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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盈袖上+番外篇——by风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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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苑里一住,因用不着出戏,便整日与阿林腻着吹笛拉琴。自那一日事后我对阿林愈发亲近了,只觉得这兄长比亲生的还来得亲。阿林的一举一动都由我揣摸了遍,一旦发现他一个表情是何意味便喜不自胜。我不知这感觉由何而来,觉着欣喜却又微的隐隐不安。但那不安潜薄如丝,出自我自身而并非因着阿林,便不敢去循它。

二月初四,皇后下葬了。

我们因住在宫中,竟有幸得见这皇室的葬仪。远远隔着几十重人头,跪在人海百臣千婢万奴的最后端,遥遥瞥见那一抹黑色金绣。头未束龙冠,只簪一白脂玉簪,站在陵墓外的棺木前,身后是景派的悼戏。隔得远,我听、看不分明,只见到那严谨肃穆已极的戏似末了,皇帝向那棺木轻地一拂便一抬手。一旁有人上来,小心地将那棺木入陵。我实是没想到这皇家的陵墓竟就在宫后,那一片凄冷之地。又一批宫女抬着箱子陪葬物器入陵,又一径儿出来。万人皆服素白,茫茫一片,叫人心威孤寒。也不知那上等的红木镂凤棺内是何模样一个芳华女子,年纪轻轻便与君王天人永隔。即便是受着举国上下的跪拜哀悼,也换不回那一缕芳魂。

就在我黯然神伤之际,斜里突然窜出来一个半老徐娘,披头散发,老泪纵横,竟生生冲那黑衣的皇帝窜去,却在半路被侍卫拦住了。众人皆惊呆。只听她声嘶力竭地朝皇帝大喊,嗓音喊得粗哑了,银鬓散了髻,白裳脏污凌乱,手捧着一方黑匣,任凭几个男人如何拉她也不去。皇帝只是看着她,面无表情。她终是美了气力,将那匣一把重重塞进了皇帝手中,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三个头,次次隐血,回回发青。皇帝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变,阖上眼去,张口说了一个字,侍卫放了手。

那老妇站了起来,身影竟比皇帝更为挺拔坚韧。她掸掸衣衫,理了三千银丝。那势叫人想起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柔弱却刚强。直到齐整完毕,她再不看一眼众人,将手轻贴在腹,迈着那袅娜委婉而又端庄高丽的步子,一步步踏入了陵墓之中。

我只听请了一句话:“合陵——”

人群忽地骚动,我闻声看去,却是一个老臣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直直栽倒下去。

第二十一章

默然不语。

我跪在那天子之前,头深深埋在胸口,隐涨得厉害。“你,且将那日那一阕词唱与朕听。”我沉默半晌。“你们都下去。”天子挥了挥手。我又自沉寂。“慢着,你要胡琴是不是?拿秦来。”天子身旁的太监务顾轻声附在这皇帝耳边道:“皇上,饮酒伤身。”这声音小,可在空寂的殿里却被放大了数倍,叫人听得清清楚楚。我一径儿沉默。这是那一场葬仪后的第二日。

皇帝瞪了一眼务顾,不理会他,依旧道:“拿琴,唱!”我对这皇帝实无好感。那老妇入墓的一幕仍徘徊在眼前,这皇帝的冷清也依然直刺双眼,此刻更发得心寒。不知何来勇气,我竟开口道:“皇上,那曲子不适于您。”皇帝听了一怔,双眼随即眯了起来。那务顾双眉倒束,大叫一声:“大胆!”

“为何不适于朕?”他眯着眼冷声道。

我依旧怨恼着他,生硬地道:“那词乃是两相深情之人时过境迁不得相见之意,于您——”我张了张口,没有说下去。最是无情帝王家,我言这些又有何用,无端惹祸上身罢了。我一趴而下,叫道:“贱民失言。”一时静寂无声,连那务顾似乎也被我的大胆吓得怔住了。只听得皇上的音色中隐闷涨怒,沉声道:“你是责怨朕负晴云么?”

我忽地一惊。这皇帝,当真醉得这般深了么?竟同我说出这些话来,连皇后的闺名也吐出口来入了我一个贫贱戏子的耳。务顾似要劝止,却见他猛地将酒觞往地上一掷,双眼通红,十指白生生地紧扣着龙椅。我惊得不敢动弹,却见他隐忍不发,似是沉入一境痛苦,心忽地软了下来。这皇宫本也是一座墓冢,进去了和待在那镂金棺木中又有何分别。务顾急得直打转,看来也从未见着主子如此失态,连惩戒我都忘记了下令。“下去!下去!”皇帝狠狠挥手,所有宫奴已去,务顾不得违命,只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倒是个护主的好奴才。我忙也起身退离,却听皇帝一声咤喝道:“你给朕留下!”我登时不敢动弹了。那务顾瞪了我两眼,我如何不知那是警告,只低头作惶恐不知。

务顾终是去了。

那双黑靴从龙椅上一步步踏下来,步步踏在我惊跳的心坎上。那酒醉的皇帝忽地不顾身份抓住了我的肩道:“你说,你说呀!朕负了晴云么?朕负了她么?你是责怪朕由她娘陪葬去了么!朕要如何才使得!一日夫妻百日恩,朕也想留住她娘!可那一品夫人在朕眼前磕去了大半额角,就为求朕让她同女儿一道死!朕该如何应对?如何!”那年轻的皇帝睁大了眼,直刺刺的目光戳进我的额。我惊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皇帝突得如垂死之人,跌坐了下来,双目无神却又复杂。

我的心里揪得难受,伸了伸手,终是咬咬牙,低低唱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一道目光如有实质,蓦地刺入我天灵。那皇帝直直地盯着我,忽道:“抬起头来。”我听着那沉冷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懊悔万分,但不得抗旨,只缓缓如死刑犯一般抬起了头。不料惊见皇帝竟是满脸泪痕……

“无怪这音色凄凉,原是胡人。”他垂下眼帘,转身蹒跚地步回龙椅。我未曾料到是这结果,只怔怔看着他背影。通往王座的路只他一人,身影无比萧索。那背上重逾千斤,略是佝偻。我看着喉头不觉哽咽唏嘘,满心凄凉,无端地发慌。阿林的音容跳将出来,只想一下跑回他身边,哪儿都行。

“这词……是你所做?”皇帝疲颜问。

“并非小民所写。”我硬着头皮道。

“那是何人?”他顺手牵过杯盏饮了盏凉茶,似是略为清醒些了,恢复了些许神智。但发觉手中是茶,又自嘲一笑,端起了一旁酒盅,看来竟是不醉不成。

“是……是小民家乡的一个词人,已过世了。”我低着头道。

皇帝又开始饮酒,面显阴晦凄郁。这实是我未曾、不忍相见的。我轻叹一声,低声道:“借酒消愁愁更愁,莫喝了皇上。”他只是不理。

我思着回去,越来越强烈,忍不住发急,小心地回望盼着那务顾会否折回来。但希望落空,务顾未敢逆皇命,安然在殿外不知何处未现身。

“当时只道是寻常……”醺醉的皇帝只反复念着这一句,双目盯着酒盅。我远远地听人打了三更过去,心里的焦迫又多了几分。

“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九袖。”

“你……”我忙闻声抬头,满眼期冀。皇帝似未觉察,只是道:“你……再唱一遍。”

第二十二章

我硬着头皮着恼了一会儿,又目及他凄惶的神色,心软下来,一句一句,耗着那因入夜而沙哑了的嗓音,沉声吟唱起来。那清声荡在殿内,轻轻回响着,绕着龙柱盘旋,扶摇直上,似要穿透那九龙穹顶,直渗入青霄天宫,一遍又一遍。

帝王倾耳谛听着,目色氤氲,看到了极远处。座上一个他,几尺远的地下一个我,竟无人来破坏这微妙之极的奇诡之境。直至一曲再终,他侧耳仿佛仍在回味那一声“寻常”的余音,半晌才醒悟过来,却吐出一句让我头疼不已的话。“再唱。”我只得照命。直到唱到嗓子发哑,才听得他道:“你……退下吧。”我如蒙大赦,霍地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殿外冲去。一拉开那沉闷的朱红色漆金大门,奔不到几尺,便见十数盏灯笼袅袅而近。一个女子身着五彩华服,披着狐裘,髻束数把琉璃簪,身后尾随着两队侍女,满面忧色地袅娜步向那座大殿。我悲一声“可叹”。又是一个痴人。我不敢再留意,加快步伐绕着重重宫门奔回去,满心满脑,不知怎的竟都是阿林。

阿林在烛下迎我。烛已结了老长的灯芯。我气喘吁吁推开门时,竟相顾无言。他立起来,到我身后将门闩上了又坐回桌边。“见了皇上,如何?”他问道。我饮了几口茶水润喉,一听这话,一把揪过他,扑到他肩上。阿林一动也不敢动,任我将脸埋在他的肩胛。我们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闷声道:“那皇帝……倒不想是个深情之人。”阿林她轻轻从喉咙里发出一个低音。“那日那老妇……是皇后的娘亲。”阿林“嗯”一声。“皇帝……”阿林不再等我说,只凭他较之我更显高挑的体态将我抱起来步到床边放下,淡声道:“夜深了,辛苦便睡吧。”我看了他一会子,点点头,挑衣钻进了被中。嗓子火辣辣地疼。怕是阿林也受不了我这沙哑的嗓子了才嘱我休憩。我隔着道屏风见阿林将灯吹熄了,步出房外。夜深,那凄清的月光淌入屋里来竟有了一种孤戚之感。阿林不复在此,住处愈大,人却愈觉清冷起来。我辗转了一会儿,只觉身旁少了什么,孤苦难耐。殿上那情思又蓦地缠绕了上来,摆脱不得。我犹豫反侧了许久,终于一骨碌翻起身来,赤着脚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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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阿林!九袖他不见了!”一阵大呼小叫,依稀是阿莫的声音。我不耐地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被中。可身旁之人偏不愿如我的愿,将我被头又显了开来。“快起,日高了。”我不理睬,抱住了个暖和的身子不撒手。

“阿林!九袖不见了!圣上赐东西啦!”门“啪”地一下开了,阿莫一步踏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冲阿林直嚷嚷。听到“圣上”二字,我蓦地一个激灵,从阿林怀里抬起头来。“圣上赐赏了,可九袖——”阿莫和我都怔在了那里。我的脑袋有一会儿没法思考,阿莫却比我应得快。“我……我先去招待那太监大人了……”他慌里慌张地退出门去,隐见脸侧微红。我痴怔了片刻,才蓦地跳起来,大呼小叫着直道猴急。“阿林,阿林快给我衣裳!”阿林匆匆将他一身外衫扔给我,我裹了他的冬衣,踩着他的鞋一跳一跳别扭着脚跟奔出门去。我方觉察到阿林的鞋太冷了。我尚在里头让小眉从被头里拆了点棉絮缝进去,他却只一层粗布,冻得人脚心发寒,脚趾生疼。

一番梳洗加狂奔,好容易让我赶到了那封赏来的太监面前,心里像揣了三百六十只兔子,直在怀里蹦跶.赏?何来封赏?为我昨夜的一腔唱词么?那倒惶恐了。可这皇帝当真记性如此只好,记得我昨夜所喝么?我背心发凉,扑通一声跪倒在那道圣旨前。身旁是老爷子他们,阿莫瞪着我的冬衣直咧嘴,其余人却是一头雾水。也难怪,那皇帝本事不声不响唤我去的,只是至今也不知为何挑中的是我 .那太监大摇大摆,放下茶盏来,腆着个肚子,颇为费力地抖开圣旨,尖细着嗓子道:“……朕今以京戏绝丽,赐伍戏班锦缎三匹,白银三十。赐戏子九袖锦缎五匹,封号‘绝韵’……钦此!”那一声钦此气贯河山,分外响亮,只如一重锤将我一头槌懵,叫我只能傻站着不动。我还想韬光养晦,叫湘王府及众别再记着我伍戏班来着,今却给我如此大一个“惊喜”。当真是只惊无喜。

“还不接旨?”那太监得肚子大得只能叫我看到他半张脸面,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忙起身上前接旨。那圣旨接到手里沉甸甸的,仿佛在刹那间扇了我一个巴掌,直打得我晕头转向。那太监眯着双小眼,上下打量了我几回,看得我毛骨悚然。然后面显失望、不甘及纳罕之色,挥一挥手道:“走罢。”他身后的两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看他一眼,一齐低声道:“是。”赶紧立回他身后,匆匆随着他走了。我默然立着,手里捧着圣旨,身边是几口小箱。身后的小良他们抱着银子又欢又叫,只那声儿却传不到我耳里去。

“绝韵!”有谁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回头,却是老张笑眼弯弯地看着我。他身后小良露出些许着恼之色,瞪了我一眼却又似懊悔,不敢再看我。阿莫只瞪大了眼睛看那绢丝银亮,没把口水也流尽。跪在最后头的阿林默立着,穿过重人遥遥望着我。那一瞥仿佛隔了极远极远。好似陌路。我欲向他解释。我道要向他解释,却不知要如何解释 ,开口又将道出什么,只是张了张嘴,在沉默中颔首,将那圣旨及满心地迷惘草草收起。后悔知是无用的,谁能料到那皇帝竟会记得我——在醉酒之后。我也千不该万不该动了真情,只道听众只有皇帝一人便毫无遮拦地开口唱了。这一下,我该如何向阿林交待,向老爷子交待!“从未有一个戏子被皇上封牌子,九袖,恭喜你。”阿青向我笑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只得木然点点头,心里分外不是滋味。这“第一人”如何当得起?我悔不当初,几要捶胸顿足。

“九袖九袖!你做了什么让皇上封你的号?莫不是昨夜的事?”阿桑尚小,拉着我的袖口,眨巴着一双鹿目看着我。“就是,九袖你唱的什么?却正对了皇上胃口?”小良酸溜溜地说。我凄然无奈地望了一眼阿林,扛不住阿桑及众人的一再盘问,幽幽开口,将那一腔唱词缓声唱来。阿桑起初一个劲儿摇我的手,渐渐不动了,只瘪着小嘴盯着我,泫然欲泣。“你怎唱得如此悲凉。”小眉捂着嘴,远黛相蹙,面露凄清,小良也一时怔得默然无语。“词曲悲凉,如何用我这拙劣的唱功营造?”我趁此赶紧穿过众人,快步来到阿林面前,将身上冬衣褪下,眼也不抬地披到他肩上。“其余的,一会儿尽还你。”说罢我匆匆跑转身向自己的屋子。脚上的鞋在廊上拖沓回响,竟在冬雪中听得分明。

第二十三章

皇帝不识人间疾苦,随随便便应自己高兴号了我一号,便当我会感恩戴德获取莫大殊荣。可正因他此举,麻烦接踵而至。

眼下,那景流的年轻当家正摇着一柄黄底纸扇,堵在大门道口。“听闻近日鹊临贵苑,鄙身特来道贺,不知有幸得见那绝致之韵否?”

真不愧是景流的当家,着口言辞也是这一番酸儒之舌。我面无表情地上前去,目不斜视地推开他道:“大哥让道,小弟要去御膳房。”他一把拦住我:“你当家花旦可在?”这“书生”,却连那绝韵是个什么人都不知晓,只以为定是那当家花旦了。我于是开口道:“喏,向里头朝左,第二间房便是了。”只愿阿青别怨骂我才好。他遂“笑逐颜开”向我道声谢,摇着那扇子去了。亏他摇得这般起劲,这寒冬腊月的。戏子的扇是不得用白绢的,需用黄底子儿才称。我偷笑一番,错过他身出去了。老爷子罗点人头,发觉少了个罗七,向来定是在御膳房鬼混。我憋得也久,就自告奋勇来寻罗七。乐然就目瞪口呆立在我后头,我朝他打了个“噤声”,他便会意,笑嘻嘻不知从偏厅遛去了哪儿。

罗七果在御膳房,正同那些掌勺的打得火热,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那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眼看着就要下爪子了。我一拎将他揪了过来。“罗七,你在这儿做什么?走,老爷子寻你呢。”“咱不是……”好事没得逞,他一脸懊恼哀怨之色,瞪了我两眼,哭丧着一张脸,活脱一个丑角,连妆都用不着画。我拍拍他的脑勺,他撇开我手,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跟在了我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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