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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盈袖中+番外篇——by风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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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含笑点一点头,便退了出去。楚冥玑忽止住她道:“这船上,可有乐相?”我疑惑地看他一眼,再看向那女子。渔女一怔,遂道:“爷要听曲子么?奴家去那爿戏舟上问一回声来。”那戏舟,是湖上四面游动着的妓女、歌女、戏子们的船,有一些是直接挨上了游船去寻生意的,另有一些大的场子却是几条大船,兀自停在湖中,待其他的小游船来请了娼伶去。这些大船里头的总归比那些自去寻生意的娼伶们有派头些,故两头生意都错不了。

楚冥玑一听却摇摇手道:“你来替我奏一曲罢。莫费那个事儿了。”

那女子点一点头,遂整了整衣裳,要穿过众人来取琴。我顺手一抄递了过去,那女子朝我含笑颔首,脱口而出道:“这位公子恐怕识得乐理罢?这把琴的招式使得着实漂亮。”我一怔,正要开口,她却慌忙道:“奴家失言了。”我知晓乐相在常人眼中就是奴的身份,若换作他人,必然是犯了大不讳的。我见她神色有些惶然,便赶紧笑道:“姑娘好眼力,识得不敢说,不过摸过了三两根弦而已。”

见我这般说话,那女子顿然明白了,嘴上也噙了笑,带着几分调侃道:“这位小公子好生谦,只怕奴家这一手还入不了您的耳目。”说罢她从旁抽了一张圆凳儿来,扶着裙摆望上一坐,把着琴便自那琴弦中拨出插着的拨(bo一声),仔细在手上穿戴好了,这才定了架势。我一见那架势,就隐隐明白这女子从前的营生了。恐怕她年轻时也是个歌女,这般架势,那是普普通通一个爱好戏乐的人模仿不来得。就像出了名的戏子有台风一般,这歌女自然也有一番气势,她这架势一摆出来,那股隐隐的浑然天成的风韵便四溢了开来,“铮”地一声,当先扣住了人心弦。方才听楚冥玑提出此请时面露不悦的赵坤此刻也讶异地睁开了眼。我微微一笑,心道:这回你可知晓咱们卖艺的也不得小看了罢?

卖艺的艺人一技在手同你赵将军会一身武艺又有何区别?凡是尽了心力,花了武功去学的,自然有哪一派独的气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行各业哪里能分个三六九等?哪怕是个柔柔若若、弱柳扶风,经不起一刀一剑相碰的歌女,一旦操起了琴来,这普天之下除了更胜一筹者,又有何人能折其风姿?

我当先道:“奏一曲战曲如何?”

那渔女一怔,有些茫然。我看一眼赵坤,缓然道:“咱们这儿有将军之心,在这烟花水月之地也惟有此能尽其痛快了。”

那渔女似乎有些明白了,恍然支起琵琶,四弦一声,“砰”地猛然一阵杀伐之音。赵坤一阵,身躯竟然一跳,连我都有些振颤。这女子的本事,当真不算小!这四声合同一声竟然犹如战鼓,端得凌厉满腔!

紧接着鼓点由远而至,急快地飞驰至耳畔,犹如自上古洪荒便萦绕于体侧一般,震得人心血沸腾。这秀美柔丽的亡湖,现下看在眼中,居然染上了一层血色,隐隐另我想起楚冥玑所述之当年——整个亡湖由血浸染!

琵琶裂帛之声一阵接着一阵,急促到令人喘不过气儿来。我双眼紧紧盯着那一双曼妙已极的手,此刻在极越的速度之下,有力地指筋上下凸浮,有如将士充满力量的肌骨。其势丝毫不比壮硕的男子更输。

赵坤睁大了眼看着那女子,她的长发自缠头之中飘出丝缕,扑在脸上,居然有如猎猎之旗,满目柔情化为陈冷肃然,一鼓作起,二鼓奋击,三鼓沸腾人血!

我当空叫了一声:“好!”谁之这一声却被另一个洪亮的声音盖过了,赵坤满脸涨得通红,浑身气势都宣扬起来,犹如手中正把着一柄利器。他高吼了一声:“好!”

渔女丝毫没有被他的气势压过,指下成风,纤眉微微相蹙,接着手指越来越快,眉毛也越蹙越近,叫人心紧缩成了一团。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猛然破弦一声震响——曲终了。

四周一片寂默,赵坤箭在弦上,硬生生没了气力,失了劲道,空落落半失神一般站在那儿,双眼竟然聚不上焦。女子缓缓放下了手,胸口上下起伏着,额畔滚下了汗珠,那手竟然有些发颤。她深深看了赵坤一眼,起身一礼道:“多谢这位爷了。”赵坤愣着,看着她再朝我们一礼,这才缓缓抱着琵琶去了。

我看了赵坤一眼,心中感叹。这奏乐的人,实在是需要知音在侧。赵坤此刻无疑作了那女子的知音,唯有当此之时,乐相才能奏出寻常所不能,这可是多少乐相终其一生都不能得的机遇啊。

兴许这女子的其余乐音都不足以打动赵坤使之震奋,但仅仅是这一曲子,这一首曲子,赵坤便成了这女子突破自身的相助一臂。我唏嘘良久,抬眼只看到楚冥玑正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心中不觉打了个突。“确非一般庸手,不过——”我只觉得那个“不过”留有余音,语义未尽,只是楚冥玑却没再说下去。这一回着眼于湖上,已然“满天星斗”了。

“爷,这第二钹方才已敲过了。”幼滋从舱外探进了头来道。

楚冥玑眯眼看了看外头,道:“再等等。”

船又摇晃了一下,想来是为了怕鼓灭了那些湖灯,那渔女又撑了一杆荡到湖心去了。远远的人声鼎沸也渐渐淡了。不过一会儿,只听得若不可闻的一声行锣,第三钹也敲了。

这时那女子又来了,那缕发丝已被她缠入头去,身上凌气已然全数散失。手里袅娜地托着一个乌木托盘。盘子是喜鹊镂刻,上面摆放着六盏莲花灯,灯芯插着一只粗短的白烛,还未燃过。

“爷,这是最末一钹了。”渔女将托盘放了下来,楚冥玑伸手摘了一盏,把玩着看了看。众人这才去拿。我见其余人都拿了,这才伸手将最后一盏摘了下来。那渔女道:“爷别先忙着点灯,放这活儿,是有规矩的。”

“哦?”我轻讶了一声抬起头来。那船女笑了笑道:“各位爷可知道这花灯,为何是九个瓣儿么?”我一愣,低头数去,果真不差,九瓣,一片不多,一片不少。“呈个九九之数?”我笑猜道。船女摇了摇头道:“这里头,有个故事。只不过,奴家不敢说。”

“哦?什么故事?”范重雪这回感兴趣了,兴味盎然地问道。

“爷们不责奴家么?”

赵坤大臂一挥道:“谁来同你计较?”言下之意,倒有几分“若是有人同你为难,我先宰了他的意味”。看来这将军对这柔弱的渔女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

渔女一见如此,当下浅浅一笑绽了多梨窝儿,沉声道:“当年开国太皇打亡官之时,命人围城。城中百姓无不奋力抵挡。当时城中有九人为城之守令及其得力下属,都是为民请命的好官,百姓呼声甚高。为抵太皇之军,此九人浴血奋战,誓要同这亡湖葬在一处。然而太皇用兵神术,亡官负隅顽抗不得,终不得生路。九人在城头上高喝:”愿向生者去,愿同死者留!‘亡官十之九九皆留了下来。

“此九人于是含泪引入病鼠,广布瘟疫,希图将那灾祸蔓延出城去,甚至自身带着瘟疫便出了城。其余几人眼睁睁看着兄弟出城自灭,紧跟着含泪跳了湖。因此自后偷逃出去的人负疚回城时才沿袭了这个传统——点湖灯。这最初,点的都是莲花灯,九瓣分指九人,只是过了后,这灯便改了式样了。”说到这里,那渔女小心看了看我们几人,夏霂臣与范重雪面上稍有异色,范重雪似乎就要发作,然而手却被孟清菊按住了。那厢夏霂臣悄悄看了一眼一派悠哉的皇帝,也按捺了下来,反倒是一向不容旁人对太皇置喙的赵坤,却端得沉闷。

那渔女似乎未觉出这异样的气氛,兀自道:“各位爷,若是要寻个真源头,就先得把自个儿的请愿写下了,在灯上燃了,再放入灯里头去,这愿才灵验。单单是磕头拜拜,那是送不出愿去的。”我一瞧,果真,那盘上还摆着一叠裁切好的小纸,几只细锐狼毫,砚台也已磨上了砚。

楚冥玑当先取下一支笔,浑不在意地道:“这倒是新鲜,我尚从未听说过这等传说。”

那渔女笑道:“这是奴家打小听来的,奴家自小便住在这亡湖边上。不愿那亡湖的源头失了它的真,因而传给众客家听。博一新鲜罢了。”

见气氛一缓,孟清菊忙也展开笑道:“那末这愿,要如何请?”

“各位爷,若有烦心之事,写下了便可,从此便随灯飘入湖中,几日即淹,这烦心事便不会再随着您了。”我听罢便也取了纸笔来,待要落笔时,方才的兴致却忽然顿住了。我斜眼看了看其余几人。孟清菊欣然写了,楚冥玑略一思索也草草落笔,而后几人对视几眼,这才犹犹豫豫,慢慢吞吞地看着楚冥玑的眼色缓缓执笔,只是方立在了纸上,便极快地挥洒起来,想来发牢骚还能不让人知道,那可是谁都愿做的。

我思来想去,望着外头出神。湖面上的灯已经围绕了咱们的船,零零星星极为漂亮。这夜空之上的星星竟然也同这地下一模一样。究竟何处是天穹,我已然分不清晰。那湖岸上的光带是银河还是灯也已不大重要。我恍惚了一阵,提腕落笔,“莫袖”二字写来居然有几分生疏。

我看了这两个字一会儿,绝然地一闭双眼,再睁开眼时,手中的纸片儿已然在掌中莲心之上化作灰飞。仅余了烬散散落落沾染在莲瓣上。

众人纷纷出了舱,靠着船沿将灯放下去了。我独自摸到了船尾,将那灯在手掌里捏了一会儿,直到掌心生烫,这才一惊,轻轻将那灯放下了湖。只是手上一颤,湖水刹那涌入灯中,险些扑灭了那点烛火。我胆战心惊地盯着那灯看,好歹见它平稳了,缓缓顺着水没入了千万湖灯之中。

楚冥玑的身影出现在身边,我不待回头便知是他。只是无了力气扭头,失却了力道般道:“皇上,您的所说真假,看来也不尽能定数。”

湖灯飘得看不见了。我的心里蓦然一松,又是一空,仿佛空落落失了大块,从今后再无莫袖此人。天高地远,苍穹星夜之下,方正大地之上,再无莫袖,只余一个不满十七的戏子。戏子而已。

楚冥玑蹲下身来将手里湖灯平稳放入水中轻轻一推,淡声道:“这史书,哪里及得上百姓一半真?”我的眼一直顺着他的那盏灯飘去,直至湮没。

我蓦然意兴阑珊,懒洋洋地道:“皇上,咱们明早动身么?”

第七十三章

我坐在幽暗的烛火下,看着幼滋忙忙碌碌地在屋里收拾行囊。孟清菊安排的房极巧。皇帝单住了一大间,外间困着小悄随身服侍。两个文官一间,一文一武一间,轮到最后,便是我同幼滋一间。说来是我受了委屈暂且挤挤,这时节人多,空不出余的房来,我却知道我怕是连幼滋都不如。

楚冥玑见孟清菊既然已安排了住次,也未向前些天那般硬要我同睡。只是叮嘱了我第二次早来唤他,这命我是不敢不从的。

我蹲在床榻上,看着幼滋在烛火下姣好的面目,此刻居然心里生出了几番怜悯来,怎么就觉得他竟如此可怜。我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说,这人若是长久不见了故人,是不是就忘了呢?”

幼滋一顿,也没有答话。

“想见得要命,却偏偏记不得那仔细模样。明明以为自己能画出他的一眉一眼,一待细细思索了,却发觉压根儿变成了一张白纸。你说这人的记性,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对你坏的人你连他有几颗缺牙都记得清,对你好的却一个也记不住。这是不是就是人说的没心没肺?……我原来的班子里有个孩子是从其它班子里逃出来的。那个班子哪里叫戏班呐。他们打起孩子来是不要命的。花旦要练跷功,脚底下踩着块刑具一样的硬块,脚跟儿紧贴着小腿,独靠脚尖脚掌立着。咱们一天要站上好两个时辰。对着墙站,腿弯儿不能有一点儿弯。那孩子的班子里下手可狠了。他们在孩子的腿肚子上绑上竹签子,这样腿一弯就得扎得皮破血流……幼滋呀,你是宫里头的人,不知道咱们戏子有多辛苦。练戏是练功,可不像这侍候人只要服服帖帖不犯事儿就成。咱们伍戏班对孩子可不算严,大伙儿都铆足了劲儿练。天天练,夜夜练。可那孩子,就是那个逃出来的,他却偏偏只想着原来的戏班子。偏偏只记着那打得他没一块儿好皮的班挑子。伍爷子对他不够好么?他怎么就看着那人了呢……幼滋,你知道么?那小子没三日就逃回去啦,听说还遭了一顿毒打。

“你说人是不是就爱给自己添堵?没事非要把自己往火坑里头推。明明知道这火坑一跳就再也回不去了……”

“砰!”幼滋手底里东西一砸,发出一声响声。幼滋似乎发着什么无名火,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说话。

我闭上了嘴巴,但是看到他又开始忙忙碌碌,忍不住又开了口:“幼滋,我挺想伍爷子,挺想戏班子……特想小良拿着花枪来追着我打,特想在冰天雪地里喊嗓子……你说我是不是给自己添堵呢……可是我觉得哪怕是叫我累死在了戏班子里,也好过在这里一冷一热地,指不定担心的那天就忽然没了脑袋……幼滋,你尝过那五花肉么?不是宫里头精细得一两一寸都不得误,是那肥油油的,烧起来香味儿能引来隔壁的狗的那种肉。干是看着,闻着就觉得鲜,巴掌大的一块儿肉,咱们能从三十吃到破五……”

幼滋慢慢坐了下来,背对着我不说话。

“那时候练功苦啊,伍爷子叫我们练眼功,瞪着眼睛三更半夜的看香。对这一点儿看。可是看着看着就要睡着,一回我甚至把被子烧了孔。伍爷子就不让我在床上坐着盯香了。他让我站着。站一烛香,脚下还要踩着跷。那时候我是什么都学的。花旦、青衣、文武生……可就是学不好啊。功夫练出来哪里是这么简单的?后来伍爷子想出了个法子,他把一大块五花肉吊在梁上,让它就这么晃来晃去,所有人一起练眼功。这一练果真有效,大伙儿都看着眼馋,紧紧盯着,哪里能站一柱香,三柱都渐渐能站了!……幼滋,咱们为了学戏,累得像牲口一样,可是那些大爷,抛出几个钱,就能买咱们整整几年、几十年的功劳啊!……”

“……有一回班子里的小笑生了病,险些一口气咽不下去,我知道那是什么病呵,是大冬天里喝多了凉水,冰渣子刺穿了肺啦。大伙儿急得戏也演不下去了。可小笑就是怎么也好不了。多少郎中请了也不见回魂。伍爷子急得饭也吃不下。转来转去东拼西凑地当了戏服、四处寻借了几块碎银,去请了一个巫婆来给给小笑做法……我心里明白呀,这些郎中都是骗人钱财的,哪里有点什么真才实学?他们的方子里无论什么病都要添一味灵芝。灵芝!那哪是什么穷人家看得到的,人治好了有他们一分功劳,人死了还能说:”你瞅瞅,是你家凑不齐这味药儿,人死了可怨不得我!‘“可那时是真心焦啊,明明知道这巫婆请来不过是烧银子的事,却仍是心急火燎地花了这笔不明不白的冤枉钱。那巫婆在小笑床前来回蹦跶,小笑咳得像要把肺吐出来似的,脸白得比那面粉儿还寒碜。那婆子眼睛这么一瞪,就说:”太上老君来了,说要吃桃!’那可是大冬天啊,哪里来的桃子!乐然哭哭啼啼地问她能否换个什么,那老婆子也不客气地就要了肉丸子。肉丸子!咱们哪里来的肉啊!伍爷子愁得眉毛都白了,二话没说就奔到街上肉铺子里去,好说歹说让人赊了咱们二两肉。为了那二两肉,咱们熬了多久的咸菜稀粥,饿了几顿的吃食啊……可是小笑第二天刚过了鸡啼天还没亮就走了。瞪着眼睛看着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枕巾旁全是她咳出来的血块,染得整间房都红了……小笑,她从前最爱笑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呀,怎么就走了呢?她连第二天的天亮都没看到呀!你说她熬了这么长这么冷一个夜,怎么老天连第二天的太阳都没让她看到呢……幼滋,你说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那跳大神的老不死的婆子都还没有死呀,隔壁天天偷鸡摸狗的王二狗都没死呀,那街上的乞丐冻了几个年关了每回见着都仅吊着一条命都没死呀!她怎么就走了呢?……幼滋,你说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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