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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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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第二天就上了山,还走了一条偏僻小路,顾倾城早在村子里就会被带走,不会让东厂费事找人。

“这官造之物,你从何处得来?”

“人赏的。”

“谁?”

“不知道姓名。”

“这怎么可能。——用刑。”

这是真打,不比秦淮河上开玩笑,顾倾城稀里糊涂地被抓,稀里糊涂地被打,也实在想不起来要说什么,招供了半天也没招供到点子上,倒一样不带重复地领教了东厂原创的几样刑具,大开眼界,最后从竹杠上滚下来时已是皮开肉绽,神志不清。

“先收着。”主审官看再怎么浇冷水也弄不醒面前这个还算有个人形的人了,无奈只能收监散会,招呼同事们吃晚饭去。

这种没事找事的案子,主审官心情好就多审审,不耐烦就杀了了事。夏荆赶到的时候,主审官心情大好,正准备拿顾倾城试验最新改良的一套刀子,看来看去也只剩脸上还有几块好皮了——那就在脸上动手吧。

“急什么急什么,先来见老朋友要紧。”

“拿水给他冲干净,我一会儿就来。”

匆匆撇下吓得脸都变了形的顾倾城就往后堂走,首辅的亲戚可怠慢不起,更何况这位小爷本来为人也讨喜,出手又大方。

“你呀,幸好我来得及时。”夏荆悠然地啜着主审官私藏的碧螺春,敲着桌面,笑道,“还犯上——上压根儿不希望有人知道这块玉的下落,你倒好,唯恐叫唤得不够响亮,还抓起来打……直接杀了不就完了,现在可好,秦淮河已经知道他们的倾城公子犯上作乱了,那帮子人,你是不知道,没风都是雨,鬼晓得把这件事最后编派成什么样子——你担得起,我可担待不起,那位小爷什么都不怕,就怕出丑,一出丑就跟我叔叔闹别扭,我叔叔就拿我撒气,我呢,也只好回来找你说说话儿了。”

“咳……杀……杀不杀的我也没权定夺啊。”主审官谦卑急切的口吻里却全然没有害怕,这种爷见得多了,一边吓唬一边安抚,其实还不是为了捞人,还秦淮河——怎么不编皇宫呢。

“要不关起来,等他暴病而亡吧。”

“成。那就关着。”

“罪名打算怎么定?”

“犯上呗。”

“都说了……”

“那也没别的合适的啊。”

“要不……放了算了,就说抓错人了,你手下那帮家伙,抓错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嘿嘿,主题来了。什么没别的罪名好用,本官是懒得哄你,直奔主题罢了。交钱吧。

全身上下只保住了一张脸的顾倾城被首辅的侄子接走了。主审官笑道:“都成这样了,还舍不得呢?”

“老哥哎……”

“得,走吧,带着你的宝贝儿回去——都是外伤,也没使劲儿。”

“那块牌子?”

“喏,拿去玩吧,山流水而已。”

顾倾城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印象,是一双温暖的手把什么东西仔细系在了自己的汗巾上,头顶传来一声熟悉的低语,睡一会儿吧。

东厂的创造力不可小觑,几根竹子,一捆铁丝,就让小耗子伤得明明不重却会疼得死去活来。夏荆不禁感慨,要是每个衙门都有这般敬业的工作态度和这般持久的工作热情,天下还能是今天这个样子么。

疗伤的过程不比受刑好受,单是把贴着皮肤埋进去的竹签一根根地拔出就要了命——小耗子都昏迷了还无意识地抽抽,抽得夏荆眼泪都掉下来了,咬牙骂东厂那群人妖一个个都是疯子。

“小耗子,小耗子,小耗子。”捧着那张还算完整的脸喃喃自语,“小耗子快好起来。”

真是没料到倾城公子这么没见过世面,竟然会把这种东西拿去当,当就当了,居然还留下凭证,这不是等着人来抓么——就算看不出玉牌是进上的,这么黄灿灿一根流苏,他以为是稻草么!

那个赵什么的也是,不要告诉我他知道小耗子当的是这块牌子,要是他真知道,爷剁了他给小耗子炖汤。

终于赶来的赵临一头灰一脸汗,狼狈不堪,夏荆一见就上火,怎么现在才来,要不是我来了,小耗子都给人弄死了!带走一个活蹦乱跳的顾倾城,送一个死尸回去交差么!赵公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捧得起倾城的人竟然认不得官造子冈牌!

赵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检视榻上昏昏沉沉的顾倾城,瞧他伤口都包扎得妥妥当当,呼吸也十分平稳,方才缓缓转身,一揖到地,多谢学士搭救,在下感激不尽。

气得夏荆差点吐血,你成心的吧!

安静的房间里,两个人都是又气又心疼,赵临气自己粗心少问了一句话,弄得顾秦白吃了这些苦,本来心里就不好受,再一受伤,真怕熬不过去;夏荆气赵临监护不力,害小耗子又被折磨,还变本加厉,被一群人妖折磨,折磨得不成人形!

送药的跑堂不敢多问,拿了夏荆扔在茶盘里的赏钱就告退,临走想起来,怯生生地加了一句:

“大夫说,这药一定得滚烫着吃。”

然后就看见两位眉目间剑拔弩张的公子同时伸手去端药碗,然后毫无悬念地把熬了两个时辰才熬出胶的药汤泼翻在地。

小跑堂欲哭无泪,熬这药熬得他醋味都闻不出来了,这可好——就是被病人打翻了也没这么委屈啊。

“烦请您多熬一回,这是药钱。是我不好,白辛苦您一回。”

这回是另一个公子递过来了一个钱袋,一看就知道里面起码是三倍的药钱。钱倒罢了,难得的是人家说话还这么客气,温良恭俭,一点不带与那位大爷对峙时的锋芒。真是好教养的人啊。

“我去外头转转。”赵临冲夏荆笑了笑,看了顾倾城一眼,平静地退了出去。

不敢碰满身是伤的小耗子,夏荆只能痴痴地看着枕上那张被散乱发丝半掩的脸,抑制着呼吸,生怕惊扰了他的沉睡。

小耗子醒着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睡着了却不那么安稳,有时候还会睡着睡着就哭起来,哭也哭不醒,皱着一张苦大仇深的小脸咬牙切齿,待他醒过来一问,却一片茫然,只说睡得极深,根本没有做梦。

动心的次数太多了,对一个人的热情就坚持不了很久了。这一次真是奇怪得很,竟然牵挂这么一个告别后连模样都记得不甚清楚,只是忘不了那一双精灵一般的眼睛的小耗子,牵挂了这么久。可惜的是那精灵般的模样只出现了短暂的一会儿,在翡翠般的秦淮河上,在铺天盖地的月光里,在漫天的风雪和他滚烫的怀抱里,那双眼睛热情地凝视着他,满目纯真。

小耗子,如果你不回来,我怕有一天,我会再也回忆不出你当时的模样,那时,就恩断义绝了。

喂药的事还是赵临来做。灌了半个月的粥,赵临早已把给绝不配合的顾秦喂东西操练得纯熟无比,夏荆看着他一手捏着小耗子的鼻子一手托着药碗毫不留情地给小耗子灌气味令人反胃的汤药,心疼万分又不敢说——开始时是他抢着给小耗子喂药,结果回回都要洒一半在外头,糊得小耗子满脸黏糊糊的药汁不说,还容易蹭着他身上的伤口,到后来,小耗子看见他就往后躲。

“赵公子是……书院的先生?”夏荆看赵临哄小耗子睡着了,轻声笑问道,“好气质。”

“太抬举我了,不过是做纸笔生意的俗人。”赵临也笑着回答,“荆州兄才是大家学士。”

“咳,糊弄人的,借长辈的光而已。”夏荆无声地大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顾倾城,说:“这小玩意儿还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呢。”

“那可如何称呼?”赵临斟了一碗茶递给夏荆,好奇道。

“他?他管谁都叫公子,不过开心的时候,会叫我……喂。”夏荆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小耗子在他怀里说过一句,喂,你能不能带我去吃点东西,我很饿。

赵临立刻笑得喷了出来,连忙摇头告罪,直说,您见谅,您见谅。

夏荆也跟着笑,说没关系没关系。

偶尔会提起那块闯祸的子冈牌,赵临总是拍着桌子连连感叹,我怎么就没多问一句,当的是什么玉!夏荆先是不信,相处久了,发现赵临是个实诚人,也就把抱怨都转到了顾倾城身上,咬着牙骂,胆大包天,活该被打!

“其实也不是什么事,可大可小,是那个死人妖心血来潮找麻烦。——这家伙也是,怎么都不知道拆开卖,兴许还多卖几个铜钿。”夏荆叹息一声,不由得看向沉睡中的顾倾城,又是一声感叹,全是疼惜。

“这牌子,好大派头。”赵临自言自语道,“他倒也知道什么东西值钱。”顺手给夏荆的碗里添上茶,又叫跑堂的来添水。

“我怎么就没想到留点东西给他……谁想到他还要去当铺……”夏荆喃喃自语,低着头满心悔恨,要是当初给小耗子留点私房银子,他也不会窘迫到离了秦淮河就是个穷光蛋;要是当初留个玉佩宝石之类的东西给他,就算他没带钱就走,也可以当了应急——小耗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有他夏荆的一份过失。

“吵什么吵……”

床榻上传来一丝低低地抱怨。口齿不清的顾倾城半睁了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起床气瞪着炕上两个悠闲吃茶的人,一个是临安,另一个,说话的语调有点像心里希望是的一个人。

“可算醒了。”赵临笑道,“睡足了么?”

“嗯。”习惯性地赖了过去,闭上眼睛不肯动弹。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赵临无奈地笑着,对夏荆摆摆手,一边轻轻晃着肩头的人,“醒了就赶紧起来,磨蹭什么呢。”

“嘿,这家伙。”夏荆走过来捏了捏顾倾城的下巴,摇头叹道,“瘦得都不好看了。”

“别闹。”被捏得不舒服的顾倾城下意识地抬手去拨夏荆的手指,挥到一半就搭上了夏荆的手腕,一触之下立刻缩手,人却清醒过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啊……

真的是你,你来了,你在这里!

从被窝里抽出的手带着温热的气息,跟对方一向火热的手腕一比,却怎么都是凉的。不小心触碰到了那片温暖,留恋又不敢留恋,习惯性地躲开了,实际很想被对方捉住,捂在手中,抱在心口。

“公子救命之恩,小人无以为报。”说着就要翻身起来行礼,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人还太虚弱,动一动就头晕眼花,所以赵临和夏荆看到的都是顾倾城撒娇似的晃了晃身子,嘴里倒是客气,真客气。

“这孩子跟你有缘。”赵临笑着推开了顾倾城,起身走开,踱了出去。

一出去就后悔了。当着夏荆的面,他是自信的,自信到以为自己对顾秦的感情是兄长甚至父亲式的疼爱;自信到夏荆无论如何失态地看着顾秦掉眼泪,如何又妒又羡地盯着自己喂药的手敢怒不敢言,都可以轻轻松松一笑而过;自信到明明看见夏荆半夜摸起来抱着打都打不醒的顾秦絮絮叨叨也毫不介意,没有一丝醋意,满是宠溺。

可是分明是舍不得把顾秦交给别人的。

顾秦,你小子居然还怕我,还说什么配不配,你这个混蛋有没有良心,有没有长眼睛!

他不敢想象屋里的两个人是怎样的状态,方才顾秦那一声又惊又喜又怯的“啊”,像一把刀子直剜进了他的心里。没心没肺撒娇耍赖的孩子,虽然总把那份情说成痴妄,虽然万分肯定那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虽然看自己的眼神也是眷恋的——其实他早把心给了那个混球,只是清醒的时候,不肯上心罢了。

客栈的走廊是临街的,从窗户里看出去,正好看见河水从天边奔涌而过,天蓝得透明,云絮被阳光晕染上了一层淡金一层柔粉,浅黑色的一队飞鸟从夕阳饱满温柔的光影中穿行而过,影子落在河面上——不是影子,是船。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第五章:月落乌啼霜满天

看痴了过去,说不上伤心,也说不上不再伤心,眼中的色彩渐渐晕开成梦境,就这么倚着窗半眠未眠。

出来时随手掩上的门被拉开了,一个脚步不稳的小家伙跳过来,抓起他的手摇了摇,轻声笑着说:“醒醒,醒醒。”

猛地睁眼,一低头就看见顾秦笑嘻嘻地靠着自己,不甚有光彩的眼睛里流淌着熟悉的感激和依赖。甩甩头,定睛一看,门边站着那位水晶冠白玉簪的首辅侄子,风采卓然。

“饿了吧,走,吃饭去。”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赵临也讨厌自己的俗气,说来说去不过是饿不饿,冷不冷,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这里不比秦淮河,请夏公子包涵。”顾秦亲切客气地招呼道,又回头问:“临安,哪里好?”

“这里不比秦淮河,那里不比秦淮河,你这家伙,时时刻刻不忘夸自己。”夏荆哈哈一笑,点着顾倾城的额头道,“就你的秦淮河最好。”

我不是告诉你我姓夏名荆字荆州生辰八字如何如何了么,就差把祖坟埋在哪儿都交代了,怎么还是一口一个“公子”,对那个姓赵的倒是亲,临安临安,他是你什么人啊,有我跟你那么亲么……可能还真比我亲……可恶的小耗子!

嘿,你个姓赵的小子,不要以为把脸转过去了我就看不到你的得意劲儿。

“您见笑。”顾倾城垂下眼睛,让开路,礼数周到。

为了照看顾倾城,赵临和夏荆都瘦了一大圈,赵临更是憔悴得眼眶深陷。顾倾城看着赵临的侧脸,歪着头抬手摸摸赵临的鼻子,笑道:“我老说我鼻子有点大,嘿嘿,原来你也这样啊。”

“去去去,我这是一时的,你那是一世的。”赵临打掉那只爪子,头也不抬地顶了回去。

“你呀,是一张江南的脸,配了塞外的五官。”夏荆笑道。

“怎么讲?”

“丑呗。”

“你!”

小耗子恨得探过身戳在夏荆肩头,一边骂,你才丑。

“临安兄,你评评理,我不过说句实话……哎!”夏荆要躲不躲地笑着向赵临举杯,被戳狠了就叫唤一声,也不还手。

“荆州丰神俊朗,秦子嘛,鼻子有点大,个子有点小,眼睛……你踹我干嘛!眼睛还算漂亮,行了吧?”赵临顺手弹了顾秦一个爆栗子,笑道:“三天两头看大夫吃药,能好看才怪。”

顾倾城皱着一张脸哭兮兮地看着面前两个一唱一和幸灾乐祸的人,支着下巴不做声。

“又是这招啊?”赵临一看顾秦开始抽鼻子就想笑,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在他身上倒成了让人抗拒不了的耍赖,“不许撒泼。”

“来来来,临安兄,兄弟敬你一杯。”夏荆伸手替赵临斟满了酒,只装没看见顾秦的自导自演,赵临也配合地举杯祝酒,撂下顾秦在一边赌气剥松子,还不忘叮嘱一句,顾秦,你撅着嘴的样子,更丑。

小跑堂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上蹿下跳的少年十几天前还是奄奄一息的状态。

出来了这些时候,总该回去了,过日子有过日子的样子,难不成玩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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