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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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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命偷来的果子还是生涩的,根本不能入口,倾城公子却耐心得很,拿白糖腌成果脯再当宝贝一样细细咀嚼,一边嚼一边感慨,我小时候啊,哪有糖哟,青果子啃啃都是好的。

顾倾城你知不知道白糖比白米还贵!赵临点着荷包暗自思量,照这位小爷的玩法,回去之前还得让他卖两天的艺。

“那就是终南山。”

“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啊。”

颠簸了快一个月,终于到了。顾倾城跳下车来活动筋骨,抻抻腰腿,手指交叉握住,双臂套着身子划了一个整圆,然后转身看着赵临笑:“厉害吧。”

“厉害。”真心实意地赞美一声,疲惫不堪的顾倾城举手投足间依然散发着精雕细琢出来的优雅,眉目含情,尽是风流。

可惜中午的一碗面还是让优雅的倾城公子胃疼得风度全失。赵临急得背起他就去找郎中,一边跑还一边安慰,不要进不要紧,不过是是吃坏肚子了。

胡子焦黄的郎中只瞥了病人一眼,就说,水土不服,过两天就好。

“您给开个方子?”

“小事,用不着吃药。”

回到寄宿的农家,赵临对着哼哼唧唧的顾倾城全无头绪,最终还是去抓了一副催吐的药来给他灌下去,眼见着绞肠痧似的疼痛折磨得本来也没有多少血色的顾倾城越发苍白,赶紧去熬了粥,撇出粥油来,一匙一匙地给他喂下去,消停了一个早上,到了中午,刚吃了几筷子青菜的顾倾城却又捂着胸口跑了出去,这一回连胆汁都呕了出来,整个人软在赵临身上,气息微弱,面无人色。

“这可怎么办啊。”抱着脆弱的顾倾城,赵临心疼得不行,水土不服可是没法治的病。

“临安,我是不是快死了?”顾倾城突然惊慌失措,伸手去抓赵临的衣襟,却在半途用尽了力气,重重地落了下去,和滚烫的眼泪一起砸在了赵临的手上。

赶紧抓起那只冰冷的手,揣进衣裳里捂着,低头悄声笑骂道:“胡说什么,吃坏了肚子而已。”

“吃不下东西,很久了,饿,但吃不下。”怀里的孩子哭着说,“我大概是要死了。”

赵临没见过哭得如此真切的顾倾城。听说在船上,倾城公子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只是闭目养神,而戏台上的他,落泪时眉不皱口不歪,比笑都好看,美得让人无暇顾及戏子的悲喜,只是沉浸到自己的悲喜中去。

在船上不止一次想一死了之,真的好像快死掉的时候,却又害怕了,又特别想活着了。

那双弥漫着绝望又闪烁着热情的眼睛直看进赵临的心里去。

顾倾城哭哭啼啼的不打紧,他赵临要是也跟着在这个时候哭起来,顾倾城恐怕就没救了。

郎中也有些惊讶,但依然不慌不忙,搭了脉象,摇头笑道:“平日太娇气了。”

整整半个月,赵临每天亲自熬好不同花色的粥,一口一口地灌进顾倾城嘴里,一边喂一边骂,再动来动去就把你绑到柱子上!

虽然还是只能喝点粥,顾倾城的精神却好了起来,遇到喜欢的口味还能多喝两口,只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实在贵而不容易买到,赵临也只是做了一两回——小毛鱼儿熬出汤来煮碧粳米,一锅汤吊成一碗粥,香得连看家狗都招来了。

“快没钱了。”赵临逗着蜷成一团睡午觉的顾倾城,“桂花还有最后半瓶。”

“别闹。”换了一个方向继续睡的顾倾城不耐烦地拨开赵临的手,“下次少搁点。”

桂花酒酿煮糯米团子是秦淮河的味道,倾城公子待客用的酒酿是用竹汁调出来的,比晚晴楼的蜜糖酒酿贵重许多却不如晚晴楼那样投合大多数人的口味。

哭笑不得的赵临干脆把顾倾城整个儿掀过来,拎到眼前晃晃,大声说:“不许再挑嘴,起个誓!”

“嗯……”身子骨软成一条蛇的顾倾城顺势栽进赵临怀里继续睡。

卷席子一般把这家伙卷进被子里,再用汗巾子拦腰捆好了扔在床上——这熊孩子真欠揍!

黄昏了都不见屋里有动静,进去一看,被子散了,顾倾城不见了。

完了完了,该不会生了气,跑了吧。这荒山野岭——虽然不算荒山野岭但好歹是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么漂亮一个人,万一给人抢到了山里,这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挨家挨户地去打听,叔,您见着老跟我在一起的那个男娃儿了没?

啊,那个病怏怏的娃娃哦,出去了,还没回来吗?

秦子啊,出去了,叫你别等他吃饭。

感情这家伙还有点良心,打了招呼才跑的——怎么都不跟他说一声呢,简直无法无天!

上灯的时候,顾倾城笑吟吟地进了门,把一个坑坑洼洼的袋子向桌子上一撂,双手一背头一抬,得意洋洋地叫了一声:“我回来了。”

话没说完,脑袋就给人拍了一巴掌,头顶上一声怒吼:“死到哪里去了!?”

“没钱了嘛。”被拍了一巴掌的顾倾城也不怕,抢上去搂着赵临,眉开眼笑地叫着,“挣钱去了。”

“我问你去哪儿了。”漂亮小孩眨巴着眼睛撒娇,魔力格外大,赵临的怒气已经开始土崩瓦解,嘴里却不能轻易放松,绷了绷脸,硬起声音道,“出门不知道要打招呼么。”

“县里。”

依然是天真而无所谓的态度,脸上身上都没见什么异样,应该是真的没事,赵临便当真消了气,款款问道:“去县里做什么了?”

“挣钱啊。”

“怎么挣的?”那一包钱可不少,足够听一场倾城公子的戏了,虽然离点茶还差得远。

“借个碗,找个人多的地方,跪下来哭,大叔大娘可怜可怜我……”

明知这家伙是在开玩笑,可还是忍不住当了真,一把抱过来,厉声喝道:“胡闹!”

只说了一半就哽咽了,亲着小人儿的头发不肯放手,顾秦啊顾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跟你开玩笑的。当掉了一块玉,换来的钱。”小人儿抬手触上那张满是痛惜,消瘦了不少的脸,轻声道,“我错了。”

喂了半个月的精贵好粥,这张脸现在活泛得放光,好看得让人不忍直视,偏偏那双滴溜溜直转的眼睛还一刻不离地跟着自己,真是——想气都气不起来。

“去,跪着。”

冷着脸指了指墙角,今天必须给你点教训了,再不管不顾地往外蹿,打断你两条腿。

顾倾城一言不发走到墙角,重重跪了下去,低眉顺眼,头也不肯抬。

那“咚”的一声叫赵临的心都揪起来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这会儿要是放过他,小子以后就更没法管了。赵临硬起心肠踱到顾倾城身边,居高临下地教训道,以后不经允许不能乱跑。

是。

天色不好,不许出门。

是。

不许挑嘴,不许赖床。

……是。

再跪一个时辰。

是。

好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丢人现眼的。

还是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哪舍得让他真在这冷硬的地上跪一个时辰,这儿不比惊鸿舫,哪里都铺着地毯,这里跪一个时辰,要冻坏骨头的。

小家伙装着哭哭啼啼的样子慢慢站了起来,“刚才磕得好疼。”

赵临的脸黑了——果然就不该心软,跪上一个时辰,看他还有没有力气胡闹。

“疼……”干脆放开了嗓子嚎起来,秦淮河上最好的嗓子,清澈如山泉,灵动如云雀,一个字能绕上半盏茶不带发颤的。这么一句嘹亮的嚎叫立刻招来了院子里的动静,赵临瞥见顾倾城的泪光里掩藏不住的坏笑,手臂一紧,低头便堵了上去。

怀里的人僵住了。

好像是立刻松开了手,又好像是过了很久才松开,眼前的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全是惊讶,唇边残留着一抹淡红,身子斜靠在墙壁上,微微屈膝,保持着将要站起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对,对不起。”赵临夺门而去。

第二天便向农家辞行,结清了大半个月的账,带着顾倾城向山上走去,一路上握着那只柔软的手,心中茫然而空明。路上相熟的人都说,这娃儿气色好得很,这几天可累了你。

他说,不累。

左手捂暖和了,就换右手牵着。山上风冷,总是没多久就吹得顾倾城连胳膊都是冰凉的,路上歇息的时候,仍旧将他抱在怀里,却不再与他对视,说不上是不敢还是不愿,不想看见他的愤怒或抗拒,却也不想看见他的欢喜甚至热情。

为什么他总能听出顾倾城的悲喜,因为不管那个人在戏台上时,脸貌身段嗓音气质如何接近甚至超越女子,在他的眼里耳中,看见的,听见的,总是一个天生病骨支离的少年,打起十二分精神,将求生的技艺演练得精致卓越,叫人心疼万分。

第四章:隔江犹唱后庭花

“临安。”

郑重其事的一声呼唤叫赵临不得不低头与顾倾城对视,他的眼睛过于安详了,赵临有些不安。

“我愿意的。”

赵临一巴掌把眼前的人打到在地。

直瞪着那张半边红肿半边沾满泥灰,不再与“漂亮”有关的脸,恨恨地道:“顾秦,我是那种人么。”

地上的人摇了摇头,扭开了脸,硬扳回来看时,却是一脸的愧疚,惊慌,和厌恶。

“临安,不是……我看错了你。”话都说不利索了的顾倾城憋完了这一句,低下头再也不肯与赵临对视。脸上难以忍受的肿胀的疼痛烧得人分不清哪里疼,只觉得连心里都疼,疼得想用刀子扎下去,最好立刻结束这自甘堕落的生命,重新投胎。

可是身上没刀没剑没鹤顶红,地上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虽然在山上,两边都是缓坡,真是想死都死不成——平生唯一敬重,也是唯一认识的真正的好人,正因为自己的坏而痛心和愤怒;从此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一个好人真对自己好了,也罢,这也和死差不多。

“走吧。”

活泛了几天的顾倾城又一次脸如死灰,低着头跟在赵临身后,亦步亦趋,谨慎得好像秀才进了贡院。

“是这里?”看着顾倾城走进一个破败的院落,赵临惊讶道,“我以为是在什么观呢。”

“观也不好进。——咦,我记得这屋子很大的,怎么变得这么小了。”顾倾城先是恭谨地回答了一句,继而蹦出来一句自言自语,恍惚中自在了一些,却又立刻变回了面壁思过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轻轻说:“大概那时候我小,现在长大了,屋子就显得小了。”

瓦房虽然还没有到四面漏风的地步,却也已经到了再收拾也收拾不好的地步,要不是房梁还没有朽,赵临压根儿不会放顾倾城进屋。

“我爹的坟在那边。”顾倾城指了指屋后的小坡,那里荒草丛生,根本看不出有坟茔。

正在剥蜡烛的赵临说:“过来搭把手,这蜡烛包得太严实了。”

要去给老爹上坟的顾倾城却不情不愿地挨过来,慢腾腾地撕着包装,过了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临安,我不想去了。”

“你爹要气,早十年就气够了,这会儿你再不去,他气上加气。”赵临笑着拍了拍低头扯衣襟的顾倾城,“别扯了,再扯就又乱了。”

清扫四周,点了红烛,排开贡品,顾倾城三拜九叩,然后一言不发地俯伏在地。赵临陪着行了礼,自顾自说道:“老真人,秦子觉得对不起您,羞得不肯张嘴,我替他讲了——秦子走了这条路,打开头,怪自己,后来,就怪不得谁了。到今天,您老人家肯定喜欢秦子平平安安的,攒够了钱回来娶媳妇生娃,逢年过节来看看您,多好。”

总算肯抬头的顾倾城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笑颜。

“其实后来也怪我。”回去的路上,顾倾城只看天不看路,望着远方轻声说,“有些不好的东西,我却舍不下。”

“离开秦淮河你也活不了,不怪你。”

“我心里舍不下,很不好。”

倾城公子贪慕的,是戏台上一时半刻至高无上的风光,是台下人因他而起的悲欢,是大家都夸他好。这些东西,只有秦淮河能给他。所以顾倾城又爱又恨地活着,深切地爱着那些和让他深切地恨自己的事一起到来的风光。

回去的路上,这厮又想耍赖,不肯好好走路。赵临坚决地推开那个软软的小身子,甩开手不去看他一眼。

“临安,你是不是……”这一次竟然是顾倾城主动对上了赵临的眼睛,惊惶又羞愧的神色不知从何而来,看得赵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等他把这句从天而降的话说完。

“讨厌我……不想带着我……”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顾倾城没有血色的脸瞬间染上了桃花粉,若不是写满了恐慌和自卑,倒是比平日苍白娇弱的模样更讨人喜欢。

“啊?”赵临郁闷得只能先“啊”一声来拖延对话,顾家老爹作证,我什么也没做,他这怀疑是真的没来由啊。“胡说什么。”

“我不干净。”这一句已是云淡风轻,低着头的人,竟好像笑了笑。

面前的人本来已经比自己瘦小许多,这会儿再拱肩缩背的,越发可怜了。赵临抬手捂上那张被自己打肿的脸,轻声说,别胡说八道,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说着便拥过那个已经要逃跑的小小身体,抱到溪边,替他洗去灰尘,再用干净的帕子蘸上溪水给他做冷敷。

小人儿的笑容是幸福的,偶尔出神时的脸色却满是愧疚和落寞。

第二日清晨,赵临看着泥巴地上留下的字迹暴跳如雷。

“我不配。”

配配配,呸!

用力踹着泥土,直到把那些字迹抹得再也看不出来,赵临才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一边算着顾倾城可能走的方向,一边不住口地骂,跑,又跑,真能跑!

第一缕阳光带来的是巨大的失落和带着恐惧的担忧,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

突然痛哭失声。

说不上喜欢顾秦哪里,只是特别愿意听他唱,听他纯熟的技巧背后藏不好的情绪,有时候欢喜,有时候不耐烦,更多的时候是焦虑。他欢喜的时候,便跟着微笑;他不耐烦地时候,便悄悄嘲笑;他焦虑的时候,便希望这场戏多演一会儿,让他别那么快就去为一个不明品性的人献身。

顾秦这厮,好处没有几样,只是招人心疼。

其实不是怕招来人又没来得及腾出手来捂他的嘴才……那一刻的确是自己想亲上去,一个人想事情的时候就不再打官腔了——所以顾秦才误会自己的么?其实他也没全错,只是误解了自己的心意。他说那句“我愿意”的时候,恐怕心里是鄙夷自己的吧。

也许也不是鄙夷,是真的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回报——可恶的顾秦,我要你回报么!

秦淮河的恩主们,恐怕都或明或暗地表达过对小官儿顾倾城的轻蔑,只是他们要抓紧时间充分享受那一盏茶,没心思也来不及去关注身下人倾国倾城的笑容背后有没有冷漠的讥讽甚至仇恨。

顾秦,给老子滚回来!

老子打断你两条腿,看你还敢不敢离家出走!

赵临那时候还不知道,顾倾城不是离家出走,是被抓走的。

罪名,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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