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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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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荆愁眉苦脸地看着一个人回来的叔叔,忍了又忍,没忍住:“倾城……”首辅认真地敲着螃蟹,剔出一壳子流油的黄来,兑上姜醋递给侄子:“他明天回来。尝尝。”

没了倾城公子的院子,突然冷清了许多。倾城住在这里的时候,没事儿就找仆人们玩,有时候帮忙,大多数时候添乱,闹得一家子上下像天天在过年。现在他走了,深深庭院,堆烟杨柳,一下子失了活泼的光彩。

仆人们格外留了心,一举一动,无声无息,把心情本来不错的首辅郁闷得饭也不肯吃了,叫住一个丫头就骂:“不就是没人陪你们玩了么,失魂落魄的,像什么样子!”

挨了骂的小姑娘眼圈儿红了,低声道:“是。”

“是什么是!”首辅喝道,“早知道就不该带他来。”

小姑娘立刻哭了:“是。”

夏荆赶紧把越哭越起劲的丫头哄走,拽着叔叔坐下来,笑道:“拿她们撒什么气。”

首辅顺顺气,自己也觉得歉疚,虽然不会向丫头道歉,却也红了脸,低声道:“那孩子一说要走,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着,握住侄子的手,郑重说道:“荆儿,你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你们失去了一个伙伴,就已经难过成了这个样子,我失去的,可是挚爱。那感觉就好像被人捏碎了心脏,却还伤不至死。经历了这些才知道,以前以为的一段段真情不过是欢情而已。只是这一段真情,却是孽缘。但是不后悔,孽缘也是缘。

夏荆压住心底泛起的酸苦,勉强笑了笑,说:“等倾城回来,叫他给叔叔做鱼汤面。家里这些人做的,都不如他的。”

首辅点点头。倾城的手艺一般,耐心却特别好,做出来的东西无不醇香绵密,而且卖相格外漂亮。

还是那座城,还是那扇朱红的大门,物是人非。昔日的裕王站在城头,目送已经宣告死亡的宁王渐行渐远。送行的只有两个人,陆子冈,顾倾城。

十五年前,废太子严厉质问:“为什么不是他?”然后放手转身,策马天涯。他长得很像弟弟,严肃的时候总是无意识地蹙着眉,目光专注,身体里藏着一柄无锋的重剑。弟弟被迫托孤时,也是蹙着眉,颤着手,一遍一遍地轻声唤着,宝宝,贝贝。

弟弟的骨肉,我的血亲,一个死在与我对抗的战场,一个正要踏上永久的放逐之路。

从来没有不伤心,也从来没有愧疚过。不后悔事情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只是有点遗憾。贝贝,我本来还想,闲了,去钱塘看看你,看你在信里赞叹了好多回的一城烟柳,十里桃花。其实更舍不得的是宝宝,宝宝有和自己相似的童年,却没有自己的好运气,没有本来属于他的未来。疼爱的是贝贝,惺惺相惜的是宝宝。可是贝贝死了,宝宝面无表情地绝尘而去。

转身的一刹,凉风送来了箭羽破空的金属声。

“学士想说什么,就说罢。”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坐倒,扶着头,再也不想多说一句。

首辅一言不发,任凭城楼上的冷风吹斜两行清泪。

“宁王死,臣请以亲王之礼安葬,制同景王。”颤声说完,已是泪如雨下。荆儿,倾城今天不回去了,别等了。一听说皇帝要陆子冈和顾倾城送行,首辅就预感到了不妙,希望时间停滞,又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再快些——就这么盼着盼着,把预感盼成了现实。

倾城,你不值得,他舍不得的人里没有你。

坐着的人抬起了头,一脸空茫,轻声叹道:“我还是不放心。”

“秉圣上,陆子冈胸口中箭,王……背后中箭,当场不治。”鲜亮的一袭飞鱼服,下摆沾了些许尘埃,清亮高亢的嗓子惊醒了沉思落泪的君王。

首辅已经麻木,倾城,他们连你的死讯都懒得呈报。

“臣有罪……已将顾倾城带回,留待皇上裁决。”说着,将一身血迹的顾倾城推到了前面。毫发无伤的顾倾城肃穆沉着地站着,一身血,一身泥,冷眼旁观锦帽貂裘的侍卫将两句尸体抬到了城上。陆子冈仰躺着,满目不甘。废太子俯卧着,背上两支刀翎金箭,箭头几乎挤在同一个位置,扎得深些的那支穿透了身体,衣裳却还完好,胸口的血已经开始干涸。

“宝宝替你挡了一箭。”皇帝梦游般地走到顾倾城面前,目光穿透了面前的身体,落入虚空,“他说什么了没有?”

首辅先是震惊,再是无奈,这么做,只能让皇帝更加愤怒,顾倾城活得了今日,也熬不到明天。何必呢,这样折腾,还不如一箭射死了,痛快。

“第一箭,箭中宁王;第二箭,宁王替陆先生挡了;第三箭,陆先生救了我。”顾倾城一字一顿,字字清晰,临风而立,“宁王没说话,陆先生说,此事与你无关。”

“是,此事与你无关。”皇帝伸手摘掉了顾倾城肩头的碎叶,又拈起他一绺散落的长发,在手心揉了揉,低头微笑道:“宝宝的头发本来是又黑又亮的。”

“皇上,何以言而无信!”首辅终于反应过来,不由得愤怒了。宁王一回来,就和小祖宗签了口头文书,绝不见血。庭院夜宴,眼见着他毫无忌惮地喝下宁王在手中玩了半天的酒,总算放了心,也就疏忽了要在送别时提醒一句,我们说好的,不杀。

可是一迎上他茫然失落的目光,心就软了,就理解了,就不怪罪了:“臣失言。”

从此,你可放心了罢。

“回家去吧。”放开了顾倾城,皇帝脚步有些踉跄,坐回了椅子,看着地板吩咐,“倾城,此事与你无关。”

“我赌他不会害我,我赢了。”遣散了所有侍从,皇帝拉住首辅,泣不成声,“学士,我不该砸小石潭。我经常梦见他问我,为什么不是贝贝……”

你砸它的时候我就料到你起了杀心,所以才逼着你立誓不动刀兵,可是你从来不是守这种信用的人,我本来就没抱希望——不过谢谢你放了倾城。

对外宣称宁王作乱,乱已平,是为了激宁王现身;若宁王顺势反了,那就顺手剿灭,若不反,就用杀陆子冈一招诱他回京;若他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反正外面也已经知道宁王已死,就算他日后真的起势夺权,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绞杀假宁王。

回家的路上,首辅轻声对顾秦解释着,看他脸色渐缓,略略放心,正掀帘子看街景时,听得旁边人细声细气地问道:“那叫我来做什么?”

“备用。”首辅冷峻地回答,话音未落,已经听到对方倒抽冷气的叹息声,回头看看,顾秦一脸的恍然大悟,一脸的悲天悯人。

“肯赌情,还不是个无情之人。”

首辅被颠得呛住了,盯着顾秦只是咳嗽。这孩子真是把皇宫当成秦淮河了!

小倾城,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九龙椅上坐了十年,你生离死别缠缠绵绵的时候,他在和帝国最精明智慧的头脑周旋抗衡,机关算尽。都说伴君如伴虎,却不提伴虎的并不只有小绵羊,决策帝国命运的那群人,可全是九死一生才出人头地的恶狼。他是有情,可那些情只是点缀,赌情,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不然要我跑到荒郊野外演一出官兵追强盗干嘛,十几条人命呢!这次你竟然全身而退,倒真是他多情了……

“对,他不是无情之人。”拍了拍顾倾城瘦得已经脱相的脸,首辅温柔地点点头,“只是这一次,别无选择。”

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通身素白的人,一如吊孝,一如神仙。

“荆儿。”首辅先把顾倾城扔下车,再急急忙忙跳下来,拉起侄子就要推门进去。夏荆看见一身血一身土的顾倾城,淡淡一笑:“受伤了?”首辅连忙回答:“没有没有,就是吓着了,歇歇就好。倾城快进去,叫阿婆做饭。荆儿,我还要回去处理剩下的事,你快带倾城去换衣服。”一说完就上了车,吩咐车夫立刻回宫。

换上一身清洁服饰的顾秦添了一分精神,迎着阳光笑道:“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没有听见回答,再一看,夏荆已经倒在了石阶上,人苍白得和衣裳融为一体,一张脸上只剩下两个乌青的眼眶深深地眍

第十二章:依旧烟笼十里堤

“等你好了,我就回家去啦。——这药好臭,真乖,居然一口气喝掉了。”小耗子细长的爪子温柔却坚定,夺下快被夏荆捏碎的药碗,嘻嘻一笑,绞来一方手巾给他擦脸。夏荆安然享受着,闭目养神。

上一次这样相守,是小耗子伤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时想留又不敢多留,就怕陷得太深,就怕陷得太深了,热情就消散得快,就怕热情过去了,也就害死了小耗子。不知道那时狠心离开对不对,但这时真的已经没了千金赎倾城的冲劲,没了每时每刻都想看着他的痴情,还是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看来,我真的做不到长久。幸好没有让小耗子为我烧掉一辈子,热烈是热烈,除了热烈,就没别的什么了。

他居然在唱歌?细细一听,是《清平调》,但不是在船上听到的那个版本,那般缠绵。小耗子现在哼的调子轻盈明快,喜气洋洋,虽然低得几乎听不见,却还是一丝一毫都不疏忽,每个音都纤如毫发,铁画银钩。

“好。”懒洋洋地夸了一句,半睁开眼睛冲阳光里的人影笑了笑。歌声立刻停了,正要说你接着唱,我爱听,小耗子就溜了出去,留下一束一束的光线投在地板上。

有点失望,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揭穿他了。这小耗子,轻手轻脚的就怕打扰了自己,但轻手轻脚过头了,有时候会突然从身后窜出来,吓得人魂飞魄散。

没过一会儿,就听见细细碎碎的声响,睁眼一瞧,小耗子竟然打扮上了全副头面妆饰,换了一身鸭青紧身水靠,系着雪白裙子,踩着三寸绣鞋,步态姗姗。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一套行头,这么豪华。

“奴家有礼。”小耗子屈身一拜,抬起头微微笑了笑,引起凑过来围观的丫头小厮们一片压低了嗓子的惊叹。夏荆抖一抖威风,正襟危坐,拿出四平八稳的腔调吩咐道:“不必多礼。”“谢过。”半跪着的美人一点一点站起来,慢得像没动,又快得像没动过。旁边又是一阵欢呼。

这美人好似站在悬崖边,娇娇怯怯,身形轻晃,随时就要乘风归去一般。待众人屏气凝神,看她下一步动作如何时,便抽出袖中一柄象牙扇,手腕轻抖,竟是一段蜻蜓点水般的剑舞。一时间满屋光影流转,伴着颤颤巍巍的花腔,气悬一线,舒展深邃,连绵不绝。

忽然间又全部归于沉寂,美人闲立,发丝不乱,面色如常。

虽然早就知道小耗子会几招花拳绣腿,第一次看到他的剑舞,夏荆还是醉得不行——难怪秦淮河捧他捧到那般境地,这般水准,天下无双。

醉到深处,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发出的竟是一声惆怅的叹息。

旁边也是浓浓的叹息,又叹不出个具体来。一屋子人晕头晕脑地看着神仙般的美人飘然远去,待反应过来,美人已经卸了妆饰,换了家常衣衫,恢复了男儿郎的模样。

不过呢,还是小耗子更好看些。夏荆暗道,我喜欢小耗子。

伺候小公子的丫头们已经全数叛变,缠着倾城公子教步态身法去了。

夏荆孤零零地靠在榻上,看院子里一群丫头跟着小耗子比比划划,打心底笑出花儿来——真好,真好啊。

等会儿,怎么里头还混着个小孩儿!

仔细一看,是小阿非。自从被顾叔叔恶狠狠地治好了脚腕子,阿非就喜欢上了这个小曲儿唱得很好听的人,看他带着姐姐们玩,也要来凑热闹。倾城公子看着瘦弱,力气却不小,一手抱着阿非,一手牵引着他的小手摆姿势,一玩就是一个早上,直到有人来催午饭才散。

吃饭的时候,夏荆总觉的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到桌子撤了才反应过来,小耗子方才一直只用左手喝汤夹菜,姿势非常不自然。“你的右手怎么了?”仔细瞅了瞅小耗子,好像有点僵硬,但又不像是受了伤。

“疼麻木了。”一搁下筷子,小耗子就立刻开始捏右肩,上上下下地捶打,“抱小孩儿真累。”

夏荆觉得这时候笑有点不地道,可还是没憋住,见小耗子半含嗔怒,忙解释:“我是在夸你是个好师父。”

“我才不算呢,”小耗子第一次不接受夏荆的夸奖,“我师父才是好师父。——也不知道他现在境况如何……”

颜良是师父的关门弟子,自他出师,师父就离开了金陵,回苏州养老去了。一年前,倾城公子离开惊鸿舫,从此就再没有听到过师父的消息。

“你不怨他……把你……”脱口而出的话已然无法收回,可再说下去也不对,夏荆哼哼唧唧地含混了过去。

“把我卖给惊鸿舫。”小耗子撇了撇嘴,大大方方地接过话头,“师父养我教我那么多年,我难道不该报答他?”

“顾秦啊顾秦……”一下子想说很多,所以就说不出来了,“你变了很多。”

“有么?”小耗子惊奇地笑了笑,沉默一会儿,扶着窗棂低声道,“的确,现在想起秦淮河,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听说倾城这回是真的要走,夏府上下都来告别,阿非哭得地动山摇,抱着顾秦,谁劝也不撒手,用力干嚎:“要么你留下,要么带我一起走!”

谁也没注意小公子一瞬间的黯然。

这句话,在终南山下,也有一个人对他说过。那个人大病初愈,连嚎得力气都没有,只会哭,哭得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哀求着,别丢下我。

后来,那个人嘶哑了嗓音问他,你为什么不要我。

因为我怕,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你怎么办?

正要转身去拿礼物包裹,摆脱了小孩儿纠缠的小耗子就抢上前来,仰起脸问道:“夏公子,你来送我么?”

把叔叔早年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墨玉越王剑再裹了裹,双手奉上,低头笑道:“我当然来送你。”

小耗子感激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揭开包装,比划了两下,道:“有点大……”

这才意识到,女孩儿就是舞剑,也不会舞越王剑。

“那你拿这个。”眼见着一个丫头红着脸躲躲闪闪的,又想往前凑又不肯挪步,夏荆便顺手帮个忙,一把抽出那丫头快要捏出水来的手帕,塞到顾秦怀里,“把剑还我。”

红着脸的小姑娘把头埋得深得不能再深,可还是能看见那张小脸上控制不住的笑容。

倾城公子嘻嘻哈哈地交出了一看就知道很值钱的墨玉剑,但整理衣襟时,一脸郑重,认真地收好了手帕。那是好多个夜里,在一豆烛光中慢慢绣出来的帕子,手艺还不到家,荷花毛毛躁躁的只能大概看出个样子,决计不好意思送人的。虽然粗糙,但总带在身边,看到它就会想起倾城公子,那么美,那么亲切可爱。本来只想珍藏在心里,并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巧合,竟被小公子一把抢去,给了他。

虽然不舍得,可心里的幸福还是满得快溢出来,欢喜冲淡了离别的忧伤。

从京城回金陵是陆路,夏荆送到城门口,看着顾秦安安稳稳地坐好了,方笑着挥挥手,放下帘子,跳下马车。

没跳好,右脚嘎嘣一声,立刻扭了筋,一缕尖锐的刺痛跳过身体的其他部位,直接扎进了心里。听到“哎呦”一声的顾秦立刻探出头来,见夏荆单脚蹦跶着,赶紧下车扶住,叹道:“疼得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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