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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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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夏荆,赵临一愣,旋即又笑了,亲切地让进屋子,笑道:“吃晚饭了么?”

夏荆看着眼前人品如玉的赵临,心头顿起波澜,这个人太好,好得让人如沐春风,不由得想要亲近。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小耗子呢——倒是小耗子有点配不上他。

赵临不虚客气,夏荆也不跟朋友说场面话,毫不犹豫地坐在了赵临对面,接过碗筷,高兴地说,一闻就知道,临安好厨艺。赵临笑道,稍等,我去叫顾秦来一起吃。

说着就出了门,脚步声越来越远。夏荆惊诧之余居然暗生一丝欣慰,小耗子好像是一个人住……

赵临的纸笔店摆设得很拥挤,却不杂乱,扎扎实实的一屋子存货让人看了就安心。夏荆想着,回去要把这个告诉管家,别把屋子收拾得空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不一会儿就听见赵临稳健的脚步声和小耗子特有的动静。这小耗子轻功练得走火入魔,什么时候都迈着台步,飘飘荡荡,装鬼最适宜。

“夏公子!”小耗子欢呼着扑了上来,“临安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呢。——你来干嘛?”

“有你这么问的么,顾秦?先吃饭,别闹。”赵临笑着把小耗子按在了椅子上,取来一副碗筷递过去,一面向夏荆招呼,荆州,自己动手,别客气。

赵临的手艺虽然比不得夏荆家中的厨子,但好在食材新鲜,怎么做都不会难吃。没人布菜,却也是宾主尽欢。小耗子全然没有了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仪态,吃完虾竟还会吮手指,一脸的意犹未尽。夏荆面前是一碗炖豆腐,也不知道赵临拿什么炖的,一点豆腥味都没有,醇香绵软,过口难忘。忍不住问了一句,临安,你这豆腐是拿什么炖的?

“人肉。”埋头拣虾仁的小耗子抢先回答。

“骨头汤,炖到干。”赵临一巴掌把顾秦拍进碗里,任由顾秦挂着一脸菜汤悲愤地瞪着自己,看着夏荆的眼睛,微笑着说道。夏荆从小被家人逼着吃油汪汪的骨髓,对筒子骨有深重的怨念,长大后再也不喝骨头汤,今天一尝,立刻改变观念,骨头汤炖豆腐,天下一绝。

赵临做的是焖饭,米汤就当汤了,顾秦不吃干饭,只喝汤,一边喝一边抱怨,夏公子,你喝的是我那份。

夏荆立刻把已经端起来的汤碗递到顾秦面前,说,我不抢你的。

小耗子连一句谢都不说,拿起来就喝。

灯光下的小耗子仿佛白玉雕成一般,润泽清透,生气勃勃。赵临真会照顾人,这才几个月不见,小耗子就变得这么好看了——小耗子你别在我夸你的时候打嗝儿行么……

吃茶的时候,夏荆才说起此行的目的,神色严肃起来。

“那块牌子你不是一直随身带着的么?”赵临听顾秦说“当了”,立即反驳,“这是正经事,快别闹了。”说完便向夏荆摇摇头,抱歉地笑道:“他呀,财迷心窍。”

“虽然我不知道我叔叔为什么要这块牌子,但肯定是急事,如果留在你身边,可能还是个祸害,顾秦,还是给我罢。我给你个别的戴着玩好不好?”夏荆好声好气地劝。

“我才不是戴着玩的,谁会贴身戴着什么东西是为了玩。”顾秦嘀咕着,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了摸左腰,夏荆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起身便把顾秦拖翻在炕上,点住了笑问道:“不给,我可抢了。”

“临安救我。”小耗子眼泪汪汪地看着赵临。夏荆好笑,这说哭就哭,还是没变的嘛。

“荆州,你按住了他。”赵临面无表情地伸手就拉开了顾秦的外衣,摸准了玉牌的位置,毫不留情地开始扯顾秦的腰带,夏荆锁死了顾秦的手,也不给他一个笑脸。顾秦又挣又咬却没有一点效果,只能拔高了嗓子嚎得如同夜猫子哭魂。

“别叫了——不知道的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赵临还是忍不住笑了,手下却不让步,被踢了几脚之后干脆坐到了顾秦腿上,三下两下就把顾秦扒得只剩下里衣。夏荆疲于应对小耗子的一口好牙,分不出神来看赵临,听到这么说,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还没把我怎么着么!”小耗子护财失败,拖着凌乱的衣衫爬到了炕角,蜷成小小的一团,闭着眼睛哼道:“你们强暴我。”

两个暴徒精疲力尽地倒在炕上,双双叹道,可算抢到手了。

赵临说:“这里的码头每天下午有去京城的船,绕一小段路进京杭运河一路北下,顺利的话十天就能到。”夏荆点点头,道:“我明日就走,这事——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很急。”顾秦穿好衣服,恶狠狠地瞪着夏荆,小声骂,强盗!然后泪眼汪汪地盯住了赵临,只听得赵临一声断喝:“有意见啊!”

小耗子仰天长啸,壮士一去兮,今晚是不打算还了。

赵临先赶到门口,随即收住了脚步,拉住了夏荆飞扬的衣角,笑道,随他去——那家伙叫我惯坏了。

夏荆却盯着顾秦离去的方向,嗯嗯啊啊,心不在焉。

借宿在纸笔店的人坐立不安,却不敢流露想出门的意思。

“找到这里,实在巧。”夏荆把杜丽娘的事讲给赵临,还是忍不住问,“怎么不一起住——这般,生分。”

“谁受得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带着好几个小孩吊嗓子,鬼哭狼嚎的,比鸡叫都管用。”

“哈——还在唱?”

“唱得欢着呢。镇上人知道他是倾城公子,一开始还不敢亲近,慢慢地才都喜欢了他,晚上没事就凑过来请他来一段,他可愿意了。”

“这样,真好……”夏荆盯住了窗户,半眯起眼睛点点头。

“荆州,去看看他吧。他想你,”赵临平静地笑道,“白天看不出来。”

“临安,你到底……”夏荆摸不透眼前人的底细,太沉静了,不像凡人。

“他跟了我,不后悔,但有遗憾。”赵临笑了笑,转过身去,人,一半落在灯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

小小的一点烛光,在水光盈盈的眸子深处闪烁跳跃。

“那个……他没拒绝……我没敢多留……”在高贵如古井的赵临面前,说什么都不利索了。

“那银子,他买了隔壁拐角处的一间小房子,阁楼租给我们这里一个教书的先生。这小子,把租金都给了我,还经常来帮忙看店,说不想白蹭我的饭。对了,他还抱怨过不止一次,你给的银子太少了,买完房子连家具都打不起。”赵临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散得很快,“我把顾秦当儿子一样宠。”

“临安,你为何要牺牲这许多?”第一次完全消散了赵临的敌意,虽然仍然疑惑,却不敢再放肆。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异的人,他到底是什么品性……

“我没有牺牲。”

赵临微笑着抬起头看着夏荆,眉目平和,安宁如松间明月,清朗似石上清泉。

郑重地对赵临行了大礼,转身向顾秦的房子走去,越走越急,待要砸门时,门却突然开了,顾秦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抵住冲过来的夏荆,瞪起眼睛喝道:“你敢进来!”

跟在夏荆身后的赵临走到门前,缓缓道,再胡闹,家法伺候。

门里的人看了看赵临,又看了看夏荆,提高了声音问:“刚抢了我的东西,还想打家劫舍?”

“如果你要带他走,趁今晚。我会反悔的。”赵临突然转过身,声音低得只恰好能听见,话音未落,人已经飘然远去。

夜色中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隔着一条薄薄的门槛,对望着一言不发。

良久,门里的人眼睛闪了水光,哑着嗓子哭道,你为什么不要我?

不知道过程是怎样,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怀里多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小耗子,一边哭一边喊,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们为什么都不要我!

“你不是要带我走么……买了我为什么又扔掉我……我老是惹他生气……他太好了……我不好……他要我做个正经人我却忘不掉以前……我想死……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他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要我!”小耗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音嘶哑,喊到最后,只剩下虚弱的气声。

抱紧了小耗子,任凭他又踢又咬,手臂越来越用力,要把那副细小的骨骼揉进身体里去。小耗子,你别再哭了,我已经控制不住地想要带你走了,趁我还清醒着,你快别哭了。

我过的不是正经日子,天南海北地跑,经营打点随时烟消云散的生意,巧言令色油嘴滑舌道貌岸然两面三刀,一步走错便可能赔上身家性命。你愿意陪着我,我也无法带着你奔波,更何况,是为一些不大好的东西奔波。这世上怜惜你的人不只有我,能跟你过日子的人却只有一个,但那个人不是我。小耗子,我能为你造一条秦淮河,却造不出这一片紫金山。

小耗子,别怪我不辞官归隐,这世上我放不下的除了你,还有别人,我不能为了一个亲人抛弃其他骨肉。

说到底,错在我,那年冬天,我不该回来。

续了孽缘。

疯了的小耗子渐渐平静了。低头一看,竟然已经睡着了,温热的小身体紧紧地靠在自己怀里,半张着嘴,口水蹭湿了一片,脸上粘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大概是哭累了,这会儿睡得十分沉静香甜。

不想再惊动他,轻轻把怀里的小人儿就近安置在外间的榻上,烧来热水替他擦脸擦身子。小耗子舒服得直扭,把夏荆逗得笑出声来。

小耗子恢复了健康,又比过去长了点肉,就更好看了,一张脸水灵灵的能拧出汁子来,分手时过分深的眼窝和过分高的鼻梁也不再那么棱角分明,咄咄逼人。月光斜斜地飘进屋子,女孩儿才有的长睫毛便在那张白玉琢磨成的脸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比什么妆饰都摄人心魂。

倾城倾国,名不虚传。

就这样痴坐到天明,一如初见。

“夏公子?”尚未清醒的小耗子瞟了一眼床头满目痴情的青年,懒洋洋地叫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被子往身上一卷,一步蹿到墙角,颤颤说道:“你又想干嘛!”

挂着浓重黑眼圈的夏荆笑嘻嘻地说,劫色。

“混蛋!”身轻如燕的小耗子毫不犹豫地跳过来,一脚踹在夏荆的小腹上,夏荆舟车劳顿后又一夜未眠,疼得躬身捂肚子也没挪一下窝。

送早饭来的赵临恰好看到了顾秦披着被子光着脚在床上蹦跶着往夏荆肚子上狠踢一脚的场景当即把食盒重重地顿在桌上,横眉立目,一声断喝——反了你了!

神采飞扬的小耗子立刻蔫不兮兮地低声道歉,我错了。

夏荆忙摆手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顾秦,你是不是想洗碗?”吃完早饭,赵临指着一桌子盘子碟子说,“以后别这么客气,还有,记得要用热水。”

小耗子低眉顺眼地开始收拾碗筷。

倾城……夏荆恍惚了一下,这种柔顺,曾经以为是倾城公子待客的礼数,却不曾想是天然生成的温婉,只不过顾倾城的低眉顺眼总带着忧郁,小耗子的低眉顺眼却掩不住心甘情愿甚至欢天喜地。

开船总在黄昏,紫金山下秋意萧瑟,比起终南山的初夏,风更薄,云更高,天更浅。

“临安,昨晚……”

“我知道。我相信。今早是我小人之心,荆州兄,你见谅。”

小耗子咬着牙站在远处,一言不发。

习惯了聚散的顾倾城,因为很久没有经历聚散,此刻便不习惯了。

第八章:夜半钟声到客船

跳板已经抽回,木浆声起,一个黑色的影子跳进了江水,一团青衫冲下了码头,撞进那个黑影里面,相拥成石。

天地苍茫,江湖如白练,飞鸟相与还。凉风裹挟着枯叶悲鸣,江水中的两个人眼看就要被上涨的潮水吞没。码头上的一袭灰色长衫在风中撕出心碎般的声响。

最后只剩下一个青色的小身体倒在浪花里。

“儿子,回家。”灰衣人一把捞起浑身发抖的孩子,横抱在手中,大步流星,赶回了每个房间都烘着炭盆的小屋子。

小爪子死死地扣在他腰间,湿漉漉冷冰冰的身体靠过来便不肯离开,一盆热水打翻在床上,将他也泼了个透湿。低头亲了亲那张沾满水渍的小脸,正要挣开了去换衣服打水,那边就缠了上来,缠死了不肯放手。

像被潮水留在沙滩上暴晒而亡的海蜇。

“别扔掉我。”

再一次低头亲了亲他,贴着耳朵说:“那当然,你要给我养老送终。”

“为什么不是你给我养老送终!”这死孩子,什么时候都要抬杠。

“好好好,那我们一起死。”

刚要把收拾好了还赖着不走的顾秦踹下床,一眼瞥见他恋恋不舍的悲哀目光,心头一热,抓过来塞进被子里,四肢并用抱紧了他,长叹一声,突然就掉了泪。

小顾秦,放不下,就别放下了。

被勒得透不过气的孩子憋足了劲终于转过身,凑上来亲了亲他的眼角,又亲了亲他的脖子,埋下头自顾自睡了。

看着睡梦中笑得睫毛轻颤的顾秦,赵临不愿猜测这是因为梦里见到了谁。

第二日清晨,船已开进运河,暗潮少了,船更稳更快,迅速离开了这条水道在设计图上的终点,不过也不可惜,这个季节,哪里来的琼花。

地方官没有随意进京的权力,但夏荆这个地方官甚至连直隶的上级都不当真,进京也就容易得很。船上大多数人是商贩,这年头世风日下,商人也穿起绫罗来了,夏荆暗暗感叹,通身云锦,也敌不过一条犀带。纨绔子弟天生擅长交朋友,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快到海河的时候,夏荆已与船上的大部分人说上了话。可惜还没来得及称兄道弟,旅程就到了终点,夏荆摸了摸怀里的玉牌,背起包袱就跳了下去。在船上的日子久了,一下地就腿软,晃了几步才找回正常走路的感觉。官驿没法住,就赶紧就近找了个干净的客栈,倒头就睡。

见到玉牌的首辅却没有喜悦的神色,夏荆有点丧气,小声说,看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很要紧,”首辅的眉间凝固了一层严厉,缓缓说道,“宁王。”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他就是一个戏子,秦淮河上人人都认得……那个人是……他?”夏荆先是惊得好笑,小耗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身份,继而反应过来叔叔说的是谁,心头一紧,声音不由地降低了,小心翼翼地不敢出气。

首辅摩挲着玉牌,半晌无言。

找了你这么久,折腾得上上下下不得安宁,你终于送上门来了。

元启二十三年九月初八,高祖驾崩。遗诏,废黜太子,长兄裕王继位。次年,改国号崇明。前太子赐封宁王,远驻江西,终生不得回京。次子景王守钱塘。三年,景王作乱,直犯长江。金陵一役,景王战死。当月,宁王自废身份,流落江湖,再无音讯。

金殿上的人却不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景王原是跟他最亲的侄子,当年欢欢喜喜地去了钱塘,还说江南风物远胜京畿,请他回去他也不愿,到底还不是造了叔叔的反,打打停停,闹了八年,被一张软弓随随便便夺去了性命,据说那一箭是从右眼射入,贯脑而出,当场不治,死相极其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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