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戎渡亲手斟了酒,然后放在了北堂尊越的面前,他身上有一股幽深的香气,淡淡地散布到空气当中,一时北堂尊越拿起酒盅一饮而尽,又继续提笔在纸上游走着,北堂戎渡仿佛不经意似的看着男人把酒喝了,眼睛忽然猛地一睁,透出几道森森的寒光,一闪即逝,随后便下意识地笑了笑,望向窗外,只见外面斜逸着一枝将残的红花,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怔怔的。
偌大的殿中安静下来,有水晶风铃被风吹着,在一下一下地轻响,声音依稀传入耳中,萦绕不去,北堂戎渡从墙角的青玉案上取了一把古琴,修长的手指轻轻地随意拨弄着琴弦,一时他看向了北堂尊越的侧影,不觉口中便合着曲子轻轻哼了起来:“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那声音依依缠绵,然而北堂尊越却从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淡淡的怅然和低回,神色不觉一动,笑道:“好好的曲子,怎么让你唱得让人听了怪伤心的。”北堂戎渡原本抱琴斜靠着,瞳孔深处有点点殊色在隐约闪动,此刻他听了北堂尊越无心之下说出的话,眉眼顿时一动,便不由得平静地笑了笑,他如今心念已定,再无可改,但心底最深处还是残存着内疚之意,不能原谅自己,一时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情绪,改颜笑道:“……你这人,居然也会学那些文人悲春伤秋起来?”北堂尊越眉毛微微一挑,笑嗤道:“小混蛋,跟朕说话总没大没小的。”
直到晚间,北堂戎渡才出了皇宫,南门外有车驾静静等着,北堂戎渡由太监扶着登上了车,凝神一看外面牧倾寒正一身轻甲骑在马背上,夜色中,脸上一片肃漠,北堂戎渡几不可觉地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帘子,牧倾寒右手一抬,队伍便缓缓动了起来,向着城东方向而去。
北堂戎渡回到东宫,偏殿里已经有人等着,灯光中,殷知白与谷刑面色肃穆,北堂戎渡径直走到御座上,一撩衣摆便大马金刀地坐了,一时间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着眼睛,从那幽蓝的眸子里隐约放出丝丝的寒光,看着面前的两个心腹,片刻方沉声道:“好了,如今事情就在眼前,孤准备了这么久,终究这许多心血不能白费,万事就在这两日了,到时候成败与否,就在此一举……知白,如今大事不日即将发动,你那边可有问题不曾?”
殷知白却没有立刻回答北堂戎渡的问话,反而神色严肃地道:“这些先不忙着说,我如今只问殿下,皇上武功盖世,多年前便已是天下第一,那一身修为,殿下总是清清楚楚的,像皇上这等人,即便事成,但只要皇上一心脱身,又有谁可拦得下来?如此,只要稍有漏洞,让人走脱……殿下,这宫里有多少是皇上的人,殿下可晓得么?外面有多少忠心皇上,听命皇上的人,殿下可清楚么?文武百官之中又有多少是一心拥戴皇上的,殿下可敢断言么?!”
殷知白这么一说,也是把旁边谷刑在心底的担忧给说了出来,他虽然早已一心跟随北堂戎渡,但一想到北堂尊越的武勇,心中如何能够真的没有忐忑不安的情绪?但此时他却忽然看到了北堂戎渡眼眸里的复杂意味,那张俊美的脸上毫无波动,北堂戎渡用指头敲打着冰冷的黄金扶手,缓缓说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孤已经做了准备,父皇他……”一时想起北堂尊越每一次在自己面前饮酒的画面,北堂戎渡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笃定,默默咀嚼着心中那份滋味难言的情感,叹道:“父皇他……孤自有主意,若非是有了万全之策,孤又岂是莽撞之人?”
第三百六十章:大幕已开
北堂戎渡用指头敲打着冰冷的黄金扶手,冰冷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笃定,缓缓说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孤已经做了准备,父皇他……孤自有主意,若非是有了万全之策,孤又岂是莽撞之人?”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抿了抿嘴唇,似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情绪,但脸上却依然保持着平和的神情,然而越是如此,这种有些怪异的对比也就越发令人觉得心中微微一凛,殷知白心念顿时一转,似乎猜到了几分,一时深锁的眉头缓缓舒开,便有些如释重负地微微颔首,当下便是果决地道:“既然如此,却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倒是臣担心得多余了。”北堂戎渡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御座间站起身来,他负手而立,在殿中踱着步:“无妨,你的顾虑孤都清楚,孤知道,虽然孤手里有人,不过若是真说起来的话,军中也有不少人是跟着父皇走的,毕竟那大多都是当初无遮堡里出来的,是堡里的老人,只要父皇他得以脱身,就能够在短时间内将这些人迅速聚集起来,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
此时北堂戎渡说到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他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哪里仿佛有些怪异,一时淡淡地翘起红色的唇角,带些自嘲地道:“不过孤早已做了准备,孤这个做儿子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嘿嘿!”他这一番话说得晦涩,很有点没头没脑,让人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殷知白却好象是听懂了这里面所包含着的东西,英俊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先前隐隐担忧的眼神也转变成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慨叹道:“殿下……”
北堂戎渡随意地摆了摆手,在光滑的地面上踱了几步,他的目光透过并不如何明亮的烛火,久久注视着殿外的夜幕,注视着夜幕下远处看不清楚的殿宇,在一个人最本能的欲望和渴求面前,很多的事物都只能面对着要么让路,要么就被碾压成泥的处境,这些事物甚至包括了自己心中一直所珍惜的一些东西,这世上似乎总有着不可抗拒的命运,冥冥之中总有一只手在操纵着什么,情感是丑恶的,欲望也同样如此……北堂戎渡平静地说道:“此次孤是志在必得,要么胜,要么败!若是败了,嘿嘿……那也只能算是孤的运道不好!若是事情成了,那么……”北堂戎渡缓缓说着,神色莫测,那精致的脸庞上早已经蜕却了少年时期的青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得成为了有些让人更难猜测的深沉,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蔚蓝色的眼睛里面有一瞬间闪现出的某种疯狂之色,是殷知白所不太熟悉的,意义不明。忽然间,青年的脸色就微微潮红起来,显然有些激动,他略咳嗽了一下,道:“若是一旦事败,至于自己,孤心中有数,最好是当个藩王就是了,体会一下富贵闲人的日子,最坏就是废为庶人,被圈禁……父皇他,不会真的要孤的性命,但是你们……”北堂戎渡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双颊通红,好在很快他就止了咳,从怀中摸出一幅雪白的锦帕擦了擦嘴,这才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向殷知白二人,用十分平淡的口吻说道:“但是你们,却不会有这么幸运,到那时候,所有跟孤站在一起的人都会受到连累,当然也包括你们的身家前程,甚至性命,这是一定的。”
北堂戎渡说到这里,蓝色的眼眸几不可觉地变得有些空洞,也有些惘然,他似乎是在喃喃问着自己什么,但很快他就有点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却听殷知白道:“臣等既然早已归附殿下,自然身家性命也早就和殿下联系在了一起,殿下若进一步,诸人自然水涨船高,殿下若……嘿嘿!这世上又岂有不冒风险之事?”这种诛心的问话,若是换了别人,很可能不敢如实回答出来,但此时此刻,若是殷知白还不干净利落地把话翻开来说,那他也就不配被北堂戎渡看重,倚为臂膀,眼下殷知白看着北堂戎渡,面前这个青年比他父亲北堂尊越更具有某种黑暗中的气质,那个人会给人以沉重之感,而北堂戎渡则是压抑得多,也更阴暗得多。
殷知白忽地洒然一笑,既而对着北堂戎渡微微一礼:“……自当年相识之际开始,臣对殿下就一直是很有信心的。”一旁谷刑亦沉声道:“……此事教主已经通知属下,一切只听从爷的吩咐。”北堂戎渡淡淡微笑着一声不吭,只是不断地缓缓踱步,显得心情很奇特,完全无法让外人捉摸,此时殿中光线并不很亮,只是点了几支蜡烛而已,烛焰一跳一跳地,幽幽散发着光和热,殷知白却忽然面上不无忧虑地道:“只是内卫禁军等等,京中力量或许……对皇上一向忠心之人不在少数,先不必提就在京师外驻扎的六万东营卫,哪怕就是在京师之中,也有超过三万人的卫队,只怕到时候也许会多有变故,超出掌控。”北堂戎渡听了,脸上的神情回复平静,温和地看向殷知白以及谷刑二人,微微一笑道:“这个么,孤早有准备,倒是不必担心什么……你们只管放心,这些事情,都不成问题!钟愈,既然来了,你便出来罢。”
话音未落,帷幕后的小室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很快,一名身穿绛红色丝织高领衣袍的青年就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此人头发乌黑油亮,收拢在金冠里,脸色肃穆,唯有在看向殿中的北堂戎渡时,眸中才闪现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殷知白乍一见了这人,眼神顿时一凝,片刻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显然是明白了什么,道:“恭嘉侯?……原来如此。”说着,向着那人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侯爷也是同道之人,既然这样,那么,事情就更稳妥许多了。”
来人正是钟愈,他缓缓走了进来,见殷知白如此,亦拱手一笑,道:“侯爷客气了。”殷知白心下暗暗惊诧于北堂戎渡竟是藏得这样深,原来手里还握着这么一张底牌不曾掀出,直到最后时刻才显露出来,连自己这样的亲信都懵然不知,这等隐忍之心,耐性之好,当真是……想到这里,面上却不露声色,转而向北堂戎渡道:“……臣原本还有些担心,但如今看来,殿下早有打算,智珠已然在握了。”此时北堂戎渡听着,忽然就笑了一下,他轻轻地弹动着修剪得极为精致的指甲,心神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状态,说道:“钟愈执掌京中的禁军,若不是有他在,孤也不会贸然行事。”北堂戎渡轻描淡写地将这一番话说出口来,然后就走回了御座前重新坐下,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连最后一点迟疑也再没有了,他看向钟愈等人,当下扬眉说道:“孤来告诉你们,这些事,不是孤坐在这里随便说说就成了的,到那时候……”
幽幽烛光中,北堂戎渡轻抚着黄金扶手,淡淡说道:“……不过也不必过于估计高了那些人,父皇手上确实有不少可用的棋子,可是你们却不要忘了,那些人虽然忠心于父皇,但他们本身却并不团结,各自之间有利益之争,山头林立,当然了,只要父皇在一日,就能死死弹压着这些人,确实不难,不过,只要父皇一旦不在,他们又怎么可能精诚合作?到时候即使有人打着勤王保驾的口号出兵,那也是各管各家,聚不到一起去,更何况必定还会有人举棋不定,有人暗中观望,到时候孤手中却有牌,大局就算定下来了,没人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钟愈忽然开口道:“……殿下所言极是,虽然如今手握兵权的将领多数忠于皇上,但皇上若是不能自己顺利脱身,以勤王的名义召集军队,那么相信不会有什么冥顽不灵之人做出头鸟,哪怕退一步来说,有人当真忠心耿耿到了这个地步,可对方能不能出面顺利就把手中的兵力调集起来,这也是难说之事……毕竟大局若定,谁也不是强行犯险的卤莽之辈,即使军中再有威望的将领,莫非振臂一呼就能成事?到时候,京师就算是落入殿下的掌控之中了。”
“……更何况,殿下手中,还有属下等人。”一直不言声的谷刑也沉沉说道:“殿下多年以来悉心经营,虽不敢说势力遍布大庆,但京中早已从半年前就已经陆续聚集好手,到如今已有八千人待命京师,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便会出手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其余分布在大庆各处的人手也都自有可靠之人坐镇率领,若有地方武装趁机生事,想要趁京师有变就浑水摸鱼之事,即刻便可弹压剿灭!其余那些潜伏在带兵镇守各地的武将身边的细作也都已经接到暗令,一旦目标有异心,有举兵迹象,则立刻将目标控制起来,以确保军心安稳,不至于生出变乱。”
“很好。”北堂戎渡忽然大笑起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右手用力地拍打了一下光滑的扶手,声音幽幽传出:“孤这么多年以来,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怎么会白费?到底在如今派上了用场!”其实北堂戎渡除了朝中势力之外,手里还攥着另一张牌,那是他这么多年来苦心经营,耗费无数心力才组建出来的底牌,当年自从离开无遮堡之后,北堂戎渡就已经着手打造自己的势力,如今经过这些年,再加上许昔嵋早已将摩月教在中原的人手全部交与他,到如今已发展成了一支庞大之极的力量,全部掌握在北堂戎渡的手中,不然北堂戎渡麾下的生意可以说是遍布天下,他要这么多的钱做什么?大部分就是为了供养着这些人!
当下君臣几人在殿中又密谈了许久,之后殷知白等人纷纷告退,自去紧锣密鼓地筹备各自的分内之事,唯剩北堂戎渡独自一人坐在殿中,闭目端坐着,意似假寐,但见烛火幽幽,将他的面容照得阴晴不定。忽地,一丝淡淡的香气钻入了鼻腔里,北堂戎渡缓缓睁开双眼,道:“……您是还想要劝我么?但您前时分明已经表了态,会全力支持我这一次行动,不是么。”
面前的女子长裙及地,仪态万方,不是许昔嵋还会是谁?此时她柳眉微颦:“我只是觉得你未必一定要如此行事,毕竟那个位置终究会是你的,不过……”许昔嵋轻叹一声,朗然道:“不过我毕竟是你外祖母,戎渡,你要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外祖母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北堂戎渡心中微微一暖,正欲说些什么,许昔嵋却已正色道:“那么,一旦事成,你要怎么处置北堂尊越?此人……”北堂戎渡一抬手,打断了许昔嵋的话:“我已经有了打算,反正……终究是我对不住他就是了。”北堂戎渡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些很难察觉出来的艰难之意,雪白的双颊也颤了颤,悲喜冷热等等这些截然不同的复杂情绪交织着,在那双依旧清澈如春水的眼睛里不断地变幻——人在这世上是卑微的,渺小的,心底深处渴望着很多东西,然而却往往只能安于自己的命运,每一个人都会有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很多人面对这些的时候会变得软弱起来,想要逃避,甚至寄望于那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侥幸心理,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想要强大起来,想要掌握自己乃至其他人,却始终只能靠自己,用行动去做出抉择,不然就只配被命运摆布,而他北堂戎渡,自然不甘心如此,他要把握自己的人生,去把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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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北堂戎渡早早便起来梳洗更衣,他一面一丝不苟地理好腰带,一面对旁边的翠屏道:“孤中午不回来了,厨下也不必整治东西了。”翠屏轻声应下,一时北堂戎渡也不叫人备车驾,只自己一个人骑着马轻轻快快地向着皇宫西大门而去,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那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北堂尊越一人一马静静地在一处僻静的墙根下等待,此时空气清洌,微风送爽,北堂戎渡在马背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头一阵清明,脸上便做出了灿烂的笑容来,双腿轻轻一夹马腹,便策马快速奔了过去,笑道:“……等很久了?我可是来得迟了么?”北堂尊越微微一笑,更添几分魅力:“朕倒也是刚刚过来,你来的时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