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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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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地方官分辨不出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宁王反,首辅征,内阁暂交次辅坐镇。

没提一句怎么处置顾秦的话——想想也是,丝帛圣旨字字千金,怎能分给顾秦这样的角色。

“没我的事了?”小耗子不相信,“我可以回家了?”

“对,你可以回家了。”夏荆尽力维持着微笑。

叔叔,内阁大学士挂帅,您是古今第一人。只是实在猜不到,您到底是怎么得罪了皇帝,才能遭到如此有创意的贬谪。宁王早不反晚不反,这没来由的就反了?对了,次辅高学士是不是又搅和进来了?他盼着首辅夏老师下台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几年除了掐架的能力还有待提高,处理军国要务的正经本事和结党营私的邪门歪道早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小耗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终于有了光彩,看着天,看着花草,就会眯起眼睛微笑。

夏荆觉得自己的情绪像是浮了一层油的清水,水底沉着泥。小耗子除了白担心了几天,什么事也没出,真好;叔叔要去平个莫名其妙的叛,一想到就担心得寝食难安;可是总有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潜伏在心底,捕捉不住那纤如蛾翅的慌张感,想不出哪里不对,可就是有哪里不对。

门口的守卫还没有撤去,顾秦一开始还有些着急,等了半个月都不见动静,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已经熬了这么久,再多熬一会儿也不难受。

只有一条特别让人生气,还是不许与外界联络,都快两个月了,临安恐怕要急死了。

夏荆却时不时地被召唤进宫,回来时总是累得眼睛都睁不开,顾秦心疼了,有一回亲自熬了赵临曾经熬过的鱼汤碧粳粥来端给他,夏荆一口气喝完,拍着胸口说,我又不是说书的,哪儿来那么多故事讲给他听!

顾秦有点伤自尊,感叹,怎么不请我去呢?

“因为听不懂。”夏荆吃饱喝足了就犯困,叫了丫头来捶着腿,挥挥手把哑口无言的顾秦轰了出去。

在皇帝面前谈笑风生,却一个字不能涉及正经事,皇帝还格外仔细地把公文都收好了不肯搁在桌面上。夏荆憋狠了就拿家里人撒气,嫌鱼做咸了,汤做淡了,地板没擦干净了,有一回把放着满地菜蔬不收拾,围着倾城公子听扬州船歌的丫头们统统拎起来抽了一顿柳条鞭子,为了防止丫头们从此疏远倾城公子,还贴心地让倾城公子一起挨了几下。

刚留头的小丫头在首辅大人手下几时受过这等委屈,大晚上睡不着觉,来找倾城公子聊天解闷。和蔼可亲的倾城公子干脆在院子里点起了蜡烛,就着星光和烛光给丫头们讲故事唱歌——反正秦淮河上那点事儿怎么编都精彩,风趣泼辣的歌谣逗得小女孩儿掩着嘴直笑。

倾城公子吃饭的本事就是讨人欢心,哄几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从前很累很被动,现在很开心,很愿意。

夏荆听说了此种风情,挑了个晴天,备下瓜果茶点贴上来请示,顾秦顾秦,你陪我看看月亮吧。

倾城公子隔着门甩过来一句,滚蛋。

正要走,门却开了,披着外袍光着脚的倾城公子下巴一抬:“东西留下。”

这会儿可不是要脸的时候,夏荆嘻嘻一笑,蹭进房间,赖定了就是不走。

“一想到很快就能回家,我就很高兴。”顾秦靠着窗,眼里满溢着笑。

“这大半年,辛苦你了。”夏荆抚上那张瘦削不堪的脸,心疼得不行。好好一个小耗子,一个被赵临养得活蹦乱跳的小耗子,才几个月就又变成了刚从刑具上滚下来时的模样,弱得风吹就散。

“没什么,是我活该,”小耗子歪过头蹭了蹭他的手心,笑道,“自己吓唬自己。”

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心情像吃透了墨的纸,再怎么用清水漂洗也脱不了侵入骨髓的阴霾。熬过一天,先是轻松一分,恐惧却再加重一分,无法解脱。阴雨连绵的几天,人已经到了水米不沾的地步,几乎疯了。

这会儿总算摆脱了担忧,一下子胃口大开,一天三顿尚不足,夜里不啃几块菱藕就睡不着。

“这么着,临安不会砍死我吧。”环住了一手西瓜一手茶的顾秦,转头笑道,“我对你早已没有非分之想。”

“不可能吧。”扔下瓜皮的小耗子在清水碗里洗了洗手,把夏荆的衣裳当成手巾,抹干了爪子,“你哪回见了我不动邪念的。”说着竟含情脉脉地看了过来,细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划拉着,要不是一低头的瞬间竟露出了促狭的坏笑,夏荆紊乱的内息还真没那么容易平静。

“别闹啦。”一把捉住那只游走的手摔了回去,瞧也不瞧怀里的人一眼,“我叔叔……”

陡然沉重起来,顾秦也不再玩笑,怔怔地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夏荆,半晌无言。

“夏大人带了多少兵马?”顾秦看着月亮问。

“两千守城军。”这个数字,皇帝没瞒着谁。夏荆恨极了,这么点人,哪里是去平叛,送终还差不多。

“去了哪里呢?”

“蓟州,家门口。”

“哦,那可远了。”顾秦放下茶,“原来他不是江西人。”

一道灵光划过心头,刹那清明。夏荆不由得跳了起来,扳过了顾秦的双肩,迎上他忽闪忽闪的眸子,压低了嗓子,半哭半笑地吼道:“回金陵去,明天就走,翻墙走!”

顾秦吓着了,随便问问而已,怎么就把这人问成疯子了呢。

跳出墙一看,大门口空荡荡的。

夏荆不着急了,轻轻抢过顾秦的包袱,苦笑着说:“来不及了。”

刚向顾秦交代完宫廷礼节,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抬小轿接进了不远处的红墙,走之前,还要叩谢恩典。

丝绸的包袱被碰散了,重重包裹的京城特产滚了一地,几方绣帕飘落下来,带起点点脂粉香。这应该是那几个小丫头送小耗子的纪念品吧,绣工还不错,没丢夏府的脸。说起来,小耗子在夏府的受欢迎程度,可是远远超过了自己这个少主。

第十一章:无情最是台城柳

“听说,侄儿叛乱了?”道士打扮的青年全没有道家风骨,通身的玩世不恭。

“不仅如此,你还死在战场上了。”皇帝悠然地啜着茶,笑吟吟地看着侄子。

一说要活剐陆子冈,就真把你逼出来了。早知道就用不着派夏学士去蓟州演戏了,这么多天不见他,可没意思了……咦,我犯贱么,求着他骂……好侄儿,你太肯用情,果然不是做大事的料。

“滥杀无辜。”道士抛给皇帝一个白眼,“爹爹不喜欢的。”

“叫陆先生来。”皇帝不以为忤,淡定地搁下茶碗,上下打量着侄子。这孩子太野了些,脚步轻浮,眉目风流,恐怕情深不寿。

被软禁生活折磨得日月无光的陆子冈踉踉跄跄地进来,刚行完礼,就被旁边人急吼吼地拽了起来,耳畔一声怒喝:“子冈,你做了什么坏事?”

子冈你到底做了什么,居然闹到了要被我叔叔活剐的地步,他那个人本来就不肯做好人,你得罪他作甚!

“臣无罪。”陆子冈摇摇头,躲开了道士的手臂,“臣无罪。”

废太子猛地抬起头,瞪着叔叔一言不发。

皇帝温柔地笑道:“我只想激你回家,才骗你说要杀他。”抬手抚上侄子的鬓发,满是歉意地叹道:“我还没老,你却都有白头发了。”说着又示意陆子冈上前,柔声道:“惊吓了陆先生,抱歉了。”

“臣不敢。”听到皇帝说抱歉的陆子冈丝毫没有感激涕零之意,反而忍不住流露出了怒气和悲苦。

“我不怪叔叔。”废太子低下头,淡淡一笑,“叔叔也是为难。”

皇帝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转过身,背对着废太子和陆子冈喝茶。

“叔叔,我死了。”猛地抱住了抢了自己皇位的人,几乎哭出声来,“你别再担心了。”

做皇帝不容易,我不想做,也做不来,所以你赶我走,我并不怨恨;弟弟逆天,你杀了他,我虽然痛苦,却也理解,干脆归隐,让你彻底放心;可谁知原来这么做是叫你不放心的,你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好,我回来,你看着我在这里,就不会再睡不安了罢!

叔叔,你经营天下,大家都说好,我很是欢喜。

叔叔,你别杀子冈,你别吓我。

“宝宝。”身形微颤的皇帝抱住了流泪的孩子,喃喃自语,“我最对不起的,就是贝贝。”

当年被先帝宠上天的一双宝贝,如今却凄凉悲惨至此。

看着抱头痛哭的君臣叔侄,陆子冈却懒得陪着哭,看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便一拜到地,大声说:“求皇上开恩,赐还赤壁佩。”

“你瞧,”皇帝笑了,“你还没急,他倒急了。”伸出双手去搀起已经不大硬朗的玉匠,笑道:“当然要还,但不是给你,是给他。”然后从怀中掏出玉牌来,交到侄子手心里,握住了,说:“流苏断了一次,重新穿过了。”

薄薄的包浆在宫殿明亮柔和的光线中流淌着油油的水色,崭新的流苏反衬出珍珠的陈旧和蜜蜡的古老。“珠子没换,这么好的珠子,这几年也没再见到一模一样的。”皇帝摩挲着玉牌上的山水人物,忧伤感叹道,“贝贝的小石潭碎了,突然就碎了,没征兆。”

废太子握住皇帝的手掌,轻声道:“叔叔握笔的姿势不对,茧子磨了这么厚。”

和宁王几乎同时进京的首辅大人交割清楚守军的事情就往皇宫赶,想想觉得对不起担惊受怕的侄子,还是回了一趟家,指天发誓自己一个零件也没伤着,再交代了厨娘给小公子炖鸽子汤——多炖点我回来也要喝,然后才匆匆忙忙地掉头去找皇帝。

结果还被次辅拦住,好好交代了一下工作。

高学士舌灿莲花,一句话能说完的事,不编成一段小说就不肯交代清楚,把首辅急得跳脚又挑不出毛病,只能怒目而视。高学士却全不顾对面喷火的目光,兴高采烈地从中午演说到了晚上,直到皇帝通传将军进宫汇报战况,还意犹未尽地拉住首辅,恋恋不舍地说:“夏老师,你早点回来啊,我还没说完呢。”

首辅不顾形象地冲刺进了皇帝指示的宫殿。

“蓟州大捷,宁王身重数剑而死,面目全非,尸骨无存。”首辅装没看见站在身边的宁王,慢悠悠地汇报着战况,“臣请以亲王礼葬宁王,制同景王。”

“好。”散漫打扮,穿着家常绛色单袍的君主搓了搓手,和和气气地答应了,掉头看着侄子,“你很久没有吃过家里的饭了,今晚留下,陪我喝几杯酒吧。”

万里晴空下,废太子环视着本属于自己的房产,玫瑰色的紫禁城。首辅还没出来,也罢,就在这里等等他,想问一句,谁是替死鬼。

皇帝特地交代,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月光佐酒,清风陪侍。

“今天是十五啊。”废太子举着酒杯,久久不饮,看了看叔叔,又看了看月亮,“不是中秋,却也团圆。”话未说完,已是满目含泪,一眨眼,就跌在了酒盅里,击碎了半盏月光。

笑了笑,不悲不喜,抬头欲饮,却给身旁的人夺去了酒盅,正惊讶时,听得那人含笑的叹息:“苦了,别喝。”来不及阻拦,只能任由那人将苦的酒浆一饮而尽,未入愁肠,已化作泪。

“叔叔。”

“是我不好,这时候该欢喜才是。”不待拭泪,皇帝赶紧笑了笑,“有一个人,你见了,不知道还认识不认识。”

一身宝蓝纱衫的顾倾城静静走来,先行国礼,再向废太子微微一笑,“公子。”

“哦,是你。”废太子掐着额头闷声说,“倾城?”

“倾城。”皇帝跟着侄子叫顾秦,“记起他了么?他喜欢你的曲子,再唱一支好吗?”

侍立一旁的陆子冈和首辅目不转睛地盯着叔侄俩,首辅还不忘看一眼顾秦——据说倾城公子有点不着调。

光影错综的院落被风吹得仿佛水晶宫,水中的人周身雾霭缭绕,恍若神仙。神仙一样的倾城公子微笑着展开皇帝递过去的折扇瞧了瞧,手腕一抖,站定亮相,清唱《皂罗袍》。

秦淮河的灯火太辉煌了,秦淮河上的人都忘了他们还有一江清水,一捧月光,只消几个闲人,一叶小舟,便足够陶然。

倾城公子亦已沉醉,身形渐缓渐稳,划开满池风月涟漪。

一曲唱罢,转身就走,飘然如鬼魅。清醒着的首辅动了动,却立刻收住了脚步,放那不懂事的戏子任性地离开。这孩子果然不着调。

皇帝却出了声:“倾城留步。”

惊醒过来的戏子立刻转身跪倒在地,把眼神已然迷离的废太子也惊醒了,含混地哼了一声,夹起一筷子菜,悬停在半空。

“喜欢么?”皇帝轻轻压下侄子的手腕,悄声笑道。

“喜欢。”

“那明天就带他一起走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好——不要,”废太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身后的陆子冈,“非得拖个油瓶,那就带他。”

陆子冈神色不动,略略后退了一步。

皇帝说,那可不行,陆先生还欠我一方百鸟朝凤呢。

首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把修长挺拔的身板绷得愈发修长挺拔。

跪得双腿冰冷麻木的顾秦想动又不敢动,只能狠狠地腹诽。

“陆先生,我们回苏州吧,你收不收徒弟?”废太子仿佛没看见叔叔九分宠爱一分不悦的脸色,兴高采烈地招呼陆子冈,把臭着一张棺材脸的首辅当空气。“臣听候皇上发落。”陆子冈看也不看宁王一眼,冲着皇帝颔首鞠躬,声音压抑着情绪,学着首辅的样子当木头人。

“要是我舍不得呢?”皇帝玩弄着一支筷子,专注地比对四个棱面上的花纹。

“那我就不要了。”废太子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兴致,撒娇地蹭了蹭皇帝,“叔叔好小气。——还有,谢谢你说放我走。”最后一句几乎是耳语,极淡漠的调子,却掩不住发自内心的轻松愉快。

“倾城,快起来,地上冷。”笑开了一朵花儿的皇帝终于注意到地上还有一个人,一身纱衫衬得他越发孱弱可怜,却也越发仙姿飘逸。孱弱的小仙子得蒙大赦,蹿得猛了点,有些摇摇晃晃,终于站稳了,不由得粲然一笑,一笑倾城。

宁王也从陆子冈身上收回了心神,指节轻叩桌面,赞道:“后有没有来者说不好,前无古人,真正前无古人。”倾城公子听了,含笑浅浅一揖,一如当年惊鸿舫上的谢幕。

荆儿好品位。首辅再也不能无视这惊人的美,内心暗叹,可惜这孩子心属他人,可叹侄儿错过了他,可敬侄儿不强留他。

“学士,”皇帝威严庄重地戳了戳首辅,“你在这儿干嘛?”

首辅眉毛一歪——我还想知道呢!

“臣告退。”

“明儿见。”

首辅想撞墙。

刚到家门口,就看见宫装太监守着两个半人高的朱漆八宝盒在门口戳着,见了首辅,满脸堆笑:“大人慢用,小的们告退了。”首辅笑着摇了摇头,先打发走了公公们,关门揭开盒子一看,碗碟都是带盖的,伸手一试,还热乎着,全摆开了,竟比夜宴宁王的菜肴还丰盛。嘿,这小祖宗倒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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