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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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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金七梁冠,牙白缎袍,通肩的缂丝海水云纹,虽然不记得那次他到底穿的是什么,可这个身影实在太像他了。

这一惊之下便是抑制不住的狂喜,不由自主地就滑了音,飘起来的一句“又不是女娇娥”竟唱破了,台下反馈来一片惊讶的嘘声。

倾城公子今天是怎么了,打开头就没在调上,唱念做打全砸了,全砸了。

“世上哪有这样兴高采烈的《思凡》!”

一锤定音。

老板会把帖子送进顾倾城的房里,最后由侍者将倾城的名帖送出来,交给中选的恩主——只是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场面,顾倾城本人甚至都不会去翻看到底送来了那些人的帖子,所以想开后门的人,主要精力也都花在了讨好老板上面。

今天说什么也要看,不管老板指定的人是谁,哪怕不是他,只要看到他的名帖,就无所谓最后进来的是谁了。

戏子卸了妆,雪白的一张脸容光焕发,比化了妆还美上三分。

可是今天唱得真糟糕,糟糕得可以砸自己招牌了,却偏偏叫他听了去,会不会让他失望——真是的,怎么不早说一声,早知道你会来,就选一出喜庆的戏了。

翻来翻去,突然想起来,他姓甚名谁都没问过,这从何翻起啊。

“诸位,倾城给诸位赔礼了,今天病着,嗓子不利索,砸了自己的招牌;三天后添一场,给诸位赔礼补过,若不嫌弃,还请来喝一盏茶;诸位海涵!”惊鸿舫的老板也是一条响亮亮的好嗓子,说出话来叫人听了不得不舒服,不得不大度,当场就有人叫起来,请倾城公子好好将养,我回回来捧您的场!顾倾城也一反常态,亲自捧了名帖出来,迈着台步走到一位黄衫人面前,嫣然一笑,跪呈一册,道:“承蒙。”

然后轻轻搀着恩主,亲起湘帘,让进内室。

这一招面子可给大了,黄衫人淡漠的微笑再也掩不住发自内心的得意。

放帘子时,悄悄向外瞅了一眼——只一眼便看清,青冠白袍的人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甚至体态也不像,恐怕是当时自己太希望是他了,才认错了人。

心,狠狠地撞上了胸骨,疼得天旋地转,分不出是心在疼还是骨头在疼。耳中一片轰鸣,尖锐嘶哑的嘲笑声由远至近,一刀一刀地扎进身体里去——你凭什么要他回来!

黄衫人的心口也很温暖,落在唇角的一啄,熟悉又陌生。戏子抑制不住地哽咽了,维持着三分笑意七分忧愁的精致眉眼,泪珠儿却滚滚落下,滴进半敞的衣领里。

黄衫人似乎很感动,紧紧拥住了戏子不肯放手,那一片温暖却引得戏子更加无法克制情绪,哭成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别舍不得,别把我当真。”头顶传来温柔的劝慰,隐着万分无奈,又透着一丝威严。

抖抖索索地回抱住那片温热的衣料,慢慢地用上力气,只想这样相拥到天荒地老。又气得咬牙,早知道不是你,我怎么会唱砸。

黄衫人走的时候也是依依不舍,摸了摸身上,摘下一块白玉佩留给了戏子——上好的子冈牌,流苏上缀着金黄的蜜蜡和雪亮的珍珠,一看就价值不菲。戏子清醒过来后将它供在了博古架的最高层,不爬梯子上去便看不到。

三天后,顾倾城登台赔礼,补了一支《思凡》,又加上一支《皂罗袍》,一支《哭坟》,一声声凄婉非常,好似杜鹃啼血。那天的戏楼热闹得快要给人拆了房顶去。

演毕,躬身行礼,正要离去时,听得一声惊雷——这盏茶,我要了。

天杀的,你来了!

老板连连赔笑,说倾城今天是补上一场唱砸了戏,算是特例,茶酒都没备下,也早说与了众人,大家都没递帖子——那个,恐怕怠慢了公子,不如请公子下回来,倾城定好生相陪。

“这盏茶,我要了。”

“怠慢了。”戏子撂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转身进了内室,连侍候的小童都一并带了进去,傲慢得不像话。

恩主倒是很大度,扔下钱袋就跟了进去。老板一边摸戥子一边念佛,这可是周瑜打黄盖,可不是我坑你们谁。

诸位别生气——递了帖子也轮不上你们这些看热闹的;这回虽是得罪了那些能争这一盏茶的主顾,可谁叫你们没来呢——幸好你们没来,不然我这只招财猫可就得拿去炖龙虎斗了,这生意也别想再做下去了。

秦淮河上,谁也不比谁活得容易

“吃茶。”

还没落稳的茶盏被一掌扫开,捉住了那只过于细弱的手腕,再将整个人拉近身旁,道:“三天前我就到了,只是这雪下得太大,出不了门,不然……”

矜持温良的戏子突然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整理了仪容,赔礼笑道:“失态了,公子见谅。可也巧,三天前唱砸了——您没来才好,吓人得很。”

“有没有人再欺负你?”一见倾城,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些伤,倾城能忍,他可舍不得他忍。摸了摸身上,还好,骨骼没有新伤,就算真的又给人折磨了,想必也不专业,折磨不到点子上,倾城能少吃点苦头。

戏子的眼圈儿又红了,只是摇头,一言不发,端坐着一动不动。

“怎么见了我就哭呢,跟小姑娘似的——今天外面好大的月亮,来,我带你去看看。”

“外头冷,您别出去啦。”轻轻挽住青衫的衣角,和和气气地劝道,“隔着窗子看也是一样——新装了一屏玻璃窗,正好看月亮。”

“巴掌大的一块,有什么看头,来,我们出去看。”

不由分说拉起顾倾城就往外头蹿,一掀帘子,冷风夹着碎雪卷了进来,身上一凛,人一下子警觉起来。手中握着的那个人似乎本能地想躲回去,但只是稍微有了躲的意思,立刻又跟了上来,转到他面前,替他仔细整理好斗篷,掖好里衣的袖口。小人儿细心地避开了他的皮肤,那一双在月光下莹白出奇的手璀璨如冰雕,恐怕温度也是冰一样寒凉。

果然是满天满地的大月亮,衬得幽暗的夜空越发深沉,一向浪拖红泥的秦淮河白亮亮的如同一面巨大的妆镜,倒像是人在天上,天在地上。

“难怪今天的船那么稳,原来是河水冻冰了……”戏子的嗓音有点哑,不看脸,就是个最普通的少年。

“你才知道?早就冻上了。我到的那天,有个小孩儿上去玩,踩裂了冰面,掉下去淹死了,他爹妈差点都跟着跳下去了。那么多人围着看——你竟不知道?”那意思,倒像是有几分责备。

“不知道。”戏子冷淡地回答。笑了笑,又说:“小狗儿也是淹死的,小猴子也是淹死的,只不过没人要陪着跳而已。”

“什么?”

“跟我一起进班子的,也是孤儿,七八岁上就死了。”

“唉……嗨呀,什么小狗小猴子的,我还以为真是小狗小猴子。”

“贱名好养。——哎,你——”

青衫一晃,身边人竟跳了下去,冰面“咔嚓”一声,绽放出令人心惊又欢喜的礼花声。不等那衣角落定就跟着跳了下去,搀住了他就想往岸边拉,又气又急:“才掉下去过人,怎么还跳!”拉了几下,对方竟纹丝不动,存心跟他过不去似的,不由得就提高了声音,瞪起了眼睛,手上加重了力道,喝道:“快走!”

“发什么脾气哟。”心中好笑,这只小耗子瞪起眼睛骂人的模样实在好看,比那副娘们儿相好看多了。只稍微一使劲儿就将他拉近了身旁,牢牢环住,笑道:“别怕,早冻结实了,今儿一早还有人挑着担子过呢。”说着解开斗篷,将小耗子卷进去,只一靠近就觉得他浑身透着寒气,像夏天初入冰库,凉气一下子就侵入骨髓。

“光顾着我,你自己穿得太少了”揉了揉小耗子的脑袋,点住那个冻得有点发红的鼻尖,低声笑道,“要冻坏的。”

“还不是你,说出来就出来,说跳就跳。”怀里的人低下头,咕哝了一句,却不想贴着他的颈窝,什么话都清清楚楚地传了过去。突然想起了上一次见面,冰冷单薄的身体,没有血色的唇,抵在他心口,许久才反馈回来一抹温热,就是那一抹温热,叫他整个人都燃烧起来了。如今,那点温度,似乎还在。

一手揽紧了戏子的腰,一手拧过那张流淌着月光的脸,慢慢地咬了上去。冰凉的,哪里都是冰凉的,僵硬的,却从里面升起一股震颤的暖流。

风加剧了,可这风是刮向燃了火的枯草的,越是猛烈,火烧得越高。

冰面如翡翠一般,这里飘着绿,那里泛着白,裂纹错综,光影流转;冰下汩汩的水流声时强时弱,忽近忽远;发丝散乱的戏子,面貌比翡翠更清亮透彻——他的笑容仿佛繁星满天的夜空。

他好似一尊冰雕,碰上了就冻住,要等冰化掉才能解救出来。

小耗子冻得瑟瑟发抖,体内却是一团火热,小小的一团火,货真价实的一团火。

拥着他,顶着风雪,融合成一体的影子投在镜子般的秦淮河上,细长微弱的影子,在深不见底的夜空下,在远无尽头的秦淮河上,在穿心透骨的月光里,渺小得好像风一吹就会烟消云散。

“喂……你能不能带我去吃点东西……我很饿……”气还没喘匀的小耗子戳了戳他的胸口,吸着鼻子悄声说。

说实在的,他喜欢听小耗子用这种不掺思考的口气说话,相比于顾倾城,他更喜欢怀里这只会骂人会掐人会咬人还会喊饿的小耗子。

正想着是不是叫晚晴楼送个食盒去顾倾城住的惊鸿舫,小耗子就发话了:“我不要回船上,我要去画堂春。”

“画堂春是扬州馆子,做狮子头的……我知道你知道……可是你不是一向用晚晴楼的点心待客么,我还以为你喜欢晚晴楼。”还真看不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倾城公子竟会点名去吃大肉丸子——咳,小耗子想吃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微笑,低头看了看小耗子,那张雪白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头一低,喃喃说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去。”

打横抱起小耗子,斗篷一紧,人已在三步之外——今儿画堂春要是敢不开门,爷让它再也开不了门!

“我自己会走。”小人儿跳下来笑道,“走冰面,你比不过我。”

果然,他的步子又轻又稳,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小时候……每年冬天……师傅就在院子里浇上水……我们就在冰上跑圆场……汗把头发打湿了……又冻上……不能碰……一碰就断了。”戏子的凌波微步天下无双,好像天生在云端行走一样——其实果然是练出来的。

“哎呀!”

又是一声“咔嚓”,冰花绽放的声音吓得小耗子脚下一晃,身子一闪就蹿到了他怀里,“快跑啊!”

“胆小鬼,没出息。”那一撞直撞进他心里去了,赶紧抱住了,不想再松手,嘴上倒是无比淡定,“如果真的裂开来,不能跑,一跑就掉水里了,要趴着慢慢爬过去,记住了没?”

“记住了记住了,快点快点,轻点轻点。”小耗子吊在他脖子上,拧着脑袋看脚下。人太瘦,脖子上绷起细细的筋,敞开的衣领里隐隐能看到突兀的锁骨,锁骨上一抹闪着银光的红痕。“我怕……”这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忍住了把他撂翻的冲动,大步走向岸边,故意加重脚步,只可惜冰面实在结实,踏不出多少声响来吓唬小耗子。秦淮河极宽,但画堂春和惊鸿舫在同一边,走不了几步就上了岸。

真想哄他走错路,抱着他两次横穿秦淮河——最好就这么走啊走,冬天不要过去,河水不要解冻,月光不要消散。

“路上捡来的小杂种,借您的地方灌一口暖酒。”用斗篷掩了顾倾城的脸,笑容可掬地招呼画堂春的老板,“这大冷天的,咱也做件好事。”

胸口一痛,小耗子不留指甲的手也比旁人尖细许多,贴着心头骂过来一句:“你才是小杂种。”

忍不住笑得更加灿烂,一阵风似的进了二楼的包厢,把小耗子连着斗篷一起扔在了铺着织锦厚垫子的炕上,扭头吩咐茶房:“三件套——我知道要预订,谁订了,叫他让给我。”

画堂春的掌柜暗暗佩服自己有远见够谨慎,每天多备两套招牌菜,可不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眼里没人的大爷么——哼,说得豪气,让给你,凭什么呀,就凭你叔叔是首辅?你叔叔是首辅你又不是首辅,首辅来也得预订!

炕上的人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抓过来揉揉脑袋,人家嫌烦,躲躲闪闪地就是不配合,只能硬扳过那张淡白的脸来用力咬一口,再一把扔回炕上去,自己去倒茶,坐得远远的,故意不看他。

“菜齐了。——这是七年的老缸,兑上年前的新酿配出来的,您尝尝。”

陈年的浓香和新鲜的口感正合他的心意,小耗子却只是闻了闻,就依依不舍地撂下杯子,说:“喝酒伤嗓子。”然后就去舀面前的鲢鱼羹,低着头嗅了很久,鼻翼蒙上一层细细地水珠。这眼睛大肚皮小的家伙才喝了一碗就说饱了,怎么劝都不肯再盛一碗,气得他恨不能撬开那张嘴,把满桌好菜塞进去。

“盼了这么多年,原来,也不过如此。”把那嫩如豆腐的狮子头、汤汁透骨的猪头肉各尝了一匙,小耗子失落地评价道,“腻死我了。”

“这还腻?这还腻就没有不腻的肉了。你属和尚的?”

“什么和尚,银鱼羹,上回没请你吃过?”

“你还有脸说,那也算肉?!连盐都不肯多放几颗。”

“对身体好。”

“胡扯!”笑着将盖碗磕上硬木桌面,“哐啷“一声,薄薄的盖儿跌落一旁,发出轻微的嘲讽笑声。

戏子神色一变,好像突然回魂了一般,慢慢站起,躬身道:“失礼了,您恕罪。”再抬头时,一张倾国倾城的笑脸灿如春花。

那一刻,心疼万分,。

“是我不好。”戏子的身体柔若无骨,可他却已经不喜欢柔软的顾倾城了,他喜欢乱踢乱咬的小耗子,“我错了。”

“小人该死。”顾倾城这一拜优雅之极,单薄的身躯恭顺地伏在他脚边,熟练得不带一丝情绪。可他只觉得无聊,只觉得失去了一样很好的东西。

抱起地上那团轻飘飘的小人儿,低声道:“可怜……”

“您恕罪。从小吃得素淡,习惯了,现在就不大能见荤;总也没机会来这里看看,就一直惦记着——还是就这么惦记着好,当真来了倒煞风景;说了好些醉话,听见没听见的,都请您担待些,小人给您磕头了。”

说着再一次拜了下去,只是拜到一半就被拥了上去,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就感到额头一阵火热,一瞬间乱了方寸,火苗烧向了全身。

陈年的香和新酿的烈都是醉人的,渡进口腔的高粱烧呛得戏子压抑不住咳嗽,可对方全不给喘气的机会,粗暴得仿佛要将自己吞噬,恍惚间突然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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