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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草绿——by闲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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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流放到蛮荒之地的废太子要是手里有兵,恐怕会反得更早更凶狠吧。

十五年了,从你爹,也就是我弟弟的葬礼开始,你恨了我十五年,我怕了你十五年。我早就不想再忍受这种惦记,哪一天我才不用再分神管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子,哪一天你我才能够解脱。大侄子,前太子殿下,是死是活,你给我个准信儿。

元启十四年春,太子出阁读书,帝师连赞“胸怀丘壑,聪敏非常”。高祖满心欢喜,以为帝国有后,却不想这孩子从小过惯了宫外的自在日子,少年人突然拘束起来便免不了心生逆反,天天装模作样地之乎者也,写出来的文章却总是一派山野之气,不成体统。下了课,呼朋引伴打打闹闹,成天想往宫外跑,好几次竟溜到了山海关,被守关的总督看破身份,才不得已垂头丧气地回来。

实在没有个帝国继承人的样子。

高祖嫡子有二,太子居长,底下有个小两岁的弟弟景王。十来年间,庶出的几个儿子夭折的夭折,戍边的戍边,京城里只剩下了太子和景王。元启二十年,靖王守蓟州,战死。高祖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老了十岁,健康急转直下,话也不肯多说,沉默久了就红了眼眶,念叨着死去的孩子们,再看一眼从进宫起就不着调的长子和天真烂漫老是长不大的二儿子,摇头叹息,垂首不语。

两年后的端午,一家人团团而坐,谈笑风生,景王搂着高祖笑道:“阿爹,你的君子心其实……阿爹不会生气的……是哥哥偷的,他说,花栽在盆子里,接不到地气,长不好。”高祖无言而笑,被召回来赴家宴的裕王接口:“那不叫偷,那叫陶潜风雅。”太子听了,幽幽叹气,收了笑容,盯着脚尖说:“何处是南山……”

高祖虽然没听清这句话,但看了儿子的表情,笑容还是瞬间消散,换了无奈和担忧。

裕王转着手里的茶杯,微笑着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两个侄子。

第二年,高祖病危,托孤长兄,溘然长逝。

还是裕王的他送两个侄子出城,废太子握着弟弟的手,眉心微蹙,一字一顿地问:

“为什么不是他?”

说罢,策马而去。

年轻的裕王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小侄子,抬起头向着沙尘扬起的方向轻轻笑道:

“不是,又如何。”

裕王登基一年,朝野肃清,内外调和,承高祖遗风,称元崇盛世。景王犯上,他本想吩咐“毋伤我侄”,却最终撤回了旨意,留下一句“逆天者亡”便回了寝殿。景王死,他下令以亲王之礼厚葬,天下动容。

三年前,首辅接到密诏,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果然是了不得的事——找到宁王,要悄悄地找,不能惊动你我以外的任何人。

“皇上为何不派闲人秘密寻找?”

“变性易装,旁人就认不出他了。”

“皇上何以确信臣有此眼力?”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赤壁佩——外头的人怎会认得那个。”

赤壁子冈牌,和田料,正面浅浮雕山水小舟,风月学士,背面错金银《前赤壁赋》全文,缀珍珠蜜蜡,金丝孔雀翎,宁王平生最爱之物,舍太子之位不言可惜,收拾包袱时却攥着那块牌子痛哭,说,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首辅在心里把进贡子冈牌的人骂了千万遍,你们两个倒是惺惺相惜了,害得我当着人忙国家大事,背着人帮那位小祖宗找亲戚,两头都不能串消息,万一走漏了风声就没法收拾,都快精神分裂了。骂完了又忍不住心疼,聚散,并不是一家之痛。

在收藏界名声渐盛的首辅大人听侄子说起有一块精工子冈牌出现在秦淮河,立刻留了心,这种东西不是寻常人物能弄到的,风月场上争人要拼家底,感谢倾城公子,竟能诱得宁王亮出了这块牌子。

“叔叔,您原来是在找宁王?”夏荆趁四下无人,赶紧问了出来。

首辅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失踪的前朝太子,罪臣宁王,痴情种子,突然现身风月秦淮,把唯一证明他身份的东西送给了一个戏子,然后再度消失。大概是因为行踪泄露,才抛弃证据的吧——真叫人头疼啊,现在还怎么找人去。首辅大人甚至冒出了叫那个戏子去做诱饵钓宁王现身的馊主意,赶紧甩了甩头,回到正经路子上来。

无论如何,找到牌子也是一个大突破,首辅第一时间便进宫汇报工作。曾经的裕王看着依然光润的玉牌和已经陈旧的流苏,默默地取出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牌子来,递给首辅,道:“这是一对儿,宁王的赤壁,景王的小石潭。”

另一块玉牌边角都有些磕损了,正面是一潭一瀑,草木翎毛,背面是《小石潭记》,金丝已经脱落了大半。放在一起,果然是一对儿,单独看不出来,穿孔相合竟是一副阴阳鱼。

“臣有罪。”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就只能说这句话,首辅无奈又不由得轻松,这下没法找了,我也不用再折腾了吧。

皇帝对光瞄着半透明的阴阳鱼,瞟了一眼跪在地下的首辅,淡淡说道:“学士见过那个戏子么?”

“回皇上,不曾见过。”

“去看看。”

“是。”

回到府邸的首辅吩咐侄子,你再跑一趟把那个什么公子带来给我看看。

夏荆警惕地扫了一眼叔叔,说,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你对我还不放心么。”首辅拍了拍侄子的肩膀,叹道,“连我的老同事都惊动了才买来那么一个人,居然不带来给我瞧瞧,太不像话了。”

夏荆鄙视着地板。

“我这不是走不开嘛。”首辅放软了口气笑眯眯地劝侄子,心内再把住西苑的那位祖宗骂了一百遍,到底是谁想见那个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夏荆却不愿意去,被催急了就说,他行踪不定,谁知道现在还在不在金陵。

那就去找。

首辅冷峻的声音和严厉的表情激得夏荆一身冷汗,头昏脑胀地答应了下来,等叔叔一走就气得捶桌子,又赶紧给菩萨上香,祈祷赵临赶紧带着小耗子去云游,最好云游到海外去,再也别回来。

我就是不想让他来!

首辅满意地看着侄子挠墙,总算拉了一个人下水垫背了,大海捞针这种事,没人交流经验心得的话,能把人逼疯。

真是没道理,宁王没钱没兵没势,还能造反不成,小祖宗放着那么多该不放心的事不管,偏偏来不放心这个。不过,小时候被放逐,九死一生,回到京城,竟那么凑巧地登上了从前想都不曾想触碰的宝座,这位小爷也够不容易的——也难怪他多心,此等好事能发生一次就能发生第二次,就算我觉得宁王这辈子都不可能撞这么大的运,他不放心,倒也是皇帝之常情。

夏荆为消极怠工做了充分准备,拿好钱和行李,说,我准备去长白山转一圈,再转去关外,从关外进蒙古,再去秦岭,然后南下云贵,到了广西再回头,如此等等。

这才叫找人,叔叔您那种说是借找东西找人实则公开受贿的……不知道怎么定性……

首辅悠闲地啜着茶,笑眯眯地说,你一个人玩这么一大圈,太累了,我调几个人帮你,分几路一起玩——他们经常找人,特别有经验。

小子,下次耍心眼麻烦换个高级点的手段,你这么着,我都觉得丢人。

得到了首辅书面保证不轻易调动东厂工作人员的首辅侄子老老实实地踏上了回金陵的路。越往江南,秋雨越足,夏荆一向拣早春去江南,就是怕极了这种连头发都能闷出霉斑的天气,可这回就盼着老天多下雨,把路都浇烂了,什么车都走不了,只能走路——走路走得再慢,只要在走,就算不得怠工。最好途中大病一场,病得看不清人影,那就名正言顺地走不了路了——哦,不对,那也不行,那就给了叔叔一个最好的“派人帮忙”的借口。真是讨厌啊。

时隔三月,再一次出现在赵临面前的夏荆,已经没有了与赵临对视的勇气,更是诚心诚意地不想见小耗子。倒是赵临,客客气气地让座倒茶,再去叫顾秦出来。

一身纸屑的小耗子跳上炕,从赵临身后探出头来,摆了个狼狈为奸的造型,粲然一笑,问,你来干嘛?

“那块子冈牌是宁王的随身之物,上头这三年一直在找景王之乱后流落民间的宁王……他现身秦淮河还把牌子给了你——顾秦,我叔叔要见你。”夏荆的声调渐渐沉痛,“赶快逃。”

“为什么?”顾秦认真地迷惑起来。

“逃不掉的。”赵临苦笑一声,拍了拍顾秦环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撑住了茶桌道,“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正式来抓人。”

“不想把动静闹大。”

“对。”

夏荆凄凉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小耗子,转身就走,说,我去城里转转,不急这一时。

赵临关了店门,拉着顾秦坐下,细细地把利害因果讲解了一遍,眼见着顾秦从迷惑转成惊恐又转成悲哀,不由得万分灰心,抱住了顾秦一遍遍喃喃自语,当初就不该带你去什么终南山。

如果不出那个馊主意,顾秦怎么会去当牌子,夏荆不会因为见不到倾城公子而大闹秦淮河,也就不会知道这块牌子的事,朝廷也就不会知道宁王的动向,一切就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倾城公子,惊艳秦淮。

那时多好,太太平平的。

“好什么好,你愿意我一辈子卖笑么。”苍白发抖的顾秦瞪起眼睛,生气地说,“谁告诉你那时候我就太平了。——反正都是死,这么死,我还体面些。”说着就要走。赵临见过隐忍着愤怒的顾倾城,嘴角弯弯,眼神却刻薄得飞刀子,这会儿的他也是一样,只是因为懒得装出笑容,失去了往常的倾城之色。

第一次被顾秦当真发脾气顶撞的赵临连连道歉,手上却不肯放松,直到臂弯中的孩子消了气,又变成了垂头丧气的模样。顾秦说,怪我,当初应该带点别的,我那里值钱的东西其实挺多的。

“不怪你,谁都不怪——好好好,怪我,怪我。”赵临叹道,“关键不在你我,在朝廷怎么对付宁王。放,大家都平安;不放,反正我会陪你一起坐牢杀头。”说着低头揉揉顾秦的脑袋,笑着亲了亲那张小脸,“你这一紧张就咬嘴唇的习惯得改了,会留疤的。”

“我不要坐牢杀头。”顾秦叹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么。”

“没有,我只答应了你一起死。”赵临难得有机会跟顾秦抬杠,这会儿也想不到要积口德了,紧张之余竟然自己笑起来,好不容易赢一回,心内不由得暗爽。顾秦结巴了一下,一指头戳上赵临的心口,恨恨地道,我就要一起老,你老了肯定特别丑。

“你老了肯定还是现在这么好看。”赵临笑着攥住了那只细长柔软的爪子,看着对面亮晶晶的眼睛里忽然翻涌起的泪光,一边抬手去拭,一边自己却也鼻子发酸,忍住了,勉强笑道,又哭,又哭,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来的除了夏荆,还有一个赵临从未见过却觉得面善的少年。

“师兄。”

顾秦一把扶住了要行礼的少年,转头看了一眼夏荆,冷冷地道:“不行。”

赵临已然明白,夏荆为顾秦找了一个替身。

“师兄,我赌上了性命,只为了离开那条船。换了是你,你也愿意的吧。”

“你这不是赌,是送死。”

“反正都是死,这样死,还体面些。”

赵临终于找到了这个少年让他觉得面善的原因,他和顾秦一样通身的收敛淡远,就是这股气质让顾秦在众多美娇娘中鹤立鸡群。这个把顾秦叫做师兄的少年,虽然年纪小,身材脸貌还是个孩子,却丝毫不输顾秦之美。

“夏公子,各人有各人的命。”顾秦将少年护在身后,淡淡地说。赵临拉过少年,低声问,你是怎么搀和进来的?

“我给这位公子唱过一台《牡丹亭》,就认识了。”少年浅浅一笑,又把手塞回顾秦的手心里去,用力握了握,眨巴着眼睛看看夏荆,又看看顾秦。

“临安,送他回惊鸿舫。”虽然是吩咐赵临,顾秦的眼睛却一刻不离夏荆,口气冷峻严厉,不顾身后的人微微一抖,挣扎着要逃。赵临不顾夏荆伸手阻拦,一把抢过神似顾秦的少年,双双挤进夏荆来时乘的小轿,吩咐道,去秦淮河。

轿夫见怪不怪,抬起轿子就走。轿子里的两个人都不肯先开口,半晌,少年低头一叹,颓丧地靠住了壁板闭目养神。要是顾秦,就会选择赖在自己怀里吧,赵临忍不住想。上了船,赵临脸不变色心不跳地编了一通“此人有逃跑意向”的说辞,满意地看着惊鸿舫的老板传下严令,从此以后再不放颜如玉下船。

颜如玉留给赵临的最后一个眼神,是赵临在顾倾城眼中常常见到的绝望。

公子倾城,少年如玉,老天恩赐了惊世骇俗的美,却不肯多赏一份太平岁月。可是颜如玉,你得这么想,活着,就总还有遇到好人的希望,你师兄不就是个例子么。

回到紫金山时,顾秦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只等着和自己告别了。旁边站着脸色灰败却架着一副事不关己态度的夏荆。

“我会回来的。”顾秦勾住赵临的脖子轻声说,然后凑上去深深一吻,旁若无人。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终南山下的那个农家院落,那一次也是这样毫无准备的亲吻,时间突然停滞,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是立刻放开了对方,又好像是过了很久才放开。

离得那么近的浅得透明的眸子里,满满地蓄着信任和眷恋。

明知道顾秦此去凶多吉少,却还是很肯定地答复:“我等你回家。”

第九章:江雨霏霏江草齐

竟然是上次离开时乘坐的那条船,甲板上那道锐利的硬物划出来的伤痕还没有补上漆。因为带了重要的人,夏荆好说歹说,要来了船上最舒适的、已经被一个徽州盐商订下的房间。上赶着付了两倍银钱,回头一看,顾秦悠闲地靠着船舷,正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待他走近了,轻轻地说:“你还是这么肯用强。”

才过了两年,面前的青年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倾城公子的影子,却也一样没有了那个小耗子的气质。夏荆也靠住了船舷,偏过头看着那双水汽丰盈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叫不出他的名字,叹息一声,又低头去看甲板。甲板上的划痕让他想起了顾倾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然后就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的伤都好了吧?”

顾秦捋起袖子来看了看,笑道:“早就好了,就是这道,还没消。”刚要把袖子放下,手臂就被人夺了去,指尖慢慢地划过那道一寸来长的疤,放开手时,没有血色的手腕上多了一抹淡粉的指痕。“我的手总是特别凉。”顾秦微笑着看向上空掠过的一群鸽子,“现在比以前好多了。”然后闲闲地移开了架在船舷上的手腕,柔软沉重的衣料垂下来,覆盖了那片雪白,一如当年,倾城公子精致的随意。

“如玉说,你去过一次惊鸿舫……”倾覆的星光中,甲板上只剩下这两个人,并肩而立。“嗯,去看看他们,”裹在裘皮斗篷里的人声音低沉却不减独特的清朗,“我的师弟们。”

在赵临面前编得几乎可以用一派胡言来形容的“想当年”,在这样的环境下讲述出来,却恢复了正史的面貌。顾秦总结说,秦淮河不认人,只认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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