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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盈袖上+番外篇——by风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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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第十二章

三天,假期虽短,却也足够我重新恢复同他人以往的关系了。许是大伙儿都觉得这回没戏儿——因为我将其他戏班的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皆逐渐同我恢复了以往的态度,连小良也偶尔同我搭上一两句了。

正是这日,我手把手教脑筋转不过弯儿来的小眉描彩,门上突然响起几声敲捶之声。大伙儿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是小良开的门。突听得院中一阵欢呼,小良惊喜地叫着:“中了中了!咱班子中啦!”小眉蓦地跳了起来,我手中的眉笔掉落在地尚自不觉。

“第九!是第九!”小良挥着一张红榜,喜得在院中乱蹦乱跳。紧接着,那我见过的太监碟礼便出现在院中,冷眼关心,不言不语。

我恍若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愣愣地见老爷子寒着一张脸上了前,也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他二人言毕,那碟礼忽地转过头来直直看向兀自站在廊上发怔的我,略一点头便牵袖而去。我被那平淡无奇的一眼看得冷汗直冒,抓紧了身边的门框,五指指甲掐入微朽的门缝中。

第九……仅挑十个班子竟上了第九……

“九袖?九……”小眉在我耳边急呼,我却无法应答。已摆脱不得了么……这湘王府。我站直了身子,苦涩地朝小眉摆摆手,转身踏回了屋中,不去看小良一干孩子们欢呼雀跃。湘王府究竟看中伍戏班哪一点,为何执意不放手?!我恼怒地捶了一拳桌子,下力虽不大,终究习武之人,猛然间还是敲掉了一只桌角,木屑乱飞,扎进了肉里不少。我顾不上疼,心中直懊恼。

“你恼也没用,这桌子又如何碍着你了?”阿林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寻出一块白布来捉了我的手轻柔包了,“那湘王府打定了我们的主意……便是你,如何躲也没用了。”

“可……可……”我心有不甘,着恼地握紧了拳头。

“松开。”阿林淡淡道。我瞥他一眼,丧气地张开了手。

躲不得了……难道只能看着班子里的人往火坑里跳么?当时的那一片刻间我看到湘王府的眼神,便已知他在伍戏班上下心思了。那眼神我太熟悉,正是我的一个同事时常看待他的学生们的眼神。虽然性质的大小有不同,但是确确实实,他是看中了我们伍戏班,想要借我们而取得什么利益的。我深深蹙眉。阿林更是麻烦,要如何才能替他摆脱这戏子的身份……

“阿林,你听我说,”我突然握住他的手,疼痛犹自不觉,“你现在就辞了这班子,离开这里,我——”阿林用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掀开他的手,急道:“你是将相之子,决计不能随这戏班入宫!你有大好前程,有朝一日……”

“我何来锦绣前程?”他忽道,“父死母失,我凭何去寻什么前程?”

我怔然。

“我的身,我的心,早已在几年前就同这戏班子拴在一块儿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何可去?”

“可是……可是……”我可是了半天,却寻不到话来反驳他,只得闭了口,一人生起闷气。“更何况,兄弟姊妹皆在此处,我如何能一人逃离放着不明不白的他们进去侯门?”他俯下了身来凝视我的碧眼,一字一句地道:“你便听好了,便是上刀山,下油锅,我阿林也随着你去!”我被震住了,险些落下泪来,呜咽了一会儿,揉了揉眼道:“罢,今后,你可想后悔都来不及了。”我睨他一眼,拉他坐下,问道:“阿林,你知晓现今国事多些,且来同我说说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阿林疑道:“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气他木,道:“湘王如今咬定了咱们,咱们便由着他咬?自然是寻棵大树抱死了,等脱离了那条豺狼,才好下树来另谋出路!”

原先为了躲避那官场,我下意识地避开了那些话题,可如今却要进去了,必然要好好把摸透了。听阿林略略一说,我顿时头大如斗。

这朝廷里,原不只湘王一家坐大。这我是能料到的,但却不知,足有五个流派相扯相牵。湘王是亦正亦邪一派,本不好摆弄,但朝中偏有一派同他处处作对,亦是正邪不分,乃是以孟清菊为首的清菊一派。及旁还有以张涣祯、范重雪、夏霂臣等人为首的保守派和以厉王府为首的激进派。最后还有一派是朝廷元老相合而成的持稳一派。“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阿林道。言下之意,是现下也不知变成了何种派势。

我沉思起来。我们自然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同湘王对着干,也顶好不要将班子推到风尖浪口上去摆着,保守一派又颇偏向湘王府,如此看来,倒是老臣一派最为合适。可老臣向来反对戏子这等惑主之物,又要如何才能投向他们?更何况,上回那一出,湘王已间接地宣布了伍戏班是他的,我们这个小小的戏班被反湘王府的人见了,是鄙,被湘王府的人见了,依旧是鄙。要怎样才能以这浮萍之身稳靠下来……还有,现下局势也不知如何了……

我猛地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一脚梁柱,烦躁得想大吼出声。没等我发泄完,一只手掌忽地覆上了我的双目。“莫多想了。”阿林浅声道。我一怔,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此刻空想毫无用处,走一步算一步罢。

第十三章

几日后,伍戏班连人带物被几台锦绣大轿抬进了皇宫。四合院的小宅上了锁,我一路回头盯着那落满积雪的屋檐渐渐只剩下一点黑影,连大门上过年时贴的红纸都看不见了,才从车窗外缩回了头。

车来得早,沿街的铺子都未开张,我看着翩飞的帘子下不时晃出来的熟悉的景致,顿感到一阵凄荒。这雪大的,只怕车轱辘的轧痕一过,没多久就又被覆上看不出来了吧。我在马车嶙嶙的响声中倚窗而思。

入围的十支戏班中,相当然尔,三大流派尽数揽进,除了我们京戏独此一家,其他流派都有不下两个戏班。可我掰指一数,却疑惑起来,这第四个,却是哪一流?

这回来迎的却不是碟礼,而是另一个小太监。年岁不高,话要多些。“嘿,别说,要寻常还真猜不出来。谁会想到排了第四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流派呀,里头角儿都说不清名儿的,唱起来期期艾艾,谁料还正对了皇太后的口味。这下,在太岁爷耳边说上那么一句,就过啦。”我方记起那日皇上身边并未有什么老太太似的人物,于是道:“皇太后?草民倒是未曾有福得见。”

“那日选了一个上午太后便乏啦,于是下午就回去了。吃罢醒茶又来看了一回,然后到未时就又回寝宫去了。”难怪,我们上台时已过未时,自是没见了。我又同那叫“小法子”的小太监瞎聊了一会儿,见他在这厢里耐不住,便叫小良过来同我换了座,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孩子便嘻嘻哈哈说在一道了。我则同小眉安置在了一起看箱子。小眉拍着那几只箱子道:“只怕如了宫,这几箱衣裳也用不着啦。”“怎么?”我看向她。“小法子说了,戏服届时宫里头自会有人制订,这等穿旧了的衣裳是不能入皇上的眼的。”我点了点头:“唔。”

“九袖……你同老爷子还有阿林……是不想戏班子入宫的吧。”我一惊,抬头看向她,却见到一脸凄怆之色。小眉勉强提着笑道:“我是被老爷子从街上捡到的……我对老爷子说我什么也记不得了,老爷子就收留了我……”她别过头去,眼神空落落地落到了远处,“可其实我什么都记着……什么都清清楚楚。”她的眼眶微红,声音有些发颤,细弱的手指抓紧了箱子,“我是自个儿逃出来的……自府里……后来有人来追我。我骗了老爷子哭着喊着求他收留我,他就信了,什么也没问,带着我东奔西逃……”我隐隐想起来了,那年冬天雪比这小些,一大堆凶霸霸的家丁模样的人拦在门口,推搡着老爷子叫吼说要交出小姐什么的。老爷子借口跑回屋,带着我们自后门溜走了,落下了一大堆东西,我们饿了一个春天才补齐了演戏的器具。“那些人是最凶的家丁……爹都管不住他们……”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歉疚。我没有插话,只用手握住了她抓得泛白的手指。她虚弱地朝我笑了笑,“我怕……”她小声抽泣起来,“我怕死了……如果看到他们……”我握得更紧了,“我不想回去……回去只能死……我……我……”她的气略微有些不顺,自己定了定神,然后慌乱地看了看我,“我认得阿林……我小时见过他一回……”我蓦然一惊。“他是李将……”我一把捂住了她的口,将惊愕的她的头放到胸膛上来轻声说:“别说。”她惊呆了,挣了几下,我越发将她按得紧了,“别多想,我们不过是最低贱的戏子,宫里头的人我们一个也不认得。”“九……”她挣了一下,然后渐渐不动了。“我们谁也不认得,我们不过是一班戏子……”我轻声地在她耳边安抚般地一遍遍耳语。她听到了我的话不动了,仰面看着我,满含泪水和惊惶的双眼看着我欲言又止。“其实罗七他……”然后她不说话了,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低下了头去,将脸埋在了我怀中。

我感到心更沉了。“来,小眉,我们打个勾,要是碰着了不想见的人,咱就拉拉小指……好不好?”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我们全都是老爷子的孙子,我们全是他从穷乡僻壤的小村子里带出来的,一个也没落下,对不对?”

她又点点头。我搂紧了她,将眼神定在了摇晃的马车的一点。热气顺着她小小的瘦弱的身子传过来,但是挡不住寒冷的侵蚀。

我全部心思都落在了湘王府上,以至于到了宫中进了涿院将要分房时才被小眉惊醒过来。她一如一个贫民少女笑着对我道:“九袖,分房啦,你和阿林还是一间。这回大伙儿都是两人一间房……还有,下回出演的时候也定了,在月末。咱的京服已通知了人去办了,明儿个就会有人来丈量尺寸……”

我这才听到小良他们欢喜热闹的叫声,发觉这竟是个比四合院还大上许多的小院。“其他班子呢?”“都在其他院子里呢,咱这是冬院。”我“哦”了一声,寻到了自己的房门,箱子已被人卸下,各自的东西也给分到各自的房里了。我进屋就见阿林正在整理他的物事。我打量了一眼那屋。屋子很宽敞,有个大的圆桌,还有一张卧榻,榻的上方悬着张竹画,我也不是内行,只觉得好看,可不知如何评说。一旁摆着两个花瓶,房内四角也摆了盆栽。床榻和小厅之间由纱帘隔了,两床之间设了道雕花屏。阿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去打开窗子透风。我搬着我的蛇皮胡琴坐到了窗边,看着园内开得正盛的几株腊梅。两人竟一时都没说话。

第十四章

伍老爷子选来选去,最后敲定了《碎花阵》。既不会太出彩,又不会演得砸了叫湘王府起疑。因需全班上阵,这出戏是再好不过,每个人都有,戏份又不多,上来唱也仅一两句,担保不会被谁相中。裁衣服的下午就来了,丈量了每个人的尺寸,便回头去做京服。因为京服不同于一般,我且画了样稿给他,倒让那人夸了一手好画,直让我纳闷无比。

我依旧是那拉胡琴的,还有几位老人也同我一道敲敲打打。我便用不上那戏服。阿林干的是次配角儿,走个过场便罢,小眉倒是有戏份,需得凄哀地唱上两句哭词。全戏倒是小良和老爷子挑起了大梁。

排戏的时候少了个人,方想起雨恭被那个宁小王爷带去了,一时觉得揪心无比。老爷子便让乐然替了他的份儿,一出戏的角儿倒也顺顺当当地安排了下来。

《碎花阵》的调儿我是熟悉的,嗦了两个音便拉得溜儿了起来。阿林的角儿小,走了一遍便过了关下来,拉张椅子同我坐在了一道静静听那调儿。因为这碎花阵原先也排过几回,倒也不生,到下午的时候便差不多定了型。但阵势庞大,只分开了排,却还没合上过。

宫里的御膳倒不亏待我们。众人吃得很是开心。我因内力的关系舀了两勺汤便罢。方回了屋,阿林便端着几叠酥糕进来了。“晚膳用不惯么?”他将那两碟蝴蝶酥摆在我面前,“吃得益发少了。”

我一愣,隧道:“哪里,是没什么胃口。”他却不放弃,将一块酥递到我唇边。我看着他固执的眼神,无奈地叹一口气,张口去咬。正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罗七冒冒失失地跑进来,才一开口,便停住了,忙大呼小叫地退出去:“对不住对不住,我来错了时候……啊呸,我没来过……”

我发了会儿怔,才失笑将那酥用手接了过来。“这小子……尽知道瞎说。”阿林一声儿也没吭。

这便在宫里住下了。

这宫里头倒也同四合院没分别,除了到了月半时湘王府的一个人来过一回,看了排演的情况,时间一溜儿便到了月末。因为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其他戏班演得什么,越是临近那最后的时间,众人越是惴惴不安起来。

宫里裁缝做的衣裳已经送来了,自然同寻常之物不好相比。全是丝织的,艳丽非常。我们这些伴奏的乐师也有一套湖蓝色衣衫,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最后几日众人益发用心起来,如今骑虎难下,我也不得不收讫诸多心思,认真排起戏来。

最后彩排过关那日,全员串上一遍,一个趾高气扬的太监过来看了一盏茶时间,便在一本簿子上用红笔划上一个圈,转到下一个园子去了。余下一个小太监来看我们演完。那小太监评点甚是尖刻,但似又是内行,处处指责竟是一针见血。老爷子连连点头,叠声应是。我不由多看了那小太监几眼,只见他腰排上写着“崔生”。

那崔生看过一遍后坐下来喝歇茶。小良殷切地端了茶水上去,他一饮竟,竟直接吐出口来。“这糟水也拿给咱家?换净水来!”小良忙又去换净水。

趁这档儿,罗七凭他一张巧嘴撬出了些消息来。那崔生太监说到了排了第三位那班戏子,我一听之下心底咯噔一声。濡软凄迷之音,宛然之句……诸多形容到似是江南的越剧!

我小心地挪过去些,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许是动作太大,崔生太监斜了我一眼,突然跳起来惊斥道:“怎么?这里竟有胡人!”我一时傻在原地。“来人!……”伍老爷子一见不对劲,忙上去道:“大人!大人!这是草民班子里一个打杂的,并非胡虏……”“你胆敢收养胡人?!”崔生竖起眉毛,嘴脸尖刻。我忙和众人齐跪在地,冷汗直下。“大人息怒!此人不过瞳色特殊,您瞧那模样,哪有半点胡人的样子?贱民可拿这条老命做赌,他绝非胡人之嗣!”我惊愕地看了眼老爷子,咬着牙面作惶恐地埋下头去。崔生太监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一挥手,面色不善地一脚踹来,“呸”地一声拂袖而去。小良的脸上略显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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