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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香盈袖中+番外篇——by风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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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滋顿时无话可说,看了看皇帝,好似要求得些帮助。那皇帝却一脸深色,忽然叹出一口气来道:“朕——确是不知。”我顿时惊得怔住了。小悄同幼滋也一副表情。我心里却突升起一股喜悦。跪下磕头道:“皇上请绝勿将此次出行视为游乐。皇上看看民风,看看这些质朴的平民。这才是撑起咱们大楚的支柱。什么臣,什么官,都不及这天下百万大人们眼中的贱魂!”历来皇帝说什么关心天下苍生,无不是从下上报的奏章之中得知。那些州府官员为了头上官位,自然只会报好的。什么繁荣昌甚,什么国泰民安,全是一纸空文。

我不知这话会否惹怒皇帝。我赌的不过是这皇帝值不值得效忠。是否敢与历来的传统,历代的传承作对。我屏息跪在马车上,颠簸的马车震得我腰腿生疼。皇帝半声不吭,我的汗也渐渐流多了。小悄和幼滋都缩在了一旁,睁大了眼睛惊惧而小心翼翼地看我和皇帝。现下他是君,我是臣,而小悄同幼滋,都不过是历史洪流中千万奴婢中的两个。我却要这皇帝突破了那浩荡的洪流,刺穿那势不可阻的传统。我闭上了眼睛,不知这会否成功,若皇帝再偏激固执一些,我的命早已在地府了。可我正是仗着这皇帝三思而后行的谨慎性子。

“你是仗着朕宠你,才敢说这话?”那皇帝忽道。

我咬咬牙,冷声道:“臣是仗着皇上的为民之心,才敢说话。历来皇权最高,没有哪位皇帝敢承认自己压根儿不晓民生,惟有皇上——皇上敢说自己确是不知!”

“不但皇上不知,皇上手下的大臣、王爷、官兵俱是不知。皇城将百姓与皇上仔细分开,百姓不知皇上为何物,只惧不敬;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只贱不爱。却不知无有百姓,哪来的皇帝?自然,无有皇帝,百姓也自然成乱。这相辅相成的道理皇上难道不懂得?皇上不敢直面朝廷上下的刀矛,就由臣来。只要能让臣民水乳相融,国运怎能不盛,外邦怎能不服?江南还会否有流寇?若能如此,臣腰斩于市又有何妨!”

皇帝不言不语,只是一径儿沉默。两奴俱已吓傻,半声不敢吭。整车里,只余下了车马磷磷。

半晌,那皇帝道:“你起来。到我这儿来。”我听得那个“我”字,不觉一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来到皇帝身边。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按下,嘴角露出了个毫无笑意的浅笑:“抖成这样,还能说出这番豪言壮语?腰斩于市?怕是你还在牢里就给自己吓死了。”

我惊愕地看着那皇帝,看着他的嘴角慢慢放下了:“这话,这里的人都当没有听见。明白了么?”小悄和幼滋连连点头。幼滋却道:“那外头侍卫……”皇帝摆手道:“不必担心。”随后他又看向我,眼里冷意之余又多了份深沉:“我现下不过是个外出游玩的富庶子弟。顺道体验民情。明白么?”我心里如同擂鼓一般,喜不自禁。这皇帝后退了!他退了一步!我紧绷的神经一软,险些摔下去。皇帝揽住我的腰身将我坐的往他身边挪了挪,然后道:“到了江南,可有什么想看的?”看他变脸之快,我不觉佩服,自个儿背上还一阵躁汗。我脑瓜子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道:“我、我想去杜陵河畔的添香楼!”

番外一:我叫楚冥玑

朕初时注意到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湘王特意令他奏乐。湘王城府极深,朕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那孩子看来才十四五岁,手里一把胡琴拉得却漂亮。只是音色稍显生涩,也不知是否紧张之故。那京戏的确有几分有趣,袍子端的艳丽,同朕一气儿看来皆有不同,确然出彩。只是朕并不懂那戏乐,为着卖湘王的面子,也便随意指使了几个班子,将那孩子的班子挑在了第九。这大半,还是母后挑的。

第二回照旧是在戏台上见的他,一袭湖蓝长衫却端得能穿出旁人穿不出的沉稳,蓦然便跳脱出来,那乐师之中仅有他一人拉胡琴,起调儿便是他。只是那音色着实古怪。朕何等的内力,稍加一探便探出那胡琴的弦给人作了手脚。可见湘王不动声色,朕又去担个什么心。

那孩子吓得脸色惨白,只是一瞬的功夫,他竟然单靠两弦,独独唱出一曲绝特的调子。朕打量湘王及那乐相众人眼色,便知晓那定然不是戏谱上的内容。这孩子却也独特。朕自问通晓天下诗文,这阵子也听了不少戏,却未有听过那般的曲子。那孩子的嗓音阴柔,唱起来不辨男女,令朕惊诧的却是那词儿。初时未细听,但渐渐的那曲调儿稳了,那唱词便也清晰了,“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这词儿听着新鲜,不像是戏子所做,朕打量那孩子,眉间若有愁绪,随即调儿一转,场子便上来了。朕着实起了奇心。这孩子能仅用两根弦奏胡琴,功夫确然奇特。

随后朕便开始留意京戏。那京戏确然同他戏有所不同,叫人看着喜欢,韵调儿也极为独特。母后却看好那“悦派”。

朕思晴云生前庄重,不爱看出挑的戏,便相中了景流,只是母后执意喜爱“悦派”,朕也无奈,便只好再多添御用班子。也不知怎得,鬼使神差地就又加上了那京戏。这个方兴起的小流派叫湘王这般重视,朕的确关心。这许是朕挑中那班子的缘由。待到封赏之时,朕蓦地便想起那个孩子。满池碧叶中的荷一般,空蒙的雨也掩不住其光华。落笔一挥,便赐白荷。

朕知晓湘王送来这一个班子必然存着什么心。想必里头有他中意的人要安插入这宫廷,也不知是何驱使,朕派了身边随身侍卫去探查那孩子。侍卫一一来报,朕得以知晓他有一极要好的伴。两人月下梅影间吹箫弄琴,端得诗情画意。侍卫得朕令来,将那孩子的一言一行皆细细上报。那孩子吟唱间又出一曲《点绛唇》。词儿清丽,竟然也是朕闻所未闻。“醉漾轻舟,信流引到花深处。 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朕疑心这湘王何时爱引一个特殊的舞文弄墨的戏子来宫里头,心里总放着个芥蒂。虽那孩子倒意外合朕胃口,朕却难以相近。

晴云的丧事直拖到了班子选出来才算能办。朕这一生未觉得对不起何人,晴云却是头一个。那久晋上来仅爬上过朕的床一回的温家长女施尽手段,让晴云患了那恶症再不得诞子。这样一个毫无戒备的女子,她竟也下得去手!可恨的是母后那个霸着位子又掌不少权的女人竟然还下旨赐死了晴云。到头来反倒自个儿装着可惜替朕来哀悼。当初朕下了大功夫从她手里夺得权来,却究竟夺不过自己的女人。后宫已然被她弄成一帮乌合之众,那一堆毫无胸襟的女人只晓得如何勾引爬上朕的床!朕彼时还颁不过朝中众多势力,只得打落门牙和血吞。有朝一日,朕誓要这些渣滓全数不得好死!

二月初四,晴云下葬。晴云的母央求朕准她陪葬。朕从小到大,手里沾满了人血,却第一回见不得这一个老妇落泪。那痛仿佛刺进了心底里,把心咬破了一个小口子,缓缓地、不断地渗血。朕准了。下午晴云的爹便上旨告老还乡。朕也准了。

那晚朕看着晴云她苍老的爹自金銮殿失魂落魄地出,命人取酒,痛饮了好几坛子“蜜清”。这酒乃是宫里头最烈的酒。朕不在乎有谁来抓朕的把柄,朕只知晓晴云去了。她爹娘也一道去了。从此朝廷、后宫,皇城,再没有一个是朕的贴心之人。也不知什么鬼使的,朕的脑子里只余下那孩子清婉的词儿,想也不想便传那孩子面见。务顾似要相阻,朕也知晓这孩子的背景怕也不简单。就算是湘王的棋也罢,有害于朕也罢,朕就是想听那曲儿,想听得要命,上了瘾子似的。许是听到那日侍卫回报,这孩子说出过一句令朕着意的话——“这戏,真是不该摆演到皇宫里来的”?反正这皇城之中已无人令朕得以顾及,就算是湘王的人又有何妨?

那孩子来了。怕得要命,却对朕透出一股抗拒之意。也不知湘王怎么挑的人,连自个儿气息都收敛不好便要塞到朕身边么?朕命他唱曲儿,他竟然有胆子说那曲子不适于朕。还固执地将那理由道来,说得头头是道。朕顿然发了火。他竟然说朕不爱晴云,他竟然说朕对晴云是假的!朕将一干下人统统轰了出去,却仍留下了这人。朕……偏偏想要听下去。

仿佛要澄清自己一般,朕抓住他的肩便大吼:“你说,你说呀!朕负了晴云么?朕负了她么?你是责怪朕由她娘陪葬去了么!朕要如何才使得!一日夫妻百日恩,朕也想留住她娘!可那一品夫人在朕眼前磕去了大半额角,就为求朕让她同女儿一道死!朕该如何应对?如何!”许是真的醉了。醉人才会说出这般疯话。也许是借了酒才敢说出这般疯话。对面一个十四五的半大孩子,如何知道这些?

那孩子吓傻了,却缓缓吐出一首小词令来:“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朕犹如当头一下闷击。好一首词,好一个人……泪不觉沾襟。那孩子的眼睛睁得极大,小心翼翼来看朕。那双躲躲闪闪的眸子竟然碧绿碧绿,到瞳孔之间又深了色,竟然是个胡人的孩子。朕无心纠缠那孩子的来历,他说中了朕的心事,天底下仿佛也就此一人与朕在那片刻之间心意相通。

朕忍不住道:“这词……是你所做?”

“并非小民所写。”

“那是何人?”那酒似醒了一半,朕忙又重添,若是清醒了,怎生是好!

“是……是小民家乡的一个词人,已过世了。”那孩子说得不是实话。看了形形色色的人说谎,那些成了精的一个个骗起朕来眼睛都不眨,这孩子半点拙劣的演技哪里能逃过朕的眼。只是朕却不想去追究,也不听他的劝,只知道反复念着那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朕盯住了他的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九袖。”

“你……你再唱一遍。”那音色极美,却丝丝喑哑,朕一闭眼便能想起温颜浅笑的晴云,她一只镯子,留在朕的胸口隐隐发烫。

那可真是……世上再无二物的韵腔了。

第六十五章

小半片林子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仔细算来也就小半天时日。我方同那皇帝谏了过,有片刻间不好说话,只直僵僵地坐在皇帝的身边拿眼望着窗外。这片林子倒不同于先前了,林中杂植了桂木桃李,这时日都已结了果子,我睁大了眼睛趴在窗上余外看去,只没跳下车儿去了。

皇帝在我身后忽道:“壹,去替我摘两个桃儿来。”我心下一愣,忙止道:“不可!”皇帝转而来看我。我于是道:“爷没外出过,不知晓这些路旁的野桃儿味酸吃不得。这路旁不相近水源,又被车轮滚去了草叶缺肥,这些桃树长得七歪八扭,果子也零零落落,没有过调理,味儿必然酸透了的。”听我这般说罢,外头那个侍卫只是止了步伐定定的看向冥玑。只是我发觉那眼神中有巧,他们不敢直视冥玑的眼,仅仅望向他的胸口。我方想到什么,转而问道:“壹是?”

冥玑眼中竟然露出了几分新奇,道:“这家桃野桃的也有这许多学问么?去摘个来给爷瞧瞧。”说罢车旁那侍卫立刻蹿了出去,片刻便手执一枚青溜溜的野桃回来了。我无奈道:“爷,这野桃算来也不差口味,只是这路旁的不好罢了。若是您想要尝尝野桃儿的味道,不如自个儿去林子里水源旁寻寻。那才真叫个鲜滋味儿了。”当初我伍戏班从山上长途跋涉下来一步步溜向京城,什么地儿没宿营过?那一回路途长,到了半路就没了粮,小良乐然他们饿得像一头头幼弱的困兽。行了三四日终于发觉路旁生长着野桃,几只猴子一下就蹿上去了。只是一个个揣着桃子回来时龇牙咧嘴酸得牙都掉了大半。便是再酸,那景况下咱们也寻不到更多的吃食,一个个都忍着胃疼将那桃儿下咽。我想到罗七那副神情,他说:“什么歪瓜裂枣!”的话,顿时忍不住露出了浅笑。

冥玑看着我的眼道:“又想起了什么?”我一愣,遂正色道:“没什么。爷……那壹是?”冥玑见我不愿说,便懒懒地道:“我的十个侍卫,分编了号。不过壹至拾罢了。壹是他们的头儿。”我顿明白了。便又沉默了下来。我哪是不愿意说,我只是觉着皇帝不识民间疾苦,不会理会得我们当初的辛苦艰难之中细微的乐趣,那必然是要经一番亲验才能感同身受的。像对着这成日在朝廷之中勾心斗角,衣食用度上却堪比神仙的贵人,对他们说这些欢快,还不是对牛弹琴?

冥玑手里把玩着那枚桃子,让幼滋细细拿水洗了,用一枚金质小刀挖下了一小块果肉来含进嘴里。我对那套繁琐皱了皱眉,见着那皇帝也皱起了眉,心里便一阵幸灾乐祸。叫你别吃了吧?你偏要吃。酸死你得了。

谁料那皇帝却笑着将那桃子递给我手上来道:“这味儿挺不错,你也尝尝。”我顿时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了。眼见着那桃子在我面前晃悠,我怒视着它好半晌,这才狠狠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在嘴里。顿时,整张嘴都酸瘪了。冥玑笑意晏晏地盯着我看,我吞不得吐不得,含在嘴里受苦受难,好歹给我咽下去了,强笑道:“爷的眼光真好,这桃儿的滋味果真天下无双了。”那皇帝自然听出我在损他,却只是笑着,遂道:“那就全赏了你吃罢,莫辜负了爷一番好意。”我忍耐了半刻,终于耐不住咆哮了出来:“楚冥玑!这在外头你可不是皇帝了!当小爷我是死的,要我干啥就干啥呀?!”小悄和幼滋都吓傻了。且不说我这话,单单是那“楚冥玑”三个字如果摆在宫里恐怕就够我掉三四回脑袋了。大楚以自家天子之姓得名,一脉传来只有皇帝姓楚。旁的王爷都另赐了姓。如那湘王、厉王、宁王。这仔细算来在大楚,楚之一姓居然只有我眼前这一人而已。我想到这儿,顿时觉得眼前之人有那么些珍稀之处了。

看着皇帝居然没有发火,我迟疑道:“这……这全天下就你一人姓楚?”楚冥玑斜了我一眼,脸色微微有些下去了。幼滋和小悄惊得大气不敢出。如若这不是在外头,如若这是在宫里,我指不定要被安上一个谋权篡位的嫌疑了。楚冥玑道:“非也。宫里头,还有我母后嫁随夫姓,若是晴云不死,她自然也姓楚。现下,我底下还有个小的还没能脱去了楚姓。”我听着一阵惊奇。原来这嫁与皇帝的皇后是要改姓的么?

皇帝没有在这话题儿上多做纠缠,他向我道:“这戏班子,向来是走南闯北的么?”我心下一愣,心道他怎么跑这题儿上去了,也便下意识地道:“这是自然,咱们班子的戏总有一天要演完,自然只能换一换别处,也算长了名气。若是寻到了一出好地方,能日日出戏不缺看客,那自然也便定下居了。当初咱们便是相中了京城这块风水宝地……”想到这里,我神色又黯然了。也正是因为相中了京城,才惹出了这许多祸端来。声音这么慢慢低了下去,外头的风景也渐渐失了颜色。咱们的小路益发小了,只容一车之宽,路也颠簸了起来。楚冥玑也不催促,耳中听到外头传来的一声断喝,才蓦然将我思绪打断。

“停车!停车停车!”我听着那声音凶狠,一时讶然,顿然叫道:“莫不是绿林?”楚冥玑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眼神从窗外探出去看,几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身上肌肉不如说是肥肉在简单的衣着之中块块迸出,手里还停着几柄大刀。我低声道了一声:“奇怪。”楚冥玑看我一眼道:“奇怪什么?”我道:“咱们一路行来,看不到一辆车,侍从官大人也说过这路偏僻,少有人烟,咱们看到的不过是一两个穷苦贫民。”要说这些绿林,干的都是些抢的营生,这关卡的确是最好的抢点,只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若是在这儿干抢的行当,“怎得这一副物资丰腴……肥得流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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