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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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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不断地重复,没事没事,本来就没你的事。

戏子也跟着重复,本来就没我的事。

几乎到了中午,才听见开门的声音,首辅眼窝深陷,脸色青灰,一进门就倒在了榻上,看见急急忙忙凑过来的侄子和想往前跑又不敢动的顾倾城,无力地挥了挥手,转身拉过了被子蒙头就睡。朦胧中听见侄子突然刹住脚步的动静和顾倾城低沉温柔的嗓音:“我们去弄点饭来吧。”首辅内心舒畅之余,特别想交代,我想吃老鸭子炖酸菜,但张了张嘴,没力气发声,干脆不管了,专心睡觉。

醒来时,眼前是袅袅白雾,仔细一看,一碗牛奶一样的汤里面,面条清齐,旁边围着轻红的虾仁和透明的鸽子蛋,浓郁的鱼香竟没有一点腥气。首辅被这美味感动得胃口大开,一句废话都没跟侄子和倾城公子客套,吃完了才点头致意,辛苦了。

“这是倾城的手艺吧,真好啊。”首辅慈爱地拉过顾秦,揉了揉那头软软的黄毛。夏荆忍不住问:“叔叔什么时候走的……回来的……”昨夜没听见什么动静,正奇怪怎么皇帝在自己家里待了一夜,天都亮了还不走,就听见叔叔回来的声音,才知道原来人家老早就走了,叔叔大概是跟着进了宫,又按常规上了早朝,现在才回来。

“你们进屋没多久就走了。——倾城,这鱼汤还有么?”首辅对来自江南的手艺意犹未尽,大有把戏子顾倾城变成厨子顾倾城的想法。半跪在榻上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没事了。”首辅目光如电,低声吩咐侄子,“带倾城回荆州,没你们的事了。”

“可他家在金陵……”夏荆亦放低了声音,扭头看了看门帘,没动静,小耗子应该还在料理鱼汤,“叔叔,果然要用陆子冈钓宁王。”

“是,但不是……”首辅点头,刚要说下去,就看到门帘微动,连忙换了笑容,招呼道:“倾城快来。”

奉上汤碗的倾城公子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拜了下去,道:“大人,容小人冒昧。”

“你说,我听着。”首辅也认真起来,口气却注意保持了轻松和愉快——这孩子才被自己逼晕过一回,实在舍不得再让他承受那么大压力,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年纪轻轻就开始和最难相处的人打交道,沉浮几十年的。

“夏公子昨晚与小人说了始末利害,小人却不信皇上会以情试人,也不相信小人能脱身。”倾城公子淡然得仿佛没有在讨论自己,“皇上对至亲骨肉都可以狠心,对我等又如何能轻易放过。”

首辅毫不惊讶地摇了摇头,叹道:“所以我才叫荆儿带着你避开——留在京城,我能保住荆儿,却保不住你。”

“若避不开,夏公子恐怕也保不住了吧。”

“事关人命,总要尽力争取,拖过这阵子就好,皇上为宁王的事闹别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争取,就是一条命,争取不成,就是两条命。死一个比死两个好。”

“我在说你,不是讲别人的故事!”

“谁的命不是命呀。”

首辅有点震惊地看着昨晚还紧张得发抖的戏子,拉过他的手一握,手心冰冷而干燥,手指纤细却坚定有力,再看看那张脸,竟找不出一丝常人该有的慌张。

“装的,叔叔,他是秦淮河上最好的戏子。”夏荆慌了,一把抢过了小耗子,“倾城公子,功力见长啊。”

“刚才洗鱼的时候,割破了手。”倾城公子微笑着举起右手来给夏荆看,“血流出来的时候,突然就想通了。”说着,挣脱了夏荆,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请示首辅:“大人,汤快凉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首辅端起碗来,递到唇边又重重地摔下了,顿了顿,问:“荆儿,金陵?”

“啊,金陵。”夏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重复了一遍,“是啊,金陵?”

首辅第一次听了一遍侄子和倾城公子的完整故事,听完,沉默半晌,点着侄子欲说还休,最后长叹一声:“没办法啊。”

第十章:六朝如梦鸟空啼

倾城公子在夏府住了下来。江南来的戏文,京城的人听不懂,江南的厨艺却大受追捧,夏府的厨子全来拜了师父,跟着秦淮名伶顾倾城学习料理鱼虾螃蟹,整治白菜豆腐。冬天的京城,黄瓜比等身的银子都贵重,青菜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事,皇宫都难得吃到。夏府捞不到绿色菜蔬,天天用白菜打发众人。也幸好北方的白菜肯长,脆嫩鲜甜,不比青菜差。顾倾城笼着手,看着一锅白花花的玩意儿,连连叹气,说,好吃是好吃,不好看呐。

夏荆本来不能留在京城,托宁王和顾倾城拖累的福,得到皇帝的私下授意,留在首辅的宅邸,哪儿也别去。于是,首辅的侄子赖在了叔叔家里,天天和丫头小厮们猜谜行令,享受秦淮河的美味佳肴,过足了纨绔子弟的瘾。

一想起小耗子系着围裙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

大厨顾倾城并不懂烹饪,只是特别挑嘴而已,每天就等着厨子们把按照他写的菜谱做出来的试验品送到自己跟前品鉴,葱丝切粗了要改,煎鱼油大了也要改,一碗文思豆腐逼得掌刀厨娘寻死觅活——谁见过那么嫩的豆腐,还要切那么细的丝!

检视完豆浆锅的顾倾城认真地回答:“画堂春。”

首辅大人唯一一次提前搁了筷子,是顾倾城炖了一锅咸肉烧河蚌来。老远就闻着怪味儿,一尝,恶心得首辅差点吐了出来——这味道,太吓人了!顾大厨也吓着了,连说,给您下碗面去。首辅赶紧点头,同时把河蚌推给了侄子。夏荆虽然不喜欢河蚌的味道,却不反感,接过来就下筷子,抓住机会嘲笑了一回叔叔,您可真去不了江南。

首辅虽然接受不了纯粹的南方味道,却格外喜欢精致整洁的南方做派,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夏府全体投入了小江南的创造中。

被众人围着夸奖的顾大厨说,菜做得太细,其实没意思。

终于能把嫩豆腐切成头发丝的厨娘就心疼,说你这孩子就是吃得太细了,身体太弱,风吹吹就坏。时间长了,知道了这个南方孩子真的是天生不耐荤腥,一家子上下就留了意偏疼他,炖鸡蛋时拣出蛋黄,用粥油混了蛋清蒸得颤颤巍巍的,逼着他吃干净才算完。

夏府的人从来不问顾倾城的来去,顾倾城也就当自己无来无去,只有见到夏荆时会走神,沉思一会儿,才又蹦蹦跳跳地去看豆浆,看白菜。

没事的时候,顾大厨会对着照壁舞刀弄剑,捡童子功。择菜的丫头们看入了迷,直叫唤真威风,真好看。

夏荆跑过来说,小心点,别划花了墙。

小耗子眼睛一瞪,一手指天,中气十足地喝道:“俺——俺……”

正要欢呼的丫头们哄堂大笑,忘词的倾城公子把自己拍在了墙上。

就这么过了年,过了春天。

每天一封信往金陵送。倾城公子虽然读过书,却也是为了生计需要而读书,点缀场面尚可,当真咬文嚼字起来,就全不是夏荆赵临的层次了。不过赵临说,不在乎你格式文法,反正我能看懂。顾秦就高高兴兴地写日记。

赵临说,江边的桃花开了。

赵临说,赶考的人来了,爷这两天赚钱赚到手软啊。

赵临说,我去惊鸿舫了,如玉唱得比你好。

赵临说,顾秦,我想你了,你快回来。

浮水印着云絮的信笺渐渐填满了盒子,顾秦有事没事就去摸摸那些纸张,抱着盒子做白日梦。夏荆耳音极好,不然也不会听得见顾秦躲在房里偷偷哭。

端午的晚上,夏府迎来了一队锦衣卫,首辅急急忙忙进了宫。宅子所有院门反锁,两边飞鱼绣刀守卫,决断了所有外界的消息。听到动静的夏荆立刻找到了顾秦,见顾秦脸色,忙安慰道:“不要紧,只是软禁。”“该来的还是要来。”顾秦垂下头,轻声叹道,“等得我心烦意乱。”然后毫不犹豫地抱过存信笺的盒子,走到夏荆面前,笑道:“借个火。”

淡金色的火焰融化了赵临的笔迹,光滑的黑蝴蝶漫天飞舞,呛得蹲在火盆边的素衣人连连咳嗽。夏荆不拦着,也不帮忙,抱着双臂倚门而立,肃穆地注视着渐渐平静的顾秦。“不要紧,人还在。”顾秦烧掉了最后一张纸,站起来,身形微晃,扶着额头淡淡地说。然后坐下来,痴痴地盯着满盆灰烬,一动不动,彻夜未眠。

半个月了,首辅都没进过家门,期间只派了小厮回家取了置换衣履,一个字也没留下。夏荆说,他们在等那个人回来。

“宁王。”形销骨立的顾秦笑笑。

“嗯。”

“还要多久?”

“不知道。”

“希望他快点,我快要想不通了。”

迎着晨风的顾秦纱衣飞动,恍若神仙。这个人就是这般憔悴了,也还是美得不可方物,没有血色的皮肤在阳光中滋润出珍珠的光泽,眸子闪亮,倒映着院中一树海棠。顾秦只要不和别人站在一起,就看不出来他身量不高。这会儿他穿着已经不合身的青纱衫子独立庭院,只显得纤细修长,摇曳如雨后新竹。

“倾城!啊,小公子……阿非摔了……”闯进垂花门的老仆人气喘吁吁地向夏小公子行礼汇报,却被凌波仙子顾倾城一把拽过,一边飘一边问:“人在哪里?”

全不管后头还站了个夏府少主人。

爬墙摘牵牛花的小童臂力不足,加上清晨的墙头正露水光润,一个没撑住,直直地从墙头滑了下来,把两只脚腕都扭得几乎反转了过来,这会儿疼得只是干嚎,满地打滚,不让人靠近。老仆人手足无措地看着顾倾城。

顾倾城一挽袖子一屈膝,跪在孩子的小腿上,双手一紧,只听嘎巴一声脆响,已经把错位的关节扭转了回来,再一用力,把另一边踝骨也正了位,在被孩子的尖指甲扎破皮肤之前挣开了身子,轻掸衣袖,转过身揽住了坐在地上鬼哭狼嚎的孩子,脸贴着脸,低声哼起了软软的小调。

脚腕渐渐不疼了,抱着自己的叔叔瘦得有点硌人,但皮肤那么凉滑,声音那么慈和,瘦得硌人这个缺陷就可以忽略不计了。阿非挂着一脸泪一脸土,搂住顾倾城咯咯地笑了。

看到儿子笑了,老仆人热泪盈眶,倾城公子本事真大,人真好,本来还以为他上次出手给扭了腰的掌刀厨娘治伤只是出于对隔三差五一碗米汤炖蛋清的报答。

夏荆刚要批评顾秦疗伤的手法虽然利落却过于狠辣,看到顾秦抱着孩子唱歌的景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上前抱起尚不能走动的孩子,交到老仆人手里,笑道:“这两天不忙,就歇歇吧,专心照顾阿非。”

老仆人感激地答应了,亲着孩子的小脸,匆匆走了。

“你刚才的样子,特别像个当爹的。”夏荆拉起还跪在地上的顾秦,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好手艺。”

“良儿小时候,我经常这么给他治。”顾秦微笑着揉了揉刚才被掐狠的地方,“颜如玉。”

“颜如玉……”夏荆想起了那个不施脂粉的杜丽娘,比男子线条柔和,比女子五官明朗,天然生成典雅的娇媚,很漂亮,比风霜入骨的顾倾城漂亮。阅人无数的夏荆很早就做出了判断,倾城公子还真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其实有时候,顾倾城就是最漂亮的那个,比如在赵临家里抢他汤碗的时候,比如在冰封的秦淮河上戳着他的胸口要大吃肉丸子的时候。

宁王案牵涉的小人物里,自己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又有个强硬的靠山,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这些旖旎风光吧——真是太没心没肺了!该打!

当着顾秦的面,夏荆把抽上去的手迅速握成拳头,装着头疼的样子狠狠地敲了敲自己。

“哎呦,还是破了。”回屋的一路都在够着手揉肩的顾秦把手凑到眼前,捻了捻指尖,嗅了嗅,“出血了。”给阿非正骨的时候,一直被十根没好好修过指甲的手指抠着,当时就疼得不行,没想到隔着衣服还能被掐出血来。

“我瞧瞧。”夏荆刚要去解开顾秦的衣裳,立刻收住了手,顺势落在顾秦身边,探头笑道:“你看不见,我替你上药。”

顾秦“噗嗤”一声笑了,拉开领子,滑出骨骼嶙峋的后背来。

锋锐的肩骨上三条短促的血痕,不深,位置却正是让人疼的位置。夏荆翻出油膏来,给顾秦涂着,目光掠过肩骨下方一条淡白的疤痕,叹道:“怎么砍的这一刀,这般狠手。”

“你说哪个啊?”顾秦转过头,勾着下巴看了看,“我身上好多伤呢。”

“这里。”指腹轻轻划过肩骨,那条伤疤并不显眼,不仔细看,仔细摸,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忘了是谁怎么砍的了,但就是被你给掐来掐去,裂过一次,才留了这么明显的疤。”顾秦耸耸肩,无所谓地笑道。初见时刻骨铭心的疼痛和刻骨铭心的温暖,尘封在心底,渐渐腐朽了,化成了灰。

从背后抱住了顾秦,吻着他薄薄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要是临安看到咱俩这个样子,肯定一刀砍翻了我,再砍翻了你。”顾秦用胳膊肘捅开了夏荆,笑着系衣裳。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劫色了。”笑着把顾秦掀翻在炕上,俯下身去点着他细细的鼻子,“成么?”虽然是这样的大动作,手上却是把握好了力道,不让他的伤口蹭着。

“不成。”身下的小耗子严肃地摇了摇头。

“给个面子。”

“没心情。”

“不是吧……”

“过了今晚没明晚的,你有心情啊?!”

“你应该说——要为赵公子守身如玉。”

“犯不着……为我爹……守身如玉……”顾秦说着,已经挣扎着坐了起来。

夏荆大跌眼镜。

“他不是还想给你找个娘吧?”哭笑不得,姓赵的也说过他把顾秦当儿子宠,可是怎么看,这俩人也没有一点父子相——要说他们俩特别有老夫老妻的感觉倒是真的。

说来也怪,刚见到赵临的时候特别讨厌他,现在却很喜欢他带着小耗子过日子了。

顾秦哀怨地扫过来一眼,理好了衣裳,长叹一声,捂着脸闷声道:“他老把我踹下床。”

“这……”夏荆满头是汗,跑题了跑题了……这光天化日的……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出来一句:“是他有问题还是你有问题啊。”

“你才有问题!”跳下地的小耗子一拳头把夏荆戳倒在炕上。“打听这些干嘛!”

夏荆委屈得答不上话,到底是谁提起的话题啊……

很久没有叔叔的消息,隐隐约约传进来风声,总不外乎首辅又得罪了皇帝。玩闹的时候越来越少,看着日渐沉默的顾秦,夏荆除了无奈,什么也做不了。

夏府的大门再次开启时,进来的不是夏府的主人,只是个传旨大臣,茶也不喝,留下一卷丝帛公文就离开了。顾不上拍干净衣裳的夏荆站在大太阳地里就剥开了火漆封印要读,被侍立旁边的管家硬推进了屋子,劝道,好消息在哪里读都是好消息,坏消息在哪里读也都是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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