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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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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有人不喜欢么……对了,您确定,对方能感受到我不好受?”

“我瞎说的。不这么说,你能打起精神来么。”

借酒浇愁的人暗暗道,我就知道是这样……

叔叔对首辅这个位置动了真情,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人,在接触过那张椅子之后,会不动真情呢?所以叔叔的真情和我的真情很不一样,他喜欢的是一个容易害人的位置,我留恋的是一个容易被我害的人。

小耗子,你全身筋骨都有旧伤,趁年轻要好好保养,不然老了以后会疼。

我叔叔说,真情不会消散,我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我怕他错了,所以要赶在我对你的真情消散之前,把你送到一个平安的地方去。小耗子,好好跟着赵临,他是个好人,旁人也觉得他是个好人——不像我,纨绔子弟,栓在亲戚的裙带上,面上捧我的人,背地里不知道多瞧不起我。

还有半壶酒,不喝可惜了……

入秋了,首辅准备回京,全家上下都在帮忙打点行装,夏荆也被拉来收拾给叔叔的同事们带的土特产,一边捆箱子一边就说起了顾倾城——两个月来常常和叔叔聊天,好像不那么顾忌说这段往事了。

首辅只对子冈牌的出现表达了略微的惊讶,说,皇上没去过金陵啊。

夏荆暧昧地笑了笑,道,您不知道而已吧。

“放屁。他出门,我会不知道?”

“那您的意思是?”

“那块牌子,现在在哪里?”

“留给倾城了,本来也是他的东西。”

“去找回来。”

首辅大人难得这般忧虑,夏荆看在眼里,虽然不解前因后果,也一下猜到,那块玉牌不是寻常之物,起码牵连的人里面有几个有来头的角色——希望别再听说卖掉了,上次为了它可费了不少事,傻小子差点连命都赔上了。

夏荆领的是一个不用点卯的差事,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每个月去领一份月俸,其余的时间都用在替叔叔打点京城以外的人际关系上,走南闯北,对这种突然出一趟远门的差事一点不陌生,招呼了一声便去收拾行装。收拾到一半,首辅差人送进来一本《礼记》,翻开一瞧,果然夹着一张银票。这便是警告,叔叔把这件事当了真,白玉子冈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一回可是名正言顺地去找小耗子,连出差费都拿到了,夏荆从心底笑开一朵花儿。

叔叔交代的任务,夏荆执行起来从来不磨蹭,洗了个澡就准备出发。江水正丰盈,此时行船,又快又稳。夏荆倚着江风,背对着绯红的夕阳与送行的管家告别,逆光中只能看清一个玉树临风的剪影,束发的青玉冠油润清明,星星点点的阳光穿透而过,墨黑的发丝上便有了一抹亮色。

起锚了,夏荆笑着转过身向船里走,身上的玄色缎袍微微反射着夕阳特有的光辉,乌金流转,极平常的一个人,恍惚间倒有了神仙的风度。

在金陵稳妥得几乎看不出水流的长江,在荆州却狂怒得叫人敬畏,奔腾翻涌着,每一支水流都激荡着饱满的生命力,分分合合,全无束缚却从不超越江岸的界限,急转弯处是永久的白浪滔天,一寸寸都是活的,让人心生顶礼膜拜的感佩。

出了山陵,水里就有鱼了。在汹涌的江水里存活下来的鱼,身上都是蒜瓣子肉,扔进白水里滚一滚都是人间至味。有一回竟然捞到了一条三尺长的鲟鱼,汤锅里滚开,香得人想掉眼泪。夏荆捧着碗慢慢啜着,直叹走陆路回京的叔叔无此等口福。又想起在小耗子那里喝的银鱼羹,虽然缺油少盐,却调得平和中正,暖心暖胃,看似平常,实则非常。小耗子不吃荤,只钟情鱼虾,这般品质的鲟鱼汤要是给他遇到了,他会不会,欢喜得跳起来?

下船的时候想和船老大买一条鲟鱼带走,船老大呵呵一笑,道:“小相公,鱼捞上来就死,鱼汤也只有用江水熬。”夏荆一想也对,就不再坚持,想象了一下小耗子听说有一道人间至味自己没福品尝时可能的反应,反而觉得,不给他带鱼更好。

都已经到了秦淮河才反应过来,小耗子自由了,这会儿恐怕不会在金陵了。

夏荆一下子想起了赵临讲过,顾秦失踪时他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女鬼勾魂的猜测都冒出来了。现在的情况下,夏荆虽然不会往勾魂索命上联想,又想到小耗子不管在哪里,总有人照顾着,也放心很多,但同样的茫然和失落却是无法抑制的,一瞬间甚至有了后悔,如果当初不为他赎身,这会儿只要跳上船就能找到他了吧——小耗子束发却不带冠,穿一身宝蓝的衫子,笑吟吟地递过一盏好茶……

不行不行,如果他还在船上,这些日子又要吃多少苦!

没了倾城公子名号的顾倾城,再也不是一个轻易可以找到的人,夏荆沮丧得连连叹气,一扭头去了金陵府。

“你小子,又来干嘛?”金陵府尹看到首辅的侄子就头大,上次为了买那个倾城公子,闹了个人仰马翻,现在秦淮河已经公然不欢迎自己了。

“找人。通缉……找顾……顾秦。”夏荆犹豫了一下,这会儿的小耗子应该不再叫顾倾城了吧,以后他再也不会叫顾倾城了吧。

“谁?再说了,通缉的事儿也轮得到你管呐?”府尹被气笑了,这位小爷还是这么不懂事。

“就是那个倾城公子嘛……我找他有事。”夏荆避开府尹的眼睛,笑道,“他借了我一方老坑田黄,我得要回来。”

“他不是跟着你的么,跑啦?”府尹是何等见识,一看就知道不关什么田黄的事,心里嘲笑,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像样的谎话都编不利索。

“对啊,跑啦,还偷了我叔叔要进上的田黄连钮。”

“小祖宗哎,清官难断家务事,连你叔叔都不管皇上的事。”府尹干脆说了实话,再绕下去恐怕连犯上通倭的罪名都能编派出来,首辅大人那样沉稳老辣的人品,怎么教出这么一个轻浮的接班人来。

“这回……这回真不是家务事。江大人,顾倾城身上有一件东西,是一个案子的证物——跟他无关,是涉案的人点茶的时候送给他的,我现在要把东西拿回来。江大人,这是我叔叔吩咐我的事。”夏荆端正了坐姿,语气渐渐诚恳。

府尹不再多问,拿来纸笔签下一纸通告,递给夏荆,道:“通缉令不是我有权签的。你拿着这个,可以在金陵随便找,我也只能管到这个范围了。”

夏荆恭恭敬敬地接过,补行拜见之礼,随即告辞。

小耗子,你最好在金陵,我可不想遍寻天下就为了一块破牌子。

金陵很大,夏荆细细地找了大半圈,毫无线索,去顾倾城曾住的船上询问,被老板不阴不阳地轰了出来,临关门还甩下一句话:“公子曾经沧海,我们这里的草台班子,想必您再也看不入眼了。”

为了给小耗子赎身,夏荆算是把这位老板得罪到家了,抢了人家的镇船之宝不算,不放人就烧船的气势,把老板噎得连带着一起恨透了顾倾城。

不过这一招也彻底讨好了周围的花船,没了顾倾城,曾经风光无限的惊鸿舫现在凄凉如褪了毛的水鸭,再也没有了昔日称霸秦淮河的豪情。这两天夏荆都住在船上,免费听各家最好的花娘唱新鲜曲子,带头叫好,对方羞了,说不比倾城,夏荆就摇头,他哪里比得上你。

他身体又弱,脾气又坏,据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秦淮河上从来不缺新面孔,每家的头牌也绝不是轻易能坐稳的,实在是各有各的好处。夏荆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论唱功身段,与倾城公子比肩的有四五个,再练几年能超过他的,也有那么一两个;顾倾城那瓢弱水,跟三千浩淼烟波相比,也就那么回事。

怎么就是喜欢他呢,真是毫无道理。

第一次见顾倾城,着实惊艳,一见倾心,后来却越来越觉得,这小耗子也没什么比人强的地方,就是特别让自己牵挂而已。

真是毫无道理。

恐怕是不在金陵了。夏荆有些失落,这个结果却也是意料之中,秦淮河是小耗子的伤心地,惊鸿舫在一天,恐怕小耗子就不愿在金陵一天。

还没等离开金陵,就收到了京城来的信,立携玉牌入京。

叔叔当自己知道小耗子的下落,到金陵前,自己也当自己知道小耗子的下落,到了金陵才想起,小耗子在秦淮河这件事,早已不再理所当然。叔叔从来不催自己,这一次口气如此急切,恐怕不尽快找到那块破牌子,叔叔要有麻烦——唉,朝廷里的事,没风都有雨,坐得最高的那个人的心思,从来都莫名其妙。

第七章:姑苏城外寒山寺

临走前,吩咐茶房去惊鸿舫叫一台戏,带着家伙到晚晴楼演,“我嫌船上气闷。”

家常班子,不抹脸,只用箫管配合,淡淡的一出《牡丹亭》,良辰美景,流水落花。杜丽娘脸貌不俗,口齿更是清越,惊鸿舫没有顾倾城,水准也并不降低。夏荆看了半天,终于挑出了毛病,“扇子旧了。”

眉眼与顾倾城有几分相似的闺门旦大大方方地屈身一拜,笑道,好眼力。

其实夏荆想说,你什么都好,只一点不好,你不是小耗子。

唱完了,拿了赏银,领头的戏子上前再拜答谢,起身蹭过夏荆的衣角,轻轻递上来一句,倾城在紫金山。

“站住!”

夏荆一声断喝,留下了跟在队伍最后的领头戏子,那个杜丽娘。

“您刚才说,”待人出去,夏荆立刻换了谦逊的态度,诚恳地请对方坐下,慢慢开口,“谁,在哪儿?”

“顾倾城,我师兄,不久前回来的,私下见了一面,他说他现住紫金山。”杜丽娘礼数周到却也不怕生,和和气气地对答,风度一如当年的倾城公子。惊鸿舫不简单,夏荆突然走神,想到了这一点。

“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喜悦和急切的心情实在抑制不住,只能强装出冷淡高傲的口吻来。说不好怎么会这样,傲慢,伤了小耗子,又冲着无辜的杜丽娘发作了一回。

“千金买笑,”杜丽娘笑道,“师兄一个人回来时我就猜到,您会来找他了。您怎么不去惊鸿舫呢?今天若不是我来,您还怎么能知道师兄的下落呢?”

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就叫缘分,夏荆心道。

“他一个人回来的?”想起杜丽娘方才的话,赶紧问,“一个人?”

小耗子,你真的在金陵!可是你怎么是一个人呢,赵临去哪里了?你跑去紫金山做什么!找遍了金陵也没想到去紫金山看看,谁会想到你会在那个闹鬼的地方!夏荆又惊又喜又慌张又悔得跺脚,一碗茶端起来又放下,根本没注意到有半杯已经洒在了外面。

杜丽娘静静地等着面前的公子收回心神,方开口道:“有个人陪着师兄,可那个人不是您,师兄可不就跟一个人一样么。”

夏荆闻言,静默半晌,掏出一锭黄金,塞进杜丽娘手中,用力握住,说:“大恩不言谢。”

“您言重了。”杜丽娘礼貌地笑了笑,起身行礼,飘然而去。

欣喜若狂的夏荆冲出晚晴楼,雇了一台小轿就往紫金山赶,一路上只感叹上苍开恩,竟然用这样的方式送来了小耗子的消息,如果自己不是跟惊鸿舫赌气,硬叫班子出来,如果来的不是小耗子的师弟,如果那位师弟没想到或者没机会跟自己说一句“倾城在紫金山”,免不了就错过了。

谢谢老天爷开眼,让我找到了小耗子!

紫金山地势开阔,气象万千,龙盘虎踞,坐拥长江。这一带草木葱茏,掩映着断壁残垣,人迹罕至,跟秦淮河的香艳旖旎一比,实在是不讨人喜欢。小耗子怎么会在这种不宜人居的地方?

夏荆几乎要怀疑那个杜丽娘是个不怀好意的诱饵,引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方便劫财。要不怎么他一见自己就说顾倾城的事?一叫就叫来了顾倾城的师弟,还是个有机会对自己说话的角色,哪有那么巧的事?他怎么知道顾倾城没和自己在一起?顾倾城……不会是干起打家劫舍的勾当了吧……

虽然想起小耗子最拿手的功夫就是咬人掐人时会忍不住微笑,冷峻肃杀的环境还是让夏荆不由得浑身发冷。满山黄叶猎猎作响,时不时会有打着旋儿的落叶飞到脸上,刀锋一般的边缘,看着就让人心生警戒。

“您别上山啦,山上这会儿没人了。”轿夫看主顾闷着头就往山上去,忙叫住了,“晚上有野兽。”不大理解怎么会有人下午才往紫金山赶,看风景讲究清早,这大晚上的,谁看得见东西啊。

山上没人了。夏荆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轿夫的话,头脑一下清明,转身笑了笑,道:“瞧我,都忘了正事。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人家么?”

轿夫这才明白这位出两倍银子加急赶到紫金山的主顾是来找人的,也是,一看就是个没耐性的人。于是笑道:“转过这个角,过去就热闹了。”说着请主顾上轿,放下帘子,招呼一声,一会儿就到,近得很。

轿子里的人望着渐渐灰暗下去的长江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久就能见到小耗子了,可一看这般悲凉的景色就忍不住心情压抑。古人说,长江悲已滞,人悲伤起来,看江水都是停滞的了。就算现在不该悲,甚至该喜,这段不久前还杀声漫天血染山河的路走起来还是教人悲得厉害,悲得都看不清江水,只觉得天地都凝住了一般,阴冷骇人。

小耗子本来就不是个爱开心的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

还没觉察出轿子转弯,外头就送进来一句话,公子,到了。

下轿举目,远山明月,方街老井,烟火人家。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却不吵闹的地方。正是晚饭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响着风箱,窗上的白棉绫透着屋里的灯光,雪白中晕开温柔的昏黄。店铺大多还开着,卖什么的都有,但都不大,也不热闹。店主有的直接在堂屋里摆起了饭桌,热饭热菜的香味飘散出来,让夏荆立刻感到了饥饿。这是一个真正的桃源,秦淮虚浮,终南冷清,只有这里才是好人家住的地方,小耗子正该住在这里,和赵临一起,安安稳稳地活到七十岁。

就算是自己的家,也没有这般亲切的气质,那个宅子太大太高贵,只对住在里面的人而言是可爱的。夏荆突然涌起了强烈的乡愁,思念一个采菊东篱下的地方,一个活生生的却只活在自己脑海中的地方,一个和这里挺像的地方。

一个孩子背着书包赶着几只大白鹅依依呀呀地逛远了。自己小时候只养过狗,一条狗比一个使唤丫头还贵,平日里也有专人照顾,从来没真正驯养过什么动物。夏荆有点羡慕那个放了学不能玩还要去放鹅的小孩。

怅然了一回,夏荆立刻想起找顾倾城这件正事,便回头问轿夫,您可知道,这街上的姓赵的人家在哪里?

轿夫挠头,我不住这儿,不清楚,您站着,我替您去问问。

说着就跑进了米铺,连说带笑地比划了一会儿,出来向夏荆笑道:“向前走,第一个井口那里往右拐,就在第二个巷子口。”夏荆笑了,塞给轿夫一吊铜钱,道,您辛苦,这吊钱,您和您兄弟打酒吃,别嫌弃。轿夫笑着接过,告辞。

这一块居民区,道路横平竖直,不转弯时什么都看不到,一转弯就是惊喜。夏荆一眼就看到了纸笔店的幌子,从笔迹上看,还是赵临的字。

门虚掩着,里面是明亮的灯光,没有人声。夏荆站在门口,想了想,又想了想,确定自己是来替叔叔办事的,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很快就听见赵临温和的声音,稍等,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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