄的烛光。

“进屋修养,别让雨水湿了伤口。”丢下这句话,风华绝代的白色人影,便静静地向另一处自己的厢房走去。

乌芃下意识地捂住胸前的伤口,那里浸透衣袍,干落结壳的地方,昭示着帛下创伤的可怖。

当日他只是粗略地挽了布条,抑制不止血流,幸好怀中揣着当日下山时,师父给的灵药,经过三日服食调息,紊乱的内息已经恢复许多,现下剩的只是些皮肉伤。

方才突然扬起细雨,水珠沾在结壳的血污上,匀开了一缕当日残留的血腥味。

耳边响着细细的雨水声,打在枯萎的荷叶上,混合着零落的荷香。

乌芃缓缓伸出捂着胸口的手,接住飘落下的薄薄雨雾,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像是在看掌心纠缠的弧线,又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

这,是宿命么?

******

一夜冬雷行冷雨,好日清晨洒斜辉。

只是一晚的寒冷,阳光初照,透过素白的薄窗,印下一片金黄。

揉了揉疼痛的额角,乌芃缓缓起身。

昨夜就着脏乱不堪的衣着睡了一宿,貌似受了一点风寒,刚睁开眼时,眼前有些颠倒错乱。

盘膝静心吐纳几许,片刻后,疼痛好了一些。

抬头看向安静的屋子,乌芃这才记起,昨晚还是进了狐妖施法恢复的厢房,暂避雨头,然而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打开房门,回廊仍难脱落败之色,几日未曾落雪,地面屋檐倒是露出了些棱角。

不远处的湖心亭上,那个白色的身影,正闭目斜靠在亭柱旁,朱红色的琉璃漆瓦,和微微轻扬的柔长白纱,衬得假寐在栏杆上的人,更添脱尘洗俗,绝代风华天下无双。

乌芃不由得一阵恍惚,这真是自己追了数年,毅如磐石除的“魔”?

放置两边的手紧了紧,寸步不离背负长剑的蜀山弟子,脚下生风,剑眉星目一片刚毅,瞬息便落在枯了池水,萎了满池荷花的湖心亭上。

“你还真自在。”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低低的嘲讽,乌芃撩开衣摆,正身坐在石凳之上。

目光下落,石桌上竟摆了几样简单的清粥小菜,乌芃不由心中一动,置于两膝上的双手又是一僵。

白色的眉峰下,睁开淡金色的眸子,由尘淡淡地看了一眼石桌前的人:“我并没有听过修道之人已能辟谷,你这一身,”顿了一下,清冷的目光上下扫了乌芃一眼,“也真是狼狈。”

星目抬起,几分冷冽之意闪现目中,又移开目光,乌芃终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彼此彼此。”而后,便不客气地执起碗筷,安静地用起早餐。

这三日,他不仅颗粒未进,连水也未曾喝过,菱角分明的嘴唇早已有些干裂。

他虽是修道之人,但毕竟未列仙班,可以几日不进食,却无法达到真正的辟谷境界。

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具肉体凡胎。

移开目光,由尘问进食的乌芃:“为何受伤?能伤得了你的人,怕是不简单。”

执着碗筷的手顿了一下,低着头的乌芃,让人猜不透是何表情。

只是这一瞬的沉默,已让人知晓,他并不想提起此事。

见乌芃不答,由尘也未追问下去。

“你和妖王是何关系?”

半晌,他突然问由尘。

“我不认识他,”由尘直言,“但是,他一直在找我麻烦。”

放下碗筷,乌芃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摊向由尘:“这个,你可认得?”

由尘转头看去,淡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玄光:“你怎会有此物?”

缓缓摩擦着手中碧绿色的珠子,鸽蛋大小的碧玉,晶莹剔透,色泽圆润,光芒妖异,显然不是凡璧。

“不妖璧,上古神璧,有阴阳两璧之分,合者即可消弭妖气,分则聚拢妖气,使之遮云蔽月。据说不妖神璧,是上古女娲补天时,遗落人间的心,之后化成神璧,被妖王纳为己有。”乌芃缓缓道来,“这块不妖阴璧,正是当日落入长生池,使得你那只小妖孽玩心大起,断了廉君心莲之物。”

由尘蹙眉:“真有此事?”

乌芃冷漠一笑:“你以为是我诳那小妖孽?我还不屑。”

由尘不做声,他虽知乌芃品性,但毕竟正邪不两立,又何况乌芃坚定他为妖魔道人,因此,无缘无故携小苗前往南岳山,于情于理,他都有些疑惑。

更何况,乌芃和他理都很少讲,又哪来的情?

“不妖璧现长生池,而妖界并没有传出神璧失踪一说,由此可见,不是妖王有心隐瞒,便是他还没有察觉。”丰神俊朗的眉宇微蹙,乌芃看向栏杆处的绝色人影,“你和妖王到底是何关系?”

“为何要救廉君?”由尘突然一问。

乌芃脸颊一僵,忽然答不上来,只因,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当日,小猫妖毁断心莲,他也只不过是偶然撞见了,却不想自己竟出手相助,甚至不惜触怒上界。

那莲花精自己只不过见过一面,灵力虽不妖魅,周身甚至带了佛家的清雅之气。

但,妖就是妖,即使换了皮,也换不了骨。

只是,那时为何就不假思索盗了仙草呢?直到回到梅山下,才幡然醒悟,自己恍惚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如今想来,对于廉君,那一瞬息,自己并没有将他看做妖,什么除魔卫道,几乎并没有映射在他身上。

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清雅的人湮灭,多少还是令人感到一丝遗憾的。

淡金色的眸子盯着那俊俏的眉峰下,一双有些怔然的星目,嘴角缓缓上扬一抹若有似无的弧线,冷清的声音,隐隐带着一种穿破云霄的释然:“乌芃,也许,你该回蜀山了。”

余音缭绕,再抬首时,那栏杆白纱处的绝色身影,已移至长生池外的九曲回廊之上,星目里,只有那一抹白纱白袍轻扬的梦幻背影,和鼻尖若隐若现的蔷薇冷香。

梦花绕梁纱自飞,兰柯冷香似惊雷。

“屋中有热水,收好不妖阴璧。”宛若梦中传来的最后一句话,乌芃收回略微带了痴迷的目光,轻轻叹息一声。

回到昨晚过夜的厢房,屏风后突兀地多了一方木桶,水雾缭绕,氤氤氲氲,温热的白雾扑面而来,一阵暖意。

解下背上长剑,小心放置软床之上,枕边是那人放下的一套新衣。手顿了一下,变继续宽解衣带,露出不甚狼狈的内衫,乌芃盯着胸前那团血污,神情若有所思。

浸进温水中,一身疲惫随着水流而去,他不由闭上深邃的星目,无声掩盖那一抹一闪而逝的落寞。

已经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遇见的,然而他和狐妖像是宿命的对头,从第一眼开始,自己的目光就没有停止过追寻他的身影。然而,每每行天地正法时,那狐妖却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奈他不何,狐妖也从未伤他半分。

或是井水不犯河水,又或是一牵而发全身,总之,之间隔着重重矛盾,结局都是极端。

偏生昨夜那几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话,怎么都觉得是那狐妖替自己顾全了什么,是正邪不两立的道,还是斩妖除魔的道,亦或仅是他个人的尊严?

一个狼狈不堪的道士,一个波澜不惊的狐妖。

一正一邪,却偏偏出现在了一个地方,而自己更是先者。

自己又拿什么回蜀山?

蜀山派所处五灵地脉,连接六界枢纽,同时也是地脉的中枢。地脉与五灵对应,会因天地间五灵的多寡聚散而变动,阴阳交泰,生生不息。

因此,蜀山弟子千百年以来,斩妖除魔为己任,认为这样可以积德升仙。而蜀山附近地气特异,灵力极强,无疑又是修道者不二的修炼之所。

乌芃便是师承蜀山派,恩师乃是已羽化上界的清月道长,修炼百余年,位于众师弟师妹之首,却仍难参透道法,达到天人合一。

清月道长羽化当日,曾召乌芃于跟前,问他:“徒儿,你来蜀山已有八百年有余,岁月如梭,光阴似箭,这几百年来,你可有悟出自己的道?”

乌芃自惭答道:“徒儿愚钝,百年来仍旧找不到我道。”

清月道长似是早已料到,叹息一声:“大道谓之无形,所谓天地之道更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我蜀山千百年以来,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卫道只为他日羽化苍天,却早已失了道心。善恶有何分别,悲欢皆为离合?这些常道才是非常道也。大,未必大,小亦未必小。道无形无相、无穷无尽,无亲无疏。徒儿,放开本心,是谓逐道之根本。不仅是你于道太过执着,整个蜀山派怕是也早已顽固不化。今日,为师即将登化他界,顺求道法,这蜀山掌门之位,定要交予你手。可是,为师不愿你被道法桎梏,失了天地正道,乱了慧根。如此,为师命你下山寻求真道,他日归蜀之日,便是接任掌门之时。”

那时,乌芃很诧异清月道长的话,他不明白自己悟不出道,难道就不能积德升仙?虽然,他并不执着于上界仙籍,可是,他并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哪里有误。

只是,清月道长于众弟子面前传位于他,又立下“求道之行”,根本没有给他辩白的机会。

就这样,乌芃只身下山,一脚踏入万丈红尘。

历练多年以来,秉着除魔卫道的修道人之心,乌芃踏足的山川,岂是一语能休?

然而,道为何?

摇头,他仍不知。

直到,遇到这个难缠的狐妖,心中那股浩然正气,像是被激起一般,来来去去,竟与他纠缠了好几个年岁。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如今……

怕是更说不清,道不明了。

第十一回

“上仙,若是你再不打起精神来,这白子怕是就要被老夫拿下一大片了。”南极仙翁缓慢地捋着胡须,两眼合成两轮弯月。

濮落微愣一下,随后朗声笑道:“仙翁,若是你能拿下一大片,那我之前对着你的岁月,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狡辩,”南极仙翁看了他一眼,点了点他面前的棋盘,“好好的一步诱敌深入,硬是让你下成这样。上仙,你可是沾了凡间浊气,连坦荡都被蒙蔽了。”

低眼看去,果然!好好的一步活棋,下到最后竟生生落成了死棋。

像是自知惭愧,濮落轻拍了拍额角,讨饶道:“仙翁,我错了,不应该落棋无德,让你失了对弈的妙处。”说着,认真落下一子,补救之前所误。

“上仙知道对弈何妙?”南极仙翁一边应对,一边说道,“既然知道,还去思量凡尘之事?”

濮落淡笑:“仙翁知我所思?”一子落下,终是扳回了丁点局势。

“一身风尘绕眉间,两处闲愁定眼前。上仙,你这是犯了相思之苦,还是欠了人间情债?”南极仙翁捋了捋胡须,银白色的光芒宛若绸光。

“相思,情债?莫不是一个意思?”濮落忽然来了兴致,抛却脑中之前所想之事,认真讨教,“仙翁难道觉得,我一个落得清闲的神仙,也会有相思情债?”

南极仙翁长叹一口气,落下一子,捡走白子三粒:“怎会没有?相思清苦,情债难还,欠大了,欠大了——”

濮落倏尔抬头看向南极仙翁:“仙翁这话……怎么听来别有深意?”他直言问道。

南极仙翁缓慢地捋着胡须,紧盯着棋盘默了片刻,像是在深究下步如何落子,又恍若在思考如何回答面前人的问题。

“上仙,”半晌,他不抬眼,依旧盯着棋盘,缓缓道,“人间自有诸法,仙界也不是毫无章则。你虽较其他仙人更是闲散,毕竟不曾历劫而来,与盘古一族一般,由天地而生。但是……你是否想过,与生俱来的尊贵,于千难万劫而来的成就,哪个更经不住磨难。就如同,有人下得凡间,虽沾染风尘,却不曾真正动摇本心。只是,上仙,你还能坚守本心吗?”

“啪——”一子沉稳落下,白棋全盘皆输,一目半子。

濮落一愣,拿着棋子的手久久未落,半晌才回神放回笼中:“仙翁是在提醒我,心若漂浮不定,处处皆是磨难。”他轻勾唇角,“我输了。”

“你本可以不输,”南极仙翁坦然道,“心不在此,又怎能轻易得胜。”

叹息一声,濮落笑言:“有道是棋不语,看来今日,我确实心不在此。不然,怎逼得仙翁字字珠玑。”

南极仙翁缓缓摇头:“也非珠玑字字,只是上仙本知其理,却不曾放于心间罢了。”顿了顿,又道,“前日,命格星君占卜卦爻,所占‘无天之劫’,是谓不祥之兆。恰逢仙妖两界正临相会,修订《太元山书》,玉帝为此甚是烦恼,忧其恐有变数。而前往妖界一事,至今还无定论,怕是玉帝觉得,无一人合适。”

“哦?”濮落垂下眼眸,淡淡道,“仙翁原是来当说客的。”

南极仙翁并不否认,只是自顾说:“我听闻近日,上仙于下界梅山白狐颇有纠葛?”

濮落心底微微诧异,不知他说到这里是何意思:“仙翁有何指教。”

“恕老夫直言,世间皆有法相,仙人不应和精怪来往甚多,何况……”南极仙翁顿住,欲言又止。

“何况什么。”

他终是说道:“由尘虽出身仙界,但身世颇为复杂。与他有染之人,皆不会顺应天命,以致逆天行事。当年,瑶池梅林癯仙收留他,虽得一时欢乐,却换一世离殇,到现在都不知所踪。上仙,我实是不愿你步他后尘。”

“癯仙失踪,干由尘何事?”濮落收起淡笑,漠然问道,“难道不是他私自庇护魔胎,以致仙界大乱,根基动摇。说来,至今由尘对他仍是眷恋,莫不是,你说这眷恋是砒霜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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