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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盈袖上+番外篇——by风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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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一顿,声线微微颤抖。“那孩子受尽了侮辱,终于循到门路逃出来,但很快又被发现,抓回去毒打。逃出来、被抓、被打、逃出来、再被抓、再被打……”我慢慢抬头,忍不住喘息着握住了阿林的手。他的表情很镇定,手却在发着抖。“别说了。”我坚决地说。

他抬头看我,眼睛清澈而透明。

阿林似乎平静了许多:“……最后,李林终于逃出来了,昏倒在路旁,一个戏班子里的老头捡到了他……”

然后老头为了帮李林躲避抓捕多次迁移,几个月漂泊不定。路途中也总会捡到些其他孩子,躲不过的就自己掏钱,买下那些孩子。我发觉阿林落泪了。老爷子是个好人。

“……十年。整整十年……”

“阿林。”我负疚地拉着他的手。引起他伤心的是我,我极为过意不去。难怪阿林有时会从一些小动作里透露出些高贵的气质,他原是集荣耀于一身的将相之子;难怪他明明会武却刻意荒废不愿做主角,他是怕再一次受人关注,发生悲剧。阿林将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如同惊弓之鸟,不敢再探出头来。阿林他受的比我更多的苦不是身体上的,是从高处跌落下来的惊恐和痛苦,失去父母的撕心裂肺,落了一切的惊慌。相比之下,我不过是要饭要了几年,不过是磨去了棱角和反抗之力。阿林他……受苦比我多。“谢谢……多谢你告诉我……”阿林反握住了我的手,二十出头的青年窝在我肩上,安静地哭。

第三章

我的戏在十二月初八的时候就要开演了,初七那日,伍爷爷忧心忡忡地回来,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告诉我们是湘王听到了咱们“伍戏班”的名声,竟包下了我们一天的场子,且指了名儿要看“踏雪寻梅”。

“这是好事儿呀,爷爷,说不定咱们就此攀上高枝儿了呢!”小良在病榻上听说了这事,兴奋得不能自已。

“唉,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儿啊……”伍爷爷叹一口气,揉揉小良的腿,“肿消了,再有几天就可以下床了。”这里的孩子都很苦,只有小良一个是当初跟他从村里出来的,没尝过多少苦滋味,自然不明白。这班子里的好些戏子也许是王公贵族的熟面孔,孩子们见了只怕要翻出旧伤。台子光靠大的、老的也撑不牢,这真是叫人左右为难。

“爷爷……”我进门便是见他一副愁苦样,明白为何,不由叹了口气,道:“不如到时将妆容画浓些……”这里的戏同中国古代的京戏不同,脸上是着淡彩的,衣饰也不如京剧那般特殊。这里普通寻常的衣服是窄袖、束腰的,戏服却是宽袖,松襟,比常人衣着艳丽,是以一件戏服常要让一个戏班挨饿上好一阵子。我还记得上个夏天,为了凑足钱给阿青弄上一件《吴姬》的戏服,戏班子天天粗茶淡饭,一天一顿,整整挨了十天。

老爷子眼一亮,道:“怎么个涂抹法?你来说说。”

我叫来画妆的小眉端来东西,请阿青坐下,回想着家乡京戏子的模样,开始描画起来。见我将脸全打上白色粉底,小眉惊呼了一声:“怎可如此胡来!这……”我不理会她,顾自动手,拿最赤的胭脂,最墨的眉笔,在小眉不断的惊叫和试图阻拦下,完成一张女子的脸。我一拍手,将镜子放在了阿青面前。虽然不尽如人意,但也好歹出了效果。

一时之间,众人噤声。

我缓缓饰弄着阿青的长发织成髻来,从各个女孩子那里借来珠花、燕钗等物,插入阿青的发髻里。不知何时,众人已齐聚在这屋里看着我巧手翩翩。为了防止他们接受不了,我特意把白粉施得淡了,能看出些许肤色来,又上了浅胭脂,发髻也留了缕长发下来,该是能接受的吧。

“艳而不妖,清而不淡。”阿林蓦地开口道。

我寻来最遒丽的大红衣裳,缀着火红穗子的。披在阿青身上,他立刻美艳得如同一团火,刺着人的眼球。

老爷子半晌才回过应来,拍着手惊喜道:“好!好!就这么办!”

演戏的那天,众人一一被我画上了老爷子买来的珍贵油彩,穿着最为艳丽的戏服登台上场。来看戏的都是湘王府邀来的王公贵族,也有少许好事的买通了小厮,把自己扮成一个下人溜进场子里来。我们的出演是在城北的“万安戏社”里,那社大,台宽,几抹艳色一上,便引了众人眼球。我特叫伍爷爷把奏乐的人也搬上了台,却着有意韵的朴素衣物,这一来,京韵便愈加浓厚了,还隐隐透出点越剧的魅力来。我看得不住点头,更别说台下不断拍手叫赏的贵人们了。

××《踏雪寻梅》是压轴戏,到天色将晚了我才入后台。晚花灯已经上梁了,后台正热闹,忙得不可开交。阿林寻到我,一把摁我坐下,端来描妆奁,道:“还有一炷香。”我知晓他的意思是时间不多了,却无奈地一摊手道:“我可没法自己画自己。”这描画是精细活儿,这儿的镜子又是铜镜,穷人家还没有镜子,我尚是半吊子生手,能为别人画已经很了不得了,却要为自己画,我可没那么厉害的功夫。谁料阿林蹲到我面前,竟笨拙地拿起脂粉帕,朝我脸上敷来。我惊讶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着闭上眼睛,任他摆弄我的脸。反正也就这么一张破脸,谁都不会去在意的。

前世许多女子,心中日夜所思的最温情的时刻不过是有人在面前细细替自己画眉,如今是真的有了这境遇却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惜的是我是男子。我不禁一叹。那眉笔触到我的眉尖时,我的心确乎骤然一缩。若我是女子,只怕早已被打动……

“好了。”略略别扭的声音响起,我睁开眼看镜中的自己。许是肤色太黑,阿林又不善于涂抹,肤色只到常人差不多,艳色用的却多,眉也描得极好。只是怎么看,这脸都比原先柔美了许多。眼角边的腮红竟使我那双本是圆尖的杏眼细长起来,配着飞入鬓角的剑眉,居然人模人样。

见我惊讶地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阿林不好意思起来,拨开镜子便拉我。“好啦好啦,我这就去换衣裳。”我笑着掰开他的手,跑去寻我的戏服。看管戏服的小良见了我竟一怔,仔细打量了我的衣着才分辨出来。“九袖,你原先的脸好生生,我看了快十年了有时还记不起来,如今这一抹,可真英武起来了。”他羡慕地将武生的戏服交给我。嘱托我别压皱了。我就帘子换了衣裳,听得伍老爷子在外唤了,才走出去。众人皆已待我,竟都是双眼一亮。老爷子连叫几个“好”字,将我往台上一推,打个“加油”的手势给我。我屏息换气,最终心明澈下来,几步来到台中央,向下一抱拳。

第四章

湘王府是朝廷中的一支大脉,不属正亦不属邪,自成一系,行事难测。此番如此大规模地看戏,自然是请了不少人,朝廷官员不论何派,皆被均匀地邀了几个人去,就是新晋的官员,据说也不痛不痒地来了几个,一时之间,诺大一个戏社,竟只余后台有空。

据说湘王府是仙府,府眷个个似仙,少出门见人,神秘非常。上朝时,湘王旗下的人也少有言语,沉静安和,反倒更合皇上心意。湘王府在民间是极得人心的。不过——我冷笑——做事能如此干净,又怎会无污呢?

×××阿青出场时果然艳惊四座,我斜眼得空看向台下时,却是一个而立男子带头缓缓鼓起掌来。他掌声一响,众人方清醒,一时之间叫好声压过了台上乐声。我花枪一舞,半跪于阿青身前,道:“小姐可愿收下吾?”

我和老爷子合计好了,乐声响时便有人在台后替我唱腔,混着敲敲打打的锣鼓声也难以分辨,我的嘴同那声音一开一合,对得丝毫不差。可身上却有一道目光,似芒刺在背,如影随形,竟摆脱不得。我余眼看去,却是那而立男子身边的一个不知年岁的男子,面目端的是稳重,却让人隐隐觉得飘忽不定,记不真切。那目光依旧紧随,我却将眉越蹙越紧。是了!我忽地想起什么来。

“九袖,你这张脸好生生,我看了你快十余年了,有时还记不起来呢!”

“九袖?啊,没认错。我老记不住你的脸,嘿嘿……”

“哎,你要有些标记就好了,偏生脸上一颗大点儿的痣都没有,独独绿眼辨得出来,要你闭了眼,可叫我们怎么认?”

……这人,易容了!我心蓦地一惊。这手法竟与我相差无几……我登时背上一阵冷汗,将眼神速速瞥过那而立男子。那男子却是平常,眼角有颗泪痣,除了双眼狭长,却也无甚可取。我又瞥见那他身旁的神秘男子。他竟蓦地朝我一笑!

我心中一紧,再不敢分心,头皮发麻,有意无意地背对那人,对台下叫好声置若罔闻。不久,那行锣一响,正在台上唱独角儿的我蓦地神经一松,挽个枪花儿来隐下台去。如此上台下台反复多次,那目光也逐渐移开了,看得我好松一口气。这人定是同江湖搭上了边儿的,我可不愿因我这张脸再惹麻烦。即使性质不同。

一出《踏雪寻梅》唱到最后,我倒在台上,阿青在身旁将一枝梅枝“刺入”胸膛,紧接着倒在我身上。我听到掌声如雷,于是同阿青睁开眼相视一笑。他缓缓立起来,我却是一跃而起。我那一下跃得漂亮,台下叫好声又响了几遍。阿青欠身还礼,我拱手作揖。随后,伍老爷子亲自敲起“木锣”,我和阿青相绕一圈,他接过我手中的长枪,抛空舞了个熟悉的花势,倒也气魄十足。我则一改方才之势,弱柳扶风,运起了嗓子用汇了点京韵的特殊唱腔唱道:“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燕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这本是李煜的《相见欢》,一回老爷子听我吟了直说好,非要叫我在这出戏上唱出来,且换人唱了他还直摇头,说没那个“韵儿”,恰好借这戏尾的“错鸳鸯”叫我唱。这“错鸳鸯”本是这个世界戏中的一大特色,也便是颠凤倒龙,原演武生的要在这尾巴上唱一段旦声,原是旦角儿的却要耍一把武技。这“错鸳鸯”本是技艺高超的角儿才可演得,阿青自是不用说了,我却也沾光做了一回“高角儿”,自然要尽力把这尾梢结好了。

“这‘错鸳鸯’可难,尤其是武角儿,要演出旦角儿的风韵,是难,又要唱出来,是难上加难。九袖,你可得备好了,万一演好了,这戏便高了,万一演差了,这戏也就砸了。”伍老爷子是这么讲的。

我和阿青相挽下台,原是一片寂然,正当我自道“糟糕”时,却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掀了起来,直震得我耳根发麻。阿青激动地抓着我的手,双眼晶亮,身躯发颤,半晌憋出几个字儿来:“太……太好了,九袖……”

伍爷爷在台上谢幕,声音洪亮。像他当年也是个武、旦双角的高超戏子,如今不唱了,接管下戏班,这回唱到朝廷里去,也算偿了他一个心愿。

×××一出戏唱下来,伍戏班出了名,阿青更红了,连我竟也在外头有了名声,旁人都说:“演梅生的那个角儿——”

湘王府光顾了我们戏班子后,伍戏班便身价高涨,再也不是一个寻常戏班了,每回出演,常有高官包下场子来,就是没有包场的,定也有不少捧场的,一时之间,一出“伍戏”的票虽未到“千金难求”的地步,却实是高出同行数倍之多。湘王府自那一次之后,却是再没有点过戏。

阿青一红,便要为他正式起个“牌名儿”了。原来也是准备起的,不过正赶上了这一回。因其双角演得好,伍老爷子给个谐音,起叫“霜珏”,这名儿便开始频繁地挂在人口边了。

又自那出戏后,伍戏班的戏便分了两种,一种叫“京戏”,一种却是寻常。那名儿自然是我起的,价钿也不同,“京戏”是演给官员看的,普通的戏是演给百姓看的。伍老爷子如我所愿,再没让我上过台,我在台旁隐了身形拉拉胡琴,自得其乐。

风云变幻,一月初八那日,天冷得连手指也动不了,宫中竟传来国丧:皇后逝,国哀三日。

第五章

风云变幻,一月初八那日,天冷得连手指也动不了,宫中竟传来国丧:皇后逝,国哀三日。仅一日,府中竟又有消息传来:湘王府请旨,出戏为悼念皇后。一时之间,举国震惊。国丧之日不得出戏、花街闭街、游乐尽止、一切喜事禁行,举国戴孝。这一向安和的湘王府竟大逆不道地邀请出戏!真是匪夷所思。更为另人惊骇之事,皇上竟答应此请,不日便将挑选全国戏班,在皇后葬典之上御演。

这一来,全国的戏班全拥到了京城,走三条街就能见到一个戏子:宽服敞袖,容貌出众者不在少数。谁不像得到“御用戏班”的名号?哪个戏子不想享誉全国?

伍老爷子却是不欲争这个衔儿。

“咱们已经太过招摇,时间长了免不了被人嫉恨,这一事正巧,出来个‘御用戏团’也能替咱们避避灾。”伍老爷子是颇为高兴的。

“爷爷,这不成,难道就把皇室那宗大生意让了人?这可是飞黄腾达的好机会呀!”小良急道。一旁的众人也纷纷附和。我替爷爷捏着试妆用的面人儿,不咸不淡地道:“古来戏子地位便屈于人下,如今摆出这一着,免不了又是一场宫斗。那些达官贵人怎会坐看一班戏子招摇显摆?这戏演得好了,面上是风光无限,今后做上朝廷买卖,暗内要被多少戏班嫉妒?这名一出,也不知有多少官员盯上这班子,大家都是吃过苦头的人,谁想过回原来的生活?即便是恃技博得皇上欢心谋个一官半职,也不知要遭多少人唾骂,三日五日的,谁受得了?没有一技之长在身,何以久留?那宫门太深,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实是去不得的。”我一席话说得伍爷子连连点头,余人也哑口无言,虽心有不甘,却都化作一声叹息,去了。小良一见,急了,道:“你怎这样说?进宫面了圣,演了戏,一举扬名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会来讨好我们呢,一朝惊演,就换得半生荣华富贵了呀!”这一说,又叫众人回过了头,面上犹豫。我摇摇头,不回话。这宫里的事情我那丰富的阅览看过的何尝少了?你争我斗,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哪一样是好玩的?只有天真的人,才会觉得皇宫是个金窝窝,入了宫就是上了天,什么也不愁了,即便是皇上,也要每天朝九晚五,又何尝轻松了?

×如此两日,上竟传下命令来,全国的戏班必须派一个人去宫里,唱一段戏,唱得妙的,选拔出三十人来,再抽这三十人所属戏班中戏子,抽演段子,演进前十者至圣上座前,整戏班排演,最后由圣上断决。这一来,便算是下了死命令。小良等人舒坦高兴了,我和伍爷爷却愁了。我家戏班本就唱得好,技艺高,随便去一个也能跑进三十去,而三十之后的两场却都是贵人把手,我们的名声已经传开了,糊弄断不好糊弄,认真又定不能认真,只急得我顿足兴叹。伍老爷子也整天愁眉苦脸。“不然,最下下策……”

“不,伍爷爷,等到时再看看罢,若是真不成——也只能……”解散戏班子了。伍爷子和我都不愿把大伙儿往火坑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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