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风中传来幽幽箫声,脉脉一线,如丝如缕,伴随着花香,清晰绕耳,细看去时,就见楼上一名紫衣青年正凭栏而立,万千如墨青丝披散在肩头,长眉似是微蹙,正手执一管紫玉箫在唇边悠悠吹奏,低幽的箫声被春风徐徐送远,额前几缕碎发亦被迎面吹来的暖风卷了起来,微微轻拂着面颊,如许春风也同时吹下了枝头的花儿,将那颀长的身影笼罩在漫天的花雨之中,但那年轻人却恍若未觉一般,依旧持箫而奏,漫天细碎的花瓣周围,一袭紫衣瑟瑟,紫色的衣袂如风轻扬,素云出岫,花雨之中,那一缕箫声悠悠不绝,青年神情清泊,横箫于唇边,缓缓吹奏着,这样的一幅如画景象落在眼中,纵然是再心性坚忍之人,也不免动容。
这身穿紫衫的年轻人正是北堂戎渡,此时牧倾寒站在不远处一隅,他向来生性有些冷漠孤傲,但饶是如此,却对北堂戎渡当真是一往情深,眼下亲耳听到了这箫声,体味着其中的丝丝伤感之意,不免心下一颤,以他对音律的造诣,怎么可能听不出这箫曲中的痛心难过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吹奏之人心情最直白的体现?但北堂戎渡身为太子,无论身份、地位、武功还是容貌等等,都是其他人只可仰望的,既然如此,又会有什么事情能够让这样的一个人心情如此愁闷不平?思及至此,牧倾寒脑海之中下意识地就闪现出一个名字,一时间眼神一滞,心下百转千回,身体却已经比头脑更加顺从最本能的想法,向着小楼方向而去,但牧倾寒并没有立刻出声,直到箫音渐渐低幽了下去,最终再无声息之后,这才迈步进到了楼内。
牧倾寒进到楼中,他身份不同,素来与太子亲厚,因此自有内侍出来相迎,请他往里面走,另有人上楼禀报,此处乃是极清净的所在,北堂戎渡偶尔会来休闲一番,只见周围陈设素雅,并不显富贵之气,唯觉韵味十足,环境清幽闲适,楼内并没有焚香,却有一口搪金青花鬼脸大缸,里面用清水湃着新鲜的水果,将周围的空气都染出了丝丝果香,若是住在这里,心中的烦恼只怕也会散去许多,一时有宫人捧上香茶,牧倾寒落座,静静等候着北堂戎渡下楼来。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听见楼梯处传来脚步声,牧倾寒目光过处,只见两名宫人正朝楼下走,后面北堂戎渡拾阶而下,身上依旧穿着刚才见到的那件紫色宽袍,领口和袖边用银线绣着四合如意云纹,只不过原本披垂的头发却已经整齐束起一半,头顶戴着银冠,青丝如瀑,腰间银色的围带上系着一枚团龙佩,北堂戎渡原本相貌就生得极好,眼下这么一身淡雅的装扮,再加上他毕竟是身居高位惯了的人,即使并未刻意而为,但那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却还是遮掩不住,不过此时他气色却仿佛不是太好,倒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本就胜雪的肌肤更是平添了一分冷清,面上神情亦是微凝,好象是有什么心事一直沉甸甸地积郁在心头。
北堂戎渡下得楼来,便示意其他人都退下,一时走到主位坐了,目光在牧倾寒脸上微微一顾,便道:“……今日怎么到这里来了?”牧倾寒没有回答,却看着北堂戎渡的面庞,眉目之间微有担忧之色,道:“……方才听你箫声,可是有什么不快之事。”北堂戎渡微微一顿,既而并不作正面回答,只微带自嘲地说道:“孤能有什么事。”牧倾寒的目光清透如一潭寒水,仿佛把什么都能够看透,他微一摇头,道:“……你若有心事,又怎能瞒得了我。”北堂戎渡心中一动,一时却有些无言以对,不由自主地直一直身子,半晌,才淡淡地笑了一笑,神情之中有着难言的尴尬,叹息着说道:“倾寒,你总是这么说话直白,不肯给人留一点余地……”
牧倾寒目光如电,再加上他一直在留心北堂戎渡面上的神情变化,自然能把对方所有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此时他见北堂戎渡低眸不语,虽然没有直接承认什么,然而那脸上的神情,却已经是昭然若揭了,他认真审视着北堂戎渡,只见对方形容之间并没有憔悴之色,但显然心情不愉,似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困扰,哪里还是平日里那个冷静高傲的青年,牧倾寒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就低沉道:“……若是因为他……即便是他待你有失,你又何必与自己为难。”
此话一出,北堂戎渡的心口顿时突突地一跳,只见牧倾寒就那么直接地盯着自己,目光之中毫无掩饰,一时间北堂戎渡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怔忡不已,仿佛连心跳都下意识地漏了一拍,竟是不能回避牧倾寒的眼神,只能静静的回视着对方,他静默了片刻,这才苦笑一下,神情越发有些尴尬,低低叹道:“别说这些了……难得你与孤在一起叙话,就且不谈旁人了。”
牧倾寒定定看着北堂戎渡,沉声道:“你生性高傲,万事不肯受委屈,偏偏那人……”牧倾寒说到这里,顿了顿:“……那人性情比你还胜三分,我知道你必然气闷。”北堂戎渡忽然眼神一闪,眸光当中有无数幽暗之色隐隐流转:“不必谈他了。”目光看向男子,忽然叹息道:“倾寒,孤知道这世上唯有你对孤不会欺瞒,无论什么事都会顺应……是孤对不起你。”牧倾寒深深看着北堂戎渡:“这不重要,我只愿你一世平安喜乐,为此,我会替你做任何事情。”
一时二人在厅中谈了许久,待牧倾寒走后,北堂戎渡转身上楼,只见楼上的布置更是淡雅精致,别有一番幽静之气,纤尘不染,桌上放着一支紫玉箫,旁边是一盘新鲜水果,北堂戎渡拿起玉箫,心中又泛出无限愤懑,又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惆怅,牧倾寒此人用情之真之深,他不是不心动的,若是没有北堂尊越,自己必定会选择这个痴心的男子,可是事到如今,他却顾不得嗟叹许多,任凭牧倾寒有千般好,这一生自己却只能辜负了他……一时间北堂戎渡忽又想起北堂尊越的可恨之处,不禁冷冷一哼,目光冷淡了下来,一面将玉箫凑近双唇,缓缓吹奏起来,他在这上面天分不算很高,但如今心中郁结,因此吹奏起来倒合了心境,也多少能排解一下心里的芜杂思绪。一曲既罢,北堂戎渡放下玉箫,朝楼下道:“是什么时辰了?”
有人恭声道:“回殿下的话,已是未时五刻了。”北堂戎渡’哦‘了一声,道:“……冗南侯今日要来见孤,怎么却还不到?”话音刚落,却听外面小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殿下,冗南侯在外求见。”北堂戎渡用手整了整衣冠,有些失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请他进来罢。”说着,便向楼梯方向走去,在这一刻他已经想明白了,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不论自己对北堂尊越有什么不满,甚至有时候会觉得痛恨,但自己真正离不开的人却也只可能是那个男人而已,这是长久以来的经历所决定的,这种感情也绝非虚假,但两人之间的问题却也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凡男子有权势地位,心性就自然会高傲起来,更何况北堂尊越这样的一国之君?那种从骨子里面透出来的傲慢和专断无人可比,北堂戎渡自觉平生除了北堂尊越,再不曾见到哪个人有这样的性情,即便是他自己,比起北堂尊越也是少了一二分霸道,两人一个独断专行一个不甘示弱,绝对是找不到什么平衡点的,这不是用感情就可以填补的问题……想到这里,北堂戎渡目光幽幽,其中好象隐藏着什么东西一般,自顾自地走下楼去。
未几,殷知白与北堂戎渡落座,彼此寒暄几句,很快便谈起了聘西席入东宫之事,其实若只说学问的话,朝中的文臣之中有的是满腹经纶之人,许多官员做启蒙儿童的老师那完全是绰绰有余,但这件事却又不能这么简单地看,其中牵涉颇为复杂,又有许多利害关系牵扯,自然要慎重,只见殷知白呷了一口香茗,既而放下茶盏,开口道:“说起此事,我如今倒是确实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北堂戎渡听了,便笑了笑说道:“……哦?如此,便说来与孤听听。”
“此人姓李,名洪月,是京都本地人氏,年四十二,倒是个淡泊之人,家中也算殷实,因此从没有出过仕,只在家研究学问,人品也是可靠的,算得上是饱学之士,入东宫教郡主和皇孙却也合宜。”殷知白娓娓说着,面上殊无波澜,只是眼神在流转的瞬间却闪过一丝什么。
“……李洪月?”北堂戎渡想了想,脑海中却对此人并没有任何印象,不过既然是生性淡泊又不愿出仕的贤士,那么即使是本地人氏,没有听说过也是并不奇怪的,因此便问道:“那么,此人性情如何?既然是给孩子们启蒙,那么学问倒是其次,性情才是第一要紧,张扬脱跳的固然不可,但若是太迂腐的也是不行。”殷知白笑道:“此人性情平和,做事虽然规矩却也并不是太拘泥,算是很中正了。”北堂戎渡听了,便点点头:“听起来倒还不错,如此,等挑个时间便召他过来见孤罢,既是给孩子们挑启蒙先生,孤这个父亲总要亲自看一看才好。”
这皇孙之师若是牵扯到官场,往往会被人说是结党或者有很多背后的东西,因此最佳人选反而是李洪月这样的在野之人,没有官身的,师生之间就会相对要简单了许多,因此北堂戎渡听了殷知白所举荐的这个人选,心里还是比较满意的,不过事后还是要派人仔细核查此人的情况,这也是必要的。一时正事既然定了,北堂戎渡与殷知白两人便谈些闲话,倒也自在。
待殷知白从东宫出来之后,便乘车直接回到侯府,一时进到书房,动笔写了一张便条,这才唤人去取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来,将纸条紧紧地缚在了鸽子的脚爪上,自窗口放飞出去。
却说这信鸽一路振翅疾飞,不久后便到了一所大宅上方,一头扎了下去,此时一处房中有一名年轻男子正坐在窗口,手里捧着一册书,但此人却明显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发怔,室中一片寂静,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信鸽突然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扑了进来,那人下意识地微微一愣,随即右掌一翻,已然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鸽子,然后从鸽子脚爪上轻轻取下了系在上面的纸条,这才将信鸽放走,一时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纸卷,上面一行小字便赫然映入眼帘,青年看了纸条上的内容,面上不觉浮现出了复杂之极的神色,将纸条无意识地攥紧。
一时到了晚间,灯火渐次亮起,大宅中的一处院子里也高高挂起了纱灯,这院子颇大,收拾得整洁又不失气派,就在此时,门口突然出现了点点明亮的灯光,几名侍从手里提着照明的灯笼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个头戴玉冠的青衣男子,明亮的灯光中,只见那男子生得容貌清雅无伦,玉冠下的乌丝披散一身,一双眼睛如同黑水银也似,大袖宽袍,夜幕下恍若神仙中人一般,令人几乎不敢正视,正是沈韩烟。一时院中一片寂静,青年走到正房前,足下顿了顿,这才开口道:“……父亲,眼下我有事要说。”话音方落,只听里面传出一个沉厚的男人声音,似乎带着点儿漫不经心地缓缓道:“难得你倒自己主动过来这边见我……进来罢。”
沈韩烟听了,便独自拾阶而上,等到来了门口前,似乎是略一迟疑,这才伸手挑起帘子,迈步而入,待进了室内,抬眼就见一个看不出确切年纪的男子正盘膝坐在矮榻上,一身深紫色的交领宽袍,长发垂散着,双眉高挑,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但那一双眼睛却好象时时刻刻地隐藏着什么东西一般,令人想起藏身在阴暗角落里的毒蛇,他看着沈韩烟进来,两片薄薄的嘴唇弯出一丝邪佞之气,慢条斯理地道:“……我儿,有什么事便说,我近来的耐性却是越来越差了。”沈韩烟看了一眼男人,复杂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道:“我已经接到消息,进宫的事……只怕是成了。”北堂陨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哦?看来那殷知白对你还当真是一往情深,做事果然卖力,也敢担着这么大的风险。”沈韩烟深深地看着北堂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跪倒在地,低声道:“父亲,我日后入东宫之事,还望父亲你不要插手……”
“你放心,我自然不会插手。”北堂陨’嗤‘地一笑,眼中幽光闪现,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微微一勾唇角,低笑道:“我儿,我不但不会坏你的好事,反而还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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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北堂戎渡下朝之后回到东宫,换下朝服便开始动手处理公务,一时手头上的事情倒也并不多,还不到中午就处理完毕,北堂戎渡在宋妃处简单用过午膳,便独自牵马出了东宫。
北堂戎渡也不用人跟着,自己骑马便前往平日里偶尔会去的佛寺,寺里的和尚在头一天就接到了消息,此时早已关闭全寺,不再开放待客,一时北堂戎渡在大殿中进了香,又念了几遍经文,周身沐浴在安抚人心的佛香中,渐渐就觉得近日里躁乱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他在此处停留了一阵,等到心情几乎完全平静了下来,这才出了佛寺,独自骑马离开,准备回去。
山路弯弯曲曲,淡淡的树影投射在地上,有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鸟儿在树林深处不时地轻鸣,北堂戎渡骑着马慢悠悠地走着,阵阵清风迎面而来,夹杂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让人不觉神清气爽,路边的杂草丛中野花簇簇开着,马蹄踏在花上,染得一路留下的蹄印里都有着残香。
然而尚未走到半路,北堂戎渡却突然猛地动手一勒缰绳,将马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只见远处一个雄伟高大的身影正负手卓立于前方花海之中,整个人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般,那人裹着一身沉青色的衣袍,高贵沉敛的色彩烘托出一派难言的威仪气度,仿若郁郁的碧水,乌黑的长发垂身而下,蓬勃的金色的日光笼在那人的身上,面部的样子在逆光里有点儿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肌肤依稀如玉般晶莹通透,眼神亦是锐利如电,深沉若海,彼时清风漫漫,如梭穿行,对方宽大的沉青色袍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了起来,正是当今皇帝北堂尊越。
北堂戎渡见状,眼中微微一闪,只觉得心中情不自禁地’怦怦‘跳了起来,两人隔着十来丈的距离默默相视着,谁也没有率先说出第一句话,北堂戎渡发现周围无限温软的春风仿佛带走了其他的嘈杂声音,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说时迟那是快,北堂戎渡立刻就拨转马头,再无犹疑,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但几乎与此同时,北堂尊越便身形一动,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原地,几个起纵间就已经拦在了马前,同时一个踏步,伸手便一托马腹,竟是硬生生地将马拦了下来,那马在奔跑过程中这般受惊,顿时就将背上的北堂戎渡给甩了下来。
北堂戎渡被马匹这样一甩,也并没有坚持骑在马背上,只顺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面,此时明晃晃的阳光仿佛瀑布一般泼洒下来,北堂戎渡的呼吸微微有些短促着,也渐渐好似沉重了几分,他望着一手挽住缰绳的北堂尊越,目光当中的冷淡并没有一分退让的意思,他在刚刚看到北堂尊越的一刻就已经准备好了一肚子或是尖锐或是嘲讽的话,可是当此刻看到男人满藏柔情的双眼时,他却突然觉得全身的锐气似乎都在开始一丝一缕地消散下去,北堂戎渡分明就从那眼底看出了毫不掩饰的一丝恼怒,以及流露出来的浓浓的情意……阳光恍惚若金粉四扬,不知道为什么,北堂戎渡心中竟是再提不起多少怒意和疏离,目光不由自主地逡巡在北堂尊越英俊的脸孔上,只见那一双平时威严锐利的金眸此刻却是温柔如同春水,日光映在里面,仿佛熠熠生光,面对着这样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恼怒以及怜爱后悔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眼神,不单单是生气,更有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万般柔情,北堂戎渡突然就有些无措,一种令他讨厌却又不能控制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种可恶的情绪变化,就在这时,北堂尊越沉静如水的表情仿佛解冻了少许,忽然一声长叹,牵着马走到北堂戎渡身前,和颜悦色之中又带着三分威严,说道:“……还要和朕赌气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