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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春风——by画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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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

 沈亦骅原本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无忧无虑的五皇子,一生的轨迹却因为遇上了蓝宁而改变。他放下身段不顾一个皇子的尊严去追求,得来的却是那个人残忍无情的背叛。蓝宁只是个普通的影卫,他这种人,只适合隐藏在黑暗里,怎么去承受突忽其来的炙热的感情?何况,他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蓝宁,沈亦骅 ┃ 配角:沈岚┃ 其它: 楔子 那天风雨正紧,那个人闯进来的时候沈亦骅正在苏筝的房里。苏筝是他新收的脔宠,沈亦骅尤其爱极他那双白净纤细的手掌,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根处隐隐一排浅色的月牙,一旦沾染了情欲,就连指尖也泛起淫糜粉红。 他面带微笑,将那十指一个一个揉捏过去,满意地看到身下的人身体颤动,唇中溢出醉人的呻吟。 屋里烛影摇曳,气息浑浊,门外却忽然有了细微的嘈杂,时辰其实还早,外面天色透过门上的薄纱,门外人影幢幢。 有人脚步匆匆而来,在外面语气急促低声说话。少刻便有铁器出鞘刀剑相交的动静,有人呵斥有人喊杀,紧接着门上突然“砰”的一声撞击,屋里的人动作骤停。 苏筝瞪大眼睛喘气,不知道居然有人胆敢闯入王府,难道是刺客,心里不由惊惶。 但是沈亦骅还在他身体里没有退出,提了声音对门外骂道:“混帐。” 门上淡淡印出一个身影,只唤了一声:“宣王殿下。”那声音似乎沾染了春风的潮湿,有些润,又被风吹得有点哑。 苏筝在下方,隐隐感觉到沈亦骅抓住自己肩膀的双手骤然一紧,他不敢呼痛只能强忍,看到王爷的脸色阴沉得像这季节的天气。 沈亦骅冷笑一声,怒道:“滚!” 那人的影子僵了僵,又听得外面一阵纷乱,那身影跪了下去,声音隔着门传来:“殿下,是虞州军情紧急,不得不打扰殿下。” 沈亦骅不语,冷冷哼了一声,欲望却终于开始退了,起身披了外袍。苏筝顾不得身上酸软,上前替他整好衣襟,自己披件小衣去开了门。 风吹得他一个冷战,外面是料峭春寒,风里斜织着冰冷的雨。一个全身湿透的青年直直跪在门外,旁边扔了把断剑,那人黑衣黑发,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鬓边,衬着脸色异常苍白。几个守卫护院手执兵器将他团团围住,沈亦骅出来众人都齐齐跪下,“王爷……此人一力要见王爷,我们拦他不住。” 王府守卫称不上武功绝高,但是这么一群人居然拦不住一个显然令人难以置信。那青年模样普通,看起来甚至有些消瘦,现在跪着微微低了头,安静温驯的样子,怎么都看不出武功深浅。 沈亦骅脸色阴沉,眼睛只盯着脚下那青年,半晌似笑非笑道:“燕王的手下胆子好大,光天化日居然敢闯本王府邸。活得不耐烦了么?” 第一章 那青年似乎身体颤了颤,声音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恭敬地叩头:“西越国犯界进扰,我等死守燕城近三个月。兵寡粮乏,蓝宁奉燕王之命前来宣城,恳请宣王殿下发兵解困。” 沈亦骅冷冷道:“本王正在商议要事,已令你在府外等候。” 蓝宁嘶哑应道:“我昨夜到的府前,已在王府外等候一夜一日,怎奈王爷不肯见我……只得冒昧闯入。求王爷发兵……” 沈亦骅打断道:“我偏处宣城,自保已是实在不易。城小兵弱有何能耐援你燕城?你们尚且不能挡,我势单力孤又作何想?我如今不比当年,一味出头吃够了苦,也学着谨小慎微了。” 他娓娓道来,语气平稳凝重,眼睛却一直盯着蓝宁,似要冒出火来。 蓝宁微弱地咳嗽一声,脸上惨白。 沈亦骅看他神色,叹口气,又道:“其实……出兵也并非不可。” 蓝宁抬头望过来,目光如死灰复燃。 沈亦骅掩袖肃清嗓子,淡淡道:“我拥兵在此,朝廷视我瘤患,未有上谕贸然出兵,更是犯了朝廷大忌。”他一甩袖子,语气已是冷漠异常,“麻烦你先帮我去皇上那里求一份旨意。到那时倾宣城之力为你燕城增援,又有谁敢说不可?”说罢再不看蓝宁一眼,转身离去。 “王府简陋,只怕燕王的贵客鄙夷嫌弃,不敢挽留。来人……送客。” 风雨都渐渐大了,蓝宁不言不动跪在原处,全身浸湿,脸色白到几乎透明,几个侍卫奉命去赶他,他才好像突然惊醒,踉跄了一下才站直身体,回头看看适才沈亦骅消失的方向,嘴唇抿紧,露出一个苦涩萧索的笑。 终究……还是奢求不来他的原谅。 沈亦骅接过下人送上来的茶水,心不在焉碰了一口,只觉得火烫,他将茶盅“啪”的摔碎地上,汤汁飞溅,有几点落在他的长衣下摆,他禁不住心头一阵无名之火,怒道:“没用的奴才,连杯水都不会上。我养着你何用?” 那下人扑通跪在地上,身体抖成糠筛。花厅外面匆匆进来一个三十多岁文士模样的人,见此情景忙劝道:“王爷,你千金之体,别对着这种蠢人气坏了身子。”又对那下人喝斥几声,令他退下了。 沈亦骅怒意犹在,看看来人,却不想说话。 那文士叹气,索性道:“王爷,听说燕王的使者来了,增援燕城的事情王爷打算怎么办?” 沈亦骅怒意未歇,脸色变换几下,冷笑道:“增援不增援有什么不同?” 那文士是他麾下军师关逢雪,听他反问不由一愣,正色道:“关某原本妄自猜测过王爷心中所想,以王爷思虑长远,此时必会援助燕王,却不料方才闻言,王爷竟把那使者赶了出去。” 沈亦骅哼了一声道:“不错。” 关逢雪默然,半晌道:“是他不顾王府礼仪,冲撞了王爷在先,王爷逐他也是合情理的。” 沈亦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他这会儿心火也慢慢褪了,只涌上来长久未见的无奈疲累,想到外面的那个人,心头仿佛缺了一块似的疼痛。 “关先生,援兵之事,依你看是怎么考虑。” 关逢雪正色道:“燕城地处扼要,万一真被攻破,余下各个要塞就是唇亡齿寒了。现在燕城已被围多日,我听暗哨来报城内粮食火药都已快耗完,只怕能坚持的时间不多。”他想了想又道,“王爷若是担心来不及向朝中请旨,可以让赵大人那边在朝中活动,向皇上禀明此事。” 沈亦骅面向窗外,叹道:“先生说的是,只不过……你替我给燕王拟一封信。”他嘴唇微微抿起,脸上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明亮得很也冷酷得很, “出兵可以,但是我要向他要一个人。” 关逢雪告辞出来,已有下人备好了软轿在外面候着,想起宣王今天的种种不寻常举动,他心事有些重,一只脚踏进轿里,脑中却忽然一刹闪亮,转头便看到踏步下面跪着的那个人。 那人脸色嘴唇都已是死了一般的青白,头发眼睛便更显漆黑,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水,膝盖便一直浸在水里。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那青年片刻,也不便停留,吩咐起轿。 他跟随沈亦骅七年,心知宣王爷为人算不得宽厚正直,但凡事掂量轻重,有大度隐忍之风,但这次行事却着实有挟私报复之嫌。宣王与燕王有宿怨,朝中无人不知,这个派来求援的蓝宁,听说与燕王关系甚为亲厚,难道这便是沈亦骅如此苛待他的原因吗? 第二章 等到入夜,窗外依旧风雨缠绵,沈亦骅坐在案前,只披件单衣,甚至觉察到了寒意。 他拢了拢襟袖,越到夜深,反而越是清醒。 这七年来远离朝堂身在边城,每日伴随风沙烽火,他慢慢学成了处变不惊如何韬光养晦,宣王沈亦骅已经再不是七年前那个喜笑怨怒流于脸上的青涩少年。 沈亦骅是当今皇帝的第五子,他母亲鲁贵妃貌美聪颖,甚得皇帝欢心,可惜出身并不显耀,比不得皇后是丞相之女,也比不得李贵妃是将门之后,由此注定沈亦骅生来便与皇位并无缘分,这样便少了很多厉害关系。也许正因为这样,皇帝对于他跟他母亲多多少少有些补偿似的偏宠 他当时年少,贵为五皇子,金枝玉叶娇纵自傲,从不知世上还有不如意之事。直到遇见了蓝宁。 宫中有“影卫”一职,那是皇子的贴身侍卫,形影不离跟在一边保护主人的安全。这样的人,一般都是幼时便从罪臣死囚的家眷中择出,身世模糊无人知晓,被送给专门的人训练调教,又经各种磨砺筛选,成年后才派给各个皇子。 蓝宁便是这其中之一,但不是沈亦骅的影卫,他的主人是当时的太子沈越渠。 那年春夏相交之际,京都大旱,皇帝命太子率领众臣去泰山承露台祈雨,各位皇子也肃整仪容,随同前往。太子沈越渠已到而立之年,才智眼光都属平平,但他是皇后所出,又是长子,如若废长立幼必遭朝中非议,既然废之不妥,只能一力扶持。这次命他担当求雨重任,自然是要为他笼络人心,昭显他太子身份。 沈亦骅那时十二岁,正在度过人生里最后一段天真懵懂的时光,求雨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出宫的机会。路上风尘辛苦,每日只是赶路歇息两件事情,又离了母亲,沈亦骅憋闷非常。他在车上颠簸,一路掀开帘子往外张望,放眼处青天白云,风吹拂面,求雨的队伍长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望一眼只认出左前方那辆深紫色幔蓬的马车,他的太子哥哥便坐在那里面。 沈亦骅颇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发愣,长途跋涉令每个人都疲惫不堪,目光所及,侍卫们颇有些无精打采。他挨个看过去,最后目光却落到紧跟在太子车驾旁边的一匹黑马上,骑者是一个黑衣的少年。 那少年十七八岁,没有佩剑,也不穿侍卫的服饰,黑衣黑马在锦缎的人群之中特别扎眼,相隔了一段距离,沈亦骅看不清他面容,只是偶尔能看到他尖削的下巴,线条流利的侧脸,他很好奇那少年的身份,想想宫中的贵族子弟,印象里完全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他忍不住张嘴喊道:“哎……你叫什么名字?” 他喊得肆无忌惮地响亮,引得很多人扭头来看,见是这个小皇子,都不敢造次,低回了头。那少年头稍微转过来,好像听见了,又好像并没有听见,完全没有反应,他守在太子的车驾旁边,一刻也没有分神。 沈亦骅心里酸味返上来,重重哼了一声缩回车里,心想他明明听到了,居然敢不回应,胆子太大了,等会儿到了太子面前定要让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人的傲慢无礼。 车外聿飞策马跟上来,他是沈亦骅的影卫,年龄比沈亦骅大一些,举止却沉稳规矩得多,低声道:“殿下,那人是太子殿下的影卫,名字叫做蓝宁。” 蓝宁,蓝宁。 沈亦骅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轻轻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倚仗着他的主子是太子,居然就敢对本皇子这么无礼,真是势利。” 聿飞摇头笑道:“蓝宁不是这样的人。” 沈亦骅道:“我说是他就是。”眼睛一闪,又转头向聿飞好奇问道:“你跟他平时很熟么?他跟着太子,是不是武功顶好?” 聿飞想了想,“蓝宁年纪比我们都大些,以前跟他一起习武的时候常照顾着我们的。”他扯扯沈亦骅的衣服下摆,“殿下,他刚才一定是没有听见,你不要记在心里。” 沈亦骅皱眉道:“你叫我不要去太子哥哥面前说?” 聿飞露出求恳的表情,点点头。 沈亦骅哼一声,“那我气不过。” 聿飞欲言又止,不禁暗自发愁。 剩下来的这段路程上沈亦骅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找这个蓝宁的错处麻烦,但他倒不打算去太子面前告状,只是脑子里将他在太学里那些戏弄先生的招术都重温了一遍,却都觉得不恶毒不解恨,最后浑浑噩噩在马车里睡了过去。待到他一觉醒来,却发现帘子外面满天寒星夜空深邃,队伍停在某个不知名的山坳里过宿,聿飞靠在车子外面梦境正酣,他毕竟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责任心再强,这么辛苦的路程下来,也很难敌得过睡意。 但沈亦骅却是真正睡得清醒了。 这会儿他突然觉到了世人皆睡唯我独醒的妙处,如此自由,轻松得甚至有点害怕。 他还没忘记蓝宁这个人,眼下似乎正是扳回他五皇子尊严的大好时机。他想,他只要在那人白皙的脸上画个黑黑的乌龟就好了。想着想着嘴角弯出了笑容。 他蹑手蹑脚从聿飞旁边爬过,小心翼翼下了车,几个守夜的士兵正围在火边小声说话,眼角余光看到了,便要陪笑施礼。沈亦骅中指竖在唇边,忙“嘘”了一声,问:“蓝宁在哪里?” 那几个人一愣才反应过来,“蓝大人应该是守着太子殿下。”沈亦骅伸长脖子找到那辆紫色篷帷的马车,手一指,“那边?” 士兵却摇头,“太子殿下刚刚说要找个清净地方筹划一下求雨的事,往上山方向去了……”说着眼珠望上转了转,“蓝大人跟着呢。” 沈亦骅回头看看那个方向,山上多是茂盛的树林,枝叶在夜色里伸展幔铺,只有一点星月的光笼在上面,泛着奇异的银白,像罩了一层雾做的薄纱。 这是他在深宫中看不到的景象,觉得美丽又诡异,而他心里的好奇,也像那林叶承载不住的月色,盈盈漫溢。 第三章 太子沈越渠常年养尊处优,已经而立之年,一身皮肤仍然雪白无瑕,此时月光罩着他的腰背,那上面布满晶莹的汗水,随着腰身每一下冲刺,蜿蜒滑落下来。 沈亦骅瞪大眼睛,看到太子身下死死压着的那个光裸少年。 那个少年的黑色外袍被垫在身下,尽管沈亦骅只远远见过他一次,也不难猜出他是蓝宁,少年青涩的身体像上好的瓷器,泛着隐约莹洁的光泽,他几乎被折成了两段,极力地仰着头,从沈亦骅的方向,只能看到一段伸展的脖颈,上面的小小喉结每一次微颤,都伴随着少年微泣的呻吟,无限痛苦里掺杂了无限欢愉。 沈亦骅费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愣愣看着眼前情景,他也有两个侍童,兴致起来了也一起偷欢过几回,但他还年少,于这种事情多半是觉得兴奋好玩而已,真正看到别人在眼前上演活春宫还是第一次,尤其表演者竟是那永远高人一等的太子殿下与……一个下等的影卫。 林子里充斥着情欲味道,男子低声沉重的喘息,那被侵犯的少年完全不同于白天里的冷漠疏离,反而显得异常柔弱,身体被折成不同的姿势,每一次冲击,都有淫糜的“兹兹”的声音。 少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两腿无力地挂在太子的腰上,面颊上都是艳色,身体还在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抽搐。 沈亦骅觉得心里极致不舒服。他又看一会儿,不知不觉伸手往下捉住了自己的欲望。他手抖了一下,脸上突然有点发烧,“原来太子的影卫还有这样的功用啊……亏他白天那么一副清高的样子……”他撇了撇嘴,颇为不屑的想着,怀着窥破隐秘的兴奋,悄悄地离去。 月光透过茂盛的枝叶,丝线一般洒在林间,时明时暗。周围有虫孓的低鸣, 沈亦骅初时很是兴奋,渐渐的他步子慢下来,心跳却开始飞快,草丛里每个细微动静都让他颤抖一下, 今晚月色特别好,银霜泻地,他看着四周都是一摸一样的月光,一摸一样的茂密林叶,那些微细的小路就像他手心的掌纹,稍不留意便再也找不回原来那条。 天边露出微蒙的霞光,求雨的队伍已要启程。蓝宁拖着疲惫的身体仔细检查了太子乘坐的马车,确定没有纰漏才吩咐前行,下人牵了他的坐骑黑雪过来,他眉头不可见地抽了一下,正要翻身上马,却看到聿飞一脸惶恐奔了过来。 “阿宁,五皇子他,他不见了。” 沈越渠在车里闭目养神。却听外面蓝宁低声请示道:“殿下身体可要紧?要不要再歇息半天?属下方才派两个人打探前路去了,这会还没回来。” 沈越渠笑了笑,想到昨日折腾了大半夜,两个人也确实累得很,正好这个借口让蓝宁也再歇会儿,便道:“那就再停半天,快到泰山了,你让下面的人要愈发小心。” 蓝宁称是。回头望着聿飞,“五皇子是什么时辰失踪的?” 聿飞低声道:“昨夜子时我忍不住困意便睡了,听守夜的几个人说,到丑时五皇子起来过,”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蓝宁,“问他们,问他们你在哪里?” 蓝宁正要把马拴在车辕上,听了这话停下来微讶道:“问我在哪里做什么?” 聿飞尴尬道:“昨日五皇子远远叫你,你不回应,他恼了你一路了。” 蓝宁默然,片刻道:“五皇子真是小孩子。我昨日确乎是没注意他喊我名字。”他思忖了一会儿,道:“他昨夜去哪里找我了?” 聿飞看了他一眼,指着上山的方向。 沈亦骅觉得脖子里好痒,梦到他母亲拿个孔雀毛的团扇逗他玩,他呵呵笑出声来,却一下惊醒,看到一个毛茸茸的活物蹦蹦跳跳从他脸上身上跳下去,他吓得大叫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金黄色的小松鼠。他和那个小东西大眼对小眼瞪了一会,拿满是泥巴的手擦擦眼睛,抬头看看,天朦胧亮了,他慌忙从地上坐起来,他其实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也是他运气好,幸而没碰见这山里的野兽,现在清醒了,禁不住后怕,告颂了一下佛祖保佑,继续找来时的路。 他此时不能说不后悔,但是比后悔更加强烈的,却是对蓝宁这个人的怨恨之意。在他想来,要不是蓝宁得罪了他,他就不会花费那么大心思想着如何去报复,也就不会半夜抽风跑来这山上吹冷风,不会见识太子的那些腌滓事,不会迷路,不会现在还是提心吊胆困在林子里。 他越想心里越是憋闷,咬的牙痒痒的。 天虽亮了,他依旧认不得路,慌不迭乱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倏然驻步,眼前的光线微弱,似乎在这山里越走越深,头上鸟雀的呱噪都少了许多。他心里越慌脚下越软,终于坐在地上,眼睛酸涩,一时却哭不出来。他自顾自地神伤,一会儿却站起来,心里反而变得坚定,握拳想到:“我是堂堂的皇子,有上天庇护,怎么可能死在这里。他们必已经上山在一刻不停地找我,我只需找个开朗的方向等着,等他们寻来。” 沈亦骅想到此处,略微平静了一些,仔细看地上痕迹,专拣泥土硬实的路径走,他想着这样的地方,必然是经过的人多踩得实了,自是较为平坦安全。他这个想法当然是对的,怎奈却少料到了另一件事情。 这里荒山野岭,平时都有野兽出没,相应也有猎户。那些平实的路面,大多是猎户们经过的,这周围处处是陷阱。他眼尖,走了一段发现边上有个半月形的铁器,缺口齿形,上面犹有暗褐色的血迹。 沈亦骅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却听到不远处一声清啸,有人高声唤道;“五殿下……五殿下?” 他心中惊喜交加,也顾不得危险,忙忙叫道:“我在这里!”一边大叫一边飞速往那个声音的方向飞奔。 他眼睛没看脚下,突然踩到一个软软的地方,啪的似乎启动了什么机括,他不及回头,却听脑后风声乍起,他不知道是什么,但已觉察到危险,人依旧往前冲,心里一片绝望,这时却有一个黑影飞身扑了过来,将他护在怀里,两人就地滚了两下,后面那些箭矢尽数打空。沈亦骅只觉天昏地转,勉强睁眼一看,却是正对上一张清秀的少年面孔,鼻梁削直眉尖微蹙,他从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看过这个人,隐隐地也觉得这个少年五官真是好看,下一刻马上记起来,这个人就是得罪他害他沦落吃苦大半夜的罪魁祸首,蓝宁。 第四章 蓝宁低头看他,觉得怀里这个五皇子的眼神尽是愤懑怨恨,他却顾不上这许多,低声道:“卑职是宫中的影卫蓝宁,来接五殿下的。” 沈亦骅还靠在他怀中,声音闷闷的,“我知道。” 蓝宁不再说话,这里机关重重不是流连之地,他轻轻将沈亦骅抱起,环顾四周,踏准方位离开。 怀中的沈亦骅身体僵硬,突然咬牙道:“放我下来。” 蓝宁一愣,“什么?” 沈亦骅闷闷道:“放我下来,别用你的手碰我,好脏。” 蓝宁低头看他,以为说的是他自己身上脸上的泥巴,心想这真是孩子脾气,于是放柔声音道:“这里机关太多,卑职不能让殿下自己走,等到下面自有侍婢会帮殿下打理的。” 沈亦骅着急尖叫起来:“我是觉得你脏。我什么都看见了,你一个低贱的下人居然敢勾引太子殿下。”他说出这话,憋了这一日一夜的心里才痛快了,也不看蓝宁脸色的变化,冷笑道:“被你碰过,只怕也是洗不干净的。我要去告诉父皇。” 他偷偷看蓝宁脸色,以为蓝宁听了这话必然大惊,至少会放下他求他或是告饶。但出乎意料地蓝宁只是身体颤了颤,淡淡道:“此事以后再说,请殿下抓紧,卑职这就带你下山。” 沈亦骅脑子里灵光一闪而过,随即大吃一惊,心道这人定是要杀我灭口了。他厉声喝道:“放开我!”手脚一齐往蓝宁身上乱打乱踢,蓝宁不及提防竟然被他挣脱了下去,看他径直往林中方向狂奔,心中突跳,疾声道:“五殿下……” 沈亦骅哪里肯听,却忘了这地方处处是机括陷阱,突觉脚下一绊,头顶上竟然落下一只竹笼,他眼尖,看到那笼子里明晃晃居然是数片锋利的铁刃。来不及呼救,斜地里伸出一柄长剑,将那笼子挑了开去。正是蓝宁赶了上来。沈亦骅吓得不轻,但仍然心中戒备要推开他。 蓝宁沉喝:“别动!”提了他后颈的衣物起身跃开,沈亦骅转头时,却又见数枝黑色的铁箭直袭而来。蓝宁挥剑便隔,那箭来的角度刁钻,他避过两支打落两支,又格开一支,胸中一口真气未及回落,却看到还有一支直对沈亦骅背后。他柃着沈亦骅转过一个角度避开,猝不及防背后轻轻“咯嚓”一声,他心知不妙,身形已来不及回转,听风辨位长剑削落几枝,却突觉肩上剧痛,那支铁箭正正钉在他的肩膀,血花“噗”一声飞溅出来落在沈亦骅脸上。 沈亦骅满头满脸是血,呆在那里不知所措,蓝宁咬牙跃开数丈,退出那林子才放下他,一口气松下来便觉得眼前发黑,左肩上的疼痛潮水一般涌来。那支铁箭尺许长,扎透他身体,前面露一个箭头,铁锈斑斑又有血迹,甚是可怖,他吸口气自己挥剑削去箭头箭尾,却实在没力气运力把箭激出来。 沈亦骅站在他边上,觉得心中一片混乱,一直在想:这人不是要杀我么,怎么还救了我?他救我是要荣华富贵么,若我不给他是不是还会杀我。他打个寒噤,退后一步,盯着蓝宁背后的血迹。 蓝宁注意到他的目光,回头看他,说话仍然恭谨有礼,“五殿下有没受惊?是卑职照顾不周了。” 沈亦骅慌忙避开他眼睛,也不说话。 蓝宁道:“五殿下随我回去吧。” 沈亦骅很慢很慢地点两下头,却颇有些丧气,看蓝宁弯下腰,他以为要抱他,却不料蓝宁只是拿袖子替他擦擦脸上的血迹,问他:“自己能走么?” 沈亦骅腿脚其实都有些软了,却仍然只知道点头。 蓝宁皱眉,往前走两步,不见跟来,他叹口气,回来抱起沈亦骅,调整一下气息,也懒得再说什么,提气往山下行去。 沈亦骅直到回了车上,神智还有点恍恍惚惚,只记得那个人流在自己身上的血还是温热的,他也不知道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去有没有时间休息,接下来那段漫漫路程,那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太子会不会知道?知道了会怎么想怎么问? 他脑子里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如同煎熬,这是他与蓝宁两个人此生孽缘的开始,自从遇上那个人,沈亦骅无时无刻不被各种疑虑与困惑围绕,以后这些年他想了一遍又一遍,自己是怎么会喜欢上蓝宁。但是每次想起他们的初遇,想起那个少年月光下晕红的双颊,想起丛林里他冷漠却温柔的话语,想起他挑开飞箭时坚定冷冽的目光,想起他流在自己身上温热的血,沈亦骅都禁不住掩面,那样的蓝宁,谁可以抵挡住诱惑不去亲近,何况沈亦骅当时只是个白纸一张的少年。 余下的一段行程里沈亦骅开始有意接近太子的车辇。显然那天五皇子失踪的事情并没有宣扬开来,他不敢确定太子知道不知道,蓝宁仍然守在太子身旁寸步不离,如果不是他过于苍白的脸色,偶尔虚浮的身形,沈亦骅几乎以为那一天只是自己的梦境。 “那个,你身体没事吧。”沈亦骅终于鼓足勇气,趁蓝宁去河边取水的时候,看旁人都不在,偷偷跟在后面问他。 蓝宁早就听到他的脚步,但并没有预料到这个小皇子会关心自己的伤势,他颇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答道:“多谢五殿下关心,小伤而已。” 沈亦骅咬了咬嘴唇,心想那支箭穿透肩膀也叫小伤么,“太子知道你受了伤么?” 蓝宁没有回答,看着面前的小小少年,忽然屈膝跪了下来。沈亦骅大吃一惊跳开几步,叫道:“你做什么?我没叫你跪着。” 蓝宁低头道:“五殿下恕罪,此事尚未禀告太子。”他迟疑了片刻,小心问道:“殿下那天,有没有受伤,现在是否无恙?” 沈亦骅露出一个无邪笑容,忙摆手道:“我好得很,一点事儿都没有。” “那卑职能否恳求殿下,此事就算从未发生,不要让太子殿下知道。” “当然。”沈亦骅一口答应,过后才觉得有些疑惑,问道:“为什么?” 蓝宁心想,这小皇子半点不知事,皇子遇险,首当其冲责罚的就是身旁的影卫,这事告到上面去,聿飞不死也要脱层皮的。 他想到此处,恭敬道:“五殿下出了事情,我等一群下人必然脱不了干系,只怕太子殿下会责罚。” 沈亦骅有些失望,“原来你是怕受责罚么?” 蓝宁低头默认。他跪在地上,沈亦骅虽然个头不高,也可以看到他衣领里露出的一小段脖颈,那上面隐约还有些青紫色的印记,沈亦骅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 “我答应你,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鼓起些勇气,“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蓝宁眼底微光一闪,随即又恢复成平静无波的样子,“殿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他话音刚落,面前突然一暗,本能地觉得不对想要跃起拔剑,猛然意识到是沈亦骅俯身接近了自己,他微微愕然,左颊上已被蜻蜓点水一般触了一下,那是少年的柔软的唇。 小小的少年一吻得手,迅速地躲了开去,脸红得像夜晚的彩霞,“蓝宁,你是叫蓝宁么,那天……是我不好,你不要记恨啊,其实,其实我觉得你真是好看呢。” 第五章 雨渐渐停了,随着夜深去,开始一阵阵地起风,那些思绪也渐渐收拢回来。蓝宁咳嗽了一会儿,盯着膝下的积水发愣。王府门口的灯笼罩着那滩水,亮得像一面镜子,他看到那里面倒映出一张苍白冷漠的脸。仔细看去,额头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蓝宁对着那个倒影冷冷笑了一下,他从小长于宫中,十四岁的时候开始跟在太子身边,从来不觉得自己相貌有多么出众,宫中贵族子弟众多,很多身边都有相貌姣好的侍卫或者小厮跟随,他与那些人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最多算是清秀。 何况遇到沈亦骅的时候,他十七岁,已经开始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而沈亦骅不过十二岁,在他看来怎么也是乳臭未干,被这样一个小孩子说“你真好看”,他那时候实在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以为不过是个孩子一时兴起的玩笑,又怎么想到,往后的岁月,两人会纠缠了那么多年。 王府的门突然再次被打开了,“阿宁?”一个英挺的青年站在门里,皱眉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似乎正在确认他是不是多年前那个曾经熟识的人,“王爷让你进去见他。” 他抹去脸上的雨水,抬头道:“多谢你,聿飞。”起身的时候却觉得膝盖上针刺一般疼痛,他闷哼了一声,居然没站起来。 聿飞抢过一步要扶他,却被躲了开去,只得看着他扶着一旁的墙基慢慢站起来,聿飞皱眉道:“你怕我探你内息?我即使不探,难道就看不出你现在的身体有多糟糕么?” 蓝宁这时已经站直了身体,低声道:“多谢,还好。” 聿飞被噎了一下,只得沉默着陪他进去,他们七年未见,到现在似乎已经完全找不回旧日默契熟稔的感觉。走到一半,到底还是聿飞忍不住道:“你来不是自找罪受,王爷这七年无时无刻不在恨你,难道为了那个燕王,你就自己送上门来?” 蓝宁摇头,“燕王殿下接连派了三个使者,连宣王府门都未曾进来。宣王殿下遣人带口信说我们没有诚意。我们也是无法可想。” 聿飞沉默了片刻,唤道,“阿宁,”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蓝宁却没有看他,径自往前走。 “王爷这次,不会那么轻易放你离开。”聿飞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你我各为其主,我不该多说,你自己应该知道怎么应付,殿下的性子,你明白得很。” 蓝宁回头看他,过了一会儿点头道:“多谢你。” 窗外的雨一遍遍打湿案台,沈亦骅看着那些水渍慢慢干了,心中有些恍惚。聿飞敲门进来,低声禀报了几句,他略微点头道:“让他进来。” 门被小心地合上,片刻之后又被打开。沈亦骅猛然回头,看到门边站着的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多少年了,依旧是黑衣黑发脊梁笔直。 蓝宁跪下行礼,“五殿下,援军的事……” 沈亦骅道:“你我这么多年未见,只有这些可说么?” 蓝宁心里叹口气,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殿下要我说什么?” 沈亦骅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面前这个人,目光闪烁不明,心里有奇异的平静。 他忍不住奇怪,面对仇人,自己居然能够如此平静。 “说说这七年,你是怎么过的,在你的燕王殿下身边,习惯不习惯,有没有想过以前在京城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我的母亲。” 沈亦骅提到自己的母亲的时候,似乎看到蓝宁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也只有那么一下,几乎以为是错觉,蓝宁随即平静如初,脸上始终是苍白无血色的,轻轻道:“殿下,蓝宁只是个影卫,以前是太子殿下的,现在是燕王殿下的,做分内的事即可,不必想太多。” 他说这些的时候,能够感觉到沈亦骅神色渐渐僵冷,上方沉默的压力越来越重,但他还是一字一句说完了。 沈亦骅强抑自己的怒火,冷笑道:“那么请问,求援这样的大事,你家燕王却派了你这么个低贱的影卫过来做使者,这是作何考虑呢?” 蓝宁垂下眼睛,“蓝宁的命并不值钱,但燕城几万百姓将士却无辜,请殿下三思。” 他说话从来是坚定而直接的,这么多年也从未改变。 沈亦骅久久地看他,哼了一声道:“如果我出兵解围,燕王打算付出什么代价?” 蓝宁低声道:“殿下请讲。”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蓝宁漠然地,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殿下尽管拿去就是。” “你……”沈亦骅恨恨地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也许他已经死了千百遍了,“蓝宁,别在我面前作出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我知道你今天肯站在我面前,已经是存了死志,但是我有无数种手段,可以让你生死不能。” 他放低声音,轻柔又恶毒地说:“我很想看看宫廷大内调教出来的影卫,到底能捱过几种刑具。”说着伸手抚过蓝宁的脸颊,凝视他的眼睛,“你会害怕么?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当年害死我的母亲的人到底是谁?” 蓝宁看到他眼睛里狰狞的愤恨,心中一片悲凉,“是我。” 沈亦骅手一抖,慢慢扼住他的喉咙,“你说什么?” “那个人是我,殿下。” 纵然这个回答原本在沈亦骅意料当中,他也忍不住豁然大怒,回手狠狠地抽了蓝宁一个耳光。蓝宁一时竟然经受不住,踉跄撞到身后的门扇上,“砰”的一声。 外面一直守着的聿飞立时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一条丝绒披风,看到屋中这种场景愣了片刻,跪下道:“殿下,”他一直不放心,在门外屏息静听,屋里的动静都一清二楚,心里恼恨蓝宁不懂得躲避锋芒偏要去触沈亦骅的逆鳞,却不知该劝些什么。 沈亦骅眼睛仍是看着蓝宁,冷冷道:“谁让你进来的?” 聿飞心念急转,将披风递过去,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明日军中还要议事,这……” 沈亦骅哼了一声,完全明白他是怕自己震怒之下真的杀了蓝宁,才拿军务做借口。他接过披风,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脚步,头也不回道:“蓝宁,你还真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跟以前一样,无心无情,无可救药。” 无心无情,无可救药。 七年前当蓝宁亲手将从鲁贵妃的府邸寝宫里搜出来的巫蛊木人呈在皇帝面前的时候,沈亦骅就说过这句话。 当时宫中流言纷飞,很多人都知道,富贵骄纵的五皇子,曾经像中了邪一样,喜欢过一个人,那个人是明越太子身边的影卫,与明越太子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楚,但是自从五皇子从泰山求雨回来之后,就一直跟太子恳求把那个影卫调到自己身边。 明越太子其实非常疼爱这个幼弟,不忍看那张粉嫩的小脸上露出可怜的表情,转头问蓝宁:“阿宁,你愿意过去侍奉五皇子么?” 蓝宁跪下答道:“谨遵殿下吩咐。” 他也不说愿意或者不愿意,但是谁看了他那张冷冰冰的脸,都觉得他是不愿意的。 太子皱了皱眉,想要下令,却被沈亦骅拦了下来,十二岁的小皇子,虽然满脸伤心失望,但是已经知道了怎么去维护自己的尊严,“蓝宁,我不需要勉强你,我会让你心甘情愿跟着我的。”他攥着拳头屏着眼泪,坚定的说。 谁都以为那只是一个孩子一时兴起找出的新乐趣而已,但是没料到从那以后,沈亦骅正正经经地像个大人一样展开了攻势。各式的新鲜点心珍奇玩意每日派人送往东宫,动辄让蓝宁陪他出宫闲逛,蓝宁茫然而不知所谓地应对着,能感觉到周围好奇鄙夷或者探究艳羡的目光,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过了六年。 六年的时间,小小的少年抽条长高,从稚嫩蜕变成了英俊,十八岁的五皇子,一忧一笑就可以轻易夺去一个少女怀春的心,但是蓝宁还是一块冷冰冰的捂不热的石头。 捂不热也就罢了,沈亦骅万万没想到,最后指证他母亲私藏木人巫蛊之罪的,也正是蓝宁。 蓝宁也一直记得鲁贵妃死前的样子。那么明秀艳丽的一个女子,面前摆着鸩酒白绫,她仰头看着蓝宁,额角流血,眼中是不屑与愤恨,那眼神他记得太清楚,在那以后多少次,沈亦骅面对他时,也都是这样一摸一样的怨恨的眼神。 鲁贵妃说:“蓝宁,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他倏然惊醒,手心都是冷汗,身上的旧伤发作,胸口将要窒息一般疼痛。勉强支起身体打量四周,想起来自己已经到了宣城,这里是宣王府的后院厢房。他也不知道该到了什么时辰,窗外有浅浅月色投进来,恬静悠然得很。他渐渐从噩梦的余韵中醒觉,眼睛由迷惘重又变得幽深。 聿飞正坐在床前,看他醒了,便站了起来。 “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 第六章 案上有一个紫檀木匣子,似是被很多人摩挲过,年代久了,泛着隐隐的光泽。沈亦骅端详着那个木匣,沉吟道:“这次相助燕城,如果可以成功击退西越国的兵马,或许赵中书那里可以向父皇进言,召我回京。” “三哥四哥他们定不愿看到这天,我需要有个人,值得信任的人,替我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聿飞道:“属下可以担当此任。” 沈亦骅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你是我的影卫,我自然信任你,只不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关先生商量了一下,现在有个更好的人选。” 聿飞一愣才反应过来,“蓝宁?” 沈亦骅缓缓点头,“人人都知道他是害死我母亲的仇人,这岂不是最好的掩护。” “但是,”聿飞斟酌着,犹豫道:“殿下相信他吗?” 沈亦骅冷冷笑了一声,手里抚着那个木匣,眼神寒凉,“不同人用不同法子,他这种冷血无情的人,最适合用冷血无情的东西来控制了。” 聿飞看了一眼他手中那个匣子,一时没明白那是什么,沈亦骅淡淡道:“你可听说过‘苌弘碧’。” 聿飞打个寒噤,苌弘碧是宫廷内部用来惩戒叛徒,控制药人的毒物,在他少年受训时曾亲眼见过一个影卫因为做错事被下了这种毒,那个人死之前活活疼了七天,外表却看不出任何异样。配制这种毒物的药材极其罕见,宫中多少年也只有这么一份而已,不知怎么落到了沈亦骅手中。他牙关一战,“殿下……” 沈亦骅摆手道:“你不必担心,此毒无解,但是只要每月服用,便无性命之忧。我只是不想再给他背叛的机会。” 聿飞低声道:“属下刚才试过他的内息,发现他的内力只余下以前的三成。” 不仅如此,似乎那些内力早就被打散无法聚气。习武之人,只要自己或者有人可以引导调息,内息自然会在经脉丹田之中圆转流动,借以疗伤调理。但是聿飞想要帮蓝宁疗伤,将内力注入他的经脉时,他毫无反应,内息如死了一般。 烛光映在沈亦骅的脸颊上,忽明忽暗,他笑了笑,喉头却是酸涩的,“聿飞,何必说这些,他本来就是我的仇人,时至今日,我已经不会再对他心软了,何况他也从没给我过心软的借口。” 蓝宁看到那个匣子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再无表情。他听聿飞传达的沈亦骅的意思,明白沈亦骅已经打算出兵,这便足够了。 苌弘碧的毒性,如果没有每月按时服用,就会慢慢侵入到人的五脏六腑,功力渐渐枯竭,全身经脉寸寸碎裂,直至心脉。他与沈亦骅相识十几年,最后却要靠这么险恶的毒物来维系彼此的信任,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应得的。 二月,京都随阳。 这个月初十是太子沈远屏的生辰,东宫上上下下各自匆忙,洋溢着异常的喜气。 沈远屏今年刚过而立,登上太子之位已有七年。七年前扶秋之乱,前太子沈越渠自缢而亡,皇帝最宠爱的五皇子沈亦骅又因生母鲁贵妃巫蛊之罪被贬至边城,沈远屏理所当然便成了朝中皇太子。 他原本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皇帝要提拔的,大臣要推举的,自然都是皇长子,至于皇帝剩余一点温情,都给了那个最小的五皇子,他隐忍沉默多年,事前也几乎料不到果真会终于盼来这扬眉吐气的时候。只不过现在他父皇虽然年事渐高身体却依然少有病灾,太子不知要做到何年何月。 他喜欢看戏,东宫里于是置了不少戏子优伶供他脾胃。太子妃是王太傅家千金,也知书达理也骄矜贵介,最看不起他这点,又自恃身份,也不便上来争风吃醋,干巴巴劝了几场,全然没用,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初十既是他生日,想到独乐乐难免腻味,于是派人去请四弟沈辟疆,打算哥俩一起找些趣味。未及午时,却见沈辟疆匆匆忙忙赶到了堂前。 沈远屏怀里还搂着一个貌美的侍女,远远看到便笑道:“四弟,你来得真是及时,都赶正了点子上。” 沈辟疆却没笑,跟边上使个眼色要下人退开。那几个侍女见他神情不豫,也都知趣离开。沈辟疆转了转手中酒杯,道:“三哥,今日我府上来了一个人。” 沈远屏问道:“是什么人?你这样神情紧张。” 沈辟疆答:“三哥可还记得有个燕王?” 沈远屏想了想才一拍脑袋,“是大哥的那个小儿子,叫做沈岚的是吧。这孩子不是在燕城守着边界么?你怎么提到他。” 沈辟疆冷笑道:“那三哥可还记得蓝宁这个人?” 沈远屏想了一会,脸色已然变了,“那个小子,他难道还活着么?”却看着沈辟疆狠狠地点头。 “正是。他现在便在我的疆宁王府之中。” “西越国突然举兵进犯,边关告急,燕城眼看守不住了,这蓝宁向五弟求援,五弟居然不允,反而将其射伤。五弟的意思,是要他来京城向父皇要一纸发兵的诏书,这才肯救援燕城。” 沈远屏听了,笑道:“五弟必然是还记着她母亲惨死,他见了这蓝宁,当然不会轻易给他好果子吃的。” “边关的消息到了京里已是晚了,不知那燕城还在不在咱们手里,三哥,那现在我们应当如何。” 沈远屏道:“西越国竟然不守约定,我当初要他这数年之内助我剪除异己培养勇士,待我继位后便割让五城与他,他竟早就迫不及待了。不过五弟现在失了宠,做事居然还这么莽撞。这样也倒好,看来毕竟还是年纪轻,经不起考验的。正好借机去了父皇对他那点念想。”说着稳稳当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我不愿意得罪西越,这增援的诏书只怕发不得。何况沈岚那孩子也是心腹大患,早些除了才好,小小一个燕城,失了便失了。” 沈辟疆皱眉道:“总要有个万全的法子。” 沈远屏道:“你看蓝宁此人,这件事情到底可不可靠。这小子当年跟五弟也是颇有渊源的,我只怕到头来是钻了人家套子。” 沈辟疆笑道:“这尽可放心,五弟思恋这人多年,怎奈这人死心眼,五弟求之不得反而步步被他算计,鲁妃又确实是死在他手里,如今五弟自然是恨他入骨,现在他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捱到京城,只怕都活不久长,哪里还有命算计咱们。” 沈远屏颇为吃惊,“我一直道五弟柔弱,想不到在边关磨炼这些年,果然狠下心来了。 他又思忖一会儿,“此人关系到七年前那件事情,咱们是留不得他的,你说他中了剧毒,这还是不保险,现下便除去了他,这燕城便等不到诏书发出,咱们也不得罪西越国,但是这手上沾血的事情,还是由别人来做的好。” 第七章 自古春风不度玉门关,到了这个时节,虽然多雨,风仍嫌寒冽,天依然是灰白发青的颜色,荒原上还有些残雪,来不及融化,反而被风吹成了冰,也有一些地方觉察到了春意,褪出一点斑驳的草皮。车马排成一行,辚辚前进,马蹄踩得格达格达作响。 沈亦骅突然勒住缰绳,缓缓打量一圈四周,若有所思道:“关先生,这里就是我们守了七年的地方。” 关逢雪策马紧随在他后面,听闻此言,也颇有感慨。 沈亦骅回掉马头,极目远眺,马鞭遥指道:“那里,是京都随阳,本王的故乡。”他目光坚定深沉,声音却有点迷惘,“每年春季来临,那里的风便吹得一日比一日暖,冰雪会化,汉水会涨,鸟雀都从南方回来,宫中的女婢开始采集花草上的露水。” “那时我还年少,似乎把前半生的快乐都占尽了。当初只觉手中一切都是理所应当自然不过,哪里想到还会有这七年。” 他胸中思绪起伏,声音铿锵如切金断玉,“那时我不希罕富贵,富贵偏来稀罕我。直到手中空空了,去央人救命却遭人白眼,才知人生哪有一辈子称心如意的?我求个心安理得,我不去伸手抢,人家却还要砸门进来。我又能怎么办?你与聿飞跟我七年,偏处这北寒贫瘠之地,个中滋味自身心知肚明,可曾想过有一天要回到京都?” 关逢雪躬手点头。 沈亦骅转头看着他,笑道:“我幼时常随圣上身边,聆听教导,他却跟我说过,说我是绝地方能求存的人,说凡事都有代价,我不经历便不会明白。那时我不以为意,如今却只愿不要辜负这话才好。” 关逢雪道:“王爷这次不计前嫌,亲率兵马远助燕城,只要击退西越,龙颜大悦,必能召王爷回京。” 沈亦骅沉吟摇头道:“我经历这些年,越发觉得父皇心思太深难以揣摩,只怕单凭燕城一战入不了他的眼睛。” 所以,只有让他觉得朝中无人可用无人可依之时,才是我回京的最好时机。 蓝宁,蓝宁。京中有我羽翼,也有你做我内应,这步棋是对是错,我却是没有把握。我不知你这次是不是真心实意帮我,或是只为了你那个燕王小主子?或只是找到又一次打压我的时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信你一次便要失望一次,这回,你还会要我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时候蓝宁正在沈辟疆府前,求询发兵圣旨的事情,府中却道四皇子已不在府中,这圣旨要经过太子再禀明圣上决断。蓝宁也不好再细问,见那下人的言语之中存了送客之意,他搁留无益,当下言道自己还有要事再身,不便再叨扰四皇子殿下,借故告辞出来。 他孑然一身走在街坊巷陌之间,周侧行人匆忙,不时有人投来诧异探究的目光。他这才低头看看自身,满怀的风霜尘土,与这都城的繁华格格不入。他自幼长于这里,此番回来却已成了他乡异客。他心中有心事,难免神情恍惚,茫茫然一径往前走,到了街尾抬头看去,那里是京中偌大的一家酒楼,,称作“宴月”。蓝宁自己很少饮酒,但这里曾是沈亦骅最喜欢来的地方,那时两人凭栏对坐,蓝宁习惯于沉默,只看着那个少年眼波荡漾,一杯一杯地饮尽杯中美酒。沈亦骅那时小孩子心性,总爱将酒壶提得高高,一条酒线细细长长倾进杯中,外面天光明媚,映着金色的酒水在杯中圈圈泛起涟漪。有时候只是浅浅酌一口,有时一气便吸尽了,便笑逐颜开将杯口转向蓝宁,给他看里面盈盈的琼液的残光。 那个少年其实酒量并不深,常常就面色酡红了,半分醉意半分羞恼,便硬要拉着他的手道:“蓝宁,我喜欢你,我去跟太子说,要你过来我的府上,好不好?” 而他背着天光,脸隐在屏风的阴影里,说话的声音总是无半点起伏,“五殿下恕罪,时辰不早了,蓝宁还要回东宫侍奉太子殿下。” 五皇子的这段痴恋当时在京中是一段传奇,有人好奇有人讥讽有人叹息,天意不可揣测,最终却成了这位殿下前半生的一个笑柄。 蓝宁仰头望着那酒楼招牌上镏金的“宴月”二字,只觉得晨辉眩目,刺得眼眶里发酸发痛,几乎要流出泪来。那楼上二层有人注意了他,俯身也往这边张望。蓝宁一眼便看到那是个貂裘华服的年轻人,按穿着似乎是富贵子弟,轮廓在晨光里清晰深刻,那视线望过来,离了远距,却仍能觉到那目光灼灼的闪亮。蓝宁七年不在京中,于此间人物已非常生疏,冷冷地望了那人一眼,漠然转身离去。他心里固然悲凉无奈,却并不愿任何人探究深寻他的痛楚。 檀羽酩来到中原的时间不长,却也决计不算短了。他生长在大漠,见惯了原野风沙冰天雪地,如今见到这温和鲜活的风致景况,只觉得身心都为之一醉。他生平最爱美人美酒,进京前便闻说京城宴月楼的酒为上品,这一路都牢牢记挂着,今日尝到了,虽觉香醇有余,却不够浓烈辛辣,未免有些遗憾。 他于楼上独酌,楼下是茫然众生,不经意一眼,却看见那个人。 远远看去一身的风尘憔悴,喧嚣之中孑然而立,眉眼虽然俊秀,但倦色盖过了容色,目光交辉的那一瞬太快,檀羽酩只来得及看清那双眼睛,初时还是古井一般沉韵难明,飞来一瞥却如北地的严霜寒雪般冷冽迫面。 檀羽酩暗想:此人是谁。 第八章 “矣呀”叹息,古旧的大门应声而开,蓝宁拍去手上尘土,时隔七年,他又重回到旧地。沈越渠虽然做了几年太子,却极少住在东宫,这里本是他封王授爵时修的王府,大多光阴都在此度过。 院子里蔓草铺展野木丛生,早不见原来面目,沈越渠喜欢摆弄花卉鱼鸟,前后院都修了数个池子鱼塘,种满荷花,又在水塘边种下垂柳,如今杂草高过头顶,剩了一片狼藉。 当年皇帝亲自带了蓝宁来到太子府上,左右却看不见沈越渠人影,午时待到日暮,皇帝阴沉了脸便要离去,才看到太子狼狈地被几个仆人扶到堂前来。他刚喝醉了酒,一身酒气混杂汗味,眼睛都睁不开。 在那之前,蓝宁在深宫中常听说当朝太子温和迂讷近乎愚钝,并不为皇上所喜,那时他还小,心里便常觉得这位太子懦弱可怜,后来他服侍在侧,看到那些求而不得的锥心之痛,咫尺天涯的蚀骨思忆,才惘然地明白太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越渠教会了他怎么在床上承受情爱,却没有告诉他怎么去追求应对爱情,因为连沈越渠自己也不知道。 蓝宁绕过前厅,转折几下来到一个小小偏院,荒草漠漠,漫过半边院子去。这里只有两间青瓦矮房,简陋却清净,是他当年的居所。屋里陈设并无什么变化,床榻上面积攒了这些年的一层层灰,他只觉世事变迁,兜转一圈却好似又回到了原地。 屋内光线晦暗,丝丝缕缕如紧拉的琴弦,风声一动,他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未及转头,身边长剑连鞘向后递出,那偷袭的人没有近身,眉心死穴上一点殷红,软绵绵倒下。后来的同伴一声惊呼,已被剑鞘顺势击碎了胸骨。窗外有人低声发令:“放箭!”顿时裂空呼哨之声不断,箭弩纷纷射进屋内,那箭比一般的短些粗些,做了倒刺,泛着微弱的蓝光。 蓝宁将死尸踢得翻转,正好挡住一波箭。他随即长身一跃,破窗而出。 屋外围了十几个人,劲装蒙面,见蓝宁出来,知道距离已近箭弩不能伤他,换了兵刃猱身欺上,阵形变幻,将蓝宁困在中央。院中异常寂静,耳边有风声瑟瑟。 蓝宁左手剑鞘横在当胸,微微垂目,唇边泛一个冷笑。他单人独剑,看似分外凄孤。看周围的人没有先行出招,他足下挪动,忽然向前迈出一步,带得那阵势也动了一步。 就在这一步未稳,蓝宁手中长剑轻吟一声滑出鞘中,所指之处,正是阵中最薄弱的一人。那杀手长声嘶叫,鲜血喷上半空,蓝宁的剑已穿喉而过。一击得中,他却并不急于抽身,反而飞身掠回原地。阵势少了一人,就像诺大的袋子破了个缺口,完全兜不住中心纵横的剑气,转瞬又倒下两人。蓝宁出剑极快且不留余地,只一招便见血夺命,他身上杀气大盛,一双眼睛染了血腥,竟然明艳异常。 那几个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筛选的杀手,在他面前居然占不到半点便宜,惊疑这人的武功路数也完全不像什么征战沙场的武将身手,其出剑的绝情狠辣程度,反而更胜于己方。 血光映着剑光,分不清那个更晃眼,蓝宁甩手一剑结果了背后两人,目光环顾,脸色漠然,问道:“还来?”他黑衣上看不清沾染了多少血,脚下的泥土已经成了暗红颜色。 剩余的几个杀手又惊又怒,看着满地同伴的尸体觉得心有不甘,却也知道今日难以讨到好处,低声咒骂一句,只得飞身离去。 蓝宁也不拦阻,垂目如同凝思。待周围寂静了,忽然觉得喉头泛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他咳嗽了一阵也不在意,慢慢俯身去揭开地上一人的蒙面黑布,那人死时面目十分狰狞,他皱眉不看,仔细搜那具尸身也不见什么身份印记,又去一一翻了别的几具,却看清这些人的手背上都有一个烙痕,似是羽毛形状。 园子里草色茵茵,弱柳拂动。 檀羽酩转到厢房门前,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音。 “该死的中原人,这么狡猾狠毒。” “你现在可算明白过来了,昨日又是怎么想的?谁叫你去杀那个什么燕王的手下,公子可同意了?”接这话的人声音清脆,正是檀羽酩随身的侍女碧漪。 “我,我原来想着杀了那人不过是琐事一件,可回来再告知公子,哪知……” “哪知碰到了硬招子。哼,如今可好,死了这么多弟兄,你我怎么向公子交代?” 那门是虚掩的,檀羽酩推门进去,问道:“交代什么?” 屋里两人慌张无措,跪下叩头,连连道:“公子恕罪……” 碧漪边上那人却是檀羽酩手下的侍卫之一,叫做费桓,他身上箭囊佩刀还未摘下,身上衣服血迹点点。檀羽酩打量他一会,皱眉道:“你们去杀了什么人?” 费桓不敢抬头,“那沈辟疆说边关来了人求旨增援,那时公子不在,我原想索性除了后患。” 檀羽酩道:“远水难解近渴,增援之事,何须如此费周章。沈辟疆难道是傻子?” 这话带了隐怒,费桓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一时无语。却听檀羽酩又道:“沈辟疆与咱们有协定,又怕他自己下了水旁人身上太干净,便想叫咱们也下去帮他摸鱼。这人倒聪明。” 碧漪小心翼翼道:“公子,那……我们不必去管他们内讧?” 檀羽酩沉思未答,费桓闻言却急了,“那人的杀了我们十来个弟兄,这笔帐总要算回来。” 檀羽酩看他一眼,疑道:“那人武功真的如此厉害?” 费桓点头,咬牙不已,“也是属下学艺不精,害了弟兄们性命。” 檀羽酩忍不住思忖,慢慢走至桌旁坐下,“蓝宁……”他把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回味了一遍,惘然若失。“我从未听过此人名字。他在燕王手下多年,本领又是如此,为何不见闻达?也许只不过是个亲信家将。他若求援,理应去向宣城沈亦骅才是。” 碧漪道:“公子是觉得边关有变?” 檀羽酩不言。许久才叹了口气,“燕城不过一个边关小城,燕王沈岚不过一个失宠被贬的皇孙,即使落亡,无人会咬牙计较。而对于我西越,燕城好比棋盘上一个活眼。既激活士气,得到之后退守进攻,都有余地。” “宣城之中有我西越耳目,若沈亦骅有出兵动向,必会有消息传来,如今竟然没有丝毫动静。我一时疏漏,竟然小看了沈亦骅,只怕他暗地出兵,我军却没有准备。” 费桓低声道:“现在燕王的人来到京里,我们又该如何?” 檀羽酩望着他道:“我知道你是咽不下这口怨气。但此人进京的目的绝非只为一张发兵的旨意,我需要弄明白。” 费桓手心握拳埋头应了,心里却颇不服气,心想不管他目的为何,只要结果了性命,又能如何作怪?公子从来小心,这回只怕有点过了头了。 檀羽酩目光在他脸上扫一眼,知他所想,却声色不动,待他行礼出去了,也让碧漪起身。 “费桓那性子太急躁,竟然连你也劝他不下。” 碧漪不敢言语。 檀羽酩却莫名地叹了口气。暮色便突然深重了起来。 他从来心思缜密思虑极多,这夜便再也没有睡着,次日起来布置了一些事务,仍然不见边关有什么变故消息传来,心里也不知是安心还是忧虑。 接下来一连三天,檀羽酩都没有出门,四皇子府上曾派人来邀,他也称病谢拒,白天耗在后园子里赏花赋诗,夜里早早休息,完全看不出半分心思。 这三天里,他收到两份来自边关的密报,头一份说的是燕王派人向宣城沈亦骅求援,使者被沈亦骅拒之府外加之羞辱,且全然无出兵意向。但宣城突然上下戒备森严,沈亦骅下令全城搜查,以防西越奸细有所意图。这样一来,消息通递周折许多。 第二份说的是燕城的局势,城中粮草将绝,兵折将损无算,燕王已遣人去邻近的宣城求援…… 看看发信的时日,已隔了将近一个月。檀羽酩按按眉心,止不住苦笑,碧漪手中拈了个火折子,将信接过来点燃了,看着那点纸屑在火光里焦黑扭曲,片刻便灰飞湮灭。 第九章 一个月时间当然可以做很多事情,且不论京中暗潮涌动,而边关沈亦骅的两万精兵昼伏夜行悄无声息,也已到达了燕城。 这个时候天边刚刚露出一点微明。军队并不急于进城,先驻扎在离城二百里的背坡之处,伺机而动,只等沈亦骅的命令。 沈亦骅却携了几个亲兵随从暗中潜近,立在距城不远的一个山头上,看一点晨曦的光,将自己脚下的影子拉得长长。他遥望远处的城郭,那下面依稀插了些斑驳残破的旌旗,断戟断刀静默地横在黄土里。灰蒙蒙的天幕下耸着灰蒙蒙的城墙垛,城头仍然顽强地斜出一面大旗,那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血迹,已经辨认不住本来的颜色,但上面那个墨色的“沈”字,距离虽远,触目惊心。 沈亦骅冷眼看着,直到天色渐渐明晰,晓风带来血腥之气,阳光透过棉絮样的云层零碎的洒满地面,经历了数个月尸横血洗的战场,正在金色的晨光里再次苏醒。 “关先生,依你看咱们应该什么时候进城?” “现在不知城中形势如何,也要先探清西越的兵力,王爷总要等个最好的时机。” 沈亦骅身在边关多年,为长远计,他手下专门收了一些西域北疆的本地人,训练他们混入敌营探听情报,这时便有断续的消息递进主帐,言道城中粮草已于三日前断绝,而双方一直对峙,事已至此,西越大军不再猛力攻城,这些天只不停在城下喊话招降,同时重重围困,只待城中军民筋疲力尽之时不攻而破。 “这次西越大军的主帅是左天浚,西越王最得力的将领之一。此人与王室关系紧密,作战骁勇且狡诈小心,这次围攻号称来了十万大军,西越军中汉人在少数,多是从北疆征来的本地精兵,长于骑射追击,而我方的战马耐力脚力皆逊一筹。是以西越骑兵,乃此役大患。” 沈亦骅一时沉吟不语,随手抓起一把沙盘上的黄土,细细捏玩撒下。 聿飞道:“关先生的意思是要挫他们的锐气,便要先消灭这些骑兵。但我们这次行军,但求轻便飞速,所带辎重甚少,重炮等更别提。虽然是挑选出来的精兵,但大多刀剑枪戟,擅长近搏,假使列箭队,对付西越训练有素的铁甲骑兵只怕也是难当。至于燕城之内的兵马,鏖战日长,也是强弩之末,” 西越骑兵冠绝天下,己方只有精兵两万,且也多是骑兵步兵,硬碰必然吃亏,只能智取。关逢雪道:“骑兵骁勇,不贵多,但必然是冲锋在前,论起这速度,咱们怕是赶不上,也迎不住。” 沈亦骅道:“燕城并无险可守,但这四围百里地,起伏不平山坳甚多,若能将西越大军的战线拉长,让其首尾不顾,才能逐一击破。”停顿了一会儿,看看沙盘皱眉道:“至于这骑兵……” 帐帘突然被揭起,一个兵卫匆匆进来禀报,说是押粮断后的李念将军已然到了。 李念是土生土长的关外人,眉目粗犷,性情也豪爽,他熟悉关外的风土地形,较之沈亦骅和聿飞,他更是身经百战素有功勋。见他进来行礼,沈亦骅虽是王爷身份,也站起身来迎道:“李将军来得正好,我们正有个难题,要与将军商榷。” 入夜时燕城已有使者暗中出城来,沈亦骅只瞥了一眼,见那人双目深陷满脸憔悴,向他行礼时激动难抑。 沈亦骅端着茶水,咳嗽了一声道:“我那侄儿燕王呢?在城内还好好活着吧。” 那使者愣住,尴尬难言,只觉宣王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他不知宫中恩怨,想着燕王不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也不知道是那辈子与这宣王结下的冤仇。 “燕王安好,城中原有戴稽将军坐镇布令,众将士虽辛苦御敌疲惫不堪,但总算能等到宣王爷的救援。” 沈亦骅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旁边关逢雪忙将使者接进来,细细嘱咐他里应外合夹击反攻之策。 他们让城中派一支小队出城,假作燕王弃城出逃,引出西越骑兵,李念在半路设伏,同时聿飞带五百人精锐偷袭西越的粮草大营,让西越人无法首尾相顾。时近正午,沈亦骅与关逢雪坐阵帐中,却迟迟不见聿飞的骑队回来,忐忑沉吟之间,李念派人带来口讯,西越骑兵已渐渐进入了伏击圈里。 燕城东去七十里,越过几处较为平缓的坡段,却有三道谷口,周围峰林耸峙野树荒生,李念便在此设伏。果然马蹄声疾,一行人数近千的铁甲骑兵踏进谷中。他们一路追袭燕王旌旗,很快便将那支小队冲得溃散,王旗已折,却有人拼死望东面跑至这山谷,西越骑兵未得燕王,也怀疑是诱敌之计,但骑兵既出一往无前,轻易回不了头。 前头领队见山谷幽深回音空荡,心下大惊,转头大声命令停止前行。无奈驰纵的队伍太长,这命令一个一个后传,得令的人已止步,后面的却仍催马,阵脚微乱人心躁动。 高坡上忽然“呜呜”吹起号角,那声音来得突兀霸道,一时间肝胆撕裂。等不及他们反应,铅水巨石已从头顶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光秃秃的坡地尽头丛林凸显,烟树纠结于天地交会之处,像迷蒙蒙的一团雾,随风起伏铺展。 “停……” 聿飞挥手喝令,勒马望着前方树林,风起一阵沙,漫天迎面扑来。他们方才一路尽挑弯折起伏的地形退走,倚靠了坡地三次回击,才终于阻住了西越骑兵的追击速度。但其中一次也险到极点,虽然最终倚仗着对地形的熟悉脱了身,却也损失了几十名精锐勇士。他微微转动一下肩膀,右臂在刚刚的混战中挂了彩,现在鲜血已经凝结成深褐色。 耳边依稀回荡着急鼓一般的马蹄声,几个手下声音像蒙了灰,嘶哑干燥,“首领,他们又跟上来了……咱们还是甩不掉。” 聿飞摸摸身边囊袋,“咱们还剩下多少火药?” “身上已不多了……有几匹马上还备了一些。” 聿飞抹去脸上砂土,低声吩咐几句,命人收集了各人身上余下的引石火药,迅速没入了丛林当中。 西越骑兵尾随而至。接近这片林子时已减慢了速度,见丛林繁密不敢轻易驰入。一人身披黑甲红巾覆面,立在阵型之前,似是头领模样。 聿飞等人藏身在林中,潜伏不动,却听外面有人高声喝道:“此去再没有后路,你们还不快快出来投降!”接着便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似是要准备箭弩远袭。 聿飞按住身边急躁不安的手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敌明我暗,何必着急。” 话音刚落,林外箭羽激发,纷纷扎进身边的树干或是泥土里,幸而枝干密集,西越人看不清林中虚实,大多箭簇都落了空,只伤及一些马匹,聿飞身边也有少数几个人被射伤。骑兵的资备毕竟有限。那箭雨紧了一阵子,慢慢停了。 聿飞握了握拳,手心冷津津捏了汗水,他知今日吹得是东风,西越人只敢放箭试探,却不能烟火熏烤,因怕火势被风一带,由林中往外反而延及自身,是以未曾放火烧林。 却听马蹄在外围纷扰停踱,渐渐又聚在一起,聿飞心中发紧,突然又是一阵急密的箭簇飞过,紧接着马蹄咄咄,已有数骑先锋在箭雨的掩护下踏入林中。聿飞飞身上马,已执了一张硬弓在手,长声一啸,“教你们见识一下中原的箭术。”手下箭弩激射而出。那箭尾上携了火引,却是对准了敌方脚下的地面,适才已在林中匆匆埋了些火药,只听“轰”的一声,已掀倒西越几名前锋,火势一窜,随风伸延。 西越骑兵万万没料到对方身在林中竟敢放火,前头顿时被炸得七零八落,又不知该不该再往里冲,而风携着火势,已然扑头盖脸舔上了林前的马匹。马见火最易受惊,立时踢踏不已,反而摔伤踩伤了不少骑兵。 双方又混战在一起。交锋数次,彼此都知是劲敌,而西越骑兵折损了先锋,马匹又接连受惊,虽人数上占了优势,一时竟也颇吃不消聿飞这队精悍勇士。 聿飞骤然抬头,见那西越的骑兵头领正被几个兵士团团护着隔在阵型之外。他心念一动,挽弓搭箭对准那人头颅。那箭去得极快,仍被那头领面前的兵士发现,避开已不及,只得拿身体挡住,却不料那一箭上注了强劲的内力,“噗”地穿透那兵士身体只缓了缓去势角度,那头领身形剧震,肩上中箭倒了下来。聿飞待要再补一箭,却已找不到时机。 西越骑兵的队列愈发凌乱了起来,有人竭力喊道:“首领中了暗算了,大伙儿跟这帮中原贼人拼了……” 随后却立刻有人急切传令道:“首领下令,众将士撤回大营!” 但双方正杀到眼红,竟也顾不上去听什么命令,只听西越骑兵后方响起撕裂一般的鸣金之声,像是谁拿了钝刀一下下在破锣上敲击,直到敲了十余下,西越骑兵才缓缓退开,重又迅速集成队列。聿飞等人看那行黑沉沉的人马离去,慢慢在天边湮灭成灰,心中竟如脚下荒原不分起伏一片苍茫,,良久才喘出一口气,惊喜慢慢如甘泉从心底渗出来,知道今日总算逃过大劫。这场追袭,毕竟是己方胜出了。 他们这五百人,俱是军中挑选的顶尖卫士,经历这一战,归来时损伤半数,人人疲惫不堪。 天色昏昏欲暮,营中几员大将都候在帐前,遥遥见聿飞策马临近了,沈亦骅顾不得身份,奔过去帮他拉过了缰绳。聿飞从马上滚落在地,强抑心中激动,低声:“属下无能,被那西越骑兵一路追迫,可惜了死难的兄弟。” 沈亦骅摇头安抚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第十章 先前李念在山谷中设伏,已使得那支西越骑兵几乎覆灭,且有聿飞等人袭了西越大营的粮车,这一役西越元气大伤,当日便退至去城四十里之处,整顿预备再作攻城计划。 沈亦骅这支援军也自然暴露,依李念的建议,这时理当入城会晤燕王,借以安抚联合燕城守军,毕竟敌众我寡,若西越大军一力攻城,鹿死谁手还难以定论。 他这话颇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沈亦骅初当大捷,听了也竟能按捺得下去,只是听到“燕王”二字时冷笑一声。 关逢雪一边听着李念分析局势,原本正在点头,听得沈亦骅冷笑,附耳上去道:“燕王虽幼,但城中太守戴稽将军不是庸人,若王爷能得到戴稽支持,燕城三万兵力,也将随王爷麾下。” 沈亦骅默然片刻,缓缓道:“关先生说得是。但照李将军的建议吧。咱们可商榷进城事宜。” 翌日正午大军浩浩荡荡进入城中。燕城被围困了四个多月,几近空败崩溃,这时听闻救兵到来,百姓拥在街上张望,每个人脸上身上都是灰败的颜色,连同破落倒塌的墙桓,凑成一副颓废的背景。更衬出沈亦骅这一行衣甲鲜亮士气勃发。 戴稽率城中将领一路陪同,将沈亦骅等人引至太守府邸。戴稽解释道:“燕王与卑职曾商议将宣王爷迎来何处,燕城连日备战,王府里收容了不少伤病的将士,怕王爷不太方便,驿馆毕竟简陋,又怕王爷不习惯,若不嫌弃,便先屈尊在卑职府邸,卑职已命人将后院厢房打扫清楚了。王爷可有其他意思?”沈亦骅下了马,抬头看看匾额,笑道:“不必了,这里很好。本王正要向戴将军请教一些战术上的事情。” 戴稽儒将出身。四十出头,面目清雅白净,说话也十分妥帖,“如此说折杀卑职了。王爷如有差遣,尽管吩咐下来便是。” 沈亦骅随他一路进去后花园,但见里面也谈不上宏大开阔,但器物精致,似是中原带来。摆放布置也十分用心合宜,简简铺延便围出一方幽静的小天地,倒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风致。沈亦骅心中惊喜,赞道:“戴将军是有心人。” 戴稽笑而摆手,“王爷谬赞了,卑职在边关日久,很有些怀恋家乡水土。有时家中来了亲信信使,常帮着带点中原的器物过来。” 再转过一道曲廊,正待去近旁的厢房。后面却急急跟上来一个小厮,向戴稽禀道:“太守大人,燕王驾到,已在前厅。” 戴稽颇意外,转而对沈亦骅欠身道:“想是宣王爷与燕王殿下叔侄情谊浓厚,倒是卑职僭越了,不该妨碍了两位殿下相叙。卑职这就陪王爷过去前厅。” 沈亦骅迎风露出笑容,“怎会?不过算来本王与燕王也有七年不见了,那时他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子呢,这些年倒也想念得紧。” 前厅停了几列王府兵卫,见戴稽引着沈亦骅等人过来,他们并不认识宣王,所见却是个白衣从容的青年,身材挺拔面目俊朗,眉间细看一股倨傲贵气,如璞玉泽泽引人艳羡。其后跟着的两个人,一个也是这般年轻英俊,另一个是文质彬彬的中年书生,正是聿飞与关逢雪。 戴稽欠身为沈亦骅让路,“王爷请……” 忽然厅中有人问道:“宣王爷还没到么,蓝宁呢?有没回来?” 沈亦骅听到这个名字时脸色一凝,只觉从心里升上一股戾气。脚下自然地住步。 戴稽有些尴尬,提高声音向厅中道:“宣王爷驾到。” 众人纷纷让道避开,沈亦骅凝立不动,背手望着厅内,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正愣愣地看向这边。 那少年唇红齿白,是少见的貌美,顾盼神情仍有几分童稚的天真。沈亦骅看着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乎是错乱了今时今地,变换了彼此身份,沈亦骅依稀想起自己在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个一派懵懂的青涩少年。那时候他年纪很小,日子好像越过越长,某天他忽然喜欢上那个沉默寡言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张平淡清秀的面孔,一声迭一声的唤他“蓝宁”,明明毫无自保之力,却一心想要护着那个人,脑子里只想着那个人,只盼着天天能看到他挨着他,其他一概不管。旁人看得真切,都暗地里笑话,宫中流言纷扰,兄弟们借机冷嘲热讽,父皇几番训斥,他都可以全然不在乎。那时那个毫不懂人情冷暖、干净纯粹的沈亦骅,如今却已是遥远如同隔世。 如今的沈亦骅眼里隐藏着不知名的阴霾情绪,缓缓问道:“你便是燕王沈岚?” 那少年愣了一会,垂眸道:“正是。是五王叔么,沈岚莽撞了。多亏五王叔增兵来援,侄儿代燕城众将士百姓谢谢王叔。”他说着退开两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旁边戴稽与众护卫纷纷拜地,向沈亦骅行礼。 沈亦骅淡淡笑了笑,“份内事,不必谢了。”伸手扶起面前的少年。沈岚却看向他身后,视线转一圈,目光中流露出些微的焦躁。 沈亦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携了他手一起踏进厅中坐下,大有叔侄叙旧的架势在。下人送上茶水,他清清嗓子道:“幸而本王及时来了,见燕城仍在,你仍安好无恙,也便放下一颗心。” 他打的是官腔,拿腔拿调,作出十分关心模样。沈岚心思却不在此,只能敷衍答他:“是侄儿无用,劳五王叔牵挂了。” 沈亦骅叹道:“人人都道本王与你父亲有宿怨,但那是旧事了,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不必听旁人牵扯故事。” 沈岚张了张口,却没出声,隔一会才低声道:“正是。” 沈亦骅笑得恰到好处:“有本王在,自然不会让别人得了你的便宜。” 沈岚道:“侄儿懂得。” 沈亦骅也不看他脸上表情,自顾自喝了几口茶,漫不经心道:“真是乖巧的孩子,大哥有你在,地下有灵也便安慰了。”站起身来便欲离开。沈岚忽然抬起头来,急急便道:“等一下……”沈亦骅挑起长眉。沈岚迟疑片刻,似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五王叔,你可曾见到蓝宁,他可有跟你一起回来?” 沈亦骅暗中深吸一口气,目光凉凉在他脸庞上打转,“蓝宁是谁?” 沈岚愣一下,昂头对上他的视线,咬住牙道:“他只是我手下一个侍卫,戴将军派他向王叔求援……” 他本来一直垂目颔首,看起来极是乖顺驯良。这时居然也有一些毅然决绝的勇气。 沈亦骅眼中似有火焰,面上却依然平静如常,“哦?”看了一眼边上的戴稽。 戴稽行礼道:“是有这么个人。” 沈亦骅转头看看聿飞,冷冷淡淡道:“既然是燕王发了话,你去查一查,查到了禀报燕王。”聿飞不明所以,刚想说什么,旁边关逢雪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沈岚离去时面色有些苍白,与沈亦骅周全了礼数,便坐进软轿里,再不说什么。下人递进去一个暖炉,他心不在焉接了,眼里有些微的凄惶无助,早春的风沁着漠漠寒意,沈亦骅远远望着那少年,心里想到的是自己幼时在宫苑中看到的那些白梅花,在枝上时再怎么娇贵芬芳,也免不了被采摘的命运,最终遭人践踏,和进了脚下的一滩泥泞。人生在世,若只安于一时的权势景况,难免不会落得相似命运。 他少年时无知天真,也曾走错了一步,经历了多少年的挫折磨砺才懂得这简单的道理。幸而醒悟时并没有太晚,往事已矣,他不会给自己退路,也不会再给什么人可乘之机。 他有些心神不宁。与戴稽等人谈不了几句,便推说困乏了,回后院歇息。一路行来忽然驻步,目光里不自觉露出点滴寒意。 聿飞低声在背后道:“殿下,燕王只是个孩子,为何要难为他?” 沈亦骅自顾自地深思,良久才道:“或许我并不是想要难为他。” “我今日看到那孩子,似曾相识,聿飞,你不觉得么?” 聿飞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 “七年之前的沈亦骅,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副窝囊样?” 他口吻冷漠无波,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养条狗也会摇尾巴,我看错人真是满盘皆输。” “我记得很清楚。他一直只称呼我五殿下,那种口气,当时的我竟然也能忍耐下来。”话说到这里,酸涩无伦,聿飞默默看他,沈亦骅这段往事,他看得比旁人都清楚明白,这两人之间,痴缠太久旧怨太深,隔了七年的距离,反而越绕越紧,已成了死结。他只是个局外人,如何开解?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何从说起,他叹口气,“其实我一直以为蓝宁是个心地很软的人。” 沈亦骅点头道:“我明白,他对你、对沈越渠沈岚都是极好的,”蓦然发笑,“却只对我一个残忍。” 第十一章 蓝宁伏在窗台上闷闷咳嗽了一阵子,支起力气将窗扇合好。京中放晴两天,转日风一吹又带来雨迹云踪。乍然的寒意扑袭,他竟有点抵挡不住。这身体在少年时便积累了伤病,,前些日子一直风里雨里奔波,都发作起来。 最初只是有点轻微的发热头疼,勉强捱过一日便连胸口也疼痛起来,咳嗽总止不住,他从来不习惯看医问药,只想着运一遍内息能否将这病势压下去,哪知行功到中途觉得胸腔里漫上一股血腥气,人事不知便晕了过去。 他是被痛醒的,胸腹之间似乎埋了把钝刀,不住地左突右冲,所到之处经脉仿佛割裂,苌弘碧的毒性,居然提前发作了。 他苦笑一下,勉强撑起身体找出包裹里一个瓷盒,三枚金针在里面泛着幽幽蓝光,“苌弘碧”的毒正是藏在针心。毒针刺入丹田,身上渐渐有了一点暖意。 这点暖意,慢慢随经脉扩至他全身,他几乎能清晰感觉到自身血液的流淌,缓缓稀释着身上的痛苦。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苌弘碧的毒性,七年之间,每月发作的时候,那种腐骨蚀髓的痛苦,即使用内力强行压制,也会渗透到五脏六腑,他仗着内力深厚一味强抗,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才把毒性勉强控制住,但内力的确早就已经被废去了七八成,经脉的伤势日重,无法自行运功疗伤。 只是没想到七年后在沈亦骅面前,他再次服下了苌弘碧。 他知道七年来沈亦骅肯定对自己恨意颇深,但是原本心里也存了一丝的侥幸念想,所以再次面对沈亦骅的愤恨怨气的时候,他不言不语面上毫无波澜,但是心痛却分明难以自抑。 他从来不会解释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又向谁去说,当年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的微笑,的确是他半生寒夜里聊以慰籍的火光。 今日是太子生辰,不少官员来东宫献礼庆贺,烛红酒暖,觥斛交错。檀羽酩坐在一个角落,已饮了不少酒,面色微微泛红。他醺然而起,肩膀一斜,却正好与人撞个踉跄。他忙扶住那人道:“对不住……” 已有几个随从侍卫模样的人过来将檀羽酩拦开,呵斥道:“什么人?”那人却止住道:“无妨。”他须发花白,是个文官模样。檀羽酩致歉道:“原来是杜侍郎。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冒昧冲撞了。” 那人正是朝中聚贤院大学士、中书侍郎杜肖宣。他却不知面前这文雅的华服青年是何人,一时面上现出讶异之色。 檀羽酩笑道:“在下复姓檀羽,是个行商之人。久仰杜侍郎大名,想不到在此得见。” 杜肖宣是朝中重臣,浸淫官场数十年,历来见惯了人家对他敬重奉承的话语,这时听了檀羽酩的话只是略微点头,他见檀羽酩自称是个商人,心想此人在太子筵席上出现,应是要从太子身上进贿得些好处,充其量也不过是个阿谀之人,便有些看不起。几个随从拥着便要过去,却是要离席。檀羽酩又不合时宜地拦住,“杜大人何事匆忙,今日太子殿下宴请百官,杜大人何不去敬殿下一杯?” 杜肖宣嫌恶般避过,也不说话,转身便离开。 檀羽酩望他背影笑一笑,杜肖宣当年是沈越渠一系,直至沈越渠获罪死命,他也一直缄口不言其失。皇帝念在他年迈忠厚,才免其罪责。此人如檀羽酩想象中一般迂腐,但也便是此人,多年来力挺征伐西越,荐将主战不惜余力。燕城驻守的将领戴稽,便是他提拔上来。 酒过三巡,宾客都有些醉意,主席上也不见了沈远屏人影。沈辟疆坐在一侧,执杯敬客,言道太子最近身体不适,饮酒不得太过,已去后堂歇息了。 后堂一侧有个偏门,出去曲曲折折绕了几圈,脚下路径狭小模糊,陡然一个转弯,迎面豁然开敞,夜风微拂花香盈鼻,花木中露出一角小小的卷篷顶子,飞檐上挑出一轮弯月。 执灯的小太监不声不响,将他领至一间小小的书房,躬身退了下去,出门时极小心地将房门掩上。檀羽酩微一凝神,听得门外有悄细的脚步,想必是已将此处团团围住小心戒备。房内空间不大,却是布置起来恰到好处。桌椅茶几无一不精致,正墙上挂了几幅字画,纸张在晕黄的光线里有些显得黯淡。檀羽酩少年时曾有专人教授他丹青笔墨,这时一眼望去,却看不出是哪家那派的手笔。沈远屏端坐在案台前,一言不发地先扫了檀羽酩几眼。 檀羽酩面如冠玉襟袖从容,只略微地俯首行礼,他知沈远屏正在打量自己,便索性微笑站住,垂了眼睫,这姿态看似低眉顺目,给人感觉却是他生来就合该站在高处,云烟渺渺俯瞰人间。沈远屏心中端突,暗道西越偏处一隅,却原来不尽是草莽荒族,也竟然有这样的人物。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中的礼单放下。 “檀羽公子来得有些唐突。” 檀羽酩执礼道:“酩为殿下带了些薄礼,望殿下笑纳。酩是关外人,能进得东宫见得太子,实在幸甚。方才还在宴上遇见了杜肖宣杜大人。” 沈远屏哼了一声道:“那个老家伙不识抬举,不必提他。本宫不方便在前厅见你,这里是专门议事的隐秘所在,今日难得有你这贵客。刚点了你送来的这些贺礼,檀羽公子出手果然大方。想必也是颇花费了心思财力。” 檀羽酩依旧彬彬有礼,“贵字免当。在下是个商人,别无长处,既能博太子殿下一笑,已是幸甚了。” 沈远屏哈哈一笑,“四弟早与我提起你,说你办事果断颇有才能,今日见了,风采果然是与众不同。你是北疆人么?” 檀羽酩答道:“四殿下谬赞。祖上确是在北疆。但酩自小随父亲漂泊四方,还是在家乡的时间少些。” 沈远屏道:“檀羽公子来到随京有多久了?可曾熟悉了此间风物?” “已有半年光景了,中原风土旖旎人物风流,酩实在大开眼界。” 沈远屏闭目点头,过一会睁开眼睛,似有所想。“当年你们的哲沁王子来到中原,本宫曾与他促膝长谈,以为知己。他也曾这样赞叹。如今却是过去了好些年了。” 檀羽酩笑道:“如今早没有哲沁王子了,我王于五年前便已继位。” 沈远屏嗯了一声,道:“是啊,现在他是西越之主,我却还只是这东宫之主。”言下颇寡淡无味之意。见檀羽酩不语,又续道:“他却还来跟我争,连个时间也不给我,连个燕城也不肯放过。”口气说到此处已转严厉。烛光有些颤抖起来,阴影黑寞寞地匍匐在地上。依稀听到门外风声赫赫,剑鞘拄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冷硬的撞击之声。 檀羽酩道:“恕在下斗胆进一言,燕城于殿下而言不过鸡肋,若陷于我王手中,却能为殿下除去燕王这个隐患,毕竟那燕王沈岚,也有个皇太孙的身份在,我王助殿下除之,岂不两相益彰。” 沈远屏阴沉笑道:“你敢拿那个什么皇太孙压我?” 檀羽酩道:“不敢。”面不改色也笑道:“倒是太子殿下一力压下战报,所为实在英明。在下倾服。” 沈远屏盈然有怒气上来,指着他那张云淡风清的面孔道:“你……”却终于缓过脸色,接道:“本宫一向是守诺的人,但尔等休想要考较本宫的容忍限度。”限度二字咬得极重。 檀羽酩恭恭敬敬道:“不敢。在下只知各取到所需,才是最好盟结。”他依旧微微垂下目光,眼底流华忽闪即没。沈远屏被那点光华映得眼前一亮,咳嗽一声道:“那本宫又有什么好处?” 檀羽酩道:“贵国皇帝心思缜密,殿下虽已是太子,缘何这许多年来连个监国的身份都吝惜给予。四皇子与殿下是同心,但那边关还有一个沈亦骅一个沈岚,沈亦骅素有英才,这些年一直暗中收买人心扩充实力,传闻贵国皇帝爱惜幼子,只怕此人是殿下最大敌手。 沈远屏哼声打断,冷然道:“你倒是一清二楚。” 檀羽酩接道:“不敢,在下也要小心谨慎,于人那里听来,便与太子殿下说来。” 沈远屏沉默了一会,喃喃道:“五弟……我预感父皇毕竟舍不下我这个五弟,总有一天会招他回来。那依你所言,到底打算如何对付沈亦骅。” 檀羽酩笑笑,“我王为殿下训练死士已有数年,那是做什么用的?若沈亦骅远在边关,那是他元气所在,我自然动他不得。但只要他踏进京城半步,便在我之掌握了。” 他语气温良无害,笑起来眼里有微微波澜,脸庞的线条显得异常柔和。沈远屏反而退后一步,思量半晌才惴惴道:“似乎可行。我也只得如此……” 檀羽酩道:“殿下可静待其变。” 局势风云诡谲,以静制动才能伺机谋求利益。这层意思沈远屏自然明白,却隐隐觉得有些事情已超脱自己掌握。他看看檀羽酩的脸,这个人容貌雅致举手投足间有清贵之气,他初时觉得此人太过年轻文弱,倒像个华光在外少经世面的世家子弟,本有些轻视,现下心中才起了戒备。 出宫时筵席刚刚散去,人声寥落夜色深重,头顶上寒星漠漠。繁华退散之后,那些月色下青蓝色的高墙,也显出一些苍茫的萧瑟。檀羽酩的车驾已在外面候了半夜,几个手下见他出来神色才转安,也不敢多问什么,掀开帘子待他进去。 “我叫你们去办的事情如何了?” “已照公子的吩咐布置下去,费桓已带人守在半路,看准了便下手。” 檀羽酩点点头,这才坐进马车里,按了按眉心,倦倦道:“咱们回去罢。” 车轮碾压过水圳,发出一路颠簸之声,夹杂着清脆的马蹄声,在静夜里尤其突兀,檀羽酩心不在焉地靠在车里,揭开小帘望外看。马车走得甚快,街巷上暖色的灯火,映进他沉思的眼睛,流漾成一片璀璨多情的烟花。 第十二章 小巷子里渲铺着惨淡的月光,谁家门前又挂着黄澄澄的灯笼,冷暖交织迷惑了人的视线。但是眼前还是昏暗,夜风吹来,人影恍惚。 杜肖宣坐在轿子里有些困意,微微地打盹,耳边甚至能听到轿夫细碎的脚步,本来均匀划一,突然间有个意外的停滞,似是幽幽而来一阵风,吹得轿帘浮动。他心里警觉,喝问:“怎么了……”话音还未落,眼前被银光一晃,只觉眉心凉意忽沁,脑中顿时一片白茫。 次日是个阴沉天气,随京上空一层层压着灰淡的云,谣言在四处风传,经过各人的口舌,越发变幻不可琢磨。传说是一力主战的杜侍郎莫名其妙患了失心之症,痴呆不能言语。多名太医轮流诊治都不得要领,只得推测是杜侍郎年老力竭又太过操劳所致。 有人疑道:“侍郎大人这病来的真是时候,听说朝中有人与西越勾结,暗中谋害我朝栋梁,不知有没什么关联。” “不过杜侍郎年纪的确大了,突然病发也有可能。” 有人笑笑,“各位难道不知,杜侍郎昨夜是从东宫回府之后犯的臆症。众所周知杜侍郎心怀旧主,与太子向来不睦,也说不定是太子在酒席上动的手脚。” “嘘……不可妄谈宫中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侍郎大人一退,朝中的确便是太子等与西越和议一派占了上风了。” “太子宽厚仁德,想要削减军费止息干戈,对百姓来说也是好事。” 此人言罢一众人笑他,“昔日那大殿下在东宫时,你也曾说他是宽厚仁德,换一个你还是同样这句话,哈……” 蓝宁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招手让小二过来结了茶钱,看那群人犹自争论猜测不休,心想这世上总有些人坐而论道不厌其烦。他大病初愈,神气却意外地比前些日子还好些,这两天潜在赵钧府中等待边关的消息,突然便听闻杜肖宣犯了疑症。 “宫中袁太医与我透过些讯息,杜侍郎此病是被人用异药透入头脑脉络所致,他们几人缓解救治无法,只因这药性极为猛烈奇诡,历代医书上都不曾记载,且所涉及的药引不似中原之物……”赵钧话说到这里停住,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能猜出来了。” 蓝宁将手中的尸体藏于树后,若有所思抬头看去,面前一段黑瓦白墙,墙角的青苔斑驳,似乎只是寻常人家的院落。他在阶下转个身,提气跃进墙里。夜色刚沉下来,这是个偏院,悄寂无人,转过一个六角亭,俨然便是个花园。他止不住微微讶异,园子里植栽了众多的奇花异树,点缀于假山流水之中,尽管他自小长在宫中,竟然也有好些花不曾见过。心想这家主人也不知是附庸风雅,还是精于此道。 花园中心是一片池塘,流水潺潺如自语如轻诉,蓝宁隐在假山背后凝神听去,觉得夹杂在那水声里的,依稀还有一丝渺茫的琴声,也随叮咚的流水淌来,他一时竟分不出那究竟是水声在自言自语,还是琴声在低声吟哦。他仿若身在群山高处,那些水声鸟语只在脚下吟诵,然而只身徘徊寂寞无伦,突然渐渐地琴音由低沉转而高亢,似是寻得知音引为知己,携手对望欢喜无限。从此青山绵延流水不绝,譬若情谊天地亘远。 蓝宁趁那琴声激昂之际,足下一顿,借力跃上水心的游廊。琴声忽止,有个清朗的声音咦了一声。 蓝宁单薄的侧影与廊柱重叠,静若泥塑。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游廊尽处的水边平台,那平台被层层柳丝掩住,隐约看到一男一女两个身形。男子跪坐地上,膝上一具琴。垂柳之后,有个年轻的女子声音问道:“公子,怎么了?” 那被称为公子的人静默了片刻,“今夜守卫排班,是谁在做?” 那女子道:“是金烈。” 那人沉吟道:“金烈倒是向来谨慎,我稍放心一些。”他方才心念一动,似乎觉察到周围有生人目光,总觉得有些忐忑。 “碧漪,吩咐金烈两炷香之后来这里寻我,我再抚一会儿琴。” 碧漪问道:“公子,这里风凉,是否要奴婢取你的披风来?”见那人点头应了,才匆匆离去。 依据赵钧给的消息,过了长廊就是内院厢房,解药不知道会不会藏在那里。 那个女子已经应命出来,匆匆往内院而去,蓝宁不远不近跟了她几步,看她进到一间房里挑明了灯烛,片刻之后便取了件披风出来。 蓝宁趁她开门的时候便已潜入,隐在墙根之下屏住呼吸,背贴着檐柱,此时身体像一条游蛇,悄无声息滑上大梁。 他这样潜伏良久,身上的冷汗开始一遍一遍干去,丹田之中涌上来一些寒意。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吞下一枚朱色药丸,片刻之后便觉精力充盈。这种药物才能催发丹田的内息,药效长时能有一天之久,在大内宫中十分常见,每个影卫身边几乎都会带着,他在中了苌弘碧的毒性之后,内力几乎枯竭,便不得不时常服用了。 直到二更时分,房间的主人才抱了琴回来,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一只脚刚跨桶中便觉气息不对,重又披了外袍,冷然道:“是什么人?” 冷光一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森森的剑尖已游到了距离他的胸前心口之处,檀羽酩来不及避退,胸口往后急缩,恰恰避开剑尖,但肌肤已被剑气划出一道血痕。 那刺客一剑不成迅速变招,改刺为挑,剑锋向他肋下三寸掠去。檀羽酩与那人距离极近,一时居然被攻得手忙脚乱,三招才过,喉间一凉,只见那人左手握着一把黑色匕首,正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檀羽酩垂下眼睛看了看那把匕首,然后抬头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用布蒙了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冰冰无波无澜。他突然想到,前几日在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上,曾经见过这双眼睛。 蓝宁右手长剑倒置,用剑柄点了檀羽酩胸前的穴道,冷道:“杜肖宣的毒,解药在哪?” 檀羽酩此时只披了家居的便服,衣袍曳地裸着双足,长发未束,看起来温和无害,下巴微微扬起,道:“你拿了解药,便不杀我么?” 蓝宁目光一闪,匕首往前送入一分,直到刃上有了血迹,低声道:“可以。” 两人距离只有半尺,檀羽酩偏了偏头道:“那边第二个柜子最低处那一格里。” 蓝宁似信非信看了他一眼。 檀羽酩苦笑道:“那里有机括只能由我亲自打开,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蓝宁匕首却又是往前一分,檀羽酩喉间剧痛,忍不住张口,却正好被塞入了一枚黑色的药丸。 他被迫咽下那药丸,心里又惊又怒,强自镇定道:“这是什么?” 蓝宁哼了一声撤开匕首,“以解药换解药,阁下心里明白。” 檀羽酩站直身体,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好。”走到那排柜子前面,取出一只玉盒,递给蓝宁。 蓝宁却不动,檀羽酩将玉盒打开,里面两颗雪色药丸。 “杜肖宣中的,是沼毒,此药可解。” 蓝宁将那玉盒收入怀中,他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却一直在思忖要不要现在便取了这个西越奸细的性命。但赵钧事前曾说过此人与多国都有厉害关系往来贸易,在西越王室的身份又极为特殊,贸贸然除之不妥。 檀羽酩在一旁,冷不丁问:“我的解药呢?” 蓝宁并不回答,剑光却忽然之间暴涨,檀羽酩直觉剑气割面,右胸骤然剧痛,便失去了知觉。 第十三章 “什么?”赵钧吃了一惊,“你伤了檀羽酩?” 蓝宁点头道:“一剑入右胸,重伤而已。” 赵钧心道檀羽酩此人身份特殊,与朝中多位近臣都相熟,如果搜得证据派人在皇帝那里告上一笔说朝中有大臣豢养死士,皇帝若查下来,以蓝宁这种身份,只有一个死字。 蓝宁静静道:“大人不必担心,将来若有意外,我也决不会连累大人与五殿下。”他背脊笔直,脸上印着漠漠的天光,“再说中了那一剑,此人最近大概是没力气兴风作浪了。” 边境上战事一直胶着,这十日来西越大军只有过一次攻城,规模并不大,似乎只是试探城内的实力。除去这次,双方都沉静得异常,城中甚至隐隐有了些轻松的空气。沈亦骅等人却日夜不敢懈怠,心知那日派人烧了敌军的部分粮草,西越的围困之势便撑不到多久,现在越是平静,最后的一战必然越是惨烈。 几日巡视下来,城中的事务却不需沈亦骅太多操心,戴稽并非等闲之辈,经了数月鏖战,燕城之内兵乏民疲,但每日守卫供给等部署仍然有条不紊,譬如人之脉搏,虽弱不乱。沈亦骅与关逢雪相对称奇,暗道这戴稽果然是少见的将才。 沈亦骅便一直住在戴稽府中,两人每日讨论军务,竟然甚为投缘。这日关逢雪过来,房中却不见沈亦骅,问了随侍的小童,才知今日宣王爷一早起来,觉得阳光大好,便叫人将些公文都送到后院里批看。关逢雪心道王爷难得有这样的兴致,走到后院,却见垂柳之下放了案台,聿飞在一边研墨,沈亦骅只手驻着脖颈,皱眉翻着一卷文书。 见到关逢雪,沈亦骅如释重负,叹道:“幸好关先生来了,这些礼仪来往上的事情,原来就是你比较擅长。”说罢递过一封薄薄的书信。 关逢雪一愣,接过那信来看,却是西越统帅左天浚写的劝降书。用词斟酌字句恳切,俨然一副志在必得的口气。他看看信头上却是写的戴,略现诧异,问道:“是戴将军送过来的?” 沈亦骅道:“是啊。” 关逢雪想了一会儿,笑道:“戴将军真是识时务的人。” “岂止如此。”沈亦骅指指手边的一叠宗卷,“燕城的守备编制,都细细写了放在这边了。”朝中能人虽多,真正擅长作战领兵的将领却少,沈亦骅没来燕城之前,便早有收拢戴稽之心,而戴稽于这一点上似乎却较他更为迫切,暗中已示意了亲近投效之意。戴稽原本是杜肖宣提拔上来,跟随护卫燕王沈岚多年,如今却暗中架空燕王,迎合沈亦骅,一步一步做得有条不紊。 但这样一来,沈亦骅反而有些疑惑。 关逢雪道:“王爷觉得此人可信否?” 沈亦骅凝眉思量,片刻道:“我只觉得有些事情未免太过于巧合,他想得似乎比咱们还要周到。但现在大敌当前,我们无暇思及这些,只能待退了西越大军,再从长计议。”他皱眉道,“只要此人不是与西越有什么牵连……” 关逢雪道:“王爷放心,咱们安插了这许多探子,若真有风吹草动,焉能一点不知?再说戴稽他家眷老少几十口人都在京中,他怎能孤身一人投靠西越?此人虽圆滑狡黠,但也并非不知荣耻不识大体的目光短浅之辈。” 沈亦骅听了也觉在理,暂且放下这一团乱绪,指指关逢雪手中的招降书,问道:“这个咱们又该如何回应?” 关逢雪沉默片刻,“王爷其实并不想真正对面应战?” 沈亦骅点头又摇头,道:“咱们只有两万人,再加城中兵力也不过区区五万,若与西越十万大军鏖战,虽得胜只怕也是大伤元气。所以能不打是最好的。我原先烧了他们粮草,便是打算这样与他们耗着。但西越此次进犯恐怕志在必得,要想他们就这样退兵也是不太可能。近日是必有一战的。” 他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不见软弱,随手拿过边上一杯凉茶润了润喉。这边的水都带些咸涩,拿来沏茶之前虽然经了反复几道工序,舌尖上依然能觉得出一丝麻意。沈亦骅早已喝得惯了并不在意。 关逢雪忽然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宣王麾下时,那人还不到弱冠之年,眉间一片青葱明朗,喜怒形于颜色,摊开的手掌雪白光滑,闻到马奶便皱眉,看到狼烟便无措。那时他刚失了皇帝庇护,咬牙在这荒莽的边关上求存,手下的将士常常私底下笑道:皇上是把边关错当成了育儿院。如今对着这样的宣王,终于无人再敢说这话了。 “那王爷便先战。这燕城是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至于要西越退兵,却可以另想办法。” 关逢雪口中说的另想办法,却是另辟蹊径反客为主的主意,西越立国不过数十年,其中汉人毕竟占了少数,王室不得不与当地的王贵通婚,以稳定基业。如今的西越太后柯沅氏便是北疆的贵族。西越国君樊哲沁自登基以来,虽励精图治扩展疆土,国中两派之争也愈演愈烈。汉人大多居于高位,而西越王国的天下承载于马背之上,军中兵丁多是由西域北疆等地招来的胡人,与其说效忠于西越王室,不如说是忠于太后一党。眼前进犯中原之举,挥戈南下一鼓作气,却阻于燕城,外力既受阻必牵连国内,如能挑拨起太后与樊哲沁之间矛盾,兵患自消。 “那左天浚素来亲近于柯沅氏,奈何他兵权在手,樊哲沁动他不得,若能利用他君臣矛盾下手,于我有莫大的好处。” 沈亦骅与边上聿飞对望笑了笑,心知此事若能成功,往后一路便能顺畅许多。 三日后的黎明,天幕始揭,第一缕阳光落在城头,“沈”字大旗艳红招摇如被火焰烧灼,头顶是愈见明朗的天日,城下却是全然的静寂的黑甲长枪,沉黑之下掩藏吞天没地的欲望,西越战车隆隆压至护城河边,随着火箭呼哨而出,攻城之战已然开始。 火箭密如蜂雨,有些甚至越过城头落入城中,烧着了几处的民宅。一同飞上城头的,还有数十斤的大石,有些守城的兵士不及躲闪,便被砸成了肉糜。抛石车一压一弹,日光下那影子狰狞伸展,借此掩护,西越人占着云梯几次接近城头,首当其冲者却被一刀砍去头颅,那血光比天光更为耀眼,殷红的液汁沿着城垛汩汩而流,被城墙里的砖石饥渴一般吸干。 云梯上的敌兵却越聚越多,李念冷眼看着,猛一声令喝,后一队守城的士兵便匆匆忙忙将铅水倒下,霎时惨叫粘成一片,敌兵像干枯的叶子,从云梯上翻转滚落,城下黄土弥起数丈。滚石,巨木,也一并砸下。 左天浚遥遥坐于中军,眼见这战事惨烈,脸色铁青,眼里有青天白日,也有汹汹火焰。戴稽已将守城士兵分成两队,其中一队先去抵御攻上城头的西越敌军,另一队负责器械装备。 这一役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日影下箭雨在半空纷飞,其间血气肆虐,城墙也似乎震颤发抖,无数士兵从城头流血翻滚落下,还有些并未死去,还没来得及呻吟,早已分不清敌我,就被马蹄踩进了黄土混成了血泥,满地残肢血肉惨不忍睹。护城河几乎被肢体填满。 双方都疲惫已极,但是燕城防守太过坚硬,攻城战事并未有进展。 沈亦骅并未亲自督战,只坐在戴府大厅,听着手下兵将不停将战事禀报上来,听闻敌兵几次便险些攻上城头,他始终镇定自若,倒是燕王沈岚坐于一旁,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又惊惶。其间聿飞去了城头三趟,最后一趟回来时身上面上都沾了火灰,禀道:“敌兵火箭甚严,东城的了台起了大火,现下已灭了,戴稽将军守在那里,告请两位王爷不必担心。” 沈亦骅缓缓点头,问道:“城上将士伤亡如何?” 聿飞低声道:“东城已折了近两百人,伤者更是难计,西城又略为好些。城中还有些百姓人家,未及疏散躲藏,被流矢伤及的,也不在少数。百姓颇为惶恐。” 沈亦骅默然,片刻道:“现在战事未决,城中不得惊乱,王府及驿馆都已收容一些伤者,医馆俱不可闭门。你派人作安抚。若有人胆敢惑乱生事,有半句不豫之言,便拿为细作立刻斩了。” 他思虑正深,却听旁边沈岚插口道:“眼下生死之时,民心难免生乱,五叔岂可因乱生暴戾之举。” 聿飞惊讶,望那少年一眼,沈亦骅哼了一声,转头看沈岚,见那少年眉目间有决然之色,正咬住下唇与他对视。沈岚面孔清丽秀美,那忧郁倔犟的表情似曾相识,却绝对不似其父沈越渠。沈亦骅一时却想不起那个影子是谁,也懒得去想,只微微偏了头道:“哦,我倒险些忘了,你才是这燕城之主,准正的燕王。” 他言罢却大笑,挥袖离座,径往厅后去了,“那就请燕王亲自坐镇中厅罢,本王告退。”厅上原本坐着些将领,大多是戴稽手下,见沈亦骅如此,初时犹豫坐立不安,相互使个眼色,也接连告退紧随沈亦骅身后而去,厅上最终只剩下沈岚孤零零一个。 那少年僵硬地坐着不动,一只手抠着座上的扶手,深色的花漆一块块落下,指尖突然被木刺扎了,他迟滞地去看,还没觉出疼痛,刚一低头眼中便有冰凉的水珠滚落下来。 此次攻城持续了整三日三夜,等到天边曙光再现之时,已无人分得出那是何年何日的朝阳,城上城下都是一漠的血红。西越军中终于鸣金,大军进而有矩退而守阵,尾后拖着蹒跚的伤兵。城上望下看去,乌云退却,留下满地残缺的尸体,被血色腌了,被黄沙糊了,看不出躺在那里的,到底是谁家的儿郎。 第十四章 “中原是什么样的地方?江南是什么样的地方?” 这声音柔软纤细,似乎是出自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帐篷拐角处,左天浚停住脚步,稍稍皱起了眉头,他一早便在巡视大营,见到的都是哭嚎呻吟的伤兵,心情烦躁之极。“是啊……”他心里苦笑,“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 帐篷里又有个粗糙的声音答道:“那个地方啊……春天的风一吹,最阴暗的墙角都会开花,人们都不愁挨冻,牛羊都不怕受饥……”他说得极至温柔,里外的人不由一阵恍惚。 “但是莫塔是北疆人……阿妈还在等莫塔回家……” “大哥会带莫塔回家的,再带着江南的花一起回去。” “什么时候啊……” 声音模模糊糊地低下去。 毡帘猛地被人掀开,冷风狠狠灌进来,里面只有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兵,背朝帘子,暗弱的光下一张发黄的脸。他张皇地回头,正对上左天浚阴霾的脸,他还认不得元帅的面孔,只是迟钝地发着呆。左天浚目光转向他怀里,那是个消瘦的少年,上下都有烧伤,已看不出来原本的面孔,瞳孔涣散,眼见得难以活命了。 左天浚心中竟然有些悲怆,也忘了要说什么,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他安慰自己,流血、牺牲,这本来便是战场上的平常事,他一生征战无数,经历过的死伤何止千万,而中原是一块璞玉,要得到它更要付出代价,西越国的欲望和野心,必然要血泪来渲染,而这一切,日后都会在那些中原的汉人身上讨还。 正自出神,有人唤道:“元帅……”他身后已站了一名穿戴盔甲的女子,猩红的长巾披在肩上,衬着肤色雪白,面目说不上极美,却有少见的英气。正是他帐下骑兵统卫之一,云麾将军嘉朵那。 她于前次追击袭兵的战役中受了箭伤,这几日一直在军中休养。她是柯沅太后的嫡系,左天浚与她关系也是亲近,此时见她面上有隐隐忧色,心中便有几分了然。两人到了帐中,借机使退了左右,嘉朵那这才低声道:“燕城战事失利,皇上已然知晓。刚派人下了旨意,急召元帅回国,只怕是要治罪,太后暗中杀了传旨的小吏,另派人来报信。”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与一张黄绢密旨,递给左天浚。 左天浚粗粗看了遍信,又忙忙展开那密旨,初时惊怒,渐渐面色阴冷下来,“攻城之战损伤虽巨,但我精锐还在,眼下形势未决。皇上如此急性,是怕找不到机会惩治我么?” 嘉朵那恨恨道:“燕城原本已在咱们手中,都是那宣王暗中施援手,导致功败垂成。咱们依的是内线的情报,现在细细想来,那人也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的,怎么不是他暗中要摘咱们的错处?” 左天浚满脸不可置信之色,沉吟道:“怎会?他理应与我等同齐一心。”却听嘉朵那一声嗤笑,他皱了眉头道:“你不该如此无礼揣测,那人一向得到太后宠信,他与皇上,原本该势不两立才是。” 嘉朵那道:“那人毕竟有一半儿是汉人,他的心从来是向着汉人的。太后与他虽是母子,却也拗不过这点。那人从来极有心机,若不是他作祟,又怎可能将假情报传给咱们。” 左天浚长叹一声,“他不是这样下作的人。况且他一心要逐鹿中原,绝不会放任我等败灭,更不会施这种手段。” 嘉朵那沉默一会,冷笑道:“且先不管他心思为何,那现今这地步你我也无退路。”她虽是女子,素来杀伐决断犹胜须眉,此时见左天浚仍有些犹豫,略一思忖便将腰中佩刀拔出,“锵”地斩去案台一角。左天浚要阻挡已是不及。帐外兵将听得帐中刀剑动静,未及通禀便急急闯入,却见云麾将军怒气腾腾执刀而立,边上元帅一言不发,两人执于一张黄绢一角,各不肯相让。众人不敢妄动,嘉朵那涨红了脸,扬声道:“众位将士,这是国中密旨,咱们在这边流血流汗,皇上却是仍然放心不下咱们。”说着手上用力,哗啦已将黄绢撕为两半。 左天浚捏着半幅黄绢,蓦然吸口凉气,他堂堂一朝武将,最大抱负不过扩土开疆协助君王逐鹿天下,却终于先成了皇权争夺倾轧的一粒棋子。 碧漪展开信报,匆匆看了一遍,犹豫了一下不敢递给檀羽酩。 檀羽酩斜倚在榻上,面色青白,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胸口的绷带还在渗出血来,他眉头紧蹙,哑了声音道:“边关的消息?” 碧漪“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拿来。” 碧漪只得给他,跪下道:“公子,目前状况,保重身体为上,将来再与那燕王宣王报仇雪恨不迟。” 檀羽酩没有理她径自摊开信报看了,闭上眼睛不言不语,良久忽然喉头一甜,呛出一口血,“此次是我太过轻敌,但母亲居然开始疑我。”他缓缓摇头,胸前微微湿热,似乎伤口又崩裂开来。 碧漪止不住流泪,忙拿来新的纱布金疮药替他敷上。 “公子,太后只是一时气恼,她从来最疼爱公子,必然不会真的疑心你。” 檀羽酩摇头苦笑道:“碧漪,你难道不知,母亲虽然对我好,但在她眼里始终是权势来得重要,她与皇上相持多年,这次大军失利,皇上必然借机治左天浚的罪,除去母亲身边的臂膀,我与皇上向来关系又近,母亲必然以为是我暗中下的圈套。” 他一边说一边咳嗽,觉得为难已极。好一阵才缓过来,喃喃道:“是我轻敌……”忽然眼中光芒一闪,问道:“上次那个燕王派来的手下,你们查清楚了没有?” 第十五章 边关的捷报传到京城时,春意正浓,谁也料不到,时隔七年,昔日被巫蛊之罪连累被贬的五皇子如今却成了朝中最大的功臣。 沈琮在帝位四十多年,国政执于一手,虽保养得当,但近日忧结于西越之事,仍颇显疲惫,正慢慢地翻着案上的宗卷。 御书房里熏着上等的龙涎香,虽然清雅恬淡,闻得久了,也有些困倦。沈远屏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他面前的地上摊开着一份信件,纸质已经有些发黄了,写着皇兄明越亲启,时间却是在七年前,言道时下势局紧迫,太子手中并无多少兵马,只怕难以成事,唯有得西越国之助力,才能有所图谋。字句俨然,辞恳意切,正是沈远屏的亲笔。 皇帝看他一眼,皱眉道:“想不到你跟你大皇兄之间,还有如此深厚情谊。朕一向以为宫闱之中只得人人薄情,原来却是把你们小瞧了。” 沈远屏伏地道:“父皇原谅那时儿臣不懂事,如今岂敢有半点异心?” “的确是旧事了,也罢先不提他。那么你五弟派人进京求旨,你倒将情报压下,不动不发一个月。亦骅派来的人曾遭截杀,难道不是你的安排?那北疆人叫做檀羽酩,此人潜伏京中与诸多官员往来,你也收了他的礼吧。你让辟疆暗中与他来往,关系打的火热,这事难道有假?” 沈远屏一时愣住,半晌才叩头道:“是儿臣一时贪念,见那人送来珠宝,便索性收了。至于那五弟派来的人……”他顿了顿,“那人……原是大哥手下,至于他被人截杀,儿臣却是毫不知情,府中侍卫儿臣从未派出,请父皇明察。” 皇帝哼了一声,“你倒撇得干净。” 沈远屏只重复道:“儿臣办事虽有差池,但自忖从无异心,请父皇明察!”却听皇帝咳嗽了几下,语气平和下来,“没有异心么?那便罢了。昔时朕饶过你大皇兄多少回,如今也就饶你多少回,你想坐稳这太子的位置,便给朕安分些,诺大个东宫,你先回去守着。你养些个戏子伶人朕没心思管,只须记着你大哥的前车之鉴!退下吧。” 沈远屏只得伏地称是,正待要退出的时候,皇帝冷冷地问道:“你五弟派来的那个人,你说原本是明越的手下,此人是谁?” 零落有几枝梨花,从墙头探出,蓝宁立于墙下,黑衣上沾了些细白的花瓣,他低头看了看,伸手捻了,那手指削长白皙,花瓣隐没其中,若有若无。 赵府的管家安和已守在门外候了半日,见他回来忙迎上来道:“朝中似乎出了事,我家老爷今早便入宫面圣去了。” 蓝宁随他进到一处书房,看他喝退下人,“赵大人怎么说?” 安和摇头道:“老爷只说等他回来。” 蓝宁道:“那我便等在这里。” 安和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窗纱里透进来一些暗昧不明的光,案上叠了一摞书,蓝宁看到最上面那卷,却是唐人编的贞观政要。他年少时跟随沈越渠身边,多多少少也读过些书,大殿下有时兴致起来,也会耐心教他些书上的道理。这本贞观政要,原本也是大殿下最常翻阅的,他轻轻抚过那本书的书脊,心中浮起淡淡的惆怅,骤然却觉得身上起了凉意。他回头看,赵钧正推门进来,袖边携了冷风,平地生寒。这时窗棱的影子已经慢慢从地面爬上桌脚,屋内光线渐灭,只剩了几道抓痕似的暗晕。 “赵大人……”他隐隐听到房外有兵甲之声。转头看到窗棱间寒光乍现,外面分明是埋伏了弓箭手。 赵钧脸色铁青,沉声喝道:“拿下。”背后的铁甲精兵立时一起涌入。 这几天,街头巷尾最大的谈资,是关于刑部将七年前的巫蛊一案重提。 “宣王当年果然是冤屈的?” “当然。宣王,也就是当年的五皇子受皇上恩宠日重,遭人嫉恨,被暗中下了套子……这其中有个关键人物,却是明越太子身边一个得宠的侍卫。或许是为怕五皇子最终取代太子,此人借机引诱,最后再在鲁贵妃宫中安置了物证,目的便是要将其弄得身败名裂,可谓狡黠之极。” “……如此阴险人物,可曾伏诛?” 那姓荆的冷笑道:“如今真相大白,龙颜震怒,此人当然要论罪严处。” 宴月楼的一角,一个紫袍的青年端坐窗前,自言自语道:“宣王殿下,五皇子,明越太子。” 伸手去拿边上的酒壶。 碧漪轻巧地将酒壶挪开,“公子,伤还未痊愈,少喝一点。” 檀羽酩不与她争辩,面前只有个空杯,他缓缓抚着那圆润的圈口,沉吟道:“我想起一个人,对咱们实在是大有用处的。” “碧漪,你让金烈去边关一趟,替我办件事情。” 烛光暧昧不明,映在蓝宁脸上却像笼了一层清辉,他眉目清秀分明,不言不动之时偏有一种决然的坚毅。 有人伸手将他的脸庞转过来,那是一只长年养尊处优的手,看不出年纪,骨节也不分明,看去反而过于圆润了,掌心看不到一点茧的痕迹。蓝宁微微低了眼睛,睫毛出两扇阴影,却是没有一点颤动。 那人终于把手收回,叹道:“蓝宁,你还活着。” 蓝宁低下了眼睛。他被手腕粗细的铁链锁住手足,困在墙角。这里是一个密室,四面看去竟无门无窗,格局布置甚为简洁,他面前端坐的人金冠黄袍,正是皇帝沈琮。 “都说苌弘碧无解,这七年你竟然能捱过来不死,果然是朕亲自调教的影卫。” 他说这话十分冷淡漠然,像是眼前只有一具极好用的器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京中出了这么多事情,朕竟不知你已经回来,想不到,亦骅竟还是不忍心杀你。”他冷冷地看着蓝宁,“难道他不记得,他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蓝宁全身抖了一下,随即闭上眼睛,他有几天没有服药,功力无法凝聚,全身发寒,实在没有力气去应对眼前的人。 “鲁妃死前,跟你说了什么?”他见蓝宁不声不响,哼了一声道:“你不说,朕也知道,她是让你保护那个孽种么?所以你就拼了命不要背叛我?” “蓝宁,朕最恨人背叛。别忘了,你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个低贱的影子,逃来逃去,最后也要死在后院那口井里。亦骅是什么人?朕当他如珠似玉,你竟然敢引诱他对你动心?” 蓝宁咳嗽了一会儿,认真道:“陛下,你若真的爱惜他,为什么不肯放过他母亲?”话音刚落,“啪”的面上已挨了一记耳光。 “你现在倒也嘴舌锋利了。以前那些刑罚,是不是还想再试试?” 蓝宁不愿理他,偏过头看着地上的砖缝。他知道自己落到沈琮手里,再没有幸免的可能。 他原本是一群少年中被挑选出来,给沈琮的影卫,十二岁那年,学着射箭,靶子却是个蒙面罩眼的活人。他执意不肯放箭,那黄袍金冠的主人冷笑起来,命人将他扔到刑房边上的枯井里。 “蓝宁,你不肯杀他,便用你自己的命来抵吧。不过若你能自己爬上来,朕也便不追究了。” 那口井向来是宫中秘密处置叛逆尸体的地方。他被扔下去的时候,还有一口气息。 那是个雷雨天,四周有淡淡的血腥气。他被人扔下时摔断了左手腕,半边脸埋在泥里,雨水阻住呼吸。井口在头顶张开,冷漠的一片光,对着底下满身泥泞虚弱不堪的少年,像个无情的嘲笑。但是十二岁时候的蓝宁,在这世上的经历太浅短,对生命依然有无尽的渴望。只要有一线生机,他便要努力地存活下去。 他在井底苟延残喘了两日,被刚好经过的明越太子看到救下了。太子跟皇帝要他过去侍奉,于是两年之后,他成了太子的影卫。 他在太子身边十年,希望太子好好的,但是到头来却是他害死了鲁妃。 他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星花,蓦地睁开眼来,盯住沈琮,眼神里恨意深切。 沈琮与他四目相对,忽然伸手摸了摸他面颊,冷笑道:“你现在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亦骅还会喜欢么?” “若现在就杀你,只怕亦骅表面不说,心里还会埋怨。朕不想因为你,断送了父子情谊。” “朕要让他,甘心情愿地看你去死,然后干净彻底地将你忘掉。” 第十六章 沈亦骅见到京中来使,并未有多少吃惊的表现,听那使者念完皇帝旨意,他行礼谢了恩,之后缓缓站起身来。此次来的正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常翮,他从小在宫中,便知此人对皇上忠心耿耿,既是此人传旨,想来必是可信的。 那常公公躬身道:“宣王爷今次沉冤得雪,又为皇上立下了大功,老奴先恭喜王爷了。”说着这番话,暗中打量着这多年未见的小皇子,直觉得眼前这青年姿容清冽英气逼人,隐隐已有凌驾万物的气势 沈亦骅淡淡笑道:“常公公千里奔波不辞辛苦,本王也是要感谢的,待会便请去前厅,本王要好好地为公公接风洗尘的。” 常公公忙摆手道:“王爷何必如此费心,老奴这是应尽的本分。”他干巴巴地笑,又试探着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动身回京?” 沈亦骅道:“这是父皇恩德,我自然不敢拖延。”想了想,终是道:“敢问公公一件事情。” “王爷但请说来。” “巫蛊之案沉积多年,当时便有定论,如今事过境迁,本王又身在边城,到底为何旧事重提,是何人为我鸣冤。” 常公公笑得谦卑,面上透出些尴尬,“这……王爷是万金之体原本有天神护佑,王爷回了京便自然明白。老奴只是个传话的人,并不清楚其中周折,只知皇上对王爷,的确是用意颇深,只盼王爷切莫辜负了。” 沈亦骅听他绕来绕去,不由得笑笑,“父皇他……” “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王爷。老奴求王爷千万莫要埋怨皇上,莫中了奸人的离间之计。” 沈亦骅沉默良久,他在惘然之中,心里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情绪。朝中都暗暗评价当今皇上喜怒不表心机深沉,且对于臣下太过严苛,从不留余地。但是沈亦骅回忆很久,想起兄弟几人当中,皇帝却是最宠爱他这个幼子,从他蹒跚学步时便带他在身边,御书房里随他折腾,常常放他在膝上批阅奏折,那时傍着孤灯烛影,小小的沈亦骅会好奇地伸出手,一条一条数着父皇额上的皱纹,父皇便低头看他,一边抚眉一边发笑。 但是后来年纪渐渐长了,便也要顾忌长幼亲疏,他毕竟只是个庶出的少年皇子,而那虽是他的父亲,首先却是九五之尊。凌驾于亲情之上的,是那些所谓的皇家的威严体统。所以沈亦骅身上所受的那点宠爱,当然抵不过私演巫蛊的诺大罪名,他那温婉美丽的母亲,最终也是牺牲在了这下面。 他确实恨过他的父皇。在他年少时,在他初来边疆时,在他事事艰难欲哭无泪时,在他望着荒原飞雪怀念故园春雨时…… 但是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个世上,他真正的亲人,除了父皇,已经再找不出别人。父子岂有隔夜仇,又为什么要挂怀着那些尘封过往心存怨愤? 耳边听得常公公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叫老奴传话,说这些年王爷在边关受了委屈,他心里难过,王爷,皇上也是无时无刻不惦记着您,有时说些旧事,说到王爷小时候,皇上其实心疼得很。” 听着这些说词,沈亦骅渐渐露出一个笑容,那是他那尊贵孤独的父皇,给人给己留下的台阶,让他顺着一步一步往下走,自然皆大欢喜。他已有七年没看到过关内的桃花,如今回去,应该正是时候吧。 甬道崎岖狭长,透不进半点风,两侧点了几盏寒碜的烛灯,一有人来,火苗子便哆嗦不停,一不小心便熄灭了。那个驼背的狱卒提了个火把,一盏一盏重又点亮了,踩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一步拖一步地走到最深处的牢房前面。 “喂,吃饭啦……” 一只缺口的粗瓷碗探进来,里面盛了些发黄的饭粒。 蓝宁慢慢站起来走到门边,脚上的镣铐便被拉直,接过碗又转回到墙角,铁镣拖在地上,声音沉闷而突兀。他放下碗,就着一点昏暗的光,用一块磨尖的小石头,在斑驳肮脏的墙上画了道痕迹。灯心噼噼啪啪地在响,袅袅绕起一圈圈的黑烟,墙上的影子有些扭曲。这里无星无月,分不清日夜,他只能按照每日的送饭的时辰来计算天数……今天,已经是他被转到刑部大牢的第二十七天。 他记得外面是春天,暖意席地,这牢里却一片阴霾,又湿又冷,手掌抚过墙面,滑滑的一层青苔。他十指逐渐扣得用力,指结越发的雪白,指甲里积了细细的青泥。 那个人……应该是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马蹄声没进一条山沟,不知名的野鸟哗啦啦从乱石灌木之间飞出来,在头顶盲目而慌乱地盘旋,许久才归于寂静。羊肠小道处处泥泞,三辆马车碾压而过,痕迹重重叠叠。聿飞策马走在前面引路,抬头看看渐暗天色,回头作个手势,喊道:“停下。” 车夫听令,“吁”了一声将马匹勒停,聿飞回马过来,走到中间一驾马车跟前,低声道:“王爷,咱们已经离了官道,再有两日路程才能到得随京,最近的市镇离此也尚有二十余里,眼下都是山路,夜行会有危险。只怕咱们要在这里将就一夜了。” 沈亦骅揭起一角帘子,抬头看看,颔首道:“趁这会儿还有点光亮,将帐子搭起来,吩咐下去将马车首尾相连,点了篝火生饭。” 聿飞领命去了,沈亦骅跳下马车,环顾一圈四周,倒是颇为平阔,前方有一片稀疏的灌木矮林子。风有些萧然。他们现下已经远离了关外风沙,渐渐触到了温暖湿润南国的春天。等到穿过脚下的鹿门山,沿汉水一径往北,羊祜山下三面环水,围出的便是他的故乡,京城随都。 沈亦骅隐约记得他七年前离开之时,犹是隆冬。那时登楼而望,见荆山高小汉川深远,尽数掩于茫茫白雪,觉到渊底水声平缓,微草懵懂于脚下,那雪只扑簌地落,一层层积,不辨深浅不明底里。 但只要春天一来,便都化了。 他轻微地叹口气,七年来无一日不在等待准备这一天,现在却说不出是惆怅多些,还是欣喜多些。手下兵卫已经聚成几堆,搭了两处简易的帐篷,旁边燃起汹汹篝火,取暖造饭。后面车上的常公公也被人扶下车来,边上两个小太监伺候着,坐在一边擦汗休息。片刻却见聿飞端着个大碗过来道:“这晚只得将就了,剩些粮食,还望王爷不要嫌弃属下的手艺。” 沈亦骅愕然,却见那碗里是涨满的一把清汤寡面。不由失笑道:“你倒是越来越全才了。” 聿飞讪讪不语。忽而脸色一沉。沈亦骅微觉诧异,聿飞腰间佩剑已经在手,将沈亦骅护在背后,扬声道:“何方好汉,出来一会罢。” 他内力深厚,将声音长远送出,在谷中环绕不绝,余下的士兵也都重又聚集起来,将沈亦骅以及三辆马车团团围护在中央,耳边却只听到附近草丛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聿飞微一思忖,食指稍动按中袖中机括,两枚袖箭随即射入草丛,数道黑影便在此时跃出,最中一人弯弓搭箭对准沈亦骅,连珠三箭破空而来。 沈亦骅大惊之下,已被聿飞一把扯开,他背后一士兵不及躲闪,顿时被那箭穿胸透背,翻眼死去。那几个刺客武功绝高身手爽利,沈亦骅此行身边只不过带了几十名兵卫,平时只是经了一些沙场争战,哪里见过这样狠毒的江湖手法,一时间竟然被砍得七零八落。沈亦骅平日只懂得一点防身的刀剑拳术,碰上这种场面固然强作镇定,却也束手无措。常公公几个不会丝毫武功的,早就躲进草丛颤抖不已。 聿飞护着沈亦骅在身旁,又要抵挡刺客袭击,片刻之后已是左支右拙,额上不觉涔涔冒汗。只觉这些刺客武功路数诡异,呼喝对话都是胡语,他心中狐疑,忽而长啸一声退出圈外,厉声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这里是天子脚下,皇帝很快便会派人前来接应。” 几名刺客对望一眼,却知他在拖延时间,当先一人拿刀指着沈亦骅道:“宣王,你在燕城欠下我们多少人命,今日正要你血债血偿。” 沈亦骅道:“你们怎知我的身份?” 那人却不应,飞身一刀砍来,被聿飞挥剑隔开,复又战作一团。战圈慢慢地越缩越小。聿飞深知再这样混战下去只怕后果难料,他自保逃命不难,但怎能不顾沈亦骅?心念疾转之下,已带着沈亦骅退开数丈,扯过边上一驾马车,疾声道:“王爷快走!” 沈亦骅怒道:“你跟我一道。” 聿飞不及分辩,也再顾不得尊卑,一把将他摔进车里,狠狠在那马腿上踢了一脚。 一名刺客眼尖,乘隙望着马车背后甩手飞出几枝短镖,被聿飞挥剑削下,却不防那马奔出几步腿一软,竟受了伤,险些将马车倾倒下来。 聿飞急怒交加,飞身上前揭开帘子,沈亦骅倒是无恙,只是面色发白,咬牙切齿道:“难不成真要死在这里?”聿飞不言,耳边却闻一声马嘶,正是他自己的坐骑那匹枣红马见主人有难,蹭了过来。聿飞又惊又喜,将它换过了那匹伤马,抚着它颈上鬃毛喃喃道:“今日可要靠你了……”翻身骑上,驾车夺路而去。 那几名刺客一时被缠住不得脱身,只得先放了些暗器,却被聿飞一一打落。那马十分神骏,倏忽之间便奔出数里,一时抛却了敌踪。 沈亦骅不住喘气,惴惴道:“聿飞……好险。” 却见聿飞身影晃了晃,缓缓软倒下来,他腰间中了枚铁蒺藜,血渐渐浸透了外衫。脸如白纸已然昏迷过去。沈亦骅从后面抱住他,触及他腰上伤口,只觉粘腻腻一片,腥气甚重。 沈亦骅低声唤他:“聿飞,聿飞……”直叫了十来声他才睁开眼来,吸口气道:“王爷,没事的。我还活着的。”这话说得还有些中气,沈亦骅暂且放下些心。 好在只是外伤,流了好些血,却没有伤及脏器,沈亦骅小心翼翼帮他缠紧了腰带,这才看清周围是片茂密的丛林,天色已彻底黑下来,只有些星月的冷光依稀照着路面。 这么静谧的月夜,似曾相识。沈亦骅略微恍惚,分明听到了清晰的马蹄声远远而至,林中渐渐现出流散的火光,一队人马正执了火把包抄过来,两人心中俱是一沉,却听有人高声叫道:“我是京中禁军统领蔚清江,奉旨在此迎候宣王归京,林中是何人?报上名来。” 聿飞看了一眼沈亦骅,见他摇头沉吟,便提气答道:“在下是宣王手下护卫,途中遭袭,偶至此地……” 他话音未落,却听那边有个声音急道:“宣王遇袭,现下人在哪里?” 两骑匆匆过来,当先一人正是武职打扮,后面跟的那人却是个紫袍玉带的文官。见聿飞半身是血心中惊疑,还未出口相询,沈亦骅却已认出了此人,“呀”了一声道:“是赵钧赵中书么?” 赵钧讶异点头,下马凑近,这才看清车中那白袍青年的面孔,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他记忆中对那个五皇子的印象只是青涩生嫩的一张脸,眼前这人虽然有些逃亡的狼狈,仍然是贵介从容,目光里有些犹疑,凉凉地看过来。 赵钧心中一凛,撩起衣袍跪下,伏地行礼道:“臣下来得不及,令宣王爷受惊,实在是罪过。” 背后的五百禁军兵甲,随之一齐跪落。 第十七章 沈亦骅在御书房门前踟蹰了一会儿,直到身旁传唤的小太监轻轻扯了扯衣袖,才猛然醒神进去行礼,道:“罪臣沈亦骅,参见皇上。” 微微抬起头,眼睛的余光看过去,发现案后的父皇已经满头白发。 七年了,父皇也老了,他想。 沈琮道:“回来就好。听说你路上受了伏击,有哪里伤着没?” “多谢皇上关心。罪臣有身边的随从护着,倒是常公公受了些惊吓,他这几日怕是不能侍奉皇上了。” “这些都不妨事。” 沈琮顿了顿,温和道:“但是亦骅,为何自称罪臣。当年是朕迁怒了你,你本来就是无辜的。” “皇上……” 沈琮皱眉,挥了挥手,“叫父皇。” “是,父皇。” “你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好些苦头吧。可曾埋怨过朕。” 沈亦骅缓慢地摇头。皇帝笑道:“想必是埋怨得狠了。”又问:“如今总算回来了,你又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么?” 沈亦骅道:“燕城之事是几位将军协力以成,儿臣不敢居功。”他想了一会儿,终于道:“父皇,儿臣想知道,当年巫蛊一案,到底是什么人陷害了母亲?” “父皇,难道真是大哥为了除去我,定的计策?大哥他,其实不是执着皇位的人。” 皇帝沉默着,外面的天光照进来,笼在沈亦骅俊朗的脸上,他七年来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想要仔细地在他脸上寻找一些熟悉的地方,却发现,沈亦骅的相貌,的确是继承了自己年轻的时候,而不是他的母亲。 “亦骅,你还想不明白?此事已有人证。” 沈亦骅心中一讶,低声问:“是他?他招了?” 沈琮冷笑,“你以为是谁?”他顿了一下,“是你母亲身边一个婢女,当年被你大哥的人买通了。那些贿赂她时隔七年,家里遇上变故,才敢拿出来花销,结果便被逮住,经不住大理寺两下用刑便招认了。” 沈亦骅愣愣不语。 “还有个帮凶,你早知是谁。还用朕说么?” 沈亦骅咬牙道:“父皇,儿臣想再见他一面,亲口问问他。” 沈琮幽幽看了他一眼,“时至今日,你还没有吃够苦头么?” 沈亦骅恳求道:“父皇……” “明日大理寺提审,你若想听他亲口招供,朕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大理寺的大堂灯火通明,三法司都已到齐,蓝宁被押在下方,刚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右上角的青年。他在那一刻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才确定这不是梦境。他默默看着沈亦骅的英俊的脸,看那绣着精致云纹的衣襟,一遍一遍,不曾厌倦。 但是沈亦骅面色冷冷冰冰,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 堂上惊堂木一拍,大理寺卿陈舟厉声道:“蓝宁,你可知罪?” 蓝宁收回目光道:“大人,我知罪。但巫蛊一案,明越太子事前并不知情。”他已被提审多次,几番熬刑下来,身体极度虚弱,说话声音很低,但是其中坚决之意,不容辩驳。 陈舟等人原本得了那婢女口供,觉得此案已快了结,却不料此人咬紧牙关要一力承担所有罪名,不愿把明越太子牵扯进来。他们已知此人原是宫中影卫,无论身体性格都被调教得石头一般坚韧,要从他口中得到有用供词只怕千难万难。 今日偏偏宣王又在旁边听审,宣王现在重新被皇帝器重,他本身与此案关联极大,若得不到满意的结果,只怕会在皇帝面前有所微词。 陈舟看了看沈亦骅,眼色一沉,喝道:“你当年是太子身旁影卫,当年明越太子暂代朝政,巫蛊一事案发时你奉令搜查,亲自从鲁妃宫中搜出木偶布人,” 蓝宁咳嗽了一会儿,道:“不错,木偶是有人栽赃所放。”他静静道,“我搜查之前便知。” 沈亦骅全身一震,目光直盯向他,手指不自觉紧紧扣住了扶手。 “但此事与太子殿下无关。殿下后来得知此事,也曾重罚我。” 陈舟哼道:“明越太子当年本就有反心,被皇上识破这才自缢身亡。巫蛊一案,他也嫌疑重重。你再巧言令色,不过多受些皮肉之苦而已。” 蓝宁摇头道:“大人不信也可,但要我口供诬蔑太子殿下,万万不能。” 沈亦骅此时冷不丁问道:“不是太子,那么主谋又是何人?”他目光如毒蛇一般,恨不得将堂下的人吞噬。 蓝宁垂下眼睛,“是我自作主张。” 沈亦骅霍的站起来,脸色阴沉不明。良久才缓缓坐回去。 陈舟与刑部及都察院的两人低声商量一会儿,问沈亦骅道:“王爷,犯人如此顽固,是否用些手段?” 沈亦骅不语,点了点头,冷眼看着蓝宁被几个衙役拖到院子里,手腕被拉高吊起来。 陈舟等人道:“王爷万金之体,这等污秽事情恐怕难以入眼。能否暂时回避?”沈亦骅再看了蓝宁一眼,起身走开。 等他三天后再次监审,看到那个人,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三天里蓝宁便已瘦脱了形,他身上并无很多伤痕,却虚弱地连眼睛都睁不开,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人也无法站立,两个衙役一左一右牵了根木棍,将他绑在上面,一个衙役过来,泼了桶水在他身上。虽然已是春天,那水还是冰冷刺骨,蓝宁哑声咳嗽着,吐出一口血,神智才清醒了一些。 沈亦骅暗中握拳,冷眼在一边看,见他吐血,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身体里分明有只爪子在恶意地抓扯,撕痛难当。他想,他到底在维护什么人?他的太子殿下?燕王?还是别的什么人? 三位主审官也十分无奈,此人不吃不睡被连着折磨了这些天,半个字也没问出来。陈舟静了会心,问道:“你现在还愿不愿意招认?” 蓝宁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耳边昏昏,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清,旁边的衙役将一根铁签刺入他食指,他才猛地又惊醒,止不住闷哼了一声。 陈舟又问他两遍,他没有力气说话,很慢很慢地摇了一下头。 堂上一片死寂。 陈舟叹了口气,向沈亦骅道:“宣王殿下。” 沈亦骅像是没有听见,盯着堂下的人,不言不动,脸色铁青。半晌才慢慢转头看向陈舟,“嗯?” 陈舟低声道:“王爷能否借一步边上说话。” 沈亦骅心中茫然一片,点头站起来,随他走到堂后。 陈舟道:“殿下,此人太过顽固,只怕不可能从他口中掏出什么。” 沈亦骅默然。 陈舟小心翼翼道:“明越太子到底有没牵涉此案,还是存疑。皇上那里,明日便是到了期限了。” 见沈亦骅依旧不语,陈舟也停了口,心中忧虑。 半晌沈亦骅才摇头道:“不必再审了,父皇那里,我去请旨了结此案。” 此时已是夜深,天空上一轮冷月森森地嵌着。他抬头呼吸,似乎要极力排解心里的不适,“我明日一早便进宫面见父皇。” 第十八章 沈琮似是有所预感他会来,并不意外,却问:“为什么?” 沈亦骅低声道:“父皇,是儿臣太过执念,既然母亲可以洗清冤屈,又有其他人证,儿臣也不再有什么疑惑了。” “你对他用了刑,却得不到有用的口供?” “……是的。” 沈琮看不出情绪,起身道:“亦骅,你跟朕过来。” 沈亦骅不明所以,跟着他穿过长长的延廊,来到深宫一个偏狭的院子。清风过耳时隐隐传来斥责与鞭打的声音,沈亦骅驻足看向里面,心想皇宫大内,到底什么人胆敢如此大声喧哗,这里并非刑房,即使处置下人也不该这样明目张胆。 这时沈琮扬声问道:“什么事情?” 里面声音骤停,片刻那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衣人,认清了是皇帝,急忙跪下行礼,“陛下,宫中的几个孩子,今日范了错处,正责罚着。冲撞了陛下,请赎罪。” 沈亦骅一愣之下便明白过来,想到父皇身边专门养了这批人,充作影卫死士。 远远望见那门里绑了两个少年,一身是血奄奄一息。沈琮对那黑衣人摆摆手道:“你去放开他们,带到这边来。” 片刻之后那两个少年便被带来。看上去都只有十岁出头年纪,尚有几分天真无邪,出来得时候高个那个牵着另一个的手,一脸戒备。 沈琮半蹲下,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高个子的少年强自镇定答道:“陛下,我叫阿留,这是我弟弟阿敏。” 沈琮笑道:“哦?你们是亲兄弟?” 两个少年一齐摇头,阿敏一直在哭,阿留摇头道:“不是,但是跟兄弟一般亲。”说着看着阿敏笑了笑。 沈琮道:“那若现在,我让你杀了你弟弟,你肯么?”他现在自称“我”,话说得极其温和亲切,其中寒意却让人打个寒战。 那兄弟俩与沈亦骅都是大吃一惊,沈亦骅脱口道:“父皇……” 阿留攥着拳头,冷冷道:“那你不如杀了我。” 阿敏更靠近他,吓得不敢说话。 沈琮摇头道:“我为何要杀你,若你不肯,我只会把你们兄弟俩都折断手脚扔进院后那口井里,然后让你们比试比试,谁能活得更久。我手下影卫多得是,不缺你们俩。” 阿留恨道:“你……” 阿敏低声道:“哥哥,别杀我。”紧紧搂住他。 沈琮哼了一声,道:“阿留,我给你半柱香时间,你们俩或者死一个,或者死一双。” 说罢背过身去闭目不再言语。 沈亦骅心念急转,恳求道:“父皇,何必对两个孩子生气,饶他们一回吧。”他想到蓝宁聿飞他们原本也都是从这院中出来,心里就有些可怜这样的孩子。聿飞虽是他身边影卫,实际上从小与他一起,关系如手足一般。见沈琮不理,正待继续请求,却听到身后一声惨呼,回头看到阿留满脸惊痛,一只手扶在腰间,血花染红了大片衣摆。 那阿敏手里握着一把沾血的匕首,依然天真惊恐模样,喃喃道:“哥哥,对不起,阿敏不想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我不想死,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留我一个吧。” 阿留待要扑上去,却终于软倒下来,泪流满面,眼见活不了了。 沈亦骅被这手足相残的场面怔住,一时无法言语。耳边沈琮冷冷道:“看到了么?亦骅,这就是影卫。他们必须冷血至极才能生存。” “蓝宁当年是这院中最出色的一个,他的确天分极高,耐力极强,可是若不是踩着别人一层层的尸体鲜血,他也就成不了当时宫中的第一影。” “这些影卫,冷酷无情,他们连人都不是,哪里来的心?” 心蓦然间绞痛得无法自已,沈亦骅勉强装作镇定,一步一步走出那个院子,茫然回头看时,沈琮已经径自走开,背后只有悠长的延廊,弯弯转转,千折百回。 他再次见到蓝宁的时候,是在大理寺的死牢里。 蓝宁眼中似乎突然亮了起来,起身时牵动铁链,哗哗地作响,慢慢走近来,对着沈亦骅微微一笑,“殿下。” 他十分憔悴,向来面上又没什么表情,现在难得笑起来倒显出几分柔和。 他终于又看到他,隔着木阑对望,中间一盏昏昏的灯火,映出地上长长的两个影子,一个向里,一个朝外,距离再近,也难以重叠。 沈亦骅下意识抚上腰间的佩剑。剑鞘如今已被磨得光洁,但他仍然记得清楚,七年之前,这里刻着一个“宁”字。那时还是少年心性,在剑鞘上歪歪扭扭刻了那人的名字,献宝一般拿去给他看,“蓝宁,我每日都摸它一遍,也就是念你一遍呢。” 后来又费了十倍的力气将那个字在青石上磨去了。可是为什么尽管他努力去抹杀去忘记,却反而在往事里越陷越深。这剑鞘上已然空白一片,但是到底是什么能令他彻夜难眠,翻覆不忘? 沈亦骅脸色雪白,沉默片刻,忽然柔声问道:“蓝宁,上次在宣城,我还有个问题没有问你。” “你是不是,也是喜欢过我的?” 蓝宁低声道:“五殿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蓝宁却又忽然跪下,仰头道:“大殿下他,绝不会去谋害鲁贵妃。请不要为难燕王。” 说到一半,沈亦骅脸色已经变了,冷冷打断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去为难一个孩子。” 蓝宁点头道:“多谢五殿下。”他本不是多话的人,现在看到沈亦骅,只是时刻提醒自己哪些话不该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亦骅也默不作声,片刻低低笑了起来。那声音冷淡萧瑟,空幽幽地飘荡在牢室里,徘徊许久,终于缥缈不知去向。 “蓝宁,你果然是没有心么?” 蓝宁一愣,见他已打开了牢门俯身进来,无措退后半步,“殿下。” 沈亦骅见他脚步后挪,顺手捞起地上的锁链,蓝宁全无防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一刻腹中被人猛击,他眼前昏黑,刚把喉间腥甜咽下,衣襟便被人提了起来,抬头看到沈亦骅隐含怒火的眼睛。他吸口气道:“殿下。” 沈亦骅不答,望着他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眼中突现迷茫,慢慢俯身下去,在他冷淡的唇上舔了舔。蓝宁身体僵直,心底叹了口气,只觉得胸中的血气又要翻腾上来,微弱道:“请殿下为人为己,留一分颜面。” 沈亦骅目中闪了一闪,慢慢放开了手,道:“颜面?你还怕我毁了你清白?” 蓝宁盯着他眼睛,忽而吐气笑道:“殿下说笑了。我身上手上,无一点有清白,这两个字,从来与我无缘。” 沈亦骅脸色已然铁青。却听蓝宁道:“殿下左右没有决断,于情于理都是失了身份。若鲁贵妃还在,也必……”沈亦骅忍无可忍,狠狠将他掼倒地上,恨道:“不许你提我母亲!” 蓝宁翻落在地,镣铐牵动铁链哗啦啦响成一团,他捂着口鼻一边咳嗽一边爬起来,续道:“……她也必然不愿见你在这里与我纠缠不清。” 沈亦骅倒退几步,见他指缝里慢慢渗出血来,眼睛被那殷红的颜色刺得疼痛,转头不欲再看,喃喃道:“是的……我不该让她伤心。”慢慢走出去,背脊重新又挺得笔直,也不再看蓝宁一眼,自言自语道:“我不会再让她伤心。”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背向着他,声音苍茫,“蓝宁,算我没骨气。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当年我那样对你,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等了很久。 蓝宁望着他背影,点了点头,道:“没有。” 沈亦骅长长地吸了口气,微笑起来,“多谢。”他只身穿过长长甬道,再不回头,昏暗的烛光在他身边摇曳,在墙上地上投出无数个影子,一般冷漠一般孤清。 外面大好的天光,他走出来时面上还有些微的笑意。禁军统领蔚清江已在外面守了多时,已是急躁非常,这时才松口气。旁边还等着两个人,见沈亦骅出来,相对递个眼色。沈亦骅见那两人都是宫中侍卫装束,以为是蔚清江手下,并未留意多问,匆匆上了马车,吩咐下去立时回府。 他昔日常住宫中,封王是在远赴边关之后,并没有被赐予京中府邸。这处宅子原是皇帝赐给几个外戚的,如今家族衰微人丁凋零,也没了主人,早先草草封了,因沈亦骅要回来,也不及大兴土木,便又重新打扫粉饰一新,派了些宫女侍卫过来,暂且做了王府。沈亦骅也是初来这里,下了马车还未进门,忽而发觉蔚清江身边少了方才那两个人,他在军中多年,于这些细节上颇为留心,这时便有些狐疑,随口问道:“蔚统领,你那两个手下呢?” 蔚清江先是诧异,片刻才明白过来沈亦骅问的是谁,答道:“殿下,那并非卑职手下,那是宫中派下来的。那时见殿下还在里面审着犯人,不便打扰,便先与卑职一道在外候着。后来殿下出来,他们才进去了。” 沈亦骅忽觉一阵昏眩,往前走了几步,心中惴惴难安。蔚清江发觉不妥,疑道:“宣王殿下是身体欠安么?” 沈亦骅摇头,似是回答他,又像是对自己说道:“算了随他去吧。本王只是觉得这里很好。” 蔚清江待要再问,沈亦骅却已先踏上了台阶,门前的侍卫俯首行礼,他挥手免了,站在门外望进去,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好时节,这是他的宣王府,门内春树青葱,苍翠无情。 第十九章 天气已日渐暖了,朝中的诸事却纷纷降温,该伤景的,该庆贺的,都已过去,太子沈远屏因处事不慎被勒令在东宫思过,枢密院的军务,便先搁在了宣王手上。众臣子暗暗揣摩皇帝的心思,估计这位五皇子如今死灰复燃,星火转眼便要成燎原之势了。沈亦骅在军中七年,处理枢府这些事务便极易上手,几位副使原本看他年轻,有些轻视之意,后来见他思虑周详待人谦逊,并无因自身是皇子而生骄横,慢慢也都服膺。 等到人事都熟稔了,无意中看到窗外,转眼已到了春末。落英缤纷,风来追袖,沈亦骅走入院中,拂落身上的残红,心里想的是:花开本该由他自谢。 有些人总要忘记,有些事情总要去做,他做得多些,便想得少些,也许便能忘得快些。 不自觉手又探向腰间,佩剑却已摘下,那里空空如也。 这日进宫,向父皇呈报一些边防事宜,末了行礼正待退下,皇帝却突然又招手叫住他,“亦骅。” 他讶异抬头。看到父皇眉头紧锁着,一只手食指轻轻敲打案台,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忙着枢府的事情,朕怕你分心,并未告知你,便在上次你探了那人之后,朕派人去牢里赐了酒。” 沈亦骅僵了身子,目光慢慢落下去望着地面青砖,没有出声。 听着沈琮道:“此人身份特殊,本来就该按宫里影卫的规矩处死灭迹。朕知你心里难过,但是此人已经是留不得的。” 沈亦骅正色道:“父皇,儿臣与那人之间,早已没有瓜葛。他本就罪无可恕。” “而且他身上有苌弘碧的毒性,原本也活不了多久的。” 皇帝眯了眼,点头道:“你终于能明白过来,这样最好。便莫提这些了。朕觉得眼下正有一件事情,才是最最要紧的?” 沈亦骅惊讶,“什么?” “你离京七年,诸人诸事都生疏了吧。这两日若有闲暇,便去趟赵钧府上,枢府事务如若太忙,便派个身边得力的人过去。” 沈亦骅不解道:“中书大人?” “赵钧有个小女儿,与你幼时便结了亲事的,现下朕也该为你们成礼了。赵家小姐才貌双全贤淑知礼,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那女子在京中也算颇有令名,也并不至于委屈了你。” 沈亦骅发了一会儿愣,淡淡应道:“儿臣明白,谨从父皇的意愿便是了。” 沈琮待沈亦骅退下,手中的朱笔轻轻在桌上叩了叩,梁上跃下一名黑衣男子,垂首跪在地上。 沈琮道:“方才说到那个人,朕突然想起一事。” “你们是确定他已经死了么?” “正是。牵机之毒立时发作,他先是吐了些黑血,片刻便没了气息,过了一个时辰,我等又试探了他的心跳,确实已死了。” “尸身在何处?” “这……他本是陛下的人,历来处死的影卫,都是将尸身弃在宫后的枯井里,怕被宫外的人得了尸身看出端倪,属下也便是如此处置了。” “陛下……是要属下再去井下查看么?” “你们还是派人再去井下查看,若果真死了,那是最好,但朕总觉得不放心。” 牵机毒是宫内密制的药物,人在服药之后,五脏六腑剧痛难当,孔窍出血身体抽搐,状似牵机。 他知道,那个样子,定然难看得很。 一掬柔和的月光倾在他无颜色的面颊上,几乎能觉到温暖,但他背脊贴在潮湿的泥泞里,四肢冰凉。头上只有一个狭小的方孔,夜空在这里只余一块,似乎是眷顾着他,将半个月亮裁给了这里。他仰面向天,一动不动,愣愣地与那月亮对望,胸腹之间余痛渐缓,只有一缕抽丝般的寒意,隐隐缠绕在丹田。那寒意迫醒了他的神智,他初时有些茫然,待到寒气上浮,心口猛然抽痛,他稍稍张嘴吐气,便有一股腥甜的液体溢出唇边,口中都是血腥气。他愣了一下,苦笑:原来我并没有死。 手指微微颤动,想要合拢。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花费了他积攒起来的全部力气。他艰难地喘息,将体内四散的真气一点点凝聚起来。经脉早已重重淤阻,没有药物的辅助就强提真气,丹田痛得撕裂一般,然而脑中却越来越清醒。 鼻下充斥着腥臭的腐烂味道,这个地方并不陌生。 大内深宫处置叛逆影卫的深井,他身下是层层枯骨,十二岁那年,他曾经从这里爬出去过…… 他闭上眼睛笑了笑。一只手抚上胸前,轻轻道:“五殿下……” 如果能从这里出去,是否便能有一次重生?是否便能抛开过往恩怨?即使一切都已无从回头,至少还能再看到他…… 月色突然被挡住了,他身体略一颤,立时止住口鼻的气息。一根草绳慢慢垂下来,有人将身体探进井里,小心翼翼找准了落脚处,一手拉了草绳,几个飞纵落下来。 “云默,那尸身还在不在?”井上有人大声问道。 那被唤作云默的黑衣人脚已踏在泥里,往前一步,正被蓝宁的手臂绊住了。他低身一摸,并觉不出那身体上的温度,仰头喜道:“还在……” 话音刚落,忽而全身一僵,脉门已落入一只冰凉瘦削的手里,随即哑穴也被制住。 蓝宁慢慢睁开眼睛,望他微微一笑,淡若春风,渺如尘烟。他一瞬呆了。 一月后,宣王大婚。 婚礼自有它的隆重奢华。在宣王府与赵府之间,骏马花车开道,宫女们将金箔与鲜花抛洒地上,铺出一条绚彩的路。沈亦骅迎了新娘骑马回府,马蹄下踏碎一地花瓣。路边有不少围观的少女,看他过来仰头惊呼。宣王殿下穿了大红的喜服,越发衬得面庞如玉,风采动人。 后面那顶华丽的花轿里面,便是他新婚的娘子,赵府小姐赵绮霜。迎回堂上举了对拜之礼进了洞房,他轻轻挑开那鲜红的盖头,明月高烛相互映衬,见那新妇颊生红晕娇羞含笑,顾盼之间果然明艳绝伦,他想着父皇的话,心道:这样,的确也算得天造地设、琴瑟和悦了吧? 大喜之日,王府的戒备未曾松懈,到了深夜,参加宴席的人都渐次离去,几个守卫仍在内院四周巡查。忽而风声掠动,回头看时,却没有什么异状。 窗户未关,外面似乎起了风,红烛的光明灭了一会儿,沈亦骅过去轻轻将窗扇合上。 窗外是几丛魏紫牡丹,枝叶繁茂,正在盛开的时节,春日雨水不断,地上都是湿的,花丛间有几个凌乱的脚印,月色泠泠,照得银光一片,牡丹的枝叶上,旁边的泥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染上几点深色的痕迹,月光下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是一点一点的,让人想起心头溅出的血。 第二十章 烟花三月,就在洋溢着的喜气里很快过去了。 三更时分,窗外又下起了雨,点滴霪霖,赵绮霜醒来睁眼,看边上仍然是空的,拿手轻轻在枕头上抚过,只觉得凉意。她眼前还有些朦胧,摸黑走到外间,一不小心碰响了椅子。贴身的小丫鬟匆忙起来,将袍子为她披上,“王妃……这个时辰了,您要去哪里?” 赵绮霜这时才有些清醒,“王爷呢,还没回来过?” “回来过的。只是那时见王妃已经睡得深了,便又走了。” “……是还在书房么?”夜色暗沉,斜织了绵长的雨丝,她一只手拢紧了外袍,慢慢走过花厅的长廊,果然看到对面的书房里依然还亮着光。她抿了唇望着,觉得那点微黄在夜色里暧昧惆怅,似乎也有说不出捉不住的心慌,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书房的门此时便“咦呀”开了,沈亦骅问道:“谁?”他立在门后挡住了烛火的微光,影子狭长阴沉。 他看清了来人面孔,微微一愣,随即皱眉道:“绮霜?我还以为你已睡了。”却听赵绮霜低声道:“方才醒来的。叫厨房炖了燕窝,送来给王爷。” 沈亦骅“嗯”了一声,淡淡道:“叫下人送过来便是了,何必自己来?外面风凉了。”见她低头不言,伸手拉她进到房里,将燕窝的盅子搁在一边。 赵绮霜抬头对他笑笑,又觉得有些伤心,倚在他怀中也不说话。沈亦骅迟疑一下,替她理理鬓发,柔声道:“这些天公务太忙,是对不住你。王府里是不是闷了?过一阵子便带你去外面散散心。” 她极柔顺地点头,看看案上堆叠的卷宗。她嫁到宣王府中不到半月,这是头一次进了沈亦骅的书房,看到这边也是列了满架的书卷,与一般家中并无不同,只是对门的墙上挂了一张硬弓一把佩剑,旁边还有副雪银的盔甲,倒把满室书香一震,立时添了武气。她眼眸一转,却见墙角屏风上是一幅精致苏绣,上面竟是一位美艳无伦的宫装女子。她自忖貌美,却也觉得那像上的女子容光摄人,不禁“呀”了一声。 沈亦骅顺她目光看去,淡淡道:“那是我母亲的遗像。” 鲁妃一事在京中无人不知,赵绮霜自然也听说过。她微觉惶恐,轻声道:“是妾身失礼了。”走到那屏风之前拜了三拜,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亦骅扶她起身,微笑道:“何必慌张?咱们既已成了夫妻,我理应跟你一齐去拜祭我的母亲。再过几日,反正也要出去,正好我便带你去罢。” 他母亲出身本是江南一户织造大家,后来家道中落,飘零十余年,已找不到根系。只有个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乳母,那时正值她得宠的时光,经她资助安排,在杭州买了片小小的庄园。沈亦骅十来岁的时候,鲁妃得了恩典来此省亲,呆过一段时间,她一生跌宕,最后骨殖不得入皇陵,便安葬在这庄园里面。这里还有他母亲一些遗物,这次来正好一起取回。 京城到杭州顺江而下都走的水路,沈亦骅怕妻子行程劳累,待两人已在坟前祭拜完了,便劝她先去歇息一会。赵绮霜脾性甚为柔和顺从,答应一声便去了,半路时恋恋回头,见沈亦骅独自站着,衣带在风中翩飞,神情迷惘。他张口对着母亲的墓碑说了些什么,一只手缓缓下去,在佩剑上摩娑。赵绮霜不知何故,心中忐忑起来。 “孩儿深恨以前没有听你的话,现在那人已死了……母亲,孩儿会忘了他的。” 他忽然笑起来,“刚才您见了我的妻子,如何?您一定喜欢这样的媳妇儿。她是赵钧的女儿,聪敏乖巧又是个温柔女子,孩儿也欢喜得很呢……” 沈亦骅与妻子在江南庄园里停留两日,赵绮霜大概是路上受了点风寒,有些发热的征兆。沈亦骅体恤妻子,便临时决定陪她在江南多留几天,让聿飞先去驿馆修封书信回京。余下时间,带妻子去见了那位乳母。 那老嬷嬷早年在宫中呆过,是很疼爱沈亦骅的,如今老了,双眼已盲,神智也不太清晰,却仍然记得他,喃喃地叫他“小殿下,小殿下”。 旁边的家人面上尴尬,大声提醒她:“是宣王爷来了。” 老嬷嬷皱眉道:“哪里还有个宣王爷?小姐从来没提起过。” 沈亦骅不以为意,轻声唤道:“阿婆。” 老嬷嬷手颤了一下,眼泪滚下来,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小殿下这么大了啊。”又抚了许久,一边擦去泪水,一边絮絮叨叨:“小姐可该放心了。” 她颠三倒四说这说那,沈亦骅并无不耐,不住低声哄劝她。几个下人已捧了个漆盒过来,道是以前鲁妃的遗物。 沈亦骅打开看看,只见无非是些书画卷轴一类,还有几个小小的首饰盒,其中有个小盒子用火漆封得很好,沈亦骅掂了掂分量很轻,想来不过一些书信杂物,叫聿飞收好了。赵绮霜立在一旁,却不知该干什么。沈亦骅牵过她的手,对老嬷嬷笑道:“这是赵家小姐,现在是宣王妃了。” 老嬷嬷又欢喜一会儿,突然愣住,问道:“你是骅殿下,你弟弟呢,还有个小少爷呢?如今也该大了吧。” 沈亦骅不解。 老嬷嬷沉默一会,摇头道:“还有个小少爷呢?小姐有两个小少爷的。。。” “小姐你真狠心,小少爷才多大,你就这么舍下了啊。” 沈亦骅看着她呆滞的神情,心头一阵疑虑。但仍然镇定非常,叫家人来服侍老嬷嬷进去后屋休息,随后携了赵绮霜的手走到外面,回头看她双颊通红,柔声道:“身体好些了?” 赵绮霜点点头,迟疑一会儿,道:“老人家说话,绮霜听不大懂的。” 沈亦骅微笑,盯着她眼睛,道:“我的王妃真是个聪明女子。” 赵绮霜咬咬下唇,低声道:“绮霜万不敢在王爷面前称什么聪明,绮霜只知道,王爷是我夫君,绮霜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只为王爷一个。” 沈亦骅退开半步,凝视她少刻,叹口气道:“我知道。”转身独自走到前面去了。赵绮霜呆了一会儿,望他背影半晌,心中又惊又怕。沈亦骅却终于停下,淡淡道:“你不来么?” 赵绮霜“啊”了一声,慌忙提起裙裾跟了上去,脚步匆匆,也不管脚下泥水飞溅粘污了裙摆。她小步跑着,一边在想,也许他现在并不爱她,但是怕什么呢?她还这么年轻,而一生还那么长。 第二十一章 这次出行只是微服,并不想大张旗鼓,所以沈亦骅只带了几十个府中亲兵,沿途假扮成南下的客商模样。他们这一行人在杭州耽留了数日,赵绮霜的病总是缠绵不好,京里已经催了两次,户部兵部都来了些函件,沈亦骅心知再耽搁不起,这时却赶上汛期,江上船只都停了。水路不通,便只能走旱路。沈亦骅便决定先行一步,待入了京,再派人来接妻子回去。赵绮霜百般不愿,却也拗不过他的意思,也知他是为自己身体着想,无奈只能答应了。临别依依送行,让他要小心。 但是这趟回程,还没走到一半,就遇上了刺客。这些似乎只是一些游离零散的西越杀手,数量也不多,很快便被亲兵剿灭。此后一段路,众人都倍加小心,只怕行迹一旦泄露,他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防不胜防。宣王若出了差错,只怕京中就要大乱。 沈亦骅翻起车帘,看看四周荒凉贫瘠的原野,皱眉道:“这是到了哪里?” 聿飞赶马在前,这时稍稍慢了脚程,禀道:“快到顺城地界了。属下刚问了向导,前面百里有个小镇,可去换些马匹干粮。” 沈亦骅“恩”的一声,心中有些忐忑,抬头看看天边云层浓厚,黑压压罩在头顶。 “看来要变天了。” 聿飞点点头,“这几日实在平静。” 沈亦骅沉吟一会儿,想起一事,问道:“聿飞,你从小在宫里,可曾听说过我有个皇弟。”他问话出口,突然后悔无比,补充道:“本王似乎听到过这样的传言。” 聿飞倒并未留意到这些细微之处,思索道:“早前几位妃子娘娘也曾有过小皇子,可惜都夭了,王爷应该记得有个八皇子,但是六岁那年就出了天花,没救过来。王爷为何问起这个?” 沈亦骅道:“近日突然想起来罢了。”他素来心思缜密,自从那天听乳娘不清不楚地提起一句,便一直记到现在。心中一缕疑云绕来绕去,却抓不到头绪。心道:难不成我真有个弟弟,可为何从未听其他人说过,母亲她也从未告诉过我。他思来想去,外面一阵风,突然打个寒噤。 转瞬之间那天色已灰黑一片,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过了少刻,聿飞等一行人身上都已湿透,道路很快变得泥泞,车马前行颇为艰难。 领头的向导过来询问:“爷,这场雨下不长。这是荒原,咱们躲都没处躲,可否先停一停,大家披了斗篷在车旁边靠靠,眼下看也看不清,马也不好走啊。” 聿飞知他说的在理,与沈亦骅商量了,便吩咐众人停下,将车马赶在一处,把油布笠蓬都拿出来盖上,静等大雨过去。 雨势不停,前方什么都看不真切,只有灰蒙蒙一片水幕,众人挤在一处,身上都有些发冷,一边打喷嚏一边喃喃地咒骂这老天。但是声音很低,很快便被哗啦啦的雨声掩盖过去。 聿飞看着大雨,也有些迷蒙的倦意,但是那点微弱的破空之声到来时,仍然没有逃过他的耳朵。 “有刺客!” 一众人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起来,但很多当场就被流矢射中。护卫的亲兵片刻便少了一半。 敌人是有备而来,流矢之后,十多名黑衣杀手蹂身窜入车马中间,混战之时将车辕一一砍断。几匹马受了惊吓左冲右突,竟将几名亲兵踩伤。。 聿飞见手下众人慌乱已极,怒喝一声挥剑砍下一个黑衣人的头颅,跃上马背厉声道:“保护车马,不得惊乱!”他一人气势勇悍,将场面暂时镇住。那些黑衣人相互看看,也喝道:“我们已埋伏多日,只是要杀宣王一人,可留尔等一条生路。” 聿飞冷笑不言,手上一摁机括,几只袖箭一齐射出,当即便射中了喊话的那名黑衣人的眉心咽喉要害。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宣王在此!”聿飞大惊,回头时见沈亦骅的马车车篷大敞,一名杀手正挥剑与沈亦骅斗在一处。沈亦骅左支右拙,情势已经十分危急。 聿飞欲要上前解救,便被几名杀手拼死缠住,一时竟然难以脱身。眼见沈亦骅长剑已被击断,那名杀手狞笑一声,执剑刺了下去。 沈亦骅避之不及,只勉强往右挪了一点,被一剑捅穿左肩,险些钉在车中。那杀手又惊又喜,待要抽剑再刺将他了结,怎奈那剑卡在肩胛里一时难以拔出,这时他小腹却一阵冰凉,低头一看,一截剑尖从小腹透出来,森森发寒。 刺客断气的尸体被推开,后面露出个黑衣蒙面人,全身被雨淋得湿透,向沈亦骅伸出手道:“殿下。”语气之间极为关切。 沈亦骅听到那声音心头如遭重击,捂住左肩剑创爬起身来,盯着那蒙面人,一边提声道:“聿飞,本王没有大碍。” 话音刚落,车前马匹被人砍中,那马大受惊吓,原地跳了几步,突然发疯一般拖着车往远处奔去。沈亦骅措手不及被惯力甩到车壁上,登时眼前一阵昏黑,迷迷糊糊听车外聿飞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隐约觉得有人扑上来护住了自己,随后耳边只剩下一些哄哄雨声,那些厮杀都渐渐离远,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两天两夜之后,聿飞在距离出事地十里外发现了一个悬崖,周围依稀可见纷乱的马蹄痕迹,他与幸存的几名亲兵攀下去寻找,果真看到了摔得血肉模糊的一具马尸,马车也成无数碎片。悬崖下古树参天,幽静无人,地上只有一些走兽脚印。他们始终找不到沈亦骅,心中留有侥幸,却又担心,宣王或可能已半路逃生,或可能,已经尸骨无存。 如果沈亦骅未死,这里离京城还有千里路程,他毕竟先受了伤,他会去向哪里?若被一直追杀的刺客找到,更是危险重重。聿飞只得求援于顺城太守,只道附近土匪猖獗,京中派人剿杀,要他增派人手调查此事,暗中却是为了查探沈亦骅的下落。 就在聿飞他们苦苦查寻却不得结果的同时,失踪了数日之久的沈亦骅从昏迷中醒来,他茫然睁开眼睛,却见周围都是深黑岩壁,似乎是个较为宽阔的山洞,隔几步有个火堆,烧得自己一边的脸颊发热。 他又闭了闭眼,翻身要坐起来,突然左肩剧痛,“啊”一声又倒回去,这才想起来自己被那杀手刺中一剑,后来又在马车里晕过去,余下的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看看左肩,创口处已经被整齐包扎过。现在自己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不知谁的衣服盖在身上,暗青色的,质地粗糙,摸起来沙沙作响。 他想起来车掉下悬崖前,有个蒙面人救了他。 “你还在发烧,再躺会吧。” 沈亦骅吃惊抬头,看到一个男子端碗走近,一身粗布的平民装束,一张陌生平常的脸。那人垂了眼睛,将手里的碗搁在沈亦骅边上,又走开去拾根细柴把火拨旺些。似乎烟气有些呛人,他捂住口鼻急急地咳嗽几声。觉得有些不对劲,回头见沈亦骅不语不动,隔着火光冷冷地望着自己,一对眸子里寒星闪动。 那男子移开了眼睛,不敢正对沈亦骅,低头道:“你伤不轻,喝点水吧。”他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听起来十分冷漠,偏偏又十分柔和。 这个声音并不是沈亦骅所熟悉的,但是那种语气却与记忆中别无二致。沈亦骅那一瞬真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地府,见到了那个人,但是很快定了定心神,知道这不是在阴间,也不是做梦。 沈亦骅低头看看面前的水碗,又抬头看看那人,心思急剧起伏,仍然没有说什么。 那男子又道:“是饿了么?”他见沈亦骅没反应,也再说不出什么,走上前来将沈亦骅身上盖的衣服拉一拉。似乎犹豫一下,道:“现在外面还不安全。等你伤差不多好了,我再送你走。” 沈亦骅沉默着,终于掂起碗沾了一口水。那应该是山里的泉水,微微有些甜味。那男子面上看不出神色,替他掩好衣服,接过水碗转身便要出去。沈亦骅却叫住他: “你知我身份吧。” 那人点点头。 “我向来恩怨分明,救命之恩,我会记着,你叫什么名字?” 他身形僵了一下,过片刻答道:“云默。” 沈亦骅目光如剑,良久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亦骅毕竟年轻,身体根基好,等烧退了基本就能行动自如了,肩膀伤口尽管有些碍事,但除了疼痛之外,已经大好。 他计算着日子,约莫连同他昏迷的天数一起,差不多过去了七八天。 这些日子里,他们一直都呆在悬崖下的山洞里,那个名叫云默的男子会按时送来三餐与水,替他换药,或者在他沉睡的时候替他看火,给他将身上的衣服盖好。除去这些,两人几乎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 夜风吹进来的时候,沈亦骅身上一阵凉意,不自觉就醒了。山洞里昏黑一片,火堆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已经熄了。也不知云默去了哪里,前些天自己发烧,都是他整夜整夜候在一边。 沈亦骅愣愣地坐了一阵子,脑中有丝错觉,自己又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必想。他回过神来,自嘲地笑笑。披了衣服慢慢走到外面。 外面是蓝紫色夜空,明月清露,草木静寂。 他深深吸口气,心里想了想那个名字,试探着唤道:“云默?” 没有人回答他。 沈亦骅突然莫名慌乱起来,一颗心挂在弦上紧绷绷地跳。 “你在哪里?云默……”他胡乱地寻找,脚下都是错落突兀的树根,磕磕绊绊走了几步,肩伤又隐隐作痛,脚下一滑,便往旁边跌去。 腰上一紧,被人扶了起来,耳边那个沙哑的声音急切道:“殿下……”将他半个身体揽住了,另一只手去扯开他肩上的衣服查看伤口。 沈亦骅沉默片刻,蓦地用力推开云默,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冷然道:“滚!” 这个字出口莫名其妙并且极其粗鲁。沈亦骅眼神锐利如同刀锋,在夜色里有撕裂人心的寒意。云默站在那里一会儿,也不说什么,仍然过来扶住了他。 沈亦骅待要挣扎,下一刻却被点了穴道。云默像是想了一阵,突然弯腰,竟将他打横抱起向山洞里走去。沈亦骅一愣之下,气得几乎昏过去。无奈挣扎不得,口中翻来覆去道:“你竟敢,你竟敢……”一时却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不过他在军中浸淫多年,污言秽语也是学得不落的,呆了一下,各式的叫骂马上源源不断蹦了出来。云默听着挑了挑眉,低头看他一眼。骂声瞬间低了很多。 两人身高相仿,相比之下云默其实身形瘦削,沈亦骅渐渐不再出声,只觉抱住自己的那双臂膀微微发颤,那修长的手指扣住自己膝弯与腰肋,竟奇异地燃起一些酥麻的感觉。 沈亦骅在那人怀里静默了许久,冷不丁笑道:“你做这些,有什么用?”他笑得有些惨淡,“没用的。” 话音未落,那怀抱一松,沈亦骅来不及吃惊愤怒,整个人已经被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耳边一阵轰鸣之后,霎那间仿佛天地都寂静了。山洞里没有火光,漆黑一片,只有靠近洞口的地方有层薄薄的月色,山洞外面有只什么鸟,正“咕咕”叫个不停。 沈亦骅这下摔得不轻,只觉得腰背上被磕得剧烈疼痛,好一会儿都出不来声。他仰面躺着动荡不得,只能望着漆黑上方的某一处,牙关咬得死紧。 云默似乎也是跌倒了,这时慢慢凑近来,冰凉的手指抚过沈亦骅的脸庞脖颈,摸索到左肩,焦急地想要确认那里的伤口有没有崩裂。 沈亦骅听到那个嘶哑的声音在问:“对不住,你,你有没有事?”那分明是紧张的语气。他听到了,但是不想回答,痛也好恨也好怨也好,什么都不想说,他忽然间觉得说话是件疲累而厌烦的事情,甚至包括身边这个人,也已经也让他厌烦透了。 没有得到回答,云默伸手探探他的鼻息,略微松口气,又实在担心他的伤口,便摸索着起身去点个火石。 火石大概受了潮,怎么碰都不起火花。沈亦骅躺在地上听了一会那啪啪的声音,闷闷道:“先帮我解穴。” 那人却没有回应。沈亦骅静静等了片刻,连敲击火石的声音都突然消逝了。却渐渐听到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很轻很轻,掩藏在咫尺之遥的黑暗里,若有若无听不真切,几乎让人错觉为山风的呜咽。沈亦骅问:“怎么了?” 云默半晌才答:“没什么。”尾音却呛出了一声咳嗽。然后便是连绵不肯停歇的闷咳。明明白白从胸腔里发出来,虽被他努力压抑,沈亦骅也听得一清二楚。 沈亦骅被点了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有一颗心不知不觉沉下去。 “你病了?受凉了?” 云默勉强道:“没什么,旧病。”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道:“你的肩伤……” 沈亦骅打断道:“我不用你担心。”他顿了顿,勉强忍住火气,“我伤口还好,没裂。你还是管管自己吧。” 他这样说,那人明显松了口气,脚步声似要过来,下一刻却是重重的身体倒地的动静,随即悄无声息。 沈亦骅屏住气息仔细分辨,这回却连那人呼吸都听不见。他迟疑地呼唤:“云默?” 边上冰冷的岩壁也在轻吟:“云默,云默……” 但是并没有人答应。洞口飘进来一些轻袅的雾霭,迷迷蒙蒙挡住外面的月色,沈亦骅努力睁大眼睛,妄图凭借这点光,看清楚那人所在的位置。但是直到眼眶酸涩了,温热的泪水留下来,也只是能看到一点模糊的黑影,伏在几步远处,任凭他怎么呼喊,也没有纹丝的动静。 他觉得孤单,那么多年不曾宣泄的寂寞哀伤一起涌到胸口,心慢慢地被冷意浸透了麻木了冻僵了,终于仰面嘶声喊道:“我恨你……” 四面便回荡着:“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那个影子微微颤了颤,云默迷茫道:“我知道的。” 沈亦骅吃了一惊,声音都哑了,“你刚才……” 云默以手捂口,闷闷道:“有些头晕,无碍。” 沈亦骅又气又恨,心中只是想着:这个人,这个人…… 好不容易尽力平静下来,问道:“现在好些了么?”耳边听得那个人剧烈喘息几下,却不答话。沈亦骅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像是被什么小动物抓着揪着,一紧一缩。他能看到不远处那个黑影已经紧紧蜷作了一团,无意识地不住颤抖,他能想到那人必然死力捂住了自己的口唇,将快要出口的呻吟强行忍耐回去。 只是几步距离,或许伸出手,就能碰到,就能将那个人抱在怀里,亲吻他冰凉的脸颊指尖,给他一点温暖,舒缓他的痛苦。 可是时间在这个时候却流逝得太慢,沈亦骅的穴道依然麻木,他渐渐地可以握拳,但是仍然无法将身体挪动半分,甚至不能抬一下手,替自己抹去满面的湿咸。 第二十三章 顺城背山而立,面向宽阔平原,是南北、西北之间的关口要塞,走卒商贩往来颇多,这几日风声突然紧了,说是朝中派人前来清查剿匪,城门口的驻军多了不少。 聿飞勒住缰绳,俯首看看几名正在通关的商旅打扮的人,背后残阳如血。边上一名亲兵上前禀道:“又是一天,不见有什么可疑的。” 聿飞眉头皱得更紧。他在这里滞留半月,居然仍然未找到沈亦骅踪迹,只怕……但若说沈亦骅已遭遇不测,他却是始终不信的。那些杀手仍然在附近潜伏,究其原因,他们必然也是在搜寻沈亦骅下落。 只是,究竟沈亦骅落崖之后去了哪里?怎么会半点消息也无?难道说,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么?聿飞一边思忖,一边让马慢慢踱步回到城中。顺城是繁华之地,大街上热闹开朗,酒肆茶楼林立,迎面突来一阵风,吹得他满面尘沙,聿飞停顿了一下,望望天色,心道:又要下雨了。心念才即此,豆大的雨点便落在了头顶,很快便把他淋得湿透。 他正要快些赶回驿馆,被后方一辆马车恰恰赶超,那车夫勒停了马匹,将车停了下来,有个随从模样的人跨出来,却是要到前面那个客栈投宿的。聿飞只得微微偏转马头,从那马车侧边过去。 “客官,小店客房已满,这个……” “两间也不成?我家公子是尊贵之人,只怕你们怠慢不起。” 那小二连忙哈腰,“哎,哪敢哪敢,只是……” 却听马车里那人道:“阿福,跟他说无论如何挤出来两间,咱们只要干净地方,避过这场雨。银子无妨。”说着便从车里下来。 那个声音清脆悦耳,是少年嗓音。聿飞心中像是划过一道光,骤然回头却只见那公子的背影,雨幕淋漓,那身形似曾相识但又不真切。他心头方一动,那公子已经进到客栈里面。 这人如此熟悉,这人是谁? 清晨,阳光斜斜照进洞口,云默苏醒过来,睁眼时正对着沈亦骅苍白的一张脸。发青的眼眶显然把宣王殿下的英俊折损了几分。 沈亦骅看他睁眼,不自然地转过头去,“你的病,是因为苌弘碧?” 云默紧紧抿着唇,显然不愿意作答。 沈亦骅冷笑道:“别自欺欺人把我当傻子。你腹部脐下两寸有数个紫色针孔,我一看便知,何况……”他停住了,没有说何况我对你的声音身形再熟悉不过,你肩上那个穿透的箭疮还在,你再易容一百遍,也不会认不出。 云默低低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全是。” “那……” 沈亦骅还想再问,云默却身体微侧想要起来,却发现一丝力气都没有,他从昨日白天就有些不适,本想着咬牙能熬过去,结果发作起来被折腾了整整一晚,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沈亦骅冷眼看着,终于伸手将他按住,“我去弄些水食,你歇着吧。” 云默却道:“附近只怕还不太安全,我等会儿便好了。” 沈亦骅不理他,站起身来,云默现在力气不济拦他不住,无奈恳求道:“能否把那边包裹里的瓷瓶给我,里面或许还有些药。” 沈亦骅顺着光线看过去,山洞内侧的确有个小小的包裹。他过去打开翻了翻,里面无非一些火石金疮药一类,果然还有个瓷瓶。他打开见到几枚朱色药丸,嗅去有些淡淡腥味。 “是这个么?” 见云默点头,沈亦骅递过去看他服下后,便拿起边上的水囊弯身出去。他在洞口迟疑了一下,对自己说道:“他这次救过我,一报还一报吧。” 沈亦骅出了山洞的时候颇有点手足无措,他从小锦衣玉食,后来即使离开皇宫到了边关,也是有丫鬟奴仆随身侍奉,没做过一点粗活,这是生平头一次到了这种境地,需要他亲自去寻水食。幸好走到洞外就能听到潺潺水流声,循着这声音走了一段,果然看到一条山涧穿过林间嶙峋的山石,由上而下波光跳跃。 山涧边上居然看到一株枇杷,只是这个时节果实青涩还没成熟,他不清楚这附近有没有寻他的杀手,因此十分小心,取水之后又摘了一些枇杷,便待离去。 这时候仰头往上看,悬崖万仞,云烟飘渺,似乎攀援而上就能抵达仙境。心里禁不住有些后怕,心道:“难道我是从这里下来的?” 随即想起那种危急关头,那个人居然也是陪他跳了下来。 沈亦骅想着愣愣发呆,忽然背后树枝响了一声,心里一抽,回头看时,却是云默站在那里。 想到他昨晚伤势刚刚发作过,刚才还虚弱得不能起身,现在居然跟了过来,沈亦骅心里隐隐有些吃惊。 “你……” 但见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身上,又炫目又朦胧,像是个虚幻的剪影。在如此明媚的春天里,他却憔悴不堪。 沈亦骅默默走过去,情不自禁地伸手摩挲他的脸颊,心里的痛楚难以抑止。 云默身体微微一僵,想要躲避却最终没有,两人皆不说话,过了好一阵,云默低声道:“回去吧。”转身的时候觉得肩上一沉,已被沈亦骅从后面抱住,他全身一颤,觉察到身后传过来另一个人身体的暖意,另一个人的呼吸清浅心跳微澜,他指尖微弹扣紧手掌,手心一阵尖锐疼痛。 光影迷蒙里,他茫然地想,这竟然不是梦境么? 沈亦骅握住他的手,摊开抚平他渗血的掌心,锁紧双臂,唇慢慢贴上了他的后颈,轻轻吻了一吻,将额头抵在他颈后,似乎是在回答他心里的疑问,“不是。这不是梦啊,蓝宁。” 沈亦骅不知道,一个人这一生,辗转曲折最终却回到原点,中间经历的那么多挫折委屈,应该怎么办? 那些少年心境,边关的七年风沙,还有,他母亲的仇恨。 他想不明白,况且对眼前这个人的渴望来得如此急迫,他来不及去想。 他也曾踟蹰,踟蹰,但是他半生的喜怒哀乐都牵系在面前这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已经在心里那么深,那么深,怎么能够放得下? “我曾以为你死了……”沈亦骅模模糊糊地呢喃,捉起蓝宁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 “为什么,你不是真的死了?”他恨恨地说,感觉到怀里那个身体一颤,他不容反抗地,用力地扳过那个身体,然后双臂箍紧。去凝视那个人的眼睛。 他记得那双眼里永远都是又深又冷古井无波,却为什么在此刻他似乎能看到里面埋藏的冰凉的无奈与伤心? 沈亦骅记得父皇说过,这是个影卫,从死人尸骨里爬出来,连人都不是,哪里会有心? 但是此刻,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他分明能够感觉到那人的心跳。 沈亦骅慢慢把脸凑近去,直到鼻尖碰到鼻尖,略点了两下,开始亲吻那个人的淡色的嘴唇。起初是轻轻地一触即离,力道渐渐加重,碾压厮磨。 蓝宁僵直着身体,他并不是处子,但多年未曾沾过情事,骤然而来那强势而温柔的掠夺让他不知所措。任由沈亦骅贪婪吸取他的气息,唇齿被柔软的舌尖撬开,被不依不饶探取索求。 舌尖碰到舌尖的那一瞬,蓝宁轻轻“啊”了一声,手忍不住想要推拒。他的手本来正抵在沈亦骅的心口,微微一推之下感觉到胸腔里的那颗心扑腾扑腾跳动,他手下就失了力气。 他含糊不清地唤道:“五殿下……”想要转头避开,但是沈亦骅眼睛深深,里面露出痴迷而心碎的神色,蓝宁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软成了一湾春水。 于是他依依叹息,放松身体,去回应那个吻。 从舌尖到牙齿到上腭,再回到舌尖,津液换取津液,气息重叠气息。 两人的呼吸由轻到重,等到一吻结束,蓝宁有些头晕,身体微微一晃被沈亦骅扶住了,紧张道:“怎么?” 蓝宁摇头道:“没什么。”他身体稍离开一些,脸上还带着人皮面具,木然没有表情,但是眼中显出波光粼粼,嘴唇也已经被噬咬得发红湿润。 沈亦骅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沙哑,“蓝宁,你身体……还好么?”忽然面前一暗,唇上被浅浅啄了一下,却看到面前的人微微勾起的唇角。 沈亦骅只觉得,再灿烂的春光,也比不上眼前这一刻的旖旎美好。 第二十四章 浓翠的树叶挡住了山洞的入口,只有阳光抵不住好奇,探入期间要看个究竟。 地上火早已熄了,枯柴散落,燃得只剩下些冰凉的灰。 衣物层层叠叠,散落在地,分不清孰青孰白。 沈亦骅用牙齿将蓝宁中衣的带结咬开,手指轻轻一勾,最后一件衣物就滑落下来。 下面的这具身体他肖想已久,但实际上并不完美,皮肤上纵横交错着长短的伤痕,有些年月久了已经淡了,有些却是显眼的嫩粉色。腰线收得极紧,一条半尺长的狰狞刀疤沿过肚脐,延伸至那莹白汗湿的小腹之下。 沈亦骅舔了舔那条疤,“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蓝宁轻轻一哼腰身上拱,人却有些僵硬,他上方的青年身材健美颀长,蜜色的肌肤光滑无瑕。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他已经不再年轻,加上满身伤痕,早就不是什么干净柔软的少年,沈亦骅地位尊贵,什么样的貌美的人没见过,自己这样的身体在他眼里也许简直是不堪入目。 他忍不住垂下眼睛道:“记不得了……似乎是战场上。”尾音却骤然抬高,啊的一声,原来是双腿之间被沈亦骅的膝盖挤进,要害之处正在被慢慢地恶意地摩擦。 他眼神偏移,向边上看去,想要掩饰眼中的迷茫。沈亦骅一只手紧箍他修颀的腰,另一只手托在他的脑后,在他耳边吐气道:“看着我。”湿热的舌头伸出去舔舐他的耳廓。 蓝宁嗯了一声,喘息着抬起眼睛。他眼前恍恍惚惚,沈亦骅年轻英俊的脸庞放大,摇晃,占据他全部的思想。 沈亦骅看他耳朵侧腮都染上了嫣红的胭脂色,心中越发欲火升腾,含糊道:“你在想什么?”听到他只是喘息并不回答,于是埋头下去,顺着颀长的脖颈一路啃咬,惩罚似的留下殷红发紫的印记。 嘴唇越过肩膀的时候感觉到不同的触感,那里有个旧年的伤疤,铜钱大小,皮肤比周围来得稍细嫩一些,至今还有些凹陷下去。 沈亦骅轻轻吻一下那里,叹息道:“是在这里……”略停了停,舌尖慢慢地,围着那个伤疤打圈。 蓝宁觉得有些痒,似乎是被柔软的羽毛,划过心头,一阵难言的酥麻感觉窜了上来。他隐约知道沈亦骅在舔哪里,这个伤疤,也许就是他们这段孽缘的起点。 细碎的呼吸间,可以看到肌肤上细小的寒毛正一点一点竖起来,沈亦骅膝盖已清晰觉察到蓝宁那里有什么正渐渐支立起来。他一路吻下去,用或深或浅的红痕将自己的领地慢慢扩大,将蓝宁身上的微汗舔去,直到腿间。 蓝宁的头往后仰,眼里都是雾气,胡乱地摇头。他身下的欲望已经笔直挺立起来,几乎弹到沈亦骅脸上。沈亦骅笑笑,伏下身去含住了。 蓝宁“唔”了一声,想要低头看清楚,眼前却一片昏暗,只觉得自己最脆弱的地方被温热的口腔包围,快感来的澎湃奇异,全身燥热难当。下意识伸手去挡,两只手都被沈亦骅擒住压在身侧,十指死死交缠在一起。 “你,你,殿下……” 沈亦骅舌头在柱状体上打转,口唇吞吐,感觉到灼热的欲望开始膨胀,身下的人缩紧了脚趾,腰腹之间的肌肉阵阵颤动,沈亦骅眼色一深,吐出他的欲望撑起身体,却伸手将他的根部握住,蓝宁整个人一滞,只觉得热流即将喷薄的时候却被牢牢掐住,瑟瑟发抖,他却不敢呻吟,咬着唇向沈亦骅望去,眼里晶莹闪烁。 沈亦骅心里的蓝宁是块石头,总是又冷又硬,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脆弱无奈的神情,他心里一热松了手,又马上后悔醒悟,报复似的去掐他胸前的一个突起。 刚一碰,蓝宁便一个激灵,忍不住泄出一些呻吟。 沈亦骅笑得邪气,手指轻轻捻动,“你这里,好硬……”说着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线下去,寻到那个隐秘的入口,慢慢地揉压起来。 手指像冬天里的蛇,寻觅到一个温暖的洞穴,于是扭动着,挤迫着前进。那个地方初始还有些干涩,蓝宁头往后仰,尽量放松身体,安静地迎合他的戳弄。当手指碰到某一点时,蓝宁就像脱水的鱼上身猛地蹦了一下。 “是这里么……”沈亦骅似乎是疑惑地,又在那个点上戳了一下,蓝宁全身都颤抖起来,喘着气道:“殿下……” 沈亦骅放进第二根手指,低声道:“怎么?” 蓝宁闭了眼睛不答,体内那个地方马上又被用力按住,他惊喘着,感觉到第三根手指也进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肠液被反复拖动发出兹兹的水声。沈亦骅下身也早就坚硬如铁,他咬牙再问:“怎么?”指甲恶意地在蓝宁的乳尖上慢慢划过。 蓝宁额前的散发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体内的又一下戳刺将他从迷茫里惊醒,他“呜”一声,忙咬住自己手掌,却不防乳尖一痛,被沈亦骅用力掐住拉起。 “殿下,啊……” “嗯?”沈亦骅正趴在他胸前,舔另一边的乳尖。 “殿下……”他胸前又痛又痒,体内酥麻的感觉千折百回流窜,终于下决心般道:“求你。” “怎么?” 体内的手指突然尽数撤了出来,却重又握住了他的欲望的根部。他的头不停地往后仰去,腰身拱起像水上的桥,汗水滑落,沈亦骅低头对着他的肚脐呵了口气。 “殿下,……进来。”蓝宁刚说完身下一痛,沈亦骅火热的欲望已经再也按捺不住挤进了他的身体。 刚进了一个头,便感觉吸附着欲望的体内滑腻如丝,牢牢吸吮缠绕上来,沈亦骅汗下如雨,一滴一滴落在蓝宁的胸前,他一滴一滴舔去,每舔一次,蓝宁便颤抖一下,最后竟抬起腰身,主动地迎合起来。 沈亦骅再也忍不住下身一顶到底,由慢至快开始律动。 蓝宁腿夹在他腰间,双手被压在自己胸前,全身只有头部与肩部支撑在地上,偶尔睁眼时,周围的景象全部颠倒。就像两人正在做的事情,多少年的隔阂伤害猜测痛苦,全都搅成一团,颠倒沉浮。 沈亦骅手上用力,将他上身抬起,连接两人之间的肉楔因为他的重量进入得更深,他全身无力,只来得及轻呼一声,余下的呻吟都被湮灭在唇舌相交之间。 缱绻暧昧的气息弥漫在山洞里,太阳的影子从洞口渐渐移到里面,不知道冲刺了几个回合,蓝宁已泄过两次,腰腹上全是白浊,神智已经有些迷糊,沈亦骅只觉得他体内又开始痉挛,一吸一吮,于是身体一震,精华尽数倾泻到他的深处。 蓝宁软软伏在他肩上,似乎已经没了知觉。沈亦骅的手抚上那人汗湿的面庞,缓缓挪移到耳根处,仔细分辨那里肌肤的触感。他觉察到什么,身体颤动一下又平静下来,沈亦骅指尖稍微用力,将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扯了下来。 “蓝宁,蓝宁……” 他抱住那个人,轻声呢喃,就像怀抱一缕月光,生怕一个吹气,云来云走都会让他消失无踪。 第二十五章 “你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身份?一个低贱的影子,居然也敢去碰他?” “是你害死了他的母亲,你还有什么面目见他。” “我要他恨你,忘记你。”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他向来浅眠,越是疲倦的时候越是警醒,纵然前一刻那么放纵颠倒,昏沉了一时,头脑反而慢慢清晰了。稍稍动弹,只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尤其下面那个隐秘的入口火辣辣的疼,耳边是沈亦骅平稳绵长的呼吸。 他睡得很沉,眼睫安静地低伏,那下面不知掩藏了怎样的梦境,有时眼皮会微微轻颤,嘴角露出些满足的笑意。 蓝宁默默看了半晌,略微一动想起身。腰上发紧,却是沈亦骅的胳膊拦在那里。他小心翼翼将那只手轻轻挪开,下榻披衣,在旁边痴痴地立了一会儿,伏下身去亲吻沈亦骅的眉心。着力很轻,就像蜻蜓点水,从眉心到鼻尖到脸颊,然后是那薄绯的唇。 沈亦骅梦里突然不安稳,感觉脸上滴答滴答落了几点水珠,他迷迷糊糊地翻个身,喃喃道:“……下雨了?” 听到蓝宁在边上答应了一声,沈亦骅这才安心了,片刻便又沉沉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边上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人,沈亦骅心中一惊,顾不得自己身上还是赤裸的,松松披了外袍便起来。 却看到蓝宁又坐在洞口,只穿了内衫,外面夜幕已落,正身上散着一些月光星光,异常凄清孤落。 事实上这些天里,几乎他每次醒来,蓝宁都已经走开或者出去,没有一次是安稳地睡在身边。 身体契合的时候,如果心也可以那么近,该有多好。 沈亦骅永远记得当初从父皇口中得知蓝宁已死的时候,自己的心灰心痛。当再次碰上这个人,沈亦骅想要劝服自己,他已经死过一次,算是了了旧仇,他毕竟还是爱着这个人。 沈亦骅默默走过去坐下,想要开口打破沉默,却发现蓝宁脸色发白闭着眼睛,额上全是冷汗,连有人靠近都没有发觉。 吃惊之下去握住他的手,“蓝宁?”那双手冷得厉害,摸他额头却觉得是有点发烧了,沈亦骅想到他昨天病了一天,刚有点起色,结果又跟自己……他心里忍不住自责。 轻声唤他“蓝宁。” 蓝宁并没有昏迷,很快睁眼,只是眼中一片恍惚没有焦点,喃喃道:“殿下……” “嗯?哪里不舒服么?” 或许是夜色太深月色太冷,淡淡的光落进蓝宁的眼睛,反而衬得他眼波柔软,不再是平日里的冰冻模样。 蓝宁轻声道:“我是喜欢你的。” 沈亦骅心头如重锤一击,随即却像被春天风里的花瓣一片片拂过,柔和平静得出奇,手臂忍不住用力将蓝宁箍进怀里,强抑自己把他再次压倒的冲动,吻去他额上的汗水。 蓝宁被他箍得太紧有些不适,啊一声叫了出来,慢慢恢复了些清明。 “殿下……” “怎么?” “能不能帮我,把那个药瓶拿来。” 沈亦骅看他又服了两颗朱色的药丸下去,片刻之后脸色便好看很多,沈亦骅心念一动,问道:“这是什么药?” 蓝宁恢复了些力气,淡淡道:“普通的伤药而已。”过会儿感觉周围气氛太闷,抬头看到沈亦骅眉头紧锁。 “你身上有苌弘碧的毒性,这几次都是因此而发作么?但是我给你三个月的分量,理应没有这么快才是。”他想起苌弘碧的毒性是自己亲手种下,心里滋味万千。 蓝宁摇头,“我之所以能活着,或许是因为苌弘碧。” “当时天牢里给我用了牵机,毒性相斥中和,我才能逃得一死。” 他并没有回答沈亦骅的疑问,像是在安慰沈亦骅不要自责,只是一提起旧事,两人都难免沉默下去。 良久沈亦骅叹口气,“你怎么知道,我们遇上了杀手?” 蓝宁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着应该怎么回答。 沈亦骅继续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车辇的?” 蓝宁低着头,“杭州以后吧。”冷不防脸被掰过去,沈亦骅握着他的下巴,凝视他道:“为什么你心里在发慌?” 蓝宁只觉心口一暖,已被沈亦骅的手掌抚住。 这是成年男子的手掌,指节匀称,修长有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胸腔里生命的跳动,似乎收拢手指,就能够将一颗心紧紧握住。 “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 “为什么愿意跟我做那种事。” 他每问一句话,都能觉察到蓝宁的心微微悸动一次,他的手滑到蓝宁的后颈,使力靠近,两人额头相抵, “是因为,你方才说的喜欢我?” 蓝宁蓦地抬眼看他,眼睛里掩藏不住慌乱波澜。他刚才其实是病势再次发作神智不清,居然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蓝宁……”沈亦骅唤他的名字,手慢慢抚摸着他的脸颊,“我曾经试过忘记你,但是我做不到。” 英俊的青年背光而坐,温柔庄严如神祗,眉心有一点惘然的坚定,“既然忘不掉,那我们重新开始,应该还来得及吧。” 蓝宁吃了那药丸,身体恢复很快,沈亦骅虽仍不免担心,但看他这几日都没什么异样,又放心一些。 只是他想着蓝宁体内苌弘碧的毒性,与牵机相互克制,不知道留在身体里又会有什么祸患,终究是有些惴惴,心里打算回京后另寻名医,总要设法把毒性解去才行。 这个山洞位置隐蔽,很难被人发现。蓝宁这几日出去探风,觉察到外面搜寻的人似乎少了些,他素来谨慎,无法判断那些究竟是西越的杀手或是沈亦骅的人,他并无十分胜算,与沈亦骅商量后,仍然耐心静等。 他这段时间在附件做了不少暗号印记,聿飞若看到,定然会寻来,只不过时间长短而已。 心底深处,或许两人都愿意这样平静无扰的时光,再长一些。 崖下本来幽深寂静,山洞周围密林丛丛,现在是春天,到处是不知名的野花盛开,鸟鸣悦耳,景色奇妙美丽。这天蓝宁清晨出去再回来时,带了两只山鸡。 沈亦骅看他在洞口忙碌许久,心中不解,走近去却见他便坐在洞口,手里执着一根树枝,上边穿了只已去了毛的山鸡,正放在火上烤着。 沈亦骅闻到熟肉的香味,吸了吸鼻子,觉得腹中饥肠辘辘,匆匆过去坐在蓝宁身边。 他自从掉下山崖便没有沾过荤腥,初时是因为蓝宁怕他伤势要忌口,前几日蓝宁又病着,沈亦骅自恃身份,凭他自己是没这个耐心去沾血杀生的。 蓝宁专注看着火,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不禁一愣,沈亦骅衣襟大开,结实的胸膛大半个露在外面,俊朗之余又多了几分野性的味道。蓝宁脸上不觉有些发红,赶紧回头去看面前的火堆。 沈亦骅带着笑意,凑过去低声道:“我饿了,你呢?” 蓝宁翻转着手里的树枝,点头道:“还好。” 这是他最惯常的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补充道:“马上就可以吃了。” 沈亦骅哼了一声,心里起了促狭。 “可以吃了?”一只手探过去,轻轻在他的腹部摩挲。 “这里,真的还好么?” 温暖的火光照着蓝宁的半边脸,连鼻梁上的寒毛都一清二楚,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 沈亦骅注视着他的脸,手慢慢转到他的背后,下滑到他的亵裤里,探进去寻觅。 “我记得,昨夜好像在这里丢了些东西。” 蓝宁觉到身后被他的手指轻轻一碰,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冷淡,露出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脱口道:“没有。” 沈亦骅趁他说话,嘴唇立时覆上去,舌尖开始攻城略地。 蓝宁一只手被迫撑在背后的地面上保持平衡,执着树枝的那只手不停颤抖,几次都险些把山鸡掉在火里,幸好他死死抓着不放,手上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沈亦骅狂热的气息覆盖着他整个身体,口腔内每个角落都被吸吮舔舐,他完全没有躲闪推拒的余地,银亮的涎液渗出嘴角,一直蜿蜒到下巴。 直到两个人呼吸都有些停滞了,沈亦骅才离开,眼睛里笑吟吟的,看到他唇边的银丝,沈亦骅又凑过去,舔了一遍道:“我现在也还好,不怎么饿了。” 话刚说完,肚子里却咕噜响了一下。 蓝宁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殿下……” 夜风来时徐徐而凉,两人倚在洞口,相互依偎着不言不语,似乎这短短几天,做尽了一生的快乐的事。 第二十六章 “我这次离京之前,已派人搜集关于京中西越奸细证据,那个檀羽酩在京中的庄园附近也都安置了耳目,时机合适便可以一窝端了。” 沈亦骅拧着眉头,看地上蓝宁凭记忆画出的庄园地图,道:“此人在京中多年,真是经营得不小。” 蓝宁手里执了一根细细的树枝,道:“他与多国达贵关系密切,那时不便下手。” 沈亦骅哼了一声,拂衣起来,“等证据收集齐全,我定不饶他。” 话音刚落,洞口树枝发出喀嚓轻响,蓝宁并不说话,手上的细枝已破风飞出,他全身肌肉骨骼都绷紧像一张弓弦,随即抓起旁边的长剑,将沈亦骅拦在身后。 却听洞口什么东西吱喳乱叫,一团红褐色的物事从树丛里蹿出来,翻滚两下就仰在地上,身体不停抽搐。 沈亦骅“咦”了一下,蓝宁在他之前走过去,发现是只半大的狐狸,身形尚小,眼珠子乌溜溜的十分可怜,尾侧被那根细枝插入,伤口很深。 沈亦骅轻声道:“这小畜生还没死。” 蓝宁皱了眉,弯腰拾起那只狐狸,查看伤处。 那狐狸甚为恐惧,想要挣扎躲避又不敢,低声呼叫,似乎是要求饶。 蓝宁将它按牢在膝上,手中用力,将那支树枝拔出,那狐狸连声惨叫却挣扎不动,最终只得哀哀呻吟,用泫然欲泣的眼睛看他,又看看沈亦骅。 沈亦骅忍俊不禁,“这狐狸居然通人性。” 蓝宁点点头,替它找了些金疮药敷上,撕了些碎布包扎完毕,发觉手上沾了些血,便起身去山涧中清洗,回来时看到前几天划下暗号的一棵老树上多了个新鲜的刻痕。 他心念一动,跃上高枝四下了望,果然发现四角有几个人影,正仔细搜寻。他心里了然那狐狸定是见到生人急于躲避,这才误撞进洞里。他沉吟片刻,悄无声息滑下,掠到一人背后,轻拍那人肩膀,说了一句西越话。 那人看着装却是中原人士,迅速回头看他,眼中惊讶,尚来不及反应,喉咙已被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抵住。 蓝宁不敢掉以轻心,用西越话低声喝问道:“你是什么人?”背后风声骤动,他察觉来人武功甚高,真气破空之声强劲,他微微一惊,团身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匕首脱手而出,飞向来人咽喉。 他这支匕首比普通匕首长三分,乌金所炼,此时贯了内力,去势极快声音却极轻,本来万无失准之理。但那人竟然能在半空之中腾转,右手变拳为指,在匕首上轻轻一弹,硬生生躲了开去。匕首悄然无声,插入林间厚厚的腐叶泥土。 蓝宁一击失手,却不再进逼,立于原地不动。 那人咦了一声,道:“阿宁,果然是你?”他身材高大挺拔俊朗,一身侍卫常服,正是聿飞。 聿飞等人在崖下搜寻多日,未见沈亦骅,却好几次都碰上西越的杀手,不知道沈亦骅是生是死,心里已然如水淹火煎。直到这些天聿飞发现蓝宁在林中多处留下的暗号,他仍然怕是西越人的陷阱,所以万分警惕,直到见沈亦骅安然,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沈亦骅进到顺城,与那太守会了面,那太守近日早就心生疑窦,这时才知他在顺城附近遇刺之事,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请罪。心知这宣王在如今朝中的地位举足轻重,若是在自己管辖之内出事,自己赔了性命不论,只怕会牵连众多,想想都有些后怕。 幸好沈亦骅并无追究他失职的意思,只向他多要了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叮嘱他切莫泄露了自己行踪。太守连连称是。 待那太守诺诺退下,聿飞见天色已不早,不敢扰了沈亦骅休息,也告退出来,在房门口却恰好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着一身黑衣,端着药碗静默在门前,聿飞脱口唤了一声:“阿宁。” 话一出口就想起来,蓝宁这个名字,在大理寺的时候就应当早被朱笔勾销,当下便有些尴尬。 蓝宁看他一眼,只是问道:“什么事?” 聿飞低声道:“这次多亏你救了宣王殿下,否则我等的罪名万死难恕。” 蓝宁只道:“应该的。” 聿飞沉默片刻,忽而发问道:“你从京城,就一直跟着我们的车辇了吧,宣王大婚那夜,后花园里那个人,是不是你。” 他问的是不是,口气却极为笃定。 蓝宁不答。 聿飞知他性格向来如此,待要再逼问,沈亦骅在屋里唤道:“进来吧。” 聿飞愣一愣,反应过来他是叫的蓝宁,便侧身放他进去。 屋里沈亦骅捧着药碗,看蓝宁在一旁给那只受伤的红狐换绷带。这狐狸那日受伤颇重,自个儿留在山洞里只怕活不了多久,沈亦骅索性就带了回来。 蓝宁换药的手势动作非常轻柔熟练,沈亦骅想起山洞里自己的伤也是他包扎的,却又想起聿飞说过,他对在意的人向来是极好的。 蓝宁擦干净手,回头看到沈亦骅手里的碗还是满的,劝道:“殿下,药凉了。” 沈亦骅神思有些飞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蓝宁与他相处了这段时间,不再像以前那么生分,过去碰了碰那碗,觉得有些凉了,暗自用些内力又催热了,才递给沈亦骅。 沈亦骅只嘬了一口,皱眉道:“苦。” 蓝宁有些愣住,眼前瞬间闪过一个小小少年的影子,但是面前沈亦骅分明已经是成年男子,难道还要拿糖果来哄骗不成? “殿下,良药苦口啊。” 沈亦骅叹口气,依然不动,蓝宁也开始皱眉。 眼看那碗汤药又开始没了热气了,沈亦骅有些无奈道:“真的太苦啊,蓝宁你要么自己尝尝?” 蓝宁恩了一声,果然接过抿了一口,微侧了头在认真回味。 他眉头紧锁,侧脸的线条冷硬分明,嘴唇沾了些药汁,却显得异常光润柔软,沈亦骅低沉了嗓子,问道:“如何?” 蓝宁正色道:“还好。”他正想再劝沈亦骅服药,唇上一热,被一根手指点住。 沈亦骅对他“嘘”了一下,声音沉沉,像是压抑着什么,“还好?让我尝一尝罢……” “殿下,唔……” 那碗药似乎终是太沉,手一颤,便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门外的聿飞吓了一跳,刚想推门闯进,脑中灵光一闪才止步,看着窗户上透出的晕黄烛光越来越暗,隐隐透出暧昧温暖的气息,他无奈叹了口气,心想,这两个人,终于可以放下过往的恩怨了么? 第二十七章 沈亦骅这番因为遇刺受伤耽搁了不少行程,皇帝那里也得了密报,这几日又派了不少大内的侍卫高手,过来护送他回京。沈亦骅也深知京中正事不容延误,觉得伤势已无大碍后便下令整备车马,踏上回程。 蓝宁与聿飞双骑并肩,跟在沈亦骅车驾旁边,在人前他仍然戴上那张人皮面具,穿着普通侍卫服侍,毕竟他身份尴尬,若被有心人认出只怕麻烦。 行至晌午,前方的车马突然骚乱起来。 沈亦骅掀开车廉,问道:“怎么回事?” 聿飞正要策马过去查看,几个亲兵已匆匆过来禀告,前面树林中发现几具尸首以及车马残骸,正好拦住了去路。 沈亦骅道:“都死了些什么人?” “有几个似乎是前些日子那些黑衣刺客,不知拦截的谁。” 沈亦骅与聿飞对望一眼,聿飞道:“我去看看有没有活口。阿宁,你在殿下身边留心些。” 他匆匆拨马赶到车队前面,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回来了,面上有隐隐忧色,下马禀道:“死的人除了那些黑衣杀手,都是些仆从打扮,但致命伤处却如出一辙,被人拧断颈椎而亡。出手的人十分狠辣,一招即致人死地,这功夫很邪门。” 沈亦骅皱眉道:“没有活口?” 聿飞没有马上回答,看了一眼边上蓝宁,才低声道:“有一个活口。”说罢退开一边,向身后几名亲兵点点头,那几人依命抱过来一个人,看身上倒没什么伤痕,却犹自昏迷不醒。 沈亦骅见了那人面孔,虽沙尘满面憔悴不堪,仍然可以辨别出原来的面目,是个肤色白皙的清秀少年,他多看一眼,脸色已经沉了,“是他……” 身边一阵疾风掠过,再看时那少年已被抱在蓝宁怀中,蓝宁低头倾听他胸口心跳,又伸手探他脉搏,虽隔了一层人皮面具看不出他面上神情,但焦急之状无所遁形。 聿飞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拦住,他转头正见沈亦骅缓缓摇头,面色冷然。 “殿下……” “前面便是平水镇,今日在镇上宿夜吧,你去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这人是什么身份,先别透出去。” 沈亦骅让人过来将那少年安置在随行马车上,却见蓝宁心事不宁,目光只随那少年移动。他心里颇不是滋味,冷冷道:“你们之间关系非浅么?” 蓝宁这才回头,却说不出什么。沈亦骅怒上心头,恨恨的盯了他一眼,转身回到自己车上,一路无话。 蓝宁看他神情,便知自己又惹怒了他,两人这些日子里的平静温馨,暧昧缱绻,都像幻梦一般,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此时心乱如麻又苦又涩,想要与沈亦骅解释,却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到了镇上请来了大夫,替那少年把了脉,却道只是路上劳累过度又受了惊吓,经脉淤塞这才昏迷不醒,并无大碍,不日便会醒来。 蓝宁略微放了心,守了那少年一夜,到了第二日,聿飞敲门进来,见少年仍然在里屋昏迷着。欲言又止。 蓝宁看一眼窗外天色,初晖尚早,问道:“要启程了?” 聿飞点头,犹豫道:“殿下叫我来问你,还打算跟我们上京么?” 蓝宁心绪浮动,过了片刻道:“请殿下先行一步,我待燕王醒了,待他醒了……”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明知自己心里想要跟在沈亦骅身边,此刻竟然说不出分别的话。 但是燕王私自离开封地是重罪,他也万万不能弃之不顾。勉力道:“我自然与他赶回边关。日后……” 沈亦骅沉声问道:“日后如何?”他倚在门外,神情阴霾灰暗,眼里几有火花。 蓝宁回身向他行礼,道:“日后相隔千里,不会再见了。殿下你要……” 沈亦骅不等他话音落地,踏上几步,一脚往他身上踹去。他此时怒火上扬,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这人不知好歹践踏成千片万片,又是气苦又是窝火,哪里顾得上轻重。聿飞拦也不及,蓝宁避也不及,只得硬生生挨下来。霎时心口剧痛,血气上涌,一口腥甜几乎要喷出来,又强行咽下去。 沈亦骅眼中波澜起伏,恨恨道:“你就这样待我。你竟然敢这样待我。”指着那里屋昏迷的少年,“就是因为这个人?他是什么东西?还是因为他老子,你的太子殿下?”这句话他早就想问出口,他总难以忘记大理寺刑求的那一幕,蓝宁无论如何也要维护明越太子的名节,他根本无法容忍在蓝宁心里,存在另外一个人。 聿飞慌忙跪地道:“殿下息怒。” 沈亦骅指着门外喝道:“滚!” 聿飞吃一惊。他与沈亦骅虽为主仆但一向情同手足,今日却是头一遭被他厉声斥喝,心知王爷已经是怒不可遏,硬着头皮正要再劝阻,沈亦骅仍是一个字:“滚。”聿飞心中暗叹,起身退出门外,立在门前犹豫一下,还想再开口。沈亦骅反手重重一推,已将房门合了。 蓝宁抚了下胸口,方才那一脚他不敢运力抵挡,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抬头看到沈亦骅一步一步走近,他强自镇定,跪于地上挺直身体道:“殿下恕罪。” 沈亦骅停住脚步,立在数尺之外看他,他脸色青白,唇边有血,看起来脆弱无力的模样。沈亦骅也曾见过,他在自己身下舒展起伏情潮难抑的时候,但是沈亦骅十分明白,这个人出剑的时候迅疾如风,杀人的时候手不沾血,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影卫出身,心本来就是冷的硬的。 想到此处,沈亦骅心里存着的那些温柔的情话,那些零星的欢愉,都像泥泞里的花,瞬间被踏灭得一干二净。 他不该失态,不该对他温柔。 他冷冷地在椅子上坐下,“你的罪,该恕的不该恕的,我现在都不与你计较,但是你现在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你们主仆想要一走了之,有这么容易么?” 蓝宁咬紧了唇,以头叩地道:“殿下,燕王年纪小,请放过他这一回。” 沈亦骅侧头看了一眼内间床上昏迷的少年,冷笑一声,道:“可以。” “你把衣服脱光了,爬过来。” 沈亦骅温柔的时候,眼睛里光华流转会溢满情意,他完美的年轻的身体像天工造就,那些因为情欲弥满的细汗,会让他整个人熠熠发光。 他暴虐的时候,却像一团阴冷的云,沉重地压在上方,眼神冰冷,如同凶煞。 他每一下撞击,蓝宁就颤抖一次,身后那个入口被鲜血与白浊布满,又粘腻又污秽,沈亦骅满腔的疼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一颗心像在油锅里煎了又煎。 “你三番四次给我希望,转身就给我一巴掌,还不够么?” “偏偏我想要跟你从头开始。笑话,我已有爱妻,那女子真心爱我,我也愿意真心待她,你却是个什么东西。” “我要你想想以后,想想我,结果你见了他,连想也不肯想,不稀罕么?你不稀罕我?你配么?” 蓝宁睁开眼睛,想要说话,但是心头剧痛,像钝刀子一下一下切割,连开口都没了力气。沈亦骅觉得心中疲惫,咬牙抽送了几下,释放在他身体里,低下头吻吻他的唇,两人前额相抵,汗水湮湿一片。手慢慢移到他的胸前,慢慢摩挲,最终按住那个血脉跳动的部位,侧耳凝听了一会儿。 “蓝宁,你这里,是什么做的?” 蓝宁咳嗽起来,半晌才艰难地把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殿下,我心里是稀罕的,是……爱你的。” 这声音微如风过,沈亦骅听在耳中,整个人却立时像岩石一般沉寂下来。他忽然之间疑惑起来,自己到底是抓住了什么,还是失去了什么。 他呵的笑了一声,“你这样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受宠若惊?” 蓝宁不停地咳嗽,摇头。 沈亦骅将头埋在他颈边,闷声叹了口气,一字一句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你,我沈亦骅这一生最不幸之事,就是爱上了你。”说罢缓缓从他体内退出,起身整肃了衣袍。两人四目凝望,仿佛相互之间已错过万水千山,只剩下心底一片冰凉。 “阿宁?”少年在里屋刚刚醒转,细弱的嗓音软软念着这个名字。 沈亦骅与蓝宁如同大梦惊醒,一齐转头向他望去。 蓝宁勉力翻身,扯过地上的外袍遮住身体。 “阿宁?真的是你么?”美丽的少年不顾身体虚弱,向他伸出手去,便要勉强起身。也不知是神智初醒尚且模糊,还是眼中只有蓝宁一人忽略了其余,他并不看沈亦骅,又似乎是视而未见。 蓝宁定定心神,柔声道:“岚殿下,是我。” 沈亦骅冷眼立在一旁,看这场主仆重逢的好戏,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由始至终,蓝宁身边总会有这么一个人,沈越渠也好沈岚也好,总比他沈亦骅来得亲近重要。 第二十八章 “我听到京里的消息,说你在天牢里……”少年一边喝着热汤,一边扯着他的衣袖讲述着。“我不肯相信,想来找你。我这个燕王做的,又没有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好不容易瞒过了戴稽,连随从都不敢多带。”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段时间的辛苦,积攒的满腹心酸终于溢出来,一张俊秀的脸上都是眼泪。忍不住抱住蓝宁的腰身,抽泣着笑道:“阿宁,阿宁,老天有眼,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蓝宁替他抹去泪珠,轻抚他的头发无声安慰,问道:“殿下是怎么瞒过了戴将军?” 沈岚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声音模模糊糊,“我淋了场雨,发了两天的烧,戴稽过来看过,便一直没有在意,我称病不出门,让一个下人打扮成我的模样留在府里,就偷偷溜出来了。” 蓝宁微微有些疑惑,“他居然没有疑心?”听沈岚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并未仔细去想,叹了口气道:“是属下没有尽责,让殿下受了这么大的苦。但私自离开封地是重罪,等回去定要解释明白的。” 沈岚冷笑道:“我才不愿意再回去了。”将身体贴紧了蓝宁,小声道:“都已经快到京城了,还回去做什么呢?皇上降罪就降罪好了,我不做燕王了,阿宁,咱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好么?” 少年的声音又细又软,像春天的雨丝编织着憧憬。他抬起头来看蓝宁,眼中还有泪水,澄明如洗,明明白白地写着期盼。蓝宁一阵恍惚,只看着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孔发呆,直到沈岚摇晃他的腰身,叫他名字,他才醒觉,心里苦笑:我哪里还能伴他一生?若我不在了,能将他托付给谁?宣王殿下他,他……时至今日,我怎么能说得出口? 门外有人敲门进来,行礼道:“王爷命我转交一件东西。” 蓝宁点点头,放开怀中沈岚,跟那人走到外面。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盒,双手递过来。打开了一看,里面是几枚金针,还有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蓝宁知道那金针是苌弘碧,那药丸却不知是什么。 那人道:“王爷说苌弘碧本来无药可解,这药丸是极难得的灵药回雪,请您收下。” 那日两人在山洞里,沈亦骅见他病发,自然便想起来当日他中了苌弘碧一事。这颗回雪有起死回生之效,他珍藏数年,如今心灰意冷之余,索性拿了出来。旁人只道他是为报对方那日崖下救命之恩,蓝宁自己却明白,沈亦骅此举只是告诉他也告诉旁人,他与他再无相欠。 蓝宁将那锦盒收入怀中,沈岚恰恰出来,“宣王已启程了?竟然没有追究我离开封地之事。”他望着蓝宁,迟疑一下,咬住下唇道:“你原本不是要护他回京的么?”神色间有些惶惑。 蓝宁看那少年,半年不见,已退去一些青涩,个子也蹿到自己肩膀以上了。相貌愈发俊俏,另外还有说不清的一些变化,令他有些陌生起来。他想:小殿下如今都十五了,再过几年便是冠礼,怎么可能还是以前的那个孩子。 他骇然于自己心境的苍老,“属下自然是都跟着殿下的,不管做不做燕王,回不回封地。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的。” 沈岚脸上露出笑意,容色焕然,忽而眼帘一低,走近去靠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跟宣王有旧……” 蓝宁脸色一白,“岚殿下……” 沈岚瞬即将手掩住他的嘴唇,摇头道:“不管怎样,你如今还在我身边。” 名为主仆也好,你当我是小孩子也好,其实我知道,我是你的肩上担子,而沈亦骅是你的心。但是前路还长,你以后总会明白,我总会叫你明白,你已然是我的,谁都抢夺不走。 三月春风,六月暑浓,转眼到了九月秋凉,花落叶枯,落在地上厚厚一层,像堆积的人间琐事,风一吹漫天飞卷,下人们打扫都不及。沈亦骅回到京中不久,边关传来密信,燕王失踪,燕城只能由戴稽暂时坐控。沈亦骅只批了一句,让戴稽便宜行事,不必大声张。这密信转而几番,却不知怎么落在了皇帝手里。皇帝颇不以为然,“亦骅,燕王之事,怎么不禀上来告知朕。” 沈亦骅答道:“儿臣已命人寻他下落,只怕声张了,于边关形势不利。” “是么?”皇帝笑了笑,看着自己越发英挺沉稳的小儿子,“还未有下落?”见沈亦骅点头,“他一个左右无援的娇弱少年,居然就在你我眼皮底下走脱了?” 沈亦骅迟疑,略有些不安,心想父皇这是什么都知道了?难道戴稽……只不知蓝宁的事,他又知道几分。想到途中那几个大内的高手,想必也都是眼线了,要瞒过去无论如何不可能。 皇帝却没有再深问,思忖了一会儿道:“凭他一个虽翻不起风浪,但也要谨防万一。”见沈亦骅一惊,似有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皱眉道:“你觉得朕心狠?连自己的亲孙子都不放过?”沈亦骅低头道:“儿臣不敢。” 皇帝打量他一遍,幽幽道:“朕年纪大了,这个时候,不想出什么乱子。也罢,这件事情,朕自会派人去办。你不必管了。” “朕一直对你期望很深。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要有底气。以后才好把一切都交给你。” 沈亦骅心砰砰跳动起来,皇位继承之事何其敏感,父皇却跟自己如此露骨地提起,这是出于信任?还是试探?他竟丝毫无雀跃欣喜的感觉。皇帝看了一下他脸色,静水无波,并看不出什么激动的情绪,心想这孩子终究是大了。 议事直到午后,待沈亦骅退下,他轻轻击掌,房梁上跃下一个蒙面影卫,落地俯首行礼。 “燕王的下落如何?” 那人犹豫一下,“臣等追踪至距离京城往西三十里的一处市镇,忽然失其踪迹,……而后手下两人突然离奇被杀,被人以邪门手法拧断了脖颈。事出蹊跷,先来禀告主人。” 皇帝阴霾的目光看了他半晌,“你们被发觉了?是不是燕王身边那人下的手?” “这……原本那人似乎一直身体不适,病几日好几日。我等追到镇上时,燕王正想为他去找个大夫。” 他们那日远远跟着沈岚,看他手里提着几包草药,在街巷之间转折,那少年忧心忡忡,武功又低弱,全然不曾注意背后有人。他们这一路跟来,并未发现这少年有什么异动,心理早已放宽很多,结果在某个街角,那少年突然就消失不见。此时还想到他出去只为买药,必然还是要回客栈的,但等回到客栈一探,原本在房中养病的人也已经悄然离开。几个同伴竟然被重手法杀死,他们这才惊讶失色。 “……或可能是那人早已发现我等行迹,故而装病削弱我等戒心。” 皇帝沉吟一会儿,摇头道:“若他身上无恙,要摆脱你们并非难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挥手命令那影卫退下,“你们继续查探那两人,风吹草动都要告知朕,若发现有异动,不必耽搁,就地格杀。” 第二十九章 日暮时分天光明澈,是极浅的青晕染了极浅的紫,一个白点划过天边,惊动秋波,山林之上俱是霞彩,那个白点渐渐湮灭在绚丽的霞彩之中。 有人披戴着日落的辉光,伸出一只素净的手,将那白点收在怀里。 “静待十日,还余东风。” 他捏碎纸条,抚摸着怀里的信鸽,望着远处京城方向,露出一个冷笑。 凤息山座落在随京以西三十里地,山下有皇家苑囿,周边峰峦合抱,围出一个山谷,这边的百姓都称其“坐愁谷”,源于四面环山,幽深闭塞,难于进出来往。谷中原有几十户人家,都以打猎砍柴为生,渐渐迁的迁,走的走,只剩了十几户。 人少,所以都熟稔得很,但是最近在张猎户家里,却时常看到一个陌生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长得斯文俊秀,虽然一身粗布衣裳,怎么都掩不住眉宇间那点贵气。那张猎户五十多岁,早年丧妻,唯一的儿子在山外当长工,不知何时扯上了这样不凡的亲戚? “张老伯,这是……” 张猎户坐在门槛上叭嗒叭嗒抽着烟袋,笑呵呵答道:“俺家六安的朋友,从大老远来的,哥俩在俺家住一阵,读书人哩。” 沈岚听着外面的闲聊,将炉里的火熄了,小心翼翼倒出药汁,给床上的人端过去,轻轻唤道:“阿宁,阿宁。” 蓝宁渐渐醒来,沈岚将他半身扶起倚在自己怀中,看他将一大碗漆黑的药汁喝下去。他们那日与沈亦骅分开之后,念着沈岚的身体未愈,便又耽搁了几日。蓝宁原本是想要带他去江南,离京都越远越好,但沈岚却执意不肯。他七年不曾回京,深切盼望能回到昔日府邸再看一眼自己儿时生活的地方,也想拜祭一下自己的父亲。蓝宁深知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不是怀旧的地方,但左右相劝不下,沈岚借口拜祭先父,这个也无可厚非。他最后只得同意了。两人一路停停走走,天气渐冷,半路蓝宁却病了。 他这病发作两日好两日,也不严重,只是低烧咳嗽不止。沈岚自小与他在一起,也知他素来身体不好,初时只当是旧病,但见药石下去,竟没有半点好转,这才心慌担忧起来。 这时却又发现身后有人暗中跟随,两人行踪已露,不得已使计摆脱,躲避到这偏僻山谷中。那日偶遇张猎户被一只花斑大虎扑倒,出手救了,张猎户感激之余,便让他们暂住在此,反正自己孤独在家,如今多些人气也好。 沈岚看他醒来,今日精神似乎稍微好些,靠近去两人额头轻轻相碰,试探他温度。蓝宁身上一战,略微挣开一些,这几日沈岚的作为愈发暧昧,明里是照顾得一滴不漏,暗地那点心思,他又怎么会猜不透。只是这少年看他的眼神姿态太过熟悉,有时看着那张脸竟然会心思恍惚,如堕梦中。回神时暗暗叹息自责,这少年是自己一手带大,譬如幼弟,自身那点不堪的心事,怎能移栽到他的身上? 沈岚被他避开,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好容易收敛了尴尬,委屈道:“我只想看看你今天还发烧么?” 蓝宁看他脸上被烟灰熏得一块一块黑,抬手替他擦拭干净,安慰道:“无碍的。殿下不必担心。”他仍然称沈岚为殿下,这称呼已然成多年习惯,沈岚也曾纠正几次,总是无用,便随他去了。 这时沈岚坐在床边,伸长双臂环抱他的腰身,偷偷比量一下,闷声道:“你又瘦了。”蓝宁捉住他的手,“过一阵子便好。” “为什么吃了那么多药都不管用?” 蓝宁抚摸他的鬓发,将发上一点一点炉灰的杂质掸去,“病去如抽丝。这病以前也并非没有犯过,后来不也都好了。” 沈岚想想以前在边关的时候,果然也常见他低烧生病,这才迟疑着点点头,有些相信了,“阿宁,我以后只有你了,其他人都不要我,皇上也不管我。你要好起来,一辈子在我身边。” 蓝宁好一会儿没有作答,低头看着那少年的眼睛,“殿下,蓝宁总有一天会离开,有些事情不能强求。” 顿了顿,心里究竟放不下一件事,试探道:“殿下与宣王也有血缘,其实宣王……他为人毕竟还算宽宏,若殿下日后能与他摈弃前嫌……” 少年“噌”的立起来,满脸的不置信与愤懑凄苦,嘴唇不住哆嗦,却不出一字。蓝宁望他伸手,他却啪一声打开了,用了大力气,蓝宁一惊一痛,手背上已红了一片。 “殿下……” “你到现在还想着沈亦骅么?那怎么当时不跟他走了,却来陪我这个没落王孙。”他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盈盈有泪光闪烁,又不肯示弱拿手去擦,只把眼睛往上看。 蓝宁手往前递一些,他便往后退一些,瞥了一眼那上面的红肿,心里有些发虚,蓝宁无奈,柔声道:“是我错了。” 沈岚眼睛亮了一下,却还有些不甘心,哼了一声。两人僵持不下,外面的张猎户大声笑着进来,“小蓝公子,刚与邻家换了些难得的药材,治你大哥的病应该是极好的,俺给你送过来了。”进门见屋里气氛尴尬,沈岚似乎刚刚哭过,他心想这兄弟俩怎么突然吵架了不成,明明平日里好得不得了的。他是老实人,也不知如何劝,呐呐地站了一会,扯扯沈岚道:“算了算了,亲兄弟闹什么别扭,你哥哥身体不好,跟俺出去拣药材去。” 沈岚半推半就跟他出去了,中途回头看了蓝宁一眼。蓝宁目送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外,低头慢慢收回自己的手,那上面片刻之间,已经高肿起一块,轻按去刺痛难当。他若有所思转了转手腕,眉心微蹙起来。 当天傍晚,沈岚便蹭进来扭捏地向蓝宁示好,这场小小风波很快随着日子过去便消逝了。在谷中过了几天,蓝宁身体渐渐好了些,他只愿沈岚早点拜祭了父母便可远离京城是非之地,沈岚却疑道:“咱们在这山谷中不好么?朝廷的人哪里会发现,不如等我拜祭了爹娘,咱们在这里定居罢。” 蓝宁面色复杂,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愿离开?” 沈岚摇头,他深知蓝宁沉默温和,事事都会顺着自己,心想此事也定然不会拒绝。但蓝宁却道:“京中耳目众多,在这里久了必然会有暗探知晓。殿下既然已做了流亡准备,便不该太过贪恋执念一处。” 沈岚知他心意,这时话说到此处,也无言以对,心里掐算一下日子,道:“再过两日便是秋祭,京城中必然戒备……”他见蓝宁听了这话,低头沉吟不语,光洁的额上扶起细细浅纹。他心念微动,握住蓝宁的手粲然一笑,眼里浮光荡漾,收敛了七分的稚气,瞬间便像个有责任有担当大好男儿,语声坚定铿锵,“阿宁,不如过了那时,趁其防范松惫了,咱们便可乔装混入城中,事后我再与你离开。如何?” 第三十章 眼见沈岚已做了决定,蓝宁自然是顺着他的心意。只是莫名地,心里有点飘忽难言的忧虑。半夜里突然惊醒坐起身来,心中狂跳,只记得梦中横溢血光,沈亦骅一双眼睛似怒似忧。他突然心中绞痛,那些日子的缱绻迷离犹在眼前,离别之时也明明白白,恩怨一并了结。从今往后,怕是再无相见之时了。 “阿宁……” 他低头看那少年犹在沉睡,知这一声不过梦中呢喃,心里又是柔软又是自责,想到自己曾发下重誓,一生保护燕王殿下的安全,如今却让这少年跟随自己一路落拓流浪,未来尚无定数,怎么能放得下心,怎么能对得起他的父母? 沈岚翻了个身,一只胳膊脱出被子外面,下意识地寻到他手,在梦中也用力握紧了。 蓝宁没奈何使了个轻巧的缩骨术,反捉住少年的手腕,替他掖好被角。 那只手原本养尊处优,手腕处纤细柔弱,这几日却干了不少粗活,掌心都有了薄薄的茧。蓝宁只觉心疼,手指在那少年的掌中轻轻摩挲,细细体会着肌肤之下的血脉搏动,微微运劲将柔和的真力传过去,以助他内息圆转。 沈岚幼时体弱,无法修习内力,都是蓝宁这样以自身真气替他打通经脉,运行内息。这种法子耗时耗力,对增进他功力并无显着效果,但长年累月下来,对沈岚的身体补益良多。此时蓝宁慢慢催动内息,觉到他体内自然而然有一股内力与己相应,回旋在他丹田之处。沈岚缓缓吐气,已是进入安稳深眠。 蓝宁又探了探他脉搏,平稳之中总似有些阴寒之意不去,待要仔细寻究,却又飘忽若无。蓝宁凝神思忖半晌,突然脑中一阵昏眩,忙扶住旁边床沿。他的病才刚刚好转,适才又耗了大部分真力,险些便有些支持不住。他稳了稳心神,整衣下地,人还没立稳,身上已先出了一身冷汗。这个身体,果然是越来越虚弱了。他翻出那个青瓷瓶子吞下两枚药丸,自己慢慢调息。 谁都难敌世上流光,他也不过一介草木,山中明月一轮,与他依依相望。低头看到鬓边垂下的发丝,被这纯净不过的光华映照,竟似隐隐霜白。年华已老去,身上都是岁月痕迹。 他只是不放心,要一直支撑下去,但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支撑到什么时候。 隔日便是秋祭大典,诸事纷杂,沈亦骅一直耽在朝中未曾回府。这日早朝后,却有下人来告说是外出办事的关逢雪回京了。他挂着一段心思,便向父皇告了半天假,匆匆回府。 关逢雪面现犹豫,但仍将此行收集的信息一一道来。沈亦骅长眉拧起,面色已白了。 “王爷……”关逢雪见他久久不言,心中忧虑。 沈亦骅摇头,“此事几分真假?” “臣在杭州查探半月,当年知道这段事情的人已全不在了,但臣无意在郊外一处寺庙中遇到一位扫地打杂的和尚,他本来是鲁府的下人,说起此事,倒还有些印象。” 沈亦骅凝神问道:“有没有说那人是谁?” 关逢雪迟疑了片刻,“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书生,擅长金石字画,但此人后来便全无影踪,不知道去了何方。” 沈亦骅握得椅子扶手咯吱作响,眼眸一瞥,关逢雪心中凉了半截。却听沈亦骅冷然道:“那些个知情的人,你知道该如何办。若此事有泄露半字,后果如何,你自己承担。” 关逢雪心中惊骇,忙跪地道:“臣明白。” 沈亦骅挥手让他退下,眼色阴霾,一个人默默出神,片刻后如突然惊醒,转入后阁书房,揭开那副鲁妃绣像,从暗格中将一个火漆密封的圆形匣子拿出来。 手掌在上面抚摩半晌,沉吟不语。 这匣子是他从杭州庄园中带回,是母亲生前爱物,他从小也曾见过母亲队这个匣子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又总是藏起来不让人看到。鲁妃当年虽受尽皇帝恩宠,身边所赐的金银珠宝太多,却大都过眼一笑即忘,死后也并未留下什么遗物,只有这普通之极的小小匣子,随她从江南到京都一路伴来,最终又归到故乡。 当年沈亦骅获罪,鲁妃身后事只好托付给下人照应,依鲁妃临死的嘱托,这匣子当年原本是要随她的遗体下葬的,他以为早已遗失,谁知却因为诸事纷扰,终究留了下来。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沈亦骅也好奇过也怀疑过,里面究竟藏了什么宝贝,但从来没有打开看过。无人知道,那个貌美无双的江南女子,身边一直舍弃不下的,到底是什么。 他将那匣子掂在手里,份量不重,轻轻晃动之间似乎听到里面有细碎的声音,大概是纸张信件一类。沈亦骅取过随身长剑将那密封处的火漆剥开,犹豫片刻,手上稍稍运力,那匣盖便被揭开了。 里面是厚厚一扎信笺与一枚小小的玉质印章。 沈亦骅呆了呆,两指拈起那枚印章,忍不住发颤,凝目却见上面刻了个“荷”字。这是他母亲闺名,鲜有人知。印章虽小,这个字刻得却极为精细,下刀柔和,想是花了极大的功夫。印章一侧有个细微的落款,早被抚摩得光了,仍能依稀认出是一个“越”字。沈亦骅是认得这个落款的,他心下“咯噔”一声,半晌才勉强回神,翻看匣中信笺。 那些信笺已是保存在这里过了许多年月,纸张都发黄了,但是被小心翼翼折叠得很齐整,洇出的字迹鲜明清秀,无论写信的人收信的人都是花了极大的心思。 沈亦骅抽出一张飞快看了几行,脸色已经僵了。 “阿荷: 犹记昔时初见,岸柳依依,如今咫尺千里,但不知西湖桃花流水,可是依旧?……” 一纸缱绻,字字情深。 这是他的母亲心里,真正难以割舍的珍宝。 沈亦骅大叫一声,挥剑将那信笺切为两半,不费吹灰之力,心中却空荡荡的,整个人也像毫无借力之处,跌坐在地上,面色漠然,眼睛忽而幽深忽而愤恨,忽而落寞忽而迷茫。 幼年往事依依在目,难怪母亲虽得父皇恩宠,却从来不曾真正快乐过,她心里,只有那个江南烟雨之中相遇相知的男子,尽管世事无常天意捉弄,一段缘最终虚化,但她始终爱的是那个人,甚至全然不顾自身名节,甚至…… 他想起嬷嬷嘴里念叨的小皇子,还有父皇那次提到沈岚时冷厉的脸色,心里打了个寒噤。望着那剩下的一叠信笺,心里羞恼绝望轮番涌上,再也没有勇气去打开下一封。 就这样呆呆坐着,不知不觉天色已黑,不知不觉天色又亮了,侍奉的小丫头战战兢兢过来敲门:“王爷,该用膳了。王妃已在前厅等了半个时辰。” 沈亦骅闭了眼不理。 稍顷赵绮霜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王爷身体不适么?可要臣妾招太医过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见沈亦骅道:“不必了。本王要立刻进宫见驾。” 第三十一章 沈琮没有料到沈亦骅是径直闯进来的。那时他还正与礼部的几位大臣商议着明日的大典细节,书房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两个小太监拦也拦不住,沈亦骅立在门外,朝服都未穿,煞气腾腾如同修罗。 看了他的神色,书房里所有人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去看他腰上,有没有系着配剑。 沈亦骅激怒之下,倒是没范这个错误。 “父皇,”他勉强抑制自己心绪,跪下行礼,“儿臣有要事,想要与父皇相商。”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心里数个猜测念头翻转,慢慢挥手令几个臣子都退下,常翮太监不太放心,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也被他止住了。 书房门被再次关上,像关住了一室沉闷。 “什么事情?” 沈亦骅膝盖挨在冰冷的金砖上,脑中清醒一些,心里想了几遍如何措辞,一字一句问道:“父皇,您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 沈琮疑惑道:“什么事情?” 沈亦骅咬牙道:“当年派人陷害我母亲的人,是不是您?” 沈琮沉默了一下,厉声斥责道:“你说什么胡话?” 沈亦骅跪在下方,眼神倔强迎上他的怒意,“我都知道了。”他没有说“儿臣”,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去虚应这些礼节,“那些事……我母亲的那些事。” 沈琮慢慢起身离开龙椅,面上似乎有些茫然道:“怎么会?” 他想了想,“蓝宁与你说的?哼,你居然会信他么?别以为他肯与你上床,心里便向着你。焉知他不是为了那个主子挑拨你我父子关系?他当年与明越,不也是什么都做了。” 沈亦骅觉得心头被大石压着连呼吸都困难,他苦笑摇头,艰难道:“不是他,他怎么肯说这些?” “我派人去母亲故乡查过,”他低声地说,只觉得又是伤心,又是羞耻,“母亲留下的遗物里,有……一些书信。” “她的遗书里,说这些都是父皇您的旨意。” 沈琮啊了一声,慢慢背过身去,“你母亲的遗书?你如何确定真假?” 沈亦骅心乱如麻,“母亲的字迹,我怎会认错?” “大哥那个人天性懦弱,他,他更不会有理由去害我母亲。” “蓝宁他曾经是父皇您的影卫,其实也是您的眼线吧。” 沈琮抚了抚额头,“亦骅,你天生聪敏,我十分欢喜,但有的时候,这不是好事。” “太聪明的人,常常会痛苦。” 他背着身子,沈亦骅看不到他表情,但是听到他漠漠的声音里,隐含着一丝伤楚,像是回忆起一些久远的事,“我当年得知真相,也跟你现在一般痛苦。” 江南溪畔的女子,穿着白底翠花的衫子,身段婀娜如同春天的拂柳,笑靥明媚娇柔,眼睛像溪水一般清澈动人。 沈琮那年微服南巡,看到她的那一瞬,仿佛听到了风声在轻轻吟哦,花朵在悄悄开放,露水滑下叶心,他那时已过不惑,却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快乐年轻。 他把她带回宫中,封她为妃子,实际上专宠她一个。他本来性格沉稳,无暇旁骛,后宫更是很少流连,但是自从鲁妃进宫,他几乎变了个人,不再是严肃冷酷的帝王,只不过是个坠入情网的普通男子而已。 一年之后,沈亦骅出生。 沈琮微笑起来,眼睛里有隐约憧憬的快乐,“你出生的前几天,门外树上就有只喜鹊老在不停地叫,宫里的太监宫女们都传言,这次定然是个小皇子。实际上,倒是没有让我失望。” 沈亦骅满月那天,宫中盛宴,鲁妃怀抱小小的婴儿,坐在沈琮身边,尊贵骄傲一时无二,但是她的眼睛,却止不住飘向堂下的另一个人,太子沈越渠。 想起来所有的痛苦纠葛,都始于那一天,沈琮从未想到,自己那个温和得近于懦弱的大儿子,会做出这种让自己疯狂的事情。 那一年北边敌国进攻,沈琮命太子监国,自己御驾亲征,这一去就是一年多,等他凯旋归来的时候,得知自己有了第一个皇孙。 他回忆往事冷笑一声。 “我回宫之后来不及换下战袍洗去风尘,第一件事,便是去宫中找你母亲,去看望你们母子。” 沈亦骅闭了闭眼睛道:“我记得那一年。” 那是冬天,屋顶上地上的雪积得很厚,他那时候已经八岁,母亲让他跟两个宫女在天井里疯玩,看到迎面大部走过来的父皇,几乎不敢相认,被他大笑着逮牢抱起,一路疾步往母亲寝宫而去。 沈琮走得很快,两边的丫鬟侍从几乎来不及通报,他便已经到了寝宫的正殿。 先看到的人却是本该在东宫的太子。 他心里有些疑惑与不好的预感,慢慢地停住了脚步,把沈亦骅交给后面的侍女,盯着跪在面前的大儿子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越渠不敢抬头,“儿臣……” 鲁妃这才匆匆地出来,她的面容像外面的积雪一样苍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沈琮诧异的神情渐渐收去,目光化作冬天里的冷风,在他们之间不停逡巡。 他虽不在宫中,但仍然四处安插影卫,一番调查下来结果却如晴天霹雳,把他打落地狱。趁他出征这一年,鲁妃竟然与太子有染,两人时常在宫中密会,他这顶绿帽,实在是戴得严严实实了。 他心痛心恨得几乎发狂,让太子与鲁妃当面对质,太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鲁妃却凄然笑道:“皇上,臣妾与太子殿下在江南时候便已结识,当时便已倾心。怎奈,后来又遇见了皇上。” 他想,原来竟是我一直自作多情了。 他当时几乎马上就想把两人秘密处死一了百了,但是看到鲁妃眼睛里盈盈的泪水,看到年幼的沈亦骅无辜无害的笑容,还是心软了。 “我当时想的是,只要他们以后不再相见,我便饶过了他们的性命。”沈琮苦笑一声,“我此生杀伐决断从未有过犹豫,但是碰上你母亲,却一筹莫展。” 沈亦骅沉默片刻,他深知父皇手段素来果决残忍,如果不是真的爱到极处,不可能做出这种心慈手软的事,他叹了口气,“但您已然不再信任她,也不再信任大哥。” 沈琮点头道:“不错” 沈亦骅漠漠地笑了一下,“蓝宁是你派过去监视大哥的人。” 沈琮道:“我让他跟在明越身边,当然是为了做我的眼线。他本来就是我亲自调教出来的影子,只听我一人的号令,只是没想到,会失去控制。” 沈亦骅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您既然心软了,最后却还要杀我母亲。”他啊一声,露出一个苦笑,“难道是因为……原来沈岚,果真是……” 沈琮像禁不住重荷,去扶边上的桌案,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第三十二章 入秋以来天气多是晴好,但秋风一阵凉似一阵,将暑气驱散了,京城四处都只剩下萧索冷意。郊外行人鲜少,偶尔轻风吹摇,树枝微动,有沙沙的声音,反而更添静谧。 突然由远至近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地下黄叶纷纷扬起,一顶紫罗纱幔的四抬小轿行至一处院落停下,那院落看去十分朴素破败,像是被荒废了许久,轿夫推了推柴门,里面小跑出来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人,与轿中人对上了暗号,便招那轿子抬进去。 进到院子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庭院几重几进,一个翠绿衣裳的丫鬟过来对着轿中人行礼,迎他进去。 沈辟疆从轿中出来,却见几间厢房都是普通简陋,但庭院里繁花如锦,烂漫如春,海棠开得艳极。外头明明已是瑟瑟秋寒,这里居然还绿荫浓密,想是种了常青的树。沈辟疆不由愣了一下。 那丫鬟正是檀羽酩碧漪,解释道:“这地底埋了纵横烟道,生火通暖,纵然外面冰冻三尺,这里面也是暖煦如春。” 她招了招手:“四殿下紧跟我,这里公子布了好多机关,千万小心。” 两人绕来绕去,身侧景物变换,如临幻境,美则美矣,沈辟疆暗暗皱眉:“这檀羽酩好大本事,竟然在天子脚下暗自坐大,现今是要利用他,可这人在京中 关系越发盘根错节,将来势必不好对付了。” 他这样暗自忐忑,不知不觉间已绕到内院,却听一个声音含笑道:“四殿下,别来无恙。” 檀羽酩轻袍缓带,笑容惬意,微微躬身行礼,请沈辟疆进去坐下。 “四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何贵干?”话问得客气,语气却不尽然,他轻轻吹去茶水上面浮起的细沫,眼睛也未抬起。 沈辟疆按捺住脾气,不动声色道:“檀羽公子,本王只想知道你下一步又该如何?现在京中风声紧,你上个据点也呆不得了,这个地方只怕被宣王盯上也是迟早的事情。太子的意思,真要合作的话,还需要早作打算。” 檀羽酩轻笑一声,“我在京中又不止这两处地方,还真不怕你那五弟找上门来。太子的意思在下明白,现在便有一条计策,正好可以帮太子殿下除去宣王。” 沈辟疆疑惑地看过来,却见他只不紧不慢品茶,并不说下去。沈辟疆哼了一声道:“你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檀羽酩我警告你,我知道你厉害,但别忘了只要你在京中一天,也别想逃出我的掌握。” 檀羽酩点头叹道:“我心里明白的很。”伸手拍他肩头安抚,却被沈辟疆冷笑避开。檀羽酩呵呵一笑,自顾自坐回,笑意不变,眼神渐渐阴沉下来。“沈亦骅也算有勇有谋,上次被他算计一把,西郊别院也算瘫在他手里,今次我却要他连本带利一起偿还。” 这话说得满,沈辟疆本来不信,但看他神色自若,心中忐忑之间,也多了几分希望。 檀羽酩待他离去后,默默思忖半晌,左手五指略略掐算,问旁边的碧漪:“那件事情如何?” 碧漪答道:“昨日接到那人飞鸽传书,他已到了随京。”顿了顿,终是有点不解,“公子对那人倒是放心?竟然不要我们暗中跟随,万一他临时倒戈,与沈亦骅联合对付咱们,岂不危险。” 檀羽酩看她一眼,笑道:“他不会。” 欲望与仇恨的牢笼,没有人能够轻易脱逃。 翌日秋祭大典是在京郊二十里处的青望宫祖庙里举行,祈祭大殿设在高台之上,玉石台阶总共九十九步,待礼官唱诺完毕,沈琮金冠黄袍,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天高云淡,秋风徐徐而来,沈亦骅青缎长袍,站在百官之中,遥遥望着父皇的背影,看他独自登上高台,沈琮毕竟年纪大了,平日身体再好,此时也走得很慢,白发在风里微微起扬,后面仅跟了两个贴身的太监,沈亦骅心里突然感觉苍凉。 人在皇位之上,或许注定此生就是孤独的。感情这种东西,始终都是人的弱点,父皇他曾经真心付出过的感情,也禁不住背叛与谎言,最终都变成了恨。 沈琮走了大概两柱香的时间,才走到高台顶上,旁边礼官已将香烛备好,开始念祈词。 “苍天在上,黄土于下,吾等在此上告诸天神祗,望赐我生灵之福,润泽万物,销我兵燹之祸,乐道安平……” 沈琮站在高处往下看,群臣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只是淡淡的一个轮廓。 风中鼓乐声声传来,香烛的青烟袅袅浮动,他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竟然站不住脚,一个踉跄晕倒在地。 烟霭从鎏金香炉里缓缓升起,幔纬重重间,漂浮着令人不安的空气。沈亦骅候在龙床之前,皱眉看着一群人在旁边忙忙碌碌,将汤药端来端去,苦涩的药气散在周围,令人极不舒坦。 太医接连换了几个,都道皇上只是不清醒,身上却无大碍,应该会恢复。但到底什么时刻能醒来,却又说不出一个究竟。沈亦骅烦躁之间,却也不能胡乱怪罪出气。 外面却突然人声喧哗起来。 沈亦骅转头看向旁边的太监常翮,“皇上在养病,外面是什么人?” 常翮正想呼人去看,却见太子沈远屏怒气腾腾进来,身后跟着朝中的几位重臣。 禁军统领蔚清江便守在门外,显然是阻挡不住,对着沈亦骅下跪请罪,“宣王,太子殿下驾到。” 聿飞也随之跪下,抬头向沈亦骅看了一眼,沈亦骅知道来者不善,缓缓站起来,点头道:“三哥来了。” 沈远屏并不与他答话,厉声呵斥道:“五弟,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父皇下毒。今日自有大理寺的人制裁你。” 沈亦骅面色一变,冷静道:“三哥你空口无凭,想要诬蔑我么?” 沈远屏一挥手,后面推进来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三十多岁年纪颌下无须,看模样是个太监。常翮自然认得,低声惊呼道:“是司礼监的张秉笔?” 那张秉笔抬头看他一眼,迅疾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此人是司礼监秉笔,秋祭大典之时他便跟在父皇身边,父皇之所以昏迷,却是因为此人在香烛中做了手脚。” 沈亦骅冷冷道:“太子怀疑是我指使?” 那张秉笔被踢了一脚,瑟缩在地,道:“太子殿下饶命,的确是宣王主使小的干的。前几日宣王破了西越在京中的一个据点,那香烛便是从西越人手中得来,宣王殿下只道递给皇上便是,小的什么都不知啊。” 沈远屏咬牙笑道:“五弟还有什么话说?” 沈亦骅哼一声,却是慢慢走近两步,沈远屏一惊,但看他身无寸铁,自己身后也有亲信侍卫,又放心一些,“你还想做什么?” 聿飞仍然跪在地上,肩背已然蓄力,却被沈亦骅按了一按,示意他不宜轻举妄动。 却见沈亦骅指着那张秉笔道:“你好大胆子,趁父皇昏迷之际诬蔑本王清白,你不要命了么?” 他这话明显指桑骂槐,沈远屏脸一僵,命令手下将他围住,“五弟,本宫也知父皇宠爱你,不过你做的错事,又不止这一桩,昨日众人都亲见你对父皇不敬,想必下毒一事也是空穴必有来风了。给我拿下! 常翮心知此事难以善了,他是沈琮身边的人,向来偏向沈亦骅,此时见形势不对,不得不阻拦太子,“太子殿下,此事只凭一面之辞,便要定宣王之罪,若是皇上知道,只怕……”说着跟边上蔚清江使个眼色。 蔚清江也道:“太子殿下三思。”他是禁军统领,兵权在握,他一说话沈远屏便觉难办,怒道:“父皇昏迷,自然本宫代理朝政,你们一个一个都要造反么?” 身后大理寺少卿吕颂明见情势如此,忙上前劝道:“太子息怒。”转而又向沈亦骅行礼,“宣王息怒。” “大理寺只按律法规制办事,如今宣王既有嫌疑,只怕无论如何免不得要屈尊往大理寺一趟说明缘由。没有皇上手谕,我等也万万不敢对宣王殿下有不敬,只是循例办事,望殿下海涵。” 沈亦骅与蔚清江对望一眼,心想此人说的也对,如此僵持不是办法,不如跟他走一趟,此事尚有疑点,光凭太子的话,量大理寺也不敢轻举妄动。 天上云层渐厚,他心事沉沉,并未觉察到,已是风雨欲来。 第三十三章 吕颂明等人呼出一口气,命衙卫上来带宣王,沈亦骅却道:“慢。”招手让聿飞过来。 聿飞原本是要跟他一起前去大理寺,这时忙近前听他的嘱咐。沈亦骅吩咐了两句,聿飞脸色一变道:“殿下,不让属下跟着么?只怕这帮人……”他目光缓缓环绕周围,看到沈远屏脸上,他心里极度不放心。 沈亦骅低声道:“你来无非被他们困住,又能如何?我在大理寺,量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 聿飞虽然忧心,也不敢违逆他命令,点头称是,转身退开两步,看大理寺一众衙卫带着沈亦骅走远。 蔚清江问道:“宣王殿下吩咐了些什么?” 聿飞道:“宫中这几日要加强防范,希望皇上尽早恢复醒来,才能给殿下雪冤。” 沈远屏似笑非笑看了他们几人一眼,甩袖去了。 这些衙卫知道宣王身份尊贵,都十分恭敬,出了宫门引他到一架马车前,请他进去。 沈亦骅并不疑心,低身入内。 但是他弗一进去便觉得不对,马车极为宽敞,车中角落的阴影里,依稀还有一人。 沈亦骅心知不妙,冷喝道:“是谁?” 那人微微一侧身,从阴影中出来,半边脸迎着淡淡的光,眉目深刻十分俊朗。他穿着紫色的丝缎长袍,举手投足华贵而儒雅,看到沈亦骅便笑道:“宣王殿下,久仰了。” 蓝宁身体一战,闭了眼睛下意识地去抚摸心口,那里心脉跳动虽然微弱但也算正常,适才的疼痛,却不知由何而来。 睁开眼看沈岚在一旁紧张地看他,蓝宁便来不及仔细去想,替沈岚将人皮面具的边缘仔细贴平,又替他整整衣襟,看眼前出现黝黑憨厚的一张脸,禁不住微笑道:“好了,殿下这个样子,我都快要认不出啦。” 他自己还未易容,久病憔悴,面孔是素净的苍白,但是这笑容温柔而生动,沈岚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凑近去,想要亲亲他的唇角。蓝宁身体一僵,背脊往后仰了一些,不动声色避了开去。 沈岚低下眼睛想了会儿,强作若无其事,没话找话道:“阿宁,这面具不错,以后便给我吧。” 两人在这谷中过了这段时间,心里自然有些留恋。沈岚更是早已与四周的同龄人混得熟稔,但临走时蓝宁只与张猎户作了道别,只道家中有事,要尽早回程了。他们原本指望秋祭之后京中戒备能暂时稍缓,殊不料因皇帝突然染病,进出城门反而盘查得更为严苛。沿路见兵甲雪亮,巡逻的禁军往来不绝。如此排场,两人都是暗暗心惊。 皇帝神智未醒,那么这京中作主的人,不知道是谁,那个宣王现在又不知如何,沈岚暗自想着,忍不住攥紧了蓝宁的手。 京城繁华如故,只是这一路行来颇为匆忙,又要隐藏行迹,饶是沈岚少年心性,也不敢耽于玩乐,何况蓝宁身体未愈,两人饮食多素淡简单,连路边的食铺都不曾去。只匆匆去了陵墓拜祭过明越太子,两人便踏进旧日的王府。宅院深深,沈岚左右看看,只觉一片萧条落寞,连带一番心情也是酸涩低沉,幼年时那些欢笑,父亲的宠溺,都随了秋风落日西去了。他如今再要回想思忆,却只剩些模糊片段,像瓷瓶打落在地上碎得千片万片,再也拼不回原来的完整。 蓝宁将沈越渠的牌位取出安放在正堂中,正要从包裹中再拿火烛纸钱这些,回头看到沈岚已持了一套描金的香烛过来。 “我以为包裹中的都已用完了,方才在街上便又买了一些。”沈岚解释了一句,迟疑道:“原来还有么?” 蓝宁只道他一片孝心,对他笑笑,伸手接过去点燃了,跟在沈岚身后跪下。烟雾迷蒙之间,眼前的少年身形还是略有些稚嫩消瘦的,但是背脊笔直性情倔强,的确不像他父亲,却越来越像另外一个人了。 若是太子还在,又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 沈岚背影侧动,回身握住蓝宁的手,慢慢靠近他怀中。蓝宁以为他睹物伤情,抚他头顶发心安慰道:“只要小殿下平安无恙,太子殿下自然会在九泉之下安心瞑目。” 沈岚将头倚在他胸前,半垂了睫毛挡住眼里异色,闷闷道:“是么?” 蓝宁点头。“这是天下父母的心愿,太子殿下也是一样。” 他想了想,又道:“咱们在京里待不了多长时间,过几日便去江南吧,那里有……殿下或许会喜欢那里,若愿意,便从此隐姓埋名……” “隐姓埋名……”沈岚喃喃重复一句,轻声道:“阿宁,我不是小孩子了。”他语气慢慢地冷漠而又坚定起来,“再也不要拿这种口气来应付我。” 蓝宁整个人僵硬了一下,略带疑惑与伤感,望着面前的少年,“殿下又是怎样的打算?” “京城虽好,也不是该留恋的地方了。” 沈岚眼睛依旧垂着,冷笑着哼了一声。蓝宁叹了口气,眼前香烛的烟雾升腾,他不觉心思恍惚,勉强唤道:“小殿下……”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甚为不妥。 沈岚缓缓站起身来,并不看他,脸上若有若无地显出了笑容,在烛光里却异常诡秘。他好像一时之间完全脱去了那个燕王的躯壳,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但是面容又确实是蓝宁再熟悉不过的,是属于那个他亲手带大的稚嫩的少年。 “阿宁,我受够了,你也别再自欺欺人了。” “你受了我父亲嘱托,所以将我抚养长大。碍着我,你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思,不能跟沈亦骅双宿双飞,我在你眼里,终究是个挥之不去的负担吧。” 少年美貌的脸庞隐在忽浓忽淡的烟雾之后,高挑了双眉,唇边微微笑着,眼神却是冷的,脸上渐渐浮现戾气,“或者是,你看我可怜,自以为对我的施舍么?” “又或者是,补偿?” “当年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蓝宁,皇帝故意将你派到我父亲身边,到底是存了什么样的目的?” 声音不知远近,如同天外飘来。少年的脸上显露着悲愤,他一句一句地质问,吐字清晰锐利,像一把刀,要刨出陈年旧事,也将蓝宁的心一点点研磨。 蓝宁存着最后一点气力,抬头望了沈岚一眼,眼前模糊,说不出半句反驳或者辩解的话,他胸口绞痛,仿佛被利剑反复穿刺,嘴角沁出血丝,上身晃了晃,无声无息倒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 沈亦骅对面是一张太湖石矶,天然雕琢,上面摆着一壶酒,两个轻巧的酒杯,他拈起一只酒杯看了看,只觉得做工极为小巧精致。 “这是你们南方的青瓷,胎极薄,青釉极厚,雨后天晴方有这样的色泽。” 檀羽酩笑吟吟走来,此处风景如画,他本身也似画中人物,看起来愈发怡然超脱。 沈亦骅放下那酒杯,也笑道:“檀羽公子精通中原文化,这些文雅的做派,比本王还了然几分。” 旁边一个小童过来倒了两杯酒,又端过来一张七弦古琴,檀羽酩坐于琴后,一边说话一边调弦,“酩虽然长于莽荒之地,但从小喜爱中原文化,仰慕古人风致,你若笑我不知天高地厚东施效颦,我也无法。” “你我难得一见,宣王殿下若赏脸,可饮一杯我家乡的酒。” 沈亦骅低头看了一眼,也不推辞,执起杯浅酌了一口。那酒色泽殷红,入口极冲,他只觉舌下一片腥麻,待将杯中酒水饮尽,由喉间至胸腹都是热辣,似有火气豪气,都被那酒激发出来。他微微一愣。 檀羽酩笑道:“殿下不疑有毒?” 沈亦骅道:“阁下是刀俎,不敢不奉陪。” 檀羽酩微笑颔首,指了指那酒杯道:“怎样?” 沈亦骅皱眉摇头,“这酒甚烈。” 檀羽酩哦了一声,笑道:“是么?我忘了宣王终究是中原人,的确是喝不来我们北疆的酒。” 他手在琴上拂过,神色有些寂寥,“我生在极北苦寒之地,幼时便在草原荒漠上玩耍,那里的牧民日子艰难,生活流离辛苦,从我记事起,便觉得那里的酒也好,水也好,都是这样辛烈的味道。我父亲每次从外面归来,总给我讲中原是如何如何的富足,随京是如何如何的繁华。他说起这些,眼里都有光芒。我从小学琴棋书画,学经商谋略之术,为的就是终有一天,能亲身来到这边,亲眼看看中原。” 沈亦骅望着他眼睛,看到那里面闪烁冷漠的光。 “如今我看到了,心中再无遗憾,但有不甘。我是汉人,那些滞留在西北荒莽草原上的,也有好多是汉人,却只能跟北疆的牧民抢生计,在那种沙尘漫天的地方孤独终老,落叶难于归根。累月经年,不能没有恨。” 沈亦骅冷冷道:“你们恨中原人占据大好河山,害你们偏处一隅,但你们侵入中原,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我在边关多年,边关百姓一闻西越二字便尽皆咬牙色变,谁无父母兄弟姐妹妻儿?这几十年争战,边关已无完整人家。这样你们才心安?这样也有公平?” 檀羽酩低头沉沉而笑,“公平?不,我并不要什么公平。你们生来便国土广袤生活富足,我们却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争下一寸绿洲。你们是文人风骚见惯风光如画,我们却是被称作贱民草莽身边只有大漠黄沙。你们可以安居乐业渔耕樵读,我们只能随着牛羊在草原上奔波流浪。世事尽如此,生来便已然没有公平。所以,这天下其实只有胜败强弱来衡量,却绝对不是公平。” 他忽然抬头直对着沈亦骅视线,眼色淡漠绝然。两人冷冷对视了一会儿,沈亦骅哼道:“阁下掳我来,便是要与我说这些?” 檀羽酩伸出食指摇一摇,“当然不是。”他脸上忽而又绽出笑容,“我与殿下虽初次见面,殿下的手段,却早就领教过,前些日子西郊的一处庄园被查封,也是殿下手笔。” “其他无所谓,但有一份东西,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看到过。” 沈亦骅微微偏头思索了一阵,“哦,是一份礼单么?” 檀羽酩掩袖轻咳一声道:“果然在殿下手中?” 沈亦骅似乎在回忆道:“那上面似乎是有多国官员的名字,本王不敢随意处置,早就送至礼部拜托转达各国了。” 檀羽酩脸色青了青,叹道:“殿下何苦执迷?你是千金之躯,我实在是不愿意为难。” 沈亦骅冷笑道:“阁下已请了酒,本王若不合作,是不是便要严刑伺候了。” 檀羽酩摇了摇头,正色道:“宣王殿下误解我了,只是,这里还有一位朋友,也应该是殿下的故人,他现在却是迫不及待要见殿下了。”说罢与边上的小童做个手势,那小童忙忙跑开,片刻便领过来一个人。 沈亦骅原来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看到那人进来时微微一愣,美貌的少年立在风里,脆弱得像一片零落的花瓣,神色间有些微的不安与冷漠。沈亦骅端详着少年犹嫌青涩的面孔,脑海里闪现过往日的一些浮光片影。他早该觉察到的。毕竟沈岚的容貌,不若其父沈越渠。那种低眉怅然的味道,委屈不诉的神情,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忽然想起什么,厉声道:“怎么是你?蓝宁在哪里?” 沈岚微微一笑,“五皇叔,阿宁是我的人,自然是好好地在我身边,难得五皇叔还记得我们,我今日倒想与你叙叙旧情呢。” 昏沉阴暗的地牢里,只有几盏油灯散着黯淡的光,隐约有一丝风来,那点星火就摇摆不定,像是随时会被熄灭。 刑架上绑了一个人,他垂着头昏迷不醒,身上原本精致华美的外袍已经被抽得丝丝粉碎,露出深深浅浅的鞭伤。 沈岚把鞭子挂在一边的铁钩上,卷起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他有些气喘,双颊通红容色逼人,眼睛里流露出憎恨的神情,盯着刑架上的那个人。 微微勾了勾手指,边上一个打手模样的人拎过来一桶水,哗地泼在那个人身上,那人低弱地呻吟了一下,慢慢醒来。 “你当时在我面前何等威风,今天却叫我好生失望呢。怎么样,五皇叔,鞭子的味道还不错吧?” 少年笑吟吟地问,他身上溅了些血迹,笑起来有些诡异残忍的美。 沈亦骅艰难地抬头,“蓝宁在哪里?” 沈岚面色一变,取过鞭子刷地抽下去,“不关你事!” 沈亦骅吐出牙齿间的血,冷道:“他说的带你回边关,原来却任由你叛国投敌,为虎作伥么。” 沈岚拿鞭子指着他脸,咬唇道:“别妄想用这种手段打动我,我与那檀羽酩合作是权宜之计,只想为我父亲报仇。哼,蓝宁其实不过是皇帝派来监视我们父子的眼线而已,与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沈亦骅听得一团迷雾,心里知道必然是檀羽酩利用蓝宁原来是沈琮的影卫这点故布迷阵利用沈岚,他不清楚沈岚究竟知道多少真相,檀羽酩又探知多少,一时沉吟不语。 沈岚恨道:“你敢说我父亲不是被那皇帝逼死的么?” 沈亦骅心想这倒是实情。当年父皇赐死鲁妃,又偏偏要选在明越太子监国之时,的确是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死去而痛悔莫及,明越太子之后想过谋反,但事到半途又知道无望失去勇气,这才含恨自绝。 沈岚见他沉默,呸了一声道:“皇帝以我父亲意图谋反为名逼死他,又不愿背一个屠戮至亲的骂名,只能把我驱到边关任我生灭。我当时十岁,年纪虽小,却也不是全然不懂。枉我在燕城那个鬼地方呆了那么多年,还要处处看人脸色,那戴稽明明也是皇帝安插的,蓝宁在我身边的目的只怕更是居心叵测,但我身边只有他看起来对我还好些,我那时候心里再恨,也只能忍耐下去。” 说完又是一鞭抽在沈亦骅胸膛上。 沈亦骅忍住疼痛,低声道:“其实你一直便想着向父皇向我报仇,那檀羽酩只不过轻轻推了一把。” 他轻叹一声道:“沈岚,但是你难道没有想过,如果蓝宁真是要害你们父子,你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沈岚举起的鞭子慢慢放低,想起蓝宁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好,静默下来。 “他当时为了解燕城之围跟我要救兵,后来为了救你又与我决裂,沈岚,你真的相信他会害你?” 沈岚抬眼冷笑,挑衅般道:“五皇叔,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他跟你去搬救兵,不过是为了配合你的苦肉计为你到京中做内应吧,杭州那次他要带我走,何尝不是怕我这个私自离开封地的没用燕王被你包庇,连累你呢?五皇叔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蓝宁他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你的么?” “边关这么多年,他生病的时候,有时会迷迷糊糊地喊殿下,我初时不知道他呼唤的是谁,后来终于发觉,每次收到宣城发来的信件通牒,我看完后他都会收拾起来,我初时没在意,后来偶然翻开那个柜子,却发现里面与你相关的每个字都被勾了出来。” 少年看到沈亦骅不出意外的震惊的神色,自顾自说下去,“我也想不通,他这样是做什么。他的字其实并不好看,但标得仔仔细细一清二楚,若是你亲笔的书信,他甚至会一笔一笔抄录下来。” 他冷冷道:“可惜的是,那些东西,我发现之后全部一把火烧掉了。” “他那个人,又不会说话又不讨人喜欢,但是我从不知道他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像个怀春的娘们似的,真是恶心。”少年盯着沈亦骅的眼睛,“我不管他以前是谁的人,既然跟了我,就该全心全意只有我一个。你算个什么?” 沈亦骅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头的思绪太过汹涌,不得不花力气去平复,“我从不知道这些,我只是以为……” 他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少年时代付出的感情让他身心俱疲,原来并不是没有回应的。他从来不知道,过去的那么多年,在自己辗转绝望中对那个人切齿痛恨的时候,其实那个人是在远处默默惦念自己的。 他想起当初在大理寺,自己曾经下令刑求,想要逼蓝宁说出害死鲁妃的幕后主使,这么多年他始终不明白,蓝宁想要维护的人是谁?他猜测过很多次,沈越渠,沈岚,或是别的什么人。待他得知原委的那一刻痛苦屈辱不堪,才终于惘然地意识到,蓝宁之所以不告诉他真相,便是怕他伤心痛苦,所以宁愿把所有的愤懑怨怼默默承担下来,也不会辩解一个字。 他喉头发甜,忍不住咳出一口血,盯着沈岚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在这里任由你处置,我只想知道,蓝宁他,究竟怎么样了?” 第三十五章 沈岚看他咳血,眉毛挑了一下,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微偏了头道:“他么?” 他不那么咬牙切齿说话的时候便略显稚嫩,又是天真又是迷惘,“他现在很好。不用去妄想与你一起,也不会对我悖逆,我会把他安置在一个很隐秘很安全的地方,以后他除了我之外,再也见不到别的人啦。” 沈亦骅又忧又恨,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心知沈岚既然这么说,蓝宁必然还活着,只是他忆及那个人的种种,实在是思绪难平,他只得深深呼吸,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牢房内静得出奇。 沈岚冷眼看他由激动到沉默,不过片刻功夫,心里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待要再挥鞭,骤然胸中闷痛,他手势一僵强自镇定。边上一个打手凑上来低声问道:“沈公子可要去休息,惩戒人犯而已,属下来如何?” 那人操着并不地道的汉话,青布蒙面杀手打扮,并无出奇之处。 沈岚看那人一眼,点了点头,将鞭子递给他,自己在边上缓了一会儿,退出去寻檀羽酩。 檀羽酩还在院中抚琴,听到他脚步也并未看过来,“你们叔侄相见,叙得如何?他还不肯说出那份礼单的下落?” 听不到沈岚答话,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到他衣上血迹,了然一笑,随即皱眉道:“这种粗活,燕王殿下居然亲自做么。” 沈岚哼一声道:“别叫我燕王。”看旁边的侍童搬过凳子,他摆摆手不要,自己抚胸坐于地上。 檀羽酩见他脸色有些发白,问道:“是天煞功的内力又反噬了么?” 沈岚点点头,没力气理他,自己凝神调息。 此刻五神俱寂,耳边没有人说话,只有琴声悠扬,叮咚如流水。约莫一炷香后沈岚拂衣起来,面色已然好了很多。 却听檀羽酩道:“不过短短一年,这功夫你已练到第七重了吧。当初我可没料到你果然会狠心去练,只不过短时间内速成,还是对身体有所损伤。” 沈岚扬眉道:“你是怕我会死太早,耽误你的大事?” 檀羽酩笑笑,并不否认,“你知道我只留有用的人。你房中那一个,正是我要除去的。” 少年脸上全是戾气,“你敢……” 檀羽酩冷冷道:“他当初刺我那一剑,我还没有讨还,已算给了你人情。再说你比我更加了解此人,他武功既高,不得不防。你也是聪明人,居然想把此人留在身边,难道处处放心?” 沈岚知他所言不虚,思忖片刻,眼中露出决然的神情,“我可以废了他内力,一来算是抵你的一剑之仇,二来,我亦再无掣肘之忧。” 沈亦骅在地牢里被反复鞭打晕迷又醒来,胸前的衣服都成了碎片,他身上剧痛,心里一团乱麻,慢慢地神智昏昏,不知是什么时辰,炮制他那些人也累了或是出去用膳了,周边的嘈杂都退却,他半昏半醒之间,喃喃道:“蓝宁……” 有人拿清水触碰他干裂的嘴唇,急切唤道:“宣王殿下。” 他从昏厥里被生拉硬拽出来,勉力睁开眼睛,只看到一个人影晃来晃去,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闭眼道:“城中今岁末的烟火,总共是几处?” 那人低声答道:“西风顶,桂树梢,瓮城底。” 沈岚走到房门前,停了一会儿,问门口两个看守里面可有什么动静。那两人表示一切如常,里面的人一直在榻上躺着,未曾动过。他正要推门进去,看到一个青衣的中年男子匆匆跟来,那男子提着药箱,眉目深邃,正是檀羽酩带来中原的亲信医师。 他心里冷笑,知道檀羽酩不放心,派了人查看情况。 蓝宁仰卧在榻上,闭着眼睛,看似神智无觉,安静得像一缕幽魂。 沈岚走近了,柔声唤道:“阿宁。” 蓝宁眼睫颤动睁开来,并没有答话,沈岚知道酥魂的效力未去,他必定全身无力,连开口都没有力气,于是笑了笑,坐于他身边。那西越的医师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端过来,沈岚顺手接了,低头吹去一些上面浮着的热气。 蓝宁转动眼珠,看了那个碗一眼,便静静望着他,沈岚轻声道:“这是化功散。” “阿宁,不要怪我,是你欺骗我在先,我只是想个法子,让你无法再离开我而已。” “你也别再想着什么沈亦骅,他现在自身都难保,再说,他几时对你好过?” 他说到沈亦骅的时候觉得蓝宁身体微微一挣,他不以为意,待那碗外沿稍退了些温度,便将蓝宁上身扶起来,要迫他将药喝下去。当初两人在坐愁谷借宿的时候,他这套就做得纯熟无比,只是现在手掌隔着薄薄的外衫觉察到蓝宁背上微微绷紧的肌肉,知他心中抗拒,沈岚难免有些心虚。 蓝宁嘴唇碰到碗沿,又抬头看了沈岚一眼。他眼中无惧无恨,异常清澈,沈岚却觉得那眼神像个冰棱子,一下子戳到了自己心里去,他手一抖,药汁便洒出一些。 边上的西越医师忙踏上一步,却被他摆手制止,那医师道:“沈公子,我家主人还在等着,请公子动作快些,我好回去复命。” 沈岚忍不住烦躁,“片刻而已,这药还烫着呢。” 他咬唇强作镇定,叹口气道:“阿宁,我现在是船到中流,没有退路了。你不要怪我,我以后会好好待你的。” 他低声说了这些,像是对蓝宁说的,更像是对自己说,让自己的心更硬一些。 蓝宁微弱挣动一下,沙哑道:“殿下真要通敌叛国么?” 他声音中透出无奈无力,沈岚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手上用力,将那碗药汁一点一点给他灌了下去。 蓝宁被迫吞咽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似被呛住,不停咳嗽起来,沈岚身上被溅了些黑色的药汁,依稀还有些殷红的血。他大吃一惊,药碗脱手落地,只觉得蓝宁身体虚软,整个人都沉了下去,他忙用力搀住,疾声唤道:“阿宁,阿宁……”见他手足冰冷没有反应,沈岚大急,捉住了他的手腕,直觉那脉搏低弱无力,似有似无。沈岚回头望着那西越医师厉声道:“是你害他!” 那医师却似乎茫然不解,急忙上前探看,果然那脉搏已是垂死征兆,但那碗药的确只是化功散,他大惊之下尚有些疑惑,却觉得指下那只手如冰凉的游蛇一般,蓦地滑到了自己的脉门之上,他本来武功低弱,立时半身酸麻动弹不得。 蓝宁一击得手,并不迟疑内力陡发,那医师经脉寸寸碎裂,连哼都未哼一声便瘫于地上不知死活。 兔起鹘落之间,房中只剩两人,沈岚已知情势不对,他手掌尚贴在蓝宁身后,情急之下天煞功的内力自然而然奔涌出来,蓝宁低声闷哼,顺着那掌力从他怀中退出去,立在榻前,掩口低低咳嗽,沈岚看他手指间隐隐渗出血迹,不觉担心,但想起适才他也是虚弱异常,却能够骤起伤人,心里便暗暗戒备。 “阿宁,原来你又是骗我么?” 蓝宁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也不解释,“殿下,离开这里。” 沈岚反而退后两步,“我这是为父亲报仇,你休想阻止!” 蓝宁皱眉看他,“明越太子若在世,绝不会原谅你做这种事。” 沈岚面色苍白,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原谅又如何?我不需要别人原谅,这世上从没有人在意我对我好过。”他整个人看去又脆弱又倔强,“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哪里?”露出些茫然的神色,目光转向蓝宁,问道:“你呢,你会一直在我身边么?” 蓝宁隐隐心痛,但是无法实现的诺言,他从来不会轻易应允,于是只能沉默。沈岚趁他思绪一滞,忽然身形飘动,便要夺门而去。他速度极快,蓝宁回头之时,他人已到离房门不过数尺之处,手指就要触碰到门扇,冷不防蓝宁手臂暴长,扯住他身后腰带,硬生生将他拉了回去。 “殿下,你想引人来?” 沈岚目的被揭穿,这一刻却想起如果檀羽酩知道蓝宁武功仍在又杀了自己的亲信,必然不会轻易饶过他,心里就有些迟疑,恨恨道:“不是你说要离开么,怎么又阻我?” 蓝宁并不答话,目光转向地上躺着的那具医师的尸身,沈岚顺着他目光看去,不自觉心中一跳。 门口的守卫看沈岚与那医师出来,并无疑心,只用西越话问那医师是不是去跟公子回报。 那医师却摇头,也用西越话道:“房中那人现在昏迷,我还缺一味药,需要出庄去买。沈公子要一起。” 那守卫面露疑色,“公子吩咐过,任何人出庄都需要他的命令。” 沈岚哼了一声,“檀羽酩那里,不用你们担心,我自会去跟他说。” 那守卫诺诺应了。 那医师自然是蓝宁假扮的,两人疾步走出后院,沈岚却忽然驻足道:“阿宁。”他复仇之心未死,仍然不甘就此放手。 蓝宁看出他犹豫,眼中微光闪动,手指轻拂之间已点中他胸前数个要穴,“殿下,得罪了。”抱起沈岚便迅疾前行。 沈岚能察觉他现在内力充盈,怀里抱了一个人仍然走得飞快,心中暗暗吃惊,想到这进京一路以来他都是病弱,难道全是假象不成? 蓝宁却知道那朱色药丸的效力,他上次足足服了四颗,才撑到这个时候,只怕也再维持不了多久,在把沈岚带出去之前,他是绝对不能倒下的。 这处庄园的防守仍然严密,他的乌金匕首不在身边,手里只有一把普通的长剑,身边又有一个需要照顾的人,情势自然凶险,遇到守卫之时下手也是越来越狠辣。 长剑从死人咽喉中拔出的时候溅了他一身一脸的血迹,他戴了人皮面具毫不动容,沈岚却是轻呼了一声。 蓝宁顺着他目光看去,檀羽酩带了几个亲卫一步一步走近,看到地上横着的数具尸体,他盯着蓝宁脸色铁青,却终于沉声笑道:“很好。不过我的地盘,可不是由得你来去的。” 第三十六章 檀羽酩拍了拍手,金烈等人迅速围上,将两人困在中央。 沈岚穴道仍然未解,倚在蓝宁身边,却隐约觉得他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沈岚心中诧异,“阿宁,你也会害怕么?” 蓝宁缓缓摇头,他胸口隐隐作痛,知道丹药的效力即将过去,自己只怕片刻就要病发。手抚到脖颈之间,略一用力,那张医师的面皮便被撕了下来,那是新鲜人皮,背面犹有血迹,沾得他脸上额上也都是鲜血淋漓,周围的人看到都觉背上森冷。他随即手掌在沈岚后心一拍,解开了他的穴道,顺势将他送出战团,低声道: “殿下,保重。” 这保重二字说得极为决绝,待沈岚惊觉时,蓝宁人已经跃起,长剑指着背后一人眉心而去,那人背后便是庄园一个出口,他速度极快,本身就如一柄利剑,血色嫣然灿如流虹。 那人完全不敢硬接,急急退后一步,两边守卫迅速迎上,刀枪齐发要将这一剑合力隔开。 但蓝宁人在半空,却陡然坠了下来,身法变招之快让人难以置信,单足落地,剑气罡风以自己为圆心,画了个大圈,搅得一地黄叶尽碎,很多人躲闪不及,双足立时被齐膝削去,随着惨叫不断,温热的鲜血汩汩一地。 他翻身起来时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剑,横执在胸前,目光扫过之处如冷风瑟瑟,整个人煞气腾腾如同修罗。沈岚并未趁机离开,他心慌意乱,一时竟不知道是否应该出手,如果出手自己应该帮谁。他并不愿蓝宁丧生在此,却仍然心中不甘,不愿就此抛开复仇的打算。他还在举棋不定,脖颈一凉,已被檀羽酩手下的金烈用剑指住。 “你……” 檀羽酩望着圈中形势,“沈公子,这人真是难缠的很,别怨我下杀手了。”说话间手掌轻拍,四角人影晃动,一张铁网嗖的从半空罩下。 蓝宁抬头,眼前被雪光一闪,那铁网上装了明晃晃的利刃,人若被罩住非被扎几个透明窟窿不可。他并不畏惧,右手长剑在那雪刃上一抵,真气注于左手剑之上,运力对着那铁网削下去。只听叮珰几声,那张铁网已被破出一个大口,但他吃亏在兵器不利,背上仍被那利刃割破一道,划开一个尺许长的口子,他觉得背上鲜血温热,抬头却看到沈岚仍然未走,已被人用剑指住,他暗暗叹了口气,竟觉得几分绝望,岚殿下,你真要看着我死么。 那铁网上的利刃涂有迷药,檀羽酩见他受伤见血,便不愿手下再多伤亡,命他们退开一些只把蓝宁围住,冷冷道:“你已经中了迷药,任凭你再厉害,今日也全无可能活着从这里出去。若识时务束手就擒,我可以饶你一命。” 蓝宁背上的伤口果然略略发麻,但他并不以为意,只是心口的冰寒愈发明显,一阵一阵涌上,他知道自己时间已然不多,勉力站定不动声色,似在寻思檀羽酩的这番话。 檀羽酩缓缓打量他,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在北边得到的一柄古剑,便与此人极为相似,满身风尘旧痕,明明前一刻刚刚嗜了人血,现在却稳稳地沉寂在那里,把所有的光芒锐气都收敛起来。檀羽酩觉得自己那一瞬,就像玩家看到宝器,侠客寻到良剑,心中竟隐隐冲动。他还在思忖,蓝宁忽然抬起眼睛往这个方向一瞥,这样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心中一凛,下一刻冷风袭面,蓝宁的左手剑已经离他咽喉仅半尺之遥。 这一招檀羽酩太过熟悉,他在西郊别院便曾这样被制住,最后身受重伤,但那时候蓝宁下手还是留了情,这一刻电光火石之间,蓝宁的剑却不如上次来得快。檀羽酩不及思索,人往后仰,剑锋几乎擦着他的鼻尖而过。 蓝宁一剑失利,人却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他顺势在地上一滚,边上就是一座太湖假石,正好借以依靠,只是胸中血气翻搅,已经压抑不住。但檀羽酩不会再给他喘息之机,一声令下,第二张铁网罩了下来。 沈岚眼远远看着惊呼一声,但这张网却没有装上刀刃,蓝宁眼前已经一片模糊,再次强运内力时,丹田之内如同千针乱刺,唇边鲜血不停溢出。 第二张网被割破,蓝宁尚来不及喘息,利物破空之声突至,他什么都看不清,凭着耳边一点知觉左手抬剑去格。珰珰两声,那偷袭的冷箭被挡飞,但旁人都吃了一惊的是,他的剑竟然也落在了地上。 这样大好的机会,檀羽酩绝不会错过,蓝宁只觉咽喉一紧,已被他手指扣住,随即胸前几处穴道也一一被制。蓝宁此时已经神志昏沉,檀羽酩以为是迷药的效力发作,伸手按在他丹田之上,内力骤吐,想要激他醒来。 他用了八分真力,蓝宁竟然忍耐不住,猛地仰头喘息了一声,冷汗一滴一滴滑落下来,但人却依然没有知觉。檀羽酩心中疑惑,习武之人只要被外力引导或驱迫,本身的内力自然会流转反弹,可刚才他那一激,此人的内息却如死了一般毫无动静,他寻思许久,心知只有一个可能,“怪不得,中了迷药还能支撑那么久。”他冷笑一声,眼中寻味愈深,“真有意思,竟然是一个药人。” 锋利的刀刃在手腕上利落一划,鲜血便汩汩流淌出来,落在一个雪白的玉碗里,片刻功夫便积了小半碗。 檀羽酩看着那医师将两枚银针探入碗中,过了半柱香时候,针便呈现隐隐的黑色。 他扬了扬眉,问道:“怎么?他的血有毒?” 那医师白发长须,年纪已经很大了,掂起银针看了看,答道:“血还是红色,毒性并不强,他应该是中过两种以上的毒,相斥中和,才能活到今天。”他看了看榻上的青年,那人手脚都有细细的精钢锁链缠住,人却尚在昏迷之中,呼吸非常细弱。 “但他丹田其实早就被毒性腐蚀,内力等于也是早就废了。” 檀羽酩早就想到此节,“所以化功散之类的,都对他没什么作用。那他是服了什么药物,居然可以助他伤了我那么多人。” 白发的医师叹了口气,“这种药并不罕见,强提心力,短时间内增强人的修为,但是药效过后人就会虚弱无比。我们西越的杀手有时也会备着,以防突然情况。” 檀羽酩嗯了一声,想到此人原本是皇宫里的影卫,能拿到这种药当然也不会奇怪。听那医师继续说道:“但他这种情况必然是长期服用,我猜他是因为中过剧毒之后,为了运转内力克制毒性不得不借助这种药物,弦紧必断,长年累月这样下来,他心脉已经非常衰弱。” 檀羽酩看着榻上的人,他昏迷的时候,胸口几乎毫无起伏,苍白得让人感觉脆弱,但一想起他杀人时候纵横的剑气冷冽的眼睛,一时竟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这个人其实活不长了?”他觉得有些可惜,“我本来以为既然是个药人,自然可以用药物控制他心智,为我所用,没想到原来不过是具空壳。” “这个……”那医师思忖一会儿,“此人其实并不能真的算是药人,他身体虽然被各种药物毁去七八成,但并不是从小当做药人炼制。再说他性格必然十分坚韧,公子即便真的要控制他,只怕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檀羽酩皱眉靠近榻前,看那个人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他又想起自己那柄古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触了一下那人冰冷的眼皮。 第三十七章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天色由青白转成暗红,最后终于压低成深深的暗紫色,风瑟瑟起来,或许是最近多雨的关系,越到深夜,云层越厚,不多时淹没了月光。 郊外风大,枯叶纷纷落下,地上原本积着的叶子又被卷起来,像一层又一层的谜团,翻旋不停。 几条玄色人影悄无声息奔至墙下,借着夜色的掩护掠进墙内。 地牢里还燃着火把,火苗不安分地舔舐着带了些潮气的木柴,噼啪作响,闷热的空气里混杂了汗味血腥味,檀羽酩蹙紧眉,坐着呡了一口茶即又吐掉,抬头看到手下正把粗盐往沈亦骅胸前的鞭伤上抹去。 他安然等待了片刻,却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呼痛声,唇角一扬道:“宣王殿下金枝玉叶,居然也如此硬气。” 沈亦骅只觉胸前的伤口被盐粒用力摩擦,痛得犹如火烧火燎,他竭力忍住已到嘴边的呻吟,面目扭曲汗如雨下,半晌才挤出一个冷冷的笑容道:“你我梁子不小,总要给你出出气。” 檀羽酩哈哈一笑,“这些只是小菜,殿下要是不满意,我还有其他花样,包管把殿下伺候得舒舒服服。”他挥手让几人退开,施施然站起来绕着沈亦骅转了一圈,意有所指地问道:“殿下可知道,现在城中是怎样的形势?” 他声音里透出些微的得意与嘲弄,说着向边上摊出手掌,手下忙将一根没有用过的干净皮鞭送上,他倒执过来用鞭柄轻轻戳弄沈亦骅流血的伤口,终于听到对方轻轻呻吟了一下,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殿下想不想知道贵国皇帝到底驾崩了没有?” 沈亦骅掩饰不住脸上的痛苦,一双眼睛却仍然清亮慑人,望着檀羽酩道:“父皇身边众多影卫,禁军又都已有所防备,不会轻易中了你们毒手。” 檀羽酩道:“殿下倒是很有把握。” 沈亦骅闭了眼睛积聚力气,没有回应。 檀羽酩饶有兴趣问道:“不过宣王殿下对于你自身的处境,又有什么看法呢?” “本来便涉嫌弑父夺位,要在大理寺等候问讯,现在却畏罪莫名失踪,更加坐实了罪名,现在外面到处贴了皇榜通缉你。” 沈亦骅冷冷道:“沈远屏与你达成了什么交易?杀了我助他做皇帝么?他也真是个傻子,就不怕坐实自己罪名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只怕你的目的在于让我朝大乱,然后西越便可以趁虚而入吧。” 檀羽酩轻挑了一下眉头,“宣王殿下再聪明,现在不也是案板上的鱼肉,当然你也可以再硬气一些,我有的是耐心,我的手段,也并不比你们天牢里的少。” 话中不难听出阴毒之意,沈亦骅叹了口气,“你真的只是想知道那份礼单在哪里么?” ?檀羽酩有些诧异,展颜反问道:“殿下肯松口了么?” 沈亦骅道:“我也是血肉之躯,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只不过我若说出来,又怎么能保证性命?” 檀羽酩摊开手,“我是做生意的人,那要看殿下的话有多少价值。” 沈亦骅扯着嘴角一笑,“檀羽公子潜伏在随京多年,自然对我朝知根知底。我不敢妄言自己的话有多少价值,但总归比我那不成器的三哥强些。你我何必斗出胜负死活,你要与我的三哥交换利益,须知他能做到的我亦能做到。” 檀羽酩打量他几眼,笑道:“殿下此言让我颇为心动,只是不太敢信。生意人需要知进退,我只要那份礼单便可。” 沈亦骅一边咳嗽一边笑了几下,无奈道:“在我告诉你之前,可否提个要求,”他迎上檀羽酩探究的目光, “我想要先见一个人。” 狭小逼仄的房间四面都没有窗户,人走进去,才发现连门都做成与墙壁一体的样子,关上后就像进入一个封闭的空间。房间里空空荡荡也无任何家具摆设,墙角一盏昏暗的火烛,勉强照亮方寸的地方,那里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坠进冰窖里,还是正在被火焰烘烤,心口是冰的,手脚却烫得厉害,头痛得像是有个锉子在一下一下凿磨,但是人却始终无力也无法自控。他以为自己是死了,若不是身在炼狱,怎么会有这样的折磨? 迷迷茫茫的时候,却还能听到有个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蓝宁……” 那声音如此熟悉,像是一团迷雾里透过的光,又像是平静的水面上一圈圈柔和的涟漪,那明白无误是沈亦骅的声音。 他在昏迷里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伤心骇怕,莫非五殿下也早已经死去,否则怎么可能会在阴间呼唤他。 他想睁开眼睛,眼皮沉重得像是被粘在了下眼帘上,稍一挣动,肺腑之间就疼得如同刀割。 沈亦骅唤了他一声,看他眼皮不停颤抖,嘴角又淌下血丝,记得自己也曾经见过他发病的样子,但这次却又似乎比上次更为凶险,那一瞬就想要蹲下替他擦去额头上冷汗,却意识到檀羽酩就在身后,终于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转头对檀羽酩沉声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檀羽酩看了蓝宁的状况似乎也是意外,看向侧墙顶上,那里露出个小小的圆孔,正吐着缕缕白烟。 他细微地皱了下眉头,随即无谓一笑, “一点迷药,加一点特别的熏香而已,宣王殿下,他与我有些过节,又听说与你也是旧仇,我只是闲来没事替你出出气罢了。露出一点玩味的表情, “想不到殿下居然对此人余情未了么?” 轻轻拍了两下手掌,那圆孔后面似乎有机关,自动便合上了。 沈亦骅手指暗暗嵌进掌心,“他的命,本来就是欠着我的,死活都不用檀羽公子来操心。” 檀羽酩淡淡道:“此人的确是一柄好剑,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他说着背过身去,“我还有点事要做,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殿下,为人为己,千万别让我失望。” 他果然便启动机括离开密室,看到费桓等人已恭候在外面,几个手下额头上都有些汗湿,不敢抬头。 檀羽酩低声呵斥道:“是哪个违背命令用酥魂?里面的人本来便只剩一口气,若不是我早来一步,他焉有命在?” 几个手下相互暗暗对视,不敢答话,费桓却跪下道:“公子,是属下私自做主。” “那人伤我众多弟兄,本来便该处死,他身份卑贱,无可利用之处,公子何必太过仁慈?” 话音未落,耳边已重重挨了一个耳光,檀羽酩冷声道:“我最忌有人抗命私自行事,我的事情是错是对,用不到别人来指正。费桓,我看在你跟我多年,饶了你这回,再有下次,你自己提头来谢罪吧。”他哼了一声便甩袖而去,余下一众人都匆忙跪地不敢说话。 檀羽酩心中怒意未歇,迎面却看到金烈疾步而来,他微微一愣,知道定是有紧要的事情。 金烈顾不上行礼,贴近他低声禀道:“公子,太后派人来了。” 檀羽酩心一沉,面色禁不住微变。 密室里的门被吱呀关严,终于剩下两个人,沈亦骅只能听到外面一点嗡嗡的人声,很快便悄静了,他上前将蓝宁扶在怀里,手一触到蓝宁背后,却觉得一片粘腻,竟是摸到了一手鲜血。蓝宁此时内力全无,身体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伤口愈合极慢,他在昏迷中轻轻哼了一声,此时酥魂的效力也开始退去,慢慢睁开眼睛,目光还是一片迷茫, 等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忍不住要挣扎着起来,“殿下,真的是你?”他闭了闭眼睛,喃喃道:“怎么会,这里不是地府么?” 他精力未复,声音都是气息吐出,沈亦骅要看他口型凝神去听,才知道他说的什么,握住他的手掌,摇头道:“蓝宁,你清醒些,我并没有死,我们都还活着。” 蓝宁睁大眼睛,他神智被迷药与酥魂所伤,仍然不太清明,那一瞬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当初与沈亦骅坠崖之后的山谷里,却又觉得不太对劲,此时正努力地强迫自己将思绪一缕一缕收拢回来。 他头痛欲裂,却想起来自己是被檀羽酩擒住,那么五殿下……他这时才看到沈亦骅外面只披了一件别人的粗布衣服,衣襟未曾合拢,可以看到胸前斑斑的血迹伤痕,分明是鞭伤。蓝宁心中剧痛,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反握住沈亦骅的手道:“殿下,你也是……怎么会落到他们手中?”他本来就受了重伤,略一动作嘴角便淌出血丝。 沈亦骅皱眉替他拭去,轻声道:“我这些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倒是你伤得很重,别说话,”忍不住恨恨道:“沈岚看你这样受苦,也不放在心上么?” 蓝宁原本全无力气靠在他身上,听到此处摇摇头,“燕王殿下,只是还小……他不明白……”他说半句就要歇息一会儿,沈亦骅忍耐不住也听不下去,低下头去吻住了他的嘴唇。 嘴唇是微凉的,触感并不能说好,长久地缺水失血,使得上面很多细微的裂口,但沈亦骅吻得非常小心轻柔,像是对待最宝贵的瓷器玉石,要让他恢复原本的光泽。 “蓝宁,”抱着这个人,沈亦骅心里又是柔和又是酸涩,“为什么不想想自己?” “像你这样什么都不说,谁会来心疼你?” 四壁都是冰冷光滑的青石,漠漠地反射着一点幽暗的光,只有情人轻细的话语结成回声的呢喃。 但是这样的温柔情况并未能够持续多久,当门突然被打开的时候,外面的喧杂热气蓦的冲进来,扯破了一室的平和宁静。 第三十八章 门外的人却是沈岚,他显然是刚刚与人过招,气息不稳,面色潮红,他立在密室门口看到蓝宁被抱在沈亦骅怀中,两人状态亲密难分彼此,立时连眼睛也红了。 “阿宁……”他哑着嗓子唤道,露出委屈伤心的神色。 蓝宁神智渐渐又有些迷糊,倚在沈亦骅身上昏昏沉沉,竟似没有听到。 沈亦骅微微侧身将他护住,冷然对沈岚道:“你想做什么?” 沈岚几步走近,鬓边些缕散发轻轻扬起,他今日换了短打的劲装,英姿飒然,而沈亦骅几日受刑下来憔悴脱形,此时两人一站一坐,形貌相较悬殊。他看到沈亦骅身上的鞭伤,眼中露出冷漠的嘲笑,“我倒想问问,你抱着我的人做什么。” 沈亦骅低头看了一眼蓝宁,“你的人?”他冷冷重复着,“他伤成这个样子,你也默许?” 藉由昏暗的烛火,沈岚这才看清蓝宁的情况,那天受伤被俘之后便被锁在这里,背上的外伤还有些流血,不用说显然内伤也是全然没有被医治过。他正是想到此节,才冒险过来探视,想要伺机放走蓝宁,却料不到情况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 他一时心中又是自责又是心痛,也不去对沈亦骅的责难反唇相讥,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利落地撬开蓝宁手脚上的锁链。 沈亦骅看到那把匕首通体乌黑之中隐隐泛着金芒,比寻常的规制要长一些,正是蓝宁随身的武器。 “你这样,不怕檀羽酩找你麻烦?” 沈岚哼一声,“他现在忙着应付西越皇室那边派来的人,暂时没有功夫管这边,大好的机会。”他说着忽然诡异一笑,向沈亦骅道:“五皇叔,我现在想通了一些,我要报仇是真,可是我也舍不得阿宁为难,不过你的死活我当然是不会管的,你可别怪我,我只是想要带阿宁走。” 沈亦骅却摇头道:“我不会再让他跟着你。”他声音低沉坚定,语气斩钉截铁。 沈岚先是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废话……”心头恶念突起,占着利器在手,便要将沈亦骅置于死地,沈亦骅见他杀念现出,并不意外,却只冷冷而视。 沈岚正待下手,殊不料背后风声掠动,肩井穴上一麻,被人趁机制住。 两个黑衣人现身跪下,向沈亦骅道:“属下来迟,请宣王殿下恕罪。”其中一人揭下面巾正是聿飞,他们得到沈亦骅通过卧底传出去的消息,以为沈亦骅还是被关在地牢,险些扑了个空,倒是幸亏沈岚不自觉引路,才发现了此处密室。 沈亦骅换上他们带来的西越服饰,将面目蒙住,抱起蓝宁,另一个黑衣人待要从他手中接过蓝宁,却被他侧身拒绝。聿飞指指边上沈岚,问道:“殿下,此人如何处置?” 沈亦骅见沈岚一双漆黑的眼珠子骨碌转个不停,露出愤恨之色,心中也知道这是个大麻烦,只是这个少年身份虽然尴尬,但毕竟与自己是深一层的血亲,何况他面目实在太像母亲,竟下不了手除去。 想了一想道:“替他把穴道解开。” 聿飞愣了一下还是照办了。沈岚闷哼一声站在原地不动,“你想怎样?要杀我么?”他毕竟还是少年,想到死字心中不会不害怕,只是沈亦骅是他心中仇敌兼情敌,总不愿为此示弱。 沈亦骅淡淡道:“我不会杀你,”说着将蓝宁额上一缕汗湿的散发理好,意态温柔。 不止因为蓝宁,或许也是看在我们共同的母亲的份上。 “你要去报信也好,或是自己逃命也好,我都不会介意。” “只是希望燕王想想自己的父亲至亲,想想真心对你好过的人,你这样叛国,他们会不会因为你背上骂名,究竟值不值得。” 沈岚身体摇晃一下退后两步,握紧双拳沉默无言。沈亦骅不再与他废话,另外一些前来救援的暗卫已经在外接应,或许如沈岚所言,檀羽酩今日因为西越皇室的使节前来,竟突然有些乱了方寸,得知沈亦骅出逃,追击的命令却迟迟不能下达,守卫兵力分散,正给了他们逃脱的机会。 庆幸间,一行人不敢停留,转瞬之间便到达了庄园的后门院落处。 院落不大,四面开门,聿飞等人事前已探好路径,知道左首有个铜身的麒麟处那扇门便是出口,两个黑衣人将沈亦骅掩在身后,伸手去推。 门甫一开,风穿径而过,众人衣袂飘飘飞起,但是门外寒气森森,雪光映亮冷夜,早就候着无数刀戟枪剑,他们几乎是撞到刃上。 前头两人见情况不对反应极快,千钧一发之际迅速退后,走在最先推门的那个却已躲闪不及,大喝一声索性往胸前的刃上扑去,门恰恰合上之时只听冷铁铛的作响,门板被刺出十数个孔洞,血汩汩透进来,那黑衣人显然当即被刺穿身体钉住了。 外面听到有人厉声道:“公子的命令,不必顾忌活口,今日这群人,只要谁敢反抗,就地处死。” 沈亦骅等人退到庭院中央,退路被堵,背后有追兵,四面险恶难测。 蓝宁在颠簸之中便已醒来,意识到目前处境。他积攒些力气,从沈亦骅怀中挣脱下来。 沈亦骅知他但有一分力气便不肯倚靠他人,也便放开了,情势紧迫,大不了死在一处便是。天上密云层层,分明是欲雨的姿态,蓝宁咳嗽几下,低声问旁边一个黑衣人:“你身上,有没有药?” 那黑衣人一呆,看他情况随即反应过来,伸手去怀中掏出个药瓶给他,沈亦骅刚转头,恰看到蓝宁将两枚朱色的药丸放进口中咽了下去,随即盘腿坐下开始自行调息。 沈亦骅懵然想起来那次在山谷里,蓝宁也是用这种药压制身上的病情,那时自己便有过怀疑,“蓝宁,”他心念极快,脸色阴沉下来,“你吃的到底是什么?” 那药力迅速发作,蓝宁胸口剧痛,似乎能听到自己心在胸腔里突突跳动的声音,唇角很快见血,但脸色反而开始添上红晕,这才低声解释:“只是普通伤药。”沈亦骅哼了一声不理他,转看向聿飞。 聿飞看了蓝宁一眼,蓝宁也正目光对着他,他心里一叹,跪下没有说话。 沈亦骅目光冷冷在他们之间逡巡,最后仍落在聿飞身上。 聿飞只得低头答道:“属下也不知药名,但是平日都会带上,若紧急关头服用可以增强功力借以疗伤。” 沈亦骅眉头紧锁,“事后可有什么害处?” 聿飞迟疑,仍如实答道:“宫中太医从未提起,大概……是不太好吧。” 沈亦骅心中透亮,牙齿咬得死紧,他当然清楚这种凝一时之精力的药物只怕对身体的害处远大于益处,想到怪不得蓝宁总需要服药才能恢复力气,怪不得聿飞说他内息不能自行流转,半晌才转头问蓝宁,“这药,你服了多久了?” 蓝宁这时看去已恢复如常,背后伤口也不再流血,他并未把药瓶还给那黑衣人,从边上拎过一把长剑,低眉不语。沈亦骅待要追问,却见中央一扇院门突然吱呀打开, 一人手握长枪,神色凌厉,脚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身,对着沈亦骅等人侧身一让,喝道:“这边!” 他身量适中,貌美年少,然而身上斑斑血迹,衣袖挽到手肘,像一只沾染了血腥的兽类,正是适才已分道扬镳的沈岚。 他见沈亦骅等人一滞,冷笑嘲讽道:“不信我么?” 事已至此,沈亦骅来不及多加思考,狠狠瞪了一眼蓝宁,众人往沈岚引的路而去。 沈岚侧身闪在旁边让他们过去,低头一直不敢看蓝宁,却觉得手被一人握住,蓝宁叹口气替他擦了擦脸上溅的血迹, “殿下,来吧。” 这门出去是一条通向后山的小径,守卫的人都已被沈岚杀了不少,他们一路走来竟没什么阻挡,只是到了后山这才发现,前面茂林丛丛,草木结霜,明处暗处显然都是机关陷阱。手中火把往前一探,隐约可以瞥见锐利的反光,树上泥里多处都藏了冷箭蒺藜 或许也正因为此处布置本来险恶,才会较少守卫,众人思及此处,背后都是有些凉意。 沈亦骅想要稍近前观察,聿飞身形微动,已拦在他前面。 他们被那林子挡住行迹一缓,背后追兵便近在咫尺,流矢飞蝗纷纷而至,断后的几个黑衣人用兵器抵挡格开,稍一躲闪不及,便被射成刺猬。 情势至此,只能险中求生了。聿飞与蓝宁对望一眼,他们少年时一齐受训,逢此危难之时多年形成的默契再次回来,并不用多说,聿飞率了数人已往后退去迎上追兵,蓝宁一拉沈岚,掠到沈亦骅身边,低声道:“两位殿下,跟紧我。”袖口忽然被沈岚扯住,他不解回头,却见那少年把乌金匕首倒递过来,喏喏道:“阿宁,小心些。” 蓝宁嗯了一声接过,那匕首在墨一般的夜色里仿若无物,他也是身着黑衣,身形跃起,转眼便消失在林间。 他服下那药丸之后精力大盛,体内真气虽一次不如一次充沛,但此刻身法施展开来也完全不见停滞之处。乌金匕首削铁如泥,将机簧荆棘一一破除。沈亦骅身旁尚有多名暗卫护着,几人顺着蓝宁的行迹,一路过去竟还算顺利。 沈亦骅未发一言,盯着蓝宁隐约的背影,心里始终惴惴不安,他担心那个人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激发潜能,重荷之下极限到底在哪里? 此时漆黑的天幕骤然被蓝色的闪电劈开,凭借这一瞬的光,沈亦骅终于看清了前方。蓝宁侧向这边,头发汗湿着贴在鬓上,他腰背是笔直的硬挺的,整个人散着莹莹的玉石的光。随之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砸下来。 火把熄灭,靠着天边时而闪现的光亮照亮丛林。几人都被淋得湿透,沈岚却咦的一声,他一路跑来也是紧张异常,此刻仍然喘息未定,只因方才闪电里他似乎看到树林的尽处,面上欢欣起来,向蓝宁接近几步。 “这后面翻山下去,顺着溪水一路下行便是官道,那里便脱出了檀羽酩此处据点的势力了。”话音未落,脚下破开一个大洞,惊叫一声“阿宁”,人却突然陷了下去。 蓝宁听到他声音,动作虽快但奈何距离太远却也慢了半步,惊呼之中只扯住沈岚一片袖角,只见沈岚瞬息间已没入土中失去踪影,那地面却完好如初。他片刻的惊诧之后便是心痛悔恨欲狂, 忽明忽灭的离光里,他两眼都是血丝,厉喝一声,照着沈岚刚才陷下的地方一拳击下,只听“彭”的大响,那地面像瓷器裂开数道细缝,他骨节上也是血肉模糊。沈亦骅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听他呼吸又快又急,已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情急之下一个耳光打过去,随即从背后将他箍在怀里,低声飞速说道“冷静下来,冷静下来,沈岚不一定会死,蓝宁,你要活着,才能救他。” 蓝宁被那记耳光打得头晕,又被冷雨浇在头上,脑中果然清醒很多。他深深吸气,心口寒意直泛吐出一口血,这一路破除机关本来就费神费心,刚才那一拳他几乎走火入魔,身体险些便要支撑不住。他掩口咳嗽,稍挣脱沈亦骅怀抱,掏出怀中瓷瓶,却冷不防被人一掌拍来,将那药瓶打落在地。 沈亦骅这下出手极快,那药瓶被打翻在地碎成无数片,天色太黑雨点又急,药丸早就化为泥水无影无踪,蓝宁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却听沈亦骅在耳边厉声道:“蓝宁,我宁愿与你一齐魂飞魄散在这里,也绝不许你再吃这种东西。” 蓝宁捂住心口,低声急道“殿下,我要护你周全。”他没有保护好岚殿下,没有实现当初在鲁妃在明越太子面前的诺言,如今身边只有沈亦骅一个人了。 沈亦骅见他此刻嘴角都是血迹,身体摇摇欲坠,却说护你周全,他心里也不知是怒是痛,手中用力,已扳过蓝宁的脸,眼中情绪浓烈犹如火烧,“你记住,你是宣王沈亦骅的心上人,你爱上的人,不是七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娇贵少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弱兵,我不需要你来挡在我身前,这一次,死也好,活也好,我来护着你!”他自己身上也还有鞭伤,仓促逃亡之间淋了雨更觉虚弱,声音沙哑中透出疲惫之意,其中的毅然决然却不容反驳,蓝宁心中大乱,两人双目对上,在这强敌环伺生死一线之际,却觉得除却彼此眼中的暖意深情,身外万物都似不存在,人生已然至此,往事艰辛前路生死都已不足道。 第三十九章 闪电再次劈过,树林人影都被映得惨白,雷声滚滚当中,似乎听到有人叫了声“小心”,沈亦骅边上一个黑衣暗卫突然扑过来,随即人软软滑倒在地。他背上扎了两支冷箭,正中要害。 蓝宁拉过沈亦骅的手,将他扯了过来,却听轰的一声,方才脚下那里又破出一个大坑,蓝宁眼色幽深力贯长剑,往那坑中奋力一刺,隐隐听到喑哑的惨呼声之后,一小股血喷出地面,在明暗的离光里更显诡谲。沈亦骅在一旁只觉血腥冲天,心中扑通乱跳,见蓝宁足下稍有些不稳,惊问:“你有没受伤?” 蓝宁望着那个大坑摇头,用手拭去唇边的血,又把长剑在袖口上抹几下。 他们一行现在只剩下四人,此时风雨已暂缓,耳边已经可以听到水声哗然,想来如沈岚所说,已接近树林边缘。 前方探路的一个黑衣人脚下一软,他反应甚快迅速退后,以为是像刚才一样的地陷机关,猛抬头却看到一张四方竹笼当头罩来,竹笼内扎满利刃,他避无可避眼看要被活活钉住,幸而边上同伴及时递过一柄长枪,险险将那竹笼挑开。 稍一耽搁,背后追兵又近了一步,他们不敢停留,冷箭暗器之间几步飞纵,果然便到了树林的尽头。天边已经有些光亮,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心里却蓦的一沉。 方才他们原来是顺着一道斜崖下行,斜崖底被一条瀑布拦住,大雨刚过,瀑布下面原本小小的溪流已被冲成一条大河,边上可以着力的路径石块都被掩盖,比平日里不知道宽阔了多少倍,借着点天光能看清红褐的泥浆翻滚汹涌,奔流而去。 沈亦骅只觉蓝宁的手慢慢握上来,微微地一紧,他尽力平静道,“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这里一条路。” 沈亦骅也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这么狼狈,先是被人陷害,然后被俘被鞭打折磨,再是一路仓皇逃亡,连聿飞等人都还生死未卜。 但他也从未这么安心过,蓝宁一直握着他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紧贴,片刻都不曾分离。 甫一入水,沈亦骅就打了个寒战,却觉手中传来温暖的内力,助他屏息调气。只是他们武功再高,在自然面前却如蝼蚁一般无力。 水流湍急,中间蕴含重重漩涡,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进去。两人勉强漂到中游,蓝宁手上一勾,十指用力已抠住一节巨大树根,沈亦骅在水里沉浮几下,鼻中嘴中都被泥沙堵塞,一时睁不开眼睛,蓝宁忙引他靠近树根,将他推起来一些。 两人依托此处看对岸尚有数丈距离,这树桩横在一头,不断被水流推挤冲撞,又承受了两人重量,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正思忖间,冷不防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正顺水而来,蓝宁闪避不及额头上被砸中,顿时血流不止。他眼前一黑便昏厥过去,人慢慢下沉,握着沈亦骅的手也不自觉松开。 沈亦骅大惊,手上用力将他扯到自己怀中,不顾他满头满脸都是混着血迹的泥水,扭头便吻住他的嘴唇,将自己胸腔里一点空气度过去。 “蓝宁……” 他呼唤了两声,蓝宁便很快醒来,只是全身冰凉嘴唇颤抖,竟说不出话。 沈亦骅心里发紧,知道他药效已过, 撑到这个时候已是不易。 蓝宁默默看了四周,余下的那两个黑衣暗卫也不知道被冲到哪里,他忍住丹田剧痛慢慢调息片刻,凝聚最后一点力气,用口型道:“殿下。” 沈亦骅看他眼神便明白他想说什么,低声道:“你要我一个人走?你以为我会舍得?” 蓝宁闭了闭眼睛,“这地方,撑不住太久,一个人存些力气,还是能坚持到岸上的。” “殿下,你与我终究不同。” 沈亦骅真恨他这若无其事冷淡的样子,凑近去亲一下他的唇,“你真是块石头么?” 看到蓝宁微微错愕的眼神,他叹道:“我其实还是有些恨你,你太固执太能忍耐,也相当的自以为是。这么多年,你只要肯松一点口,软一点心,我们之间的隔阂,就不会越来越深。” 蓝宁啊的一声,愣愣地看他,露出又是迷茫又是愧疚的神情,他痴痴看着沈亦骅,偏偏沈亦骅此时满头满脸都是黄泥污水,几乎认不出本来面目,说一句话,下巴上便掉落一块泥巴。蓝宁自然地伸手过去替他擦掉脸上污泥,怎奈他自己手上衣上也全都脏了,那些淤泥越擦越是糊满。 蓝宁自己最后也放弃,一只手掌抚在沈亦骅脸上,皱眉不语。天边已经发白,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污,目光却柔和动人,其中深情明白无误。 沈亦骅被他看得心中剧跳,待要再贴近去亲亲他,一个水浪打来,那树根带着两人被激起数尺,眼看就要旋进涡流。蓝宁借力一甩,却把沈亦骅往岸边的方向甩出了数米。 沈亦骅措手不及,待他浮上水面抹开满脸泥水望去,只见蓝宁一片黑色的衣袂浮在水面上转了几圈,很快消失无踪,他撕心裂肺厉喝一声,反而向着那漩涡游回来,人刚接近边缘,只觉得水流间一阵大力袭来,整个人像是被挣断线的纸鸢,毫无挣扎反抗余地,瞬间就被卷进水底。 他随波逐流之时,伸手乱摸乱抓,竟真的抓到一只冰冷的手,他心中又惊又喜将那人抓紧,勉强镇定屏住呼吸,此时又一股大力冲来,将他冲到水底一块大石上,胸前鞭伤被摩擦得尽数崩裂,他顾不得疼痛,心中却反而大喜,余下的一只手牢牢扣住岩石,慢慢地一点一点从漩涡深处游出来。 好不容易再次浮上水面,沈亦骅已精疲力竭,将蓝宁的头托起,轻轻拍打他脸颊。 蓝宁咳嗽一阵,哇的吐出些血丝与黄浊的泥水,仿佛浑然不知适才死里逃生的险恶,懵懵懂懂地看着沈亦骅。 沈亦骅又气又无奈,却见蓝宁散乱的目光忽然一凝,他自然而然转头,看到身后岸上人影攒动,数缕寒光正往背后袭来。 他面前就是蓝宁,避无可避,下一瞬背上只感觉到几处锐痛,耳边蓝宁嘶声道:“殿下……” 他咬紧牙关睁开眼睛,露出点安慰的笑容,叫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蓝宁。” 他声音非常温柔,他想说的是,蓝宁,我终于也为你做了一件事。 我对你的心,从我还是个少年开始,一直到如今,不敢说从未改变过,但无论欢喜悲伤,它始终是为你而跳动的。 我实在是这世上最笨的人,我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个影子,处境身份身不由己,我对你的感情越炽热,对于你来说,也许只是更添负累罢了。但我毕竟还是幸运的人,居然能让你这样冷冰冰的一颗石头,也能随我一道下陷动情到万劫不复之地。 可惜我,这么多年都不明白。 可惜我们彼此的心意,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 沈亦骅慢慢阖上眼帘,无知无觉地沉下去。 他在水里沉浮,四周一片黑暗没有光亮,他好像化作了一片落叶,会一直这样无忧无虑无目的地漂流下去。 梦里有人在吻他,轻柔的细密的吻不停落在他的唇上脸上,像春天的风拂过心头,暖意融融。 但是他有些疑惑,他记得这应该是秋天。 溪水冰凉,黄叶飘零,落花覆满窗台。 母亲会让侍女们采集番红的花蕊,一丝一缕,给他做在香甜的糕点里。 父皇会带他在囿园里狩猎,教他挽弓搭箭,最后将获得的那对最华丽的鹿角送他。 他去东宫,黑衣的蓝宁跟在明越太子的身后,总是眉头微微发皱,淡漠着看他, 但那些都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 沈亦骅神智渐渐清醒,鼻端闻到安神香清甜的味道,前胸后背的麻痒疼痛延绵不断攻击他的神经,他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睁开眼睛。 这是一处陌生的卧房,棉被绵软烛光柔和。床前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清秀女子,或许因为很多天没有放心休息,她眼下有淡淡的青痕,这女子正是他的王妃赵绮霜。 第四十章 她倚在床侧,端正秀气的面孔一点一点地垂下来,身上披的裘子早就滑落在地上。沈亦骅的手还被她握着,他轻轻挣动想要脱出来,赵绮霜全身一震,即刻睁开了眼睛。 “殿下你醒了?”她又惊又喜,反而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泪水扑簌落在他掌心里。 沈亦骅心事重重,想到梦里那人的气息,顾不得与她温存,便要坐起来,“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出来的几乎都是气音,喉中痰气咯咯作响,他刚起身,便忍不住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赵绮霜忙帮他拍着后背顺气,哽咽道:“你不要着急,这里是臣妾父亲一个友人的家里,殿下你伤得太重,需要好好将养。” 她想起沈亦骅被人救回来那一天,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几乎垂死。 “大夫说,幸亏有人一直用内力护着殿下的心脉,要不然,即使医术高超,也只怕……”她心头后怕,不敢再说下去。 沈亦骅原本静静地看着她,听她说到有人替自己护住心脉,胸中忍不住情绪激荡,他闭上眼睛就想到蓝宁又是温柔又是绝望的面孔,只觉得头痛欲裂,心中千万个疑问面对赵绮霜却一句话也问不出来,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只记得……”话到一半却说不下去,想了想道:“你们怎么救出我的?” 赵绮霜眼中盈满泪水,微微迟疑一下,“父亲说是蔚统领带你回来的,具体臣妾也不知晓。” 沈亦骅待要再问,房门吱呀被打开,赵钧在外面问道:“王爷醒来了么?”赵绮霜忙擦了脸上眼泪回过头去,“爹爹,是你?” 赵钧进来像沈亦骅行了礼,沈亦骅点点头,赵钧随即让女儿出去。赵绮霜心中不舍,想要再留一会儿,却听赵钧劝道:“王妃几日都未曾安睡,现在非常时刻,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怀里的孩子。” 赵绮霜面上一红,多看了沈亦骅几眼,这才掩门去了。 沈亦骅听到方才那句话,胸中如鼓捣,掩饰不住脸上惊诧之色,望向赵钧,“绮霜她……” 赵钧点了点头,“前些日子王妃身体一直不适,大夫看过了说是喜脉,推算日子,应该去杭州之前便有了。” 沈亦骅良久未曾回神,去杭州之前便有了,那到今天应该有四个多月了吧,他心中的确有些奇异的欢喜与惆怅,得知自己快要做父亲,却也的确是高兴的。只不过,只不过…… 他叹了口气,只觉得额上又有些轻微的发热,低声问道:“赵大人,绮霜说,是宫中蔚统领带我回来的?” 赵钧点头道:“王爷是被洪流冲到了一个渔村里,下官与蔚统领得到消息前去接应,总算赶得及时。” 沈亦骅斟酌片刻,“那其他的人?” “前去营救王爷的十六名暗卫,连同殿下身边的聿飞在内,至今未有消息。” 沈亦骅想到聿飞与沈岚也必定凶多吉少,心忍不住沉下去,他深吸口气,“还有一人,脱险的时候,他应该是在我身边。”顿了一顿,忍住心头剧痛,一字一句道:“即使已经死了,他的尸身也应该是与我一起。” 赵钧沉默了一下,“殿下其实想问的人,是不是蓝宁。” “他并没有死,早几日便已醒来,下官把他安置在距此不远的一处厢房里。” 蓝宁坐在榻沿,盯着旁边案上的一把茶壶,愣愣地看了好一会,觉得身体里有了些劲,便慢慢站起来,去执那把茶壶,想要倒一点水喝。这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力气花费殆尽,他执壶的手不停颤抖,手背上骨节惨白一片,壶盖晃动时叮咚响个不停。 他终于放弃似的将茶壶放下,却不肯坐回榻上,扶着案台歇息,想要再积攒一点力气,却觉得丹田里除了一层一层的痛楚,竟是半丝内力都提不起来。 这才隐约想起那替他看病的大夫曾经叹道,他这身体,只怕已经是彻底掏空了。 那天他与沈亦骅在洪流之中遇险,沈亦骅身中数箭当即陷入昏迷,他惊痛之中激发丹田最后的内力,护住沈亦骅的心脉,两人一起随着洪流飘浮,蓝宁渐渐也力气不支,但手上一直紧紧抱着沈亦骅不肯放手,待他神智复苏,却已是在岸边,两人被裹在一张大网里,而沈亦骅重伤垂危仍然昏迷不醒,边上围的,却是一群吃惊的渔民。 他们趁着大水,想要张网多捕一些鱼,却没料到网住的,是两个满身血污的人。 蓝宁与沈亦骅在那个小渔村里住了两日,当时沈亦骅胸口的鞭伤与背后的箭伤都开始化脓,高烧不止,村中又缺医少药,全靠蓝宁一点内力维持着心脉暖意,等到赵钧与蔚清江得了消息前来接应,蓝宁这才心头一松昏厥过去。 赵钧等人都知他身份,却没有趁机将他处死,如今也只是将他软禁在此,甚至还找了大夫替他看病,想来都是看在沈亦骅的面上。 他面对着墙壁如同入定般静立不动,没有去想自己的伤势,也没有去想自己以后的处境,只是他现在见不到沈亦骅,不知道他身体有没有起色,心里忧虑。 门外一阵嘈杂,守卫的人退开,有人慢慢走进房间,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蓝宁闻到一丝血腥气,像是从来人身上散出,他却没有回头,只是暗自戒备。 那人在他背后默立片刻,忽然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熟悉的体温便由那只手掌传来,他先是愕然,继而心头狂喜,“殿下?”却不防那只手轻轻一推,他此时全无反抗之力便被推倒倚在榻边。 沈亦骅轻袍缓带,重伤之下虽然憔悴,却仍然英俊无伦,他没有说话,俯身上去,吻住了蓝宁的唇。 这一吻缠绵许久却只是浅尝即止,两人都是重伤初愈脸色苍白,蓝宁看看他胸口的绷带,低声道:“殿下,你的伤……” 沈亦骅摇头,“不碍事了。你呢?” 蓝宁也摇摇头,想了一会儿,伸出双臂,小心地避过他的伤口,慢慢地将他圈在怀里,像圈住冬天里一团温暖的火焰,连带自己的心口也暖意融融起来。 他们之间那么多艰难阻碍都已捱过来,现在终于心意相通,相处之时还要扭捏在意什么呢? 沈亦骅这次伤得极重,但想到朝中诡谲的局势,实在放不下心来修养。皇帝现在还未清醒,沈远屏明里控制朝政,暗中派人到处搜寻他的下落,想要知他于死地。而西越那边…… 他想起那天檀羽酩竟然始终未再出现,心里不禁疑惑起来,问带来消息的关逢雪:“西越的使节前来,到底是什么目的?” 关逢雪躬了躬身,“探子消息,西越国内出了些事。” “西越皇帝樊哲沁终于不满柯沅太后参政,想要借上次战事失利,除去柯沅氏的嫡系,左天浚已经下了大牢。” “他派使者来,或许是想要暂时的和谈,也想要檀羽酩摆清立场,要他与柯沅氏划清界限。” 沈亦骅倚在床头,笑道:“那事情岂不有趣。” 关逢雪点点头。 “怪不得檀羽酩决意下杀手要将我置于死地,他本意却是宁愿我朝中大乱,才可以浑水摸鱼取得最大的利益。他其实是不愿和谈,否则樊哲沁有了我朝的支持,与柯沅太后的势力便不再是旗鼓相当,西越只怕要血洗一场。”沈亦骅想到自己这段时间被俘受伤都是源自檀羽酩的诡计,聿飞等人还消息全无,不知生死如何,他脸色慢慢阴下来,“一边是手足,一边是亲生母亲,血缘牵系,我倒要看看檀羽酩这次如何取舍。” “关先生,你替我做三件事。” 他想了想,“其一是尽快派人找到沈岚与聿飞的下落,若是……若是真的不幸,也要找到尸身带回来。其二是让蔚清江以宫中的名义派人散布消息,为父皇寻觅良医,他中的本来就是西越的异毒,这个消息最好暗地通到使者那里,便道若父皇病愈,和谈便有望。否则一切免谈。” “其三,”沈亦骅冷冷地握了一下手掌,他重伤之后,手上还绵软无力。“我的两位哥哥这次居然与外人勾结给我使绊子,你替我想一想,要不要送份礼物给他们。” 实际上得知沈亦骅未死,他的两位兄长便已惴惴不安。沈辟疆这几日下令王府严加戒备,任何人都不许擅自出入,这样约莫过了十来天,倒是没有发生什么事端。京中似乎也平静如常,只是宫中发出皇榜,说是为皇帝求医。 沈辟疆紧绷的神经刚刚放下一点,父皇中的毒,只怕除了西越的蛊医,谁也治不好。才觉得心定却有下人来报,大理寺卿陈舟求见。 陈舟带来的是一份礼单的名录,檀羽酩在随京多年,暗中交往知会了不知道多少官员,他们的名字其实都在这份名录上,上面赫然便有沈辟疆。沈亦骅当初从檀羽酩的西郊别院搜出来这份礼单,一直便让心腹保管着。檀羽酩知道事关重大,之所以要囚禁折磨沈亦骅,也是要从他口中掏出这份礼单的所在。 沈辟疆被带到大理寺的时候,看到三司的阵仗,全身便都已经软了,但他只得咬着牙关,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承认,通敌的罪名只是一条,但只怕这一条一条牵扯出来,勾结奸细伙同太子弑父陷害手足,足够他脑袋落地。 他故作糊涂,挣扎起来,嘶声对着堂上的陈舟人叫道:“这是那沈亦骅勾结西越奸细诬陷我,我与太子都是无辜的,若父皇醒来,定然不会饶了你们!” 陈舟眉头紧皱,与旁边的两位主审相互对望一眼,“四殿下还不肯说实话么?皇上经人救治,昨日便已醒来。我等正是奉了皇上的命令,要严查此事。” 沈辟疆听得心惊胆战,颤声道:“那太子……” 陈舟道:“皇上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软禁太子,东宫已虚。四殿下,你难道还要狡辩么?” 第四十一章 沈亦骅进宫的时候,沈琮正支起上半身,靠于榻上,看起来精神尚好。 他已得知这段时间事情原委,对秋祭当天发生的事却只有模模糊糊印象,一时记不起来,大理寺已将沈辟疆的审讯口供呈上,他眼皮跳动,望向沈亦骅。自从那日鲁妃的事情真相大白,他们父子之间便如隔了一层纱,扑捉不破。 沈亦骅跪地道:“那檀羽酩确实是西越的奸细,儿臣搜了多方证据,已略有眉目。请父皇安心养病,龙体安康为上。” 沈琮看了他一会儿,闭了眼睛道:“你觉得我会如何处置你的两个哥哥?” 沈亦骅面色沉静,“儿臣不敢揣测。相信父皇会妥善处置此事。” 沈琮叹息一声,问道:“骅儿,你想做皇帝么?” 他这一问非常突然,沈亦骅莫名抬头,露出惊讶之色。却听沈琮继续淡淡道:“你愿不愿意坐这个必须无情无心,一生孤独的位置?” 沈亦骅默然,膝下金砖的冰冷渗透腿骨,一直到心头,过了良久他摇头回答:“父皇,请恕儿臣做不到。” 沈琮蓦地睁大了双眼盯着他,中间流露失望愤怒,却终于没有说什么,他身体尚虚此时全身发冷,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沈亦骅想要上前搀扶,沈琮却闭了眼睛点头道:“朕明白了。”他身体还有些发抖,却始终保持着帝王的威严,摆摆手,让沈亦骅暂且退下。 阳光透过林叶的缝隙,落在小小的山洞里,说是山洞,其实就是山洪过后冲积而成的一处洼陷,上面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勉强遮雨,少年拖着一条伤腿在附近采了些野果,爬回来对着角落里躺着的那个黑影用力推搡两下,有气无力道:“起来了起来了,吃点东西再继续睡。” 他推了半天见那人毫无动静,心里有些发慌,探了额头却是又开始发烧了。他啊的一声,胡乱开始扯那人的衣裳,想要看看伤口。却见蜜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少年伸出一个手指轻轻触碰,发现已经伤口开始化脓,他不禁露出又嫌恶又担心的神情。 那人这时却轻轻一挣,沉声道:“你要做什么?”说着勉强挪动身体,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少年手上一空,撇撇嘴冷笑道:“我帮你看看伤口而已,何必搞得跟个贞洁烈妇似的。”他说着眼睛骨碌一转,口吻里都是不屑, “我又不是你家主子,对你这种姿色可是半点没有兴趣,沈亦骅的眼光,其实也不过如此。” 那少年正是沈岚,他那日掉下陷阱时摔伤了一条腿,被两个西越武士擒住,却又阴差阳错被聿飞所救,两人一路逃亡,最后寻到这处石崖下面栖身躲过了追兵,但是聿飞受伤太重,沈岚又断了腿,两人都是筋疲力尽,在这下面度了这些天竟是越发窘迫无法可想。 聿飞当初在燕城第一次见到这少年,见他柔弱孤苦,原本有几分同情,只不过后来历经诸事,已经知道这少年其实喜怒无常,后来却见他居然与敌国勾结陷害沈亦骅,把蓝宁也送入虎口,心里便十分鄙夷,救了他纯粹是责任使然。这几日两人之间早就剑拔弩张,现在听他言辞之中对沈亦骅又多有侮蔑,便忍不住反唇相讥: “宣王殿下既英俊又磊落,我们做下人的,自然都对他心里折服,总比那些色如春花却口蜜腹剑叛国投敌的罪人要强。” 沈岚听到他说什么色如春花便怒上心头,怒道:“你这是再说谁?”气冲冲便想要踢他一脚,站起来才想起自己伤了右腿,如何再去踢人?他恨恨地在地上呸了一口,“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说着发泄似的将采来的野果都堆到自己面前,也不管滋味如何,一个只啃一口,勉强填饱肚子之后便把残余的都扔了出去。 聿飞冷冷看他一个人折腾,自顾自闭目调息。沈岚躲到另一边角落自己发愣,良久平静下来,想起蓝宁不知道在哪里,有没有脱险,若是脱线了是不是跟那个沈亦骅在一起,有没有想过自己。 自己现在跟这个又无趣又讨厌的人在一起,真是度日如年。 “阿宁……”他忍不住把头埋进膝盖里,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 聿飞调息片刻,睁开眼看那少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姿势长久不变,背脊却微微抽动,他翻个白眼,心里叹口气,知道这少年必然是又在哭泣了。 每次都是如此,说话的时候刻薄尖酸眉飞色舞,被堵回去之后便开始伤心落泪,他想着便头痛起来,不知道蓝宁是怎么跟着这少年跟了那么多年,居然能够忍耐下来。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不耐烦,觉得今天这少年眼泪实在特别多,无奈问道:“你哭够没有?” 沈岚却没有回答,聿飞突然觉得不对,勉强站起来靠近他,试探着去扶他的肩头,“你……” 随着他的手势,沈岚身体晃了一晃,突然便闷头倒在地上,他脸色雪白, 口鼻隐隐都有血丝渗出来。聿飞吃了一惊,按他脉搏却发现他体内两股真气纠结冲击不断,其中一股较为柔和,聿飞一想便猜到是蓝宁从他小时候便用自身内力助他练功强健身体,但另外一股却十分阴寒,少年经脉微弱,显是已受了不轻的内伤。 不管聿飞面上如何对这少年不假辞色,心里究竟不愿意看他枉自丧命,想了想盘坐在地,将自己仅余的一点内力给他输进去,顺着原本那道柔和的真气,助他调息压制伤势。过了片刻沈岚便幽幽醒来,觉得自己倒在一个温暖安稳的怀里,他呢喃了一声,“阿宁。” 但他恍惚只是一会儿工夫,随即反应过来那绝对不会是蓝宁,羞怒之下一掌拍过去,厉喝道:“你放肆!” 聿飞本来受了重伤内息散乱,被他这一掌打正,也说不出话,捂着胸口怒目而视。沈岚瘸着腿连爬带跳起来,这时才想起前因,他适才是天煞功的反噬,才会昏迷,想来聿飞是帮自己疗伤,自己却错怪了他。他觉得有些心虚,咳嗽了一下,“你还好吧。”话音刚落,却见聿飞哇的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往后仰倒昏死过去。 “哎,你……” 一张破烂的竹席慢吞吞被人用粗绳拽着,在林间潮湿的泥洼里挪动,竹席上躺了一个黑衣人,满身鲜血昏迷不醒。 沈岚拖着一条伤腿吃力地在前面拽着绳子,他现在满脸污秽,早就看不出本来面目,太阳晒得他头顶火热,嘴里咒骂道:“该死的不是雨就是晒,嫌我不够倒霉么?”话刚出口脚下被树根一绊,偏偏碰到的又是那条伤腿,他啊的一声,摔在地上捂住脚踝不住抽气。好一会缓过来,放手想检查一下伤势,却看到被手捂过的地方沾了不少血迹,他吓一跳,摊开两手,手心全是被粗绳磨破的水泡血印。 聿飞醒来的时候,仰面看到的是刺眼的阳光,秋叶金黄,慢慢地漂浮在风里打旋,最后落下来,撒在那个少年的头发上衣服上,少年满脸风尘,皱着眉头,又狼狈又难看,摊着两只手心不住吹气。聿飞花了些时间,才认出来这满脸泥污的人是那个白梅花一般的沈岚,下一刻看清了四周,却明白沈岚逃亡之中竟然一直带着自己,他心里不觉有些暖暖的东西在流淌。 “你还好么?” 沈岚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才发现是聿飞醒来在问他,他抽了一下鼻子,“这个应该我问你才对。”慢慢低下头,小声道:“你昏迷了好久,我以为,你要死了。” 聿飞勉强笑了笑,仰面望着天空,伤口的疼痛与发烧带来的脱力的确让他变得无比虚弱,他眼前渐渐昏眩,“也许……” 也许自己真要死了。 不知道宣王殿下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脱离了危险,不知道蓝宁是否还好,不知道他们两个…… 他叹了口气,没有自己的拖累,沈岚也会平安的吧。 聿飞闭上眼睛想要真正地休息一会儿,但是有人却丝毫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眼前有模模糊糊一张放大的被眼泪污泥糊满的脸,有人苦苦地哀求他,用力摇他,“你不能死,你给我活过来!” 沈岚见他呼吸渐渐弱去,已是弥留之兆,心里想的是:阿宁也不要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一时间觉得自己也要魂飞魄散,只顾拼命摇晃着聿飞,口鼻又开始流血。他神智已不太清晰,忽然有个东西“扑”的从他包袱里掉了出来,那是个小小的锦盒。沈岚一呆,隐约记得那是蓝宁留给他的,叮嘱过他好好收着。 他手上发颤将那锦盒打开,里面是几枚发着诡异颜色的金针,还有一颗鸽蛋大小的药丸。 第四十二章 沈亦骅当初把回雪给蓝宁,并没有想到最后阴差阳错会救了聿飞的性命,这是西域天山的奇药,生死人肉白骨当然只是传说,但沈岚给聿飞服下之后看他脸色果然渐渐好转,原先那股死灰之气散去,显然已经从鬼门关拉回了一条命。 沈岚稍微地放了些心,瞅着还未醒来的聿飞发呆。他母亲早亡,幼时记得亲近的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蓝宁,其余的人都需要防备提防着,更不要提与他朝夕相处。他与聿飞一起落难也是情势所迫,不过寥寥数日,他心里竟生了一些依恋之心。 这种感情,或许与对蓝宁的是不同的。对于沈岚来说,蓝宁是一块浮木,危急的时候可以抓住依靠,而聿飞是可以与他相互依偎取暖的动物,他们相互舔舐伤口,但是也会被对方的牙齿利爪不经意地伤害。 恍恍惚惚间林中的阳光突然一暗,等沈岚觉察时,只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拂过,他下意识挥掌,但三两下便被那人格住,沈岚一惊,几乎脱口唤道:“阿宁!”却马上觉得不对,咽喉上森冷,低头看清了是一把雪亮的长剑。沈岚觉得背脊冒上来一股寒气,这人的武功路数招式手段,竟与蓝宁别无二致。 “你是谁?” 那黑衣人却没有回答,他目光冰冷地看看地上昏迷的聿飞,又看看沈岚,笃定道:“你便是燕王。” 沈亦骅从宫中回到王府里已是黄昏,有人来禀报已经找到了聿飞的下落,受伤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只是寻觅很久仍然不见沈岚,按聿飞所说,沈岚原本是与他一起脱险的,却忽然失踪,生未见人死不见尸。 这个消息,尽管沈亦骅并不愿意,但是也不得不告知蓝宁。蓝宁看到他便有些预感,听他说了事情前后,勉强镇定问道:“连聿飞也不知是谁带走他?” 沈亦骅用力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他当时昏迷,醒来时沈岚便已不见。”见蓝宁面上忧色,他心里不觉有点泛酸,低声劝道:“我会继续派人打探。他也算机灵,武功也还能自保。倒是你自己,这段日子心一直提着。”他说着手轻轻往蓝宁背上搭去,觉得手下的背脊微微一抽。 沈亦骅马上觉得不对,强行褪下蓝宁的外袍,果然看到绷带上又开始显出血迹。 背上这道伤是被檀羽酩用铁网的利刃所伤,伤口不算深,现在已过了将近一个月,按正常人的愈合能力早就应该开始结痂,但它却折磨了蓝宁许久也不见愈合,直到现在还是一碰便流血。 沈亦骅看着大夫写下药方,无非是些补气舒淤的药,他皱眉将方子递回去,不发一言。 那大夫战战兢兢地站在一边,看这位王爷一直沉默,也不敢说什么。 沈亦骅喝了一口茶,等了片刻,心绪才平缓一些,“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那大夫只得与他再说一遍,小心地措辞道:“身体受过的创伤太多,真气无法归于丹田,他身体早已经习惯于那些药性极烈的丹丸,普通的药物只怕已经不起作用了。只能,只能让他自身慢慢地恢复起来。” 沈亦骅手中用力,那茶杯咔嚓一声碎为数瓣,边上的大夫侍从都吓了一跳,慌张地上来要替他包扎止血。他却摇头制止了,站起来张开五指,看那上面的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疼痛。 沈岚被那黑衣人擒住,他穴道被制,双眼被黑布蒙住,自觉是在一架马车里,颠簸着驶向未知去处。 他们初时大概是走得小路,车轮碾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可以听到轱辘与碎石相碰发出的咯咯声响,他在车里时不时被颠起,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压碾碎。那黑衣人称他燕王,倒是对他还算恭敬,每日会按时歇息一段时间,送来饮食喂他吃下,但是任凭他辱骂哭闹挣扎,也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更不曾给他松开穴道解开眼上的黑布。 好在不多久,道路开始平坦,沈岚猜测,他们渐渐已经上了官道。他先是惊讶于那黑衣人的大胆,随之便有些窃喜期盼,算算日程这里应该还是京城附近,官道上驿站关卡众多,只要被拦下问询,那黑衣人难保不露破绽,到时候沈岚拼着暴露身份也应该可以脱身。 他只想对了一半。 那黑衣人果然是在关卡便被拦下,但每每都是片刻便被放行,根本没有人来检查这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物事或是什么人,沈岚的心渐渐凉下去,他终于想明白,自己是落到了什么人手里。 他终于被带下马车,几双冰冷柔腻的手替他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的污泥风尘,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头被按在冰冷的青砖上面时遍体沁凉,他蒙眼的布未曾取下,眼前依旧一片漆黑,心里涌上来惊骇,最终镇定下来,对着前方的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罪臣沈岚,叩见皇帝陛下。” 沈琮身体还没好全,这是他的寝宫,瑞脑与丹药的香味糅杂混合成奇怪的味道,在人的鼻息旁边袅袅环绕。那少年被蒙了双眼,低头跪在远处,只能看清一个淡淡的白色的轮廓。 沈琮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这个孩子是他心头的孽障,但出生以来自己从未亲眼看看过,居然长已经这么大了么。 他叹了口气,毕竟是已经十六年过去了。一低手,重重帷幕落下,仿佛隔断了往事。 “晓梦岚烟处,花深知菡萏,你就是阿岚?” 这两句诗沈岚幼时曾听父亲吟过,他只有些浅淡的印象,并不料皇帝也居然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从这诗句里来。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随即听皇帝冷喝道:“你可知罪?” 沈岚心里一凉,他擅自离开封地,源于私怨勾结檀羽酩,对沈亦骅用私刑,无论哪一条都是重罪,只是没想到皇帝没有公然让他下狱,却暗中让影卫把他捕来,他琢磨不透皇帝的用意,当下不管不顾横下一条心,冷冷道:“沈岚知罪,只不知道陛下要对我如何处置?”他言语中显然已确定面前的人是皇帝了。沈琮心想,这孩子道真是聪明,哼了一声,“凭你做的事情,还想活命么?” 沈岚双眼被蒙住,看不到表情,“那你怎么不叫大理寺他们审我,我还想给我父亲伸冤。” 沈琮冷笑道:“凭你也想指摘朕,目无尊长,果然是个孽种。” 沈岚气苦,恨恨道:“是你害了我父亲,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么?” 沈琮竟然点头道:“不错,七年前太多人求情,我找不到理由杀你,你本来也该死在乱军之中,只是因为我下错了一个棋子。”他说的错棋当然指的蓝宁,沈岚不知前因后果,却仍然不太明白,只是他本以为皇帝与自己怎么也是祖孙,却不料竟是半点骨肉亲情也不念,心里恨极。 他眼中微热,那蒙眼的黑布有些湿了,面上笑了笑,道:“沈岚既然已经必死,心里有点疑惑,陛下可不可以帮我解开。” 沈琮咳嗽了几声道:“你说。” 沈岚道:“你一定要杀我,却又为什么怕人知道,是因为我身上有什么秘密么?” 他说完这话,背上突然觉得透骨冰寒,尽管眼前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觉沈琮的目光直勾勾钉在自己身上,他再胆大,也禁不住全身一滞。 沈琮却没有回答沈岚的疑问,喝令那殿中的黑衣人道:“带他下去!”那黑衣人得令待要去扯沈岚,沈岚厉声道:“你肯定是因为心虚!你害了我父亲,你害了那么多人……” 沈琮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似乎是有些犹豫,沉默了一阵,呵呵地低声笑起来,声音有些恍惚,柔声道:“阿岚,你性格真像你母亲,又烈又倔,半点都不像你那个没用的父亲。” “阿岚,朕真的很想看看你的样子。” 但是他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终究是要死的,我不会让自己心软。”挥了挥手,示意影卫将沈岚拖下去。 沈岚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刚才与沈琮说话目的便是为了拖延时间解开穴道,虽然自知此次难以幸免却仍要拼力一挣。那影卫猝不及防被他一下推开,沈岚双手自由,扯下眼上布条,他双眼被蒙蔽太久还不能立时适应殿中灯火,半闭着眼睛,循着方才沈琮的声音方向跃去,他居然是想要劫持沈琮。 沈琮与他说了半天话本来疲累,又决计料不到沈岚胆子如此之大,外面风声袭来居然不曾反应,忽见重重帷幕被人一把掀开,一个少年眉目之间都是煞气,伸掌向他扑来。 沈岚这下虽出其不意,但他武功再高也不及殿内影卫,他尚不及接近沈琮,几条人影从梁上落下,下一刻便已将他制住。沈岚被扯住头发跪于沈琮床前,头颅被迫高高抬起,他全身不能动弹,只能用刀一样的目光盯着龙床上那个老者,冷冷地呸了一口。 然而沈琮在这一刻终于看清了这少年的模样。他的心犹如春天枝头的花瓣,微风轻动之间,一瓣一瓣地飘落下来。他一时不知道那是心碎还是欣喜。 “阿荷……”他喃喃地唤道,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张脸庞。 “阿荷,你又回来找我么?这么多年,你在我梦里从来都是死了凉了,现在却终于活过来了么?” 第四十三章 皇帝病危的消息是常翮暗地出宫递到宣王府中的,当时二更时分,天还未亮,凌厉的风吹得宣王府门前的两个灯笼来回乱晃。 沈亦骅初时只觉难以置信,他前日进宫时,父皇的精神显然已经开始好转,太医还说他身体虽虚,但底子还在,安心静养几日,不日便可上朝亲政,怎么会突然变病危了? 他一边整肃衣冠一边想要询问常翮究竟,那太监却只是在一旁催促叹息,他心中狐疑,突然想起上次沈琮问他的那番话,九五至尊的位置,沈亦骅并不是没有想过,父皇那个人素来疑虑甚多,他难道对自己也起了疑心?他匆匆入宫时,吩咐人联系了蔚清江与赵钧,万一有什么动静即刻便能反应。 但是待他见到沈琮,却陡然明白,父皇是真的弥留了。这次距离上次相见不过短短两日,沈琮整个人都已经瘪塌下去,两颊灰败,他扶着边上的小太监不住咳嗽,咳出来的全是混着浓痰的鲜血,那小太监勉强站住身体,捧个盛满血水的铜盆,从头到脚都在不住发抖。 几个太医垂首立在一旁,一个正在给沈琮施针,听外面禀报宣王进来了,一屋子的人赶紧都跪下。沈亦骅暗暗心惊,问那太医情况。那太医低声道:“皇上情绪忽然大起大落,急火攻心,旧病压抑不住,微臣无能了。” 沈琮其实一直都清醒,见到沈亦骅来了,便挥手让一干旁人都下去。 沈亦骅疾步上前扶他,却也被他摇头止住。他靠在床的一头,淡淡问道:“骅儿,还记不记得,朕上次问你的事?” 沈亦骅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道:“请恕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他心里突突乱跳,面上仍平静如常。 沈琮目光已经开始散乱,这时却一凝,向他深深看来,良久叹了一声道:“你现在对朕,倒是心防颇重,这样也好。如果是七年前那一个沈亦骅,我倒真是不放心。”他说了两句,就开始喘气,喉咙像是被痰堵住,不住咳嗽,好半天才缓和。 “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怪我?” 沈亦骅默默摇了摇头,沈琮呆滞地看他一会儿,“骅儿,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样子,像个软软的皱皱的小面团儿,怎么哄都要哭,鼻涕眼泪擦都擦不干净……”他回忆着,流露出些笑意。 沈亦骅讶然继而心酸,他这时才意识到,父皇是真的快不行了。 他不由低声道:“儿臣错了,不该记恨父皇,父皇饶过儿臣这一回罢。” 沈琮长叹一声,“饶不饶你又能怎样?”他指指对面案上,沈亦骅循着他目光看去,“圣旨玉玺,都在那里了。”伸出手抚在他额上,“七年前,我也是恼过你,才想要磨磨你的性子,把你派到边关去。其实我当时也是后悔了。” “骅儿,那个人,是不是还在你身边?” 沈亦骅心中立时戒备,点头不言。 他的一丝变化,沈琮都未曾放过,注视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真的是喜欢他么?或许只是你少年时求而不得的一段心事罢了,你要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都可以,怎么偏偏是他?他本来就是我身边的影子,现在武功已废得七七八八,身体模样也毁了,你还要留着他?” 沈亦骅咬咬牙,忽然抬头直直看着沈琮:“父皇,儿臣知道,您一直对我是真心爱惜的。” “但是,儿臣只是不明白,父皇如果爱惜我,父皇既知失去所爱的痛苦,为什么还要让我也承受一次又一次?” 沈琮忽然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一只手不甘心地指着沈亦骅,半晌终于颓然放下,“骅儿,如果你坐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有些尊严是必须要维护的,有些痛苦是不得不承受的。” “好吧……我送你这个人情。”他呼吸转重,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似要睡过去,沈亦骅抓住他的手掌急忙唤道:“父皇。” 沈琮却仍清醒,他半合着眼帘,鼻孔翕张艰难地呼吸,声音几乎听不见。 “骅儿,你母亲的遗书里,还说了些什么?” 沈亦骅垂首无言,片刻之后才答道:“父皇,母亲她,其实并没有留下遗书。”他话音刚落,便觉得沈琮猛地作劲,整个人向他倾来,沈亦骅大惊,忙扶住他道:“父皇,您不要生气,您的身体……” 却见沈琮仰头无奈一笑,“哈……原来你上次是在诓我。你只是猜测……” “骅儿……你这样很好,很好。” 他说了两个很好,眼睛还微睁着,整个人不住抽搐,沈亦骅忙唤外面的太医进来,那太医抖抖索索去探沈琮的心跳鼻息,又将金针刺进他胸口大穴,不过一盏茶时间,却见沈琮身体一僵,再无声息。 皇帝突然的驾崩并没有造成京中形势很大的变化,各路忠于宣王的人马随即表明了立场,按照沈琮的遗旨,沈亦骅登基,废太子沈远屏与沈辟疆被革去爵位流放边关,此时西越的战事已平,樊哲沁送来修好的盟书,这数年的争战敌对,暂时便告一个段落。不知不觉,北风开始肆虐,清晨起来院中一地霜白如雪,这一年也快到了尽头。 沈亦骅这时才忽然想起来,这些天忙于政务,筹备年末的祭典以及商讨来年的改元之事,他暇余的时间少之又少,与蓝宁已经是月余没有见面。 他等到下了朝,吩咐了几个亲卫跟着,出宫驱车前往旧日的王府。按太医的说法,蓝宁的身体需要静养,沈亦骅暂时便没有让他入宫。王府自从他离开后便只剩些服侍的老人,夜色清凉,池水澹澹,剩下还有些残败的荷藕,他站在池边想着那些身边的或已不在身边的人,思绪漫长。 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来父皇临终前说过,那个人只是少年时求而不得的一段心事罢了,现在这段心事便搁在王府里难以决断。 沈亦骅原以为他们之间经历了岁月相思,经历了生死一线,手已经握在一起便不会再分开。但是他一旦回到朝堂,却像回到鸟笼,栏杆阻碍重重。蓝宁的事,蔚清江等几个臣子显然都是不赞成的,或明或暗地提醒过他,要他早日处置。沈亦骅毕竟已经不再是多年前那个任性妄为的少年了,他现在是皇帝,却反而比以前更多了束缚。 手抚在内院的门上,一时却没什么力气,生怕一打开来那人又已经不在了,又不知道若是那人问起,为什么月余都未曾来过,他应该如何回答。 他呆了好一会,咿呀将院门轻轻推开,却看到蓝宁便坐在院中,背对着这边默默出神。 沈亦骅刚走近蓝宁便已经发觉,还来不及回头,肩背上便觉到了暖意,沈亦华将披风脱下,罩在蓝宁身上,没有说话。 蓝宁低声道:“殿下……”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妥,他忙改口,“陛下。”话中自然地惊喜让沈亦骅微微一笑,答道:“是我。”低头却看到他膝上摆着一封信笺,心中微一思量,不自觉便泛起酸味,“又是沈岚的信?” 蓝宁颔首道:“他半月前便到了江南。”说着将信笺收好,仍然有些出神,“他从不说具体去处,我只是担心他身上天煞掌的内伤……”当时沈琮看清沈岚的样子,见他面孔与鲁妃肖似,终究没忍心下手杀他,只除去他爵位封号,逐出京城。沈岚只给蓝宁留了封信道平安,但始终不提自己去处。他对蓝宁一是愧疚一是怀恋,还是决定远远离开。 沈亦骅吻了吻他的脸颊,“你自己呢?章太医说你这几日天冷了又开始咳了,却还在这院子里吹风。”说着在他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是想我了么?”他原本以为蓝宁会露出窘迫神情,没想到蓝宁听了这话抬头看来,点点头十分坦然道:“是的。” 他目光淡淡的,却是十分认真,沈亦骅看得心中一荡,低头去亲他眼睛。 “蓝宁,城外有一处地方,我自小就喜欢那里,你也想去看看么?” 沈亦骅说的地方,不过是一处河畔浅滩,但是时令近冬,虽未结冰,河床也有些低落下去,滩上荒草疯长,天边还有些霞光,沈亦骅捡起滩上几片薄薄石片,教蓝宁玩激水漂石。他这游戏还是孩童时代从几个亲卫身上学会,蓝宁看他玩得发丝散乱额上微汗,霞光之下整个人都闪烁发光。 沈亦骅捡了几块石片给他,蓝宁无法用内力,纯粹凭手上的巧劲,将石片掷出,石片在半空里划过一条陡直的线,入水漂出七八个水花才最终沉下去。 沈亦骅凑过去吻他一下,笑道:“不如我厉害呢。” 蓝宁唇角上弯没有说话,神色竟是有些促狭,他这个样子难得生动,沈亦骅觉得自己的欲望突然就涌上来。 蓝宁手慢慢探到他的亵裤里,两人贴得极近,彼此呼吸交错,温热的气息回旋上升,蓝宁眼眸深深看着他一会儿,最终低头伏下身去。 晚风在沈亦骅的背上吹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倒抽一口凉气,却觉得全身的热量都往中心潮涌而去。他扬起头颅,望着暗色天空的尽处,那里晚树丛丛,系住了一带河水。他能听到水流欢快树叶婆娑,那声音越来越大将他的鼓膜不停震动。他闭上眼睛,却能看到头顶星辰灿烂,流转闪烁,像漫天星雨划落。 他喘息着,“蓝宁……”用力地将那个人推到压平在荒草里,像一只丛林里的野兽,用最原始方法,来攻占自己的领地。 第四十四章 “蓝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风缓缓地来,将刚才的热度一点一点带走,沈亦骅摸到那人汗津津的鬓边,摸到一缕散发,轻轻地用手指卷起戏弄。他的头发扎扎的有些粗糙,一点都不柔顺。 蓝宁任他胡闹,没有回答。沈亦骅知道他又是在认真去想,笑了笑,低头亲了亲他额头,发觉他手脚都有些凉,心里不禁担心,“蓝宁?” 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呢? 那个任性又莽撞的少年皇子,在河边偷偷的一吻,蓝宁,你是叫蓝宁么,……其实,其实我觉得你真是好看呢。 他眼睛红红,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太子,哥哥,可以让蓝宁跟着我么? 他在酒楼上喝得有些过了,带着半分醉意半分羞恼,拉着他的手执意,蓝宁,我喜欢你。 他在佩剑上歪歪扭扭地刻下一个宁字,献宝似的递过来。 ……千钧一发的时候,他说:你记住,你是我的心上人。 相识经年相别经年,爱上这个人却仿佛是昨天的事。 也是一生之事。 蓝宁笑了笑,闭着眼睛不知不觉便睡过去,滩上风大,额上点点的汗,片刻便吹干了。 沈亦骅不放心地唤他:“蓝宁,蓝宁?” 他迷迷糊糊间心中一抽,忙睁开眼睛。沈亦骅这才舒口气,略有些忧虑地看他,低声道:“蓝宁,现在朝中局势未稳,我既然已经做了皇帝,便不能轻易放弃责任,”他想起赵绮霜,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不由得他不犹豫。“……待过些年,等我安排好了,我们便一起离开。” “余下的日子还有很长,我们可以去江南看桃花,或者去西域看冰川……” 蓝宁没有说什么,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慢慢地点了点头。他显然是累了,有些支持不住。沈亦骅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睡去,抱着他回到府中,他已经睡得深了。沈亦骅探他额头却是还好,并没有发烧的症状,呼吸虽然微弱却也平缓。沈亦骅在边上看他的睡颜,俯身悄悄地偷一个吻。 夜深时月色铺满窗台,案上烛火如豆,他想起自己与蓝宁的许诺,心绪像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柔和恬静。 翌日蓝宁醒来,看到被褥上压出的一块褶子,他愣了一会儿,不自觉地微笑,外面日头朗朗已经斜进来,他起身走出房门,难得的没有风,阳光温煦,枯荷上薄薄一层白霜,水间倒映着天光云影,却不防一团火红嗖的窜过来,正落在自己怀中。 那是他与沈亦骅在谷中救得的那只狐狸,许久不见,它似乎还记得蓝宁,缩在他怀中有些骇怕又有些熟稔的样子,眼睛乌溜溜地甚为可怜。 蓝宁其实对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并无喜好,当初救它只是一念之慈,现在抱着那狐狸颇为不自然,皱眉将它放在地上,任凭它在脚边打转,却听院子外面匆忙的脚步传来,有少女急切的声音说道:“便是这里,奴婢亲眼看火儿从那洞里钻进去了!” 蓝宁还未及回神,院门被人砰一声推开,进来几个女子,并不知道这偏僻的地方还有人住着,看到他都是一呆。 “你是……”一个丫鬟模样的少女似乎想到什么,奇道:“你难道便是……”她待要叫侍卫进来,却被当中的一个身着繁复宫装的女子拦住了。 那女子缓步走近,手扶在腰间,疑惑地打量着蓝宁。 蓝宁暗自叹了口气,知道今次再躲不过,向那女子俯身跪下,“蓝宁叩见皇后娘娘。” 那女子背着天光,好像只是个镶着金边的轮廓,高鬟上的步摇微微晃动,却听她轻声惊呼,问道:“你的名字,便是蓝宁? 赵绮霜怀胎已经六七个月,本来不宜出宫,只是最近她母亲身体欠安,她一时担心便回了趟赵府,路上又想到沈亦骅带回的那只狐狸似乎还留在王府里,她想到沈亦骅最近政务繁忙,便想把那狐狸带回去让他意外开心一回。却不料,碰上了这个人。 她一直知道,沈亦骅心里有着一个人,但她以为,那只是少年时代的荒唐故事,直到沈亦骅后来受伤昏迷,她近身服侍的时候,从沈亦骅的梦呓里听到蓝宁的名字,她才恍然原来那个人,一直都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她此时侧过身,让背后初晨的阳光直接照到那人身上,像是要照出他的本相,但是眼前的男人,他既不年轻,也不再英俊,况且,已经被伤病折磨得沧桑憔悴,只是他跪在那里,背脊依然是挺直的。他对上她目光的时候,微微有些惊讶,却仍然异常地坦然。 “你认得本宫?” 蓝宁点头,沈亦骅大婚之日他便远远见过这女子面容,适才看到赵绮霜高高隆起的肚腹,他心中一滞,意识到那是沈亦骅的孩子。 赵绮霜扶着腰,离他丈余距离,微微地抬起下巴, “是陛下将你安置在这里?”顿了一会儿,又狐疑地问,“他昨日便是因为你出的宫?” 她并没有等蓝宁回答,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问下去,又像是在问自己,“你这个样子,他为什么会喜欢你?你是怎么迷惑了他?” 蓝宁体内针刺一般的疼痛又翻腾上来,他喘息了片刻,平静道:“娘娘,我爱他。” 赵绮霜满脸不可思议,退后两步,“你这样一个……”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小念书知礼又自恃身份高贵,只觉得面前这个人与自己与沈亦骅都是泥云之别,居然敢开口说他爱沈亦骅,她心里又是鄙夷又是难过,一时又佩服他的勇气,心里百般滋味,竟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才指着蓝宁斥道:“你一个男人,做这样的事,竟然不觉得羞耻。” 蓝宁默然。 赵绮霜见他不语,以为他是心虚,她往前一步想要逼近,迫使他知难而退不再纠缠沈亦骅,那一边徘徊的红狐突然向她冲来,哧溜从她脚旁闪了过去。她本来大腹便便,行动极为滞缓,受了惊吓一步踏虚,脚下发滑,竟然往池塘中倒去。 她身边带的只有几个年少的丫鬟,见她失足落水竟然只能惊叫哭喊,一个机灵点的忙叫外面侍卫过来搭救。却觉得边上风声一过,蓝宁已经跳了下去。 池水并不深,赵绮霜陷在淤泥里不能动弹,脸色雪白,人已经半晕。蓝宁知她有孕在身,不敢随意拉扯,从后方扶住她的腰想要将她推上去。赵绮霜这时身子本来就沉,冬衣层层又浸了水,他一推之下竟然没有成功,却因为反力自己的脚踝已经陷了下去。初冬的水面虽没有结冰却也冷得刺骨,他知道赵绮霜身体特殊恐怕禁受不住,忍住丹田内芒刺一样的疼痛,将真气输过去。 幸好外面的侍卫已经赶来,七手八脚地下水将两人都救上来,又去寻太医救治皇后娘娘。那些丫鬟在边上纷纷指证是蓝宁害了娘娘下水。 蓝宁被一群侍卫用刀枪拦住,他半跪在地上并没有反抗,只是抚胸不停地咳嗽,血丝断断续续从口中滴落在地。 沈亦骅这时正在朝议,礼部尚书提到与西越结盟的事,樊哲沁将檀羽酩留在京中做为质子,此人本身在京城的罪行如何量定。他在京中多年羽翼极广,牵涉的官员又该如何处理。 沈亦骅想起自己在檀羽酩手里受到的折磨屈辱,冷冷道:“樊哲沁临时封了他个郡王,让他做质子,目的却是为护他,让朕不至于对他私刑。” “留给大理寺去办吧,只是他得罪的人不光是朕一个,私下若有人暗地下手,朕也护不住。” 他下了朝的时候便去后宫朝云殿看了赵绮霜,刚进去却见一群丫鬟嬷嬷都在忙乱,说是娘娘今日动了胎气,太医看过了幸好无大碍,刚刚歇下。 沈亦骅拾起帷帐,看到赵绮霜脸色苍白斜倚在床头,看到自己神色愈发慌张。 他皱了皱眉头,“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捏了捏她的手,也觉得一片冰凉。 赵绮霜犹自发愣,神思全在天外。 沈亦骅心中狐疑待要再问。她却突然醒过神来,一把抓住沈亦骅的袖口,迭声道:“陛下,陛下,是臣妾的错,您不要怪罪我父亲……” 沈亦骅疑道:“什么?” 赵绮霜这才有些恍然,声音低弱下去,“是那个人……” 沈亦骅似有所悟,心里咯噔一跳,他慢慢站起来,阴霾的目光里如同闪耀火光,他听到自己异常平静的声音问道:“他怎么了?” 宫中的气氛像头顶上层叠的密云,重重压抑着。 太医不敢正对脸色铁青的皇帝,跪在地上垂首道:“陛下,他丹田受伤太重,本来便不该再用内力,如今寒气入体……臣虽用金针刺穴之法将他心脉护住,但是此法太折磨人的身体心智……他怕是,怕是坚持不了七日。” 沈亦骅只是以为,只要小心呵护,破败的身体总可以慢慢将养回来,他们总有时间与自由去做些愿意做的事情,却没想到…… 他心里一团乱麻,喉中腥甜,张口呛出些血,把那太医吓得手足酸软。吐了血倒清醒一些,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不该这么灰心,他向来最是坚忍,只要熬过来,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不可能的事?” 他如此说,望着榻上毫无声息的人,心却渐渐凉了,恨道:“你这个人,果真是我命中的变数么?” 一遍一遍让我欢喜,又一遍一遍让我伤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蓝宁的手轻轻挣动一下,看到面前的人影,下意识唤道:“陛下……”他丹田已废,如今体内残余的真气不受控制胡乱冲撞,醒来便觉全身经脉剧痛,又渗出好多冷汗。 沈亦骅摸摸他汗湿的额头,“知不知道,你睡了整整三天。” 蓝宁眼前模糊不清,也依稀能看到沈亦骅眼底青色的痕迹,他吃力地想要抬手去摸沈亦骅的脸,手臂用力到一半便脱力垂了下来,随即手掌被沈亦骅紧紧握住, “皇后她……” “还好,你别想这些了。” 蓝宁点头,想要解释,觉得体内如冰火交替煎熬,真气冲撞到穴道之上却被生生堵住,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又急忙咬住牙关。 “太医用金针封了你全身的穴,怕你真气冲撞太过,伤了心脉。” 沈亦骅摸到他手上冷汗粘腻一层又一层,知他最能忍耐,不到难以忍受之时绝不会示弱,心中痛极,低声道:“我已派人去寻天下的名医,总有人会救得你。” “上次我与你说的地方,你是喜欢哪里多些?都想去也好罢,等你好起来,我便带你去看桃花与冰川。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说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相信,沉默了半晌,声音发颤,“蓝宁,蓝宁,你要好好活着。” 蓝宁嗯了一声,嘴唇上的血慢慢渗出来。 沈亦骅伸出食指,放在他唇边让他咬住,蓝宁稍稍偏头过去想要避开,却听沈亦骅道:“咬住罢,我心里的痛会稍轻些。” 蓝宁勉力道:“我会好好活着……”他话音未落,头向后仰,大概是痛得太过昏死过去。 但他的确答应了沈亦骅,要活着。 尽管生难死易,咽下去的药汁漆黑难闻,金针在身上扎出无数血孔,他有时觉得这具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像是行尸走肉,灵魂已经飘在半空,但总是被他努力地逮回来。 他与沈亦骅之间经历了太多磨难,好不容易才能消除芥蒂隔阂,只要多一天可以在一起,他怎么可以放弃? 第四十五章 漫漫长夜。 梦里他看到了母亲。 她依旧是记忆中年轻美丽的模样,秀丽的蛾眉微拧着,似忧似嗔,微笑起来上唇边有浅浅的弧纹。 “阿骅,知道么?怎样的伤才是最痛?” 她幽幽地问道,目光半是同情半是抚慰。 同心而离别,忧伤以终老。 半夜风从窗缝里透进来,案上的烛火一晃,沈亦骅便醒了,他全身一战,脚下已踢翻了暖炉,层层的灰抖散出来泼了一地。他急急回头去看帐中的人,闻觉呼吸安好,才敢呼出一口气。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忙进来问道:“陛下?”却被沈亦骅遣退下去,他方才枕着一叠文书迷糊入睡,额上还有衣褶的印子。看到蓝宁一只手落在外面。便放轻脚步过去,拾起放进被褥里。 手一触到那人肌肤,却陡然心凉。衣襟之中全是密密麻麻冷汗,早已经湿透。 他呆了一会儿,慢慢地俯身落一个吻,唤道:“蓝宁,蓝宁。” 蓝宁果然便睁开眼睛,只是目光全然无焦距。 沈亦骅吩咐侍从下去准备汤浴,将暖炉添柴烧旺了,把蓝宁抱进水里。 这具身体他早已不再陌生,每一处伤痕他都曾细细吻过,现在却又多出了密集的针孔,他胸中闷痛,只是朦胧想着:“这是第几天了?” 更鼓声声,漏中的细砂簌簌流去。 清晨的天空澄明若洗,蓝宁精神似乎好了些,沈亦骅陪他在花园里,晴光润泽之下,蓝宁眼中也有了些神采。 “蓝宁,我似乎从未告诉过你,我的字,叫做明琰。” 蓝宁随他低声重复道:“明琰……” 沈亦骅在他唇边亲一亲,笑道:“嗯。怎么?” 蓝宁道:“我没有字。” 沈亦骅道:“那你要记住我的。把这两个字写一遍罢。” 蓝宁从他手中执过笔,却不敢轻易落下,沉默片刻,又唤道:“明琰。” 听沈亦骅嗯了一声,他脸颊微红,“我写得不好。”话音刚落手已经被沈亦骅握住,教他一笔一划在宣纸上落下去。琰字收尾时微微一颤,扫出一段飞白。 蓝宁慢慢地用手抚过那一笔,神思有些飘飞,一条细细的血线从唇边逸出来。 沈亦骅斜身过去吻他,将血迹舔去,自觉抚在他背上的手已经被冷汗沾湿。 “蓝宁,这样陪着我,是不是很累?”他话中已有颤音,却见蓝宁极缓极静地摇了摇头,眉宇间一瞬的冷定如同初见当时。 沈亦骅喉中腥甜,微笑道:“但是今日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歇会儿,我晚些再来陪你。” 他扶蓝宁靠在榻上,掖好被角,这才转身走开。等转到花园假山后,心中的痛苦无以支撑,全身脱力一般软坐在地,双手掩面,泪水扑簌落下来。 太医每日给蓝宁施针,每见到年轻的皇帝,都发觉他又瘦一成,短短几日已是憔悴得不成人形。蔚清江等人都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后宫关于娈宠惑主的谣言已经尘嚣纷起,但年轻的皇帝尽管愈发沉默消瘦,关于政事却并未懈怠,朝臣仍找不到错处发难。 直到某天礼部亲近赵钧一派的一位官员,当皇帝退朝将要匆匆离去的时候,他偏上前一步,拦道:“陛下请留步,陛下不可因私误国,那妖孽险些害了皇后子嗣,又令陛下憔悴如斯,当论罪严处。” 沈亦骅骤然止步,面现不可思议之色向他看来,“你说谁是妖孽?” 跨近一步又问,“你说谁误国?” 他转头看了看一旁沉默的赵钧,目光冷冷往众臣身上逡巡一圈,“登基以来,朝中事物,朕几时敷衍过你们,或者是说,你现在说的,也是朝事么?” “朕最近没有空闲,你是来提醒朕,有些事居然还未向你们讨教追究。” “他那日救了皇后,却被你们扣押拘下,若不是朕及时得知,他早就死在牢里。朕没有给他名分,不因他而怪罪皇后,不因他而怪罪你们,你们便可以这样,把他视作砧板上的鱼肉么?” 这些日子绝望压抑已让他不堪重负,那臣子的一句话,就像打开了宣泄的闸口,他眼底像蒙了冷灰,却又隐约地翻腾上来火光,几乎是狞笑道“承蒙你们所愿……” 承蒙你们所愿。 他摔袖匆匆离去,胸中的野兽已经在隐隐咆哮,只觉自己如果再停留片刻,也许便要大开杀戒。 他的父皇曾问过他,在这个位置上,能否做到无情无心。 他回答不能。 如今他开始明白,这就是痛苦的源头。 一边是这国家的责任,一边是他的心,他自问对得起这片山河这些人,但他的心却已经慢慢枯去,像落叶碾碎在车辙里。 蓝宁气息微弱,闭目而卧,看似睡得深了。沈亦骅却知道,他体内疼痛肆虐,连食水都是勉强,何以入眠。 两人掌心叠在一起,沈亦骅觉到他手上的粗茧纹路,轻轻地摩挲。 蓝宁身体微微痉挛一下,掌心立时又都是冷汗。 他闭着眼睛道:“明琰。” 沈亦骅低声应了,蓝宁停了片刻道:“我是想亲你一下。” 沈亦骅深吸一口气,俯身下去将脸颊碰在他唇上,随即还有自己的嘴唇,额头,鼻尖,再是眼睛。 “明琰,生死有天,你不要难过。”他舌尖尝到咸涩的味道,手掌慢慢地握紧,唇边鲜血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寝殿的门突然被人猛力撞开,沈亦骅抱着蓝宁,眼睛里全是血丝,形如骷髅状若疯狂,衣袂被殿外冷风吹得翻飞不停。 聿飞跪在门外,疾声道:“陛下!有人要见陛下,说他有办法可以救蓝宁。” 檀羽酩尽管衣衫褴褛,满身污秽血痕,看去状态比枯瘦憔悴的沈亦骅却还要好上一些。他将手中的一粒玉色丹药放在蓝宁口中,暗运真力将药气慢慢发散。 头顶的白烟冉冉,直到一炷香后,才吐出一口气道:“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只不过,内伤太过沉重,五脏六腑都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他说完这话,精疲力竭地靠到一边,端起案上的一盏凉茶,慢慢饮下,皱眉道:“我怨陛下对我太过苛酷,牢中根本无酒水茶叶可想,却想不到深宫大内,陛下的茶,也不过如此。”说话间一阵叮当冷铁撞击的声音,原来他的脚上手上都挂着沉重的镣铐。 沈亦骅根本无心理他,探看蓝宁情况,见他心跳平缓,但呼吸依然渺不可察。 他长出一口气,仍旧忧虑问道:“他这样,会睡多久?” 檀羽酩却在沉思,半晌才道:“我给他的服的,是蚕津丹,可护他心脉,但于他内伤却是没有作用。他现在不过一个活死人而已。” “他丹田既废,没有外力辅助根本不可能自行调息,我听说有个地方,对他的内伤大有裨益。只是……”他说到一半,悠悠住了口。 沈亦骅心中明白,回过头来问檀羽酩道:“你救了他,是要跟朕谈什么交易吧。” 檀羽酩漠然一笑,扬起两支手臂,将血迹斑斑伤口向他展示,“我是血肉之躯,既怕死,也怕刑求。陛下,我只是想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他说着自顾自地喝尽了那盏凉茶, 沈亦骅听到后面一句,心中微动,看了檀羽酩一眼, “你手上人命无数,想不到,你也是怕死的。”随之点了点头道:“可以,你我的恩怨,先揭过一笔,只是你今后还是安安分分,别让朕再抓到什么把柄。” 檀羽酩冷笑一声,“陛下是刀俎,我现在是鱼肉罢了。你们中原人说气节骨气,但人死了便一文不值,以我身份,何必自讨苦吃?”他得了沈亦骅应允,这才继续说道:“昆仑山上有药泉,那是极好的疗伤场所。温流寒流七年方才交替一次,也就是说,他在那冷热药泉之中,七年才得一次生息。” 沈亦骅沉吟片刻,“七年?” 人之一生,其实并没有几个七年。况且他与蓝宁之间,其实早就荒废了不知多少时间,两相离落,每日都是漫遥无尽,相思入骨。 檀羽酩目光凉凉,点头道:“不错。若一次生息不够,便再等七年。”声音有些低沉下去,望着床上的人。 “陛下舍不得?重新磨砺一把剑,自然需要时间。” 沈亦骅哼了一声,望着蓝宁的目光极之柔和,“他不是剑,他是我爱的人。” 他说到此处,心里已经渐渐安定下来。 是的,蓝宁,你是我爱的人。无论七年,或是十四年,终究都会像指间的流水一样过去,生离之痛虽然摧心断肠,但只要你还活着,我心里便总有希望。 这年冬季到来的时候,随京弥漫的是平和宁定的气氛。 新帝登基之后并无新的战事,与西越达成了盟结,正是休养生息的开端。 北风席卷,枯黄的草皮像被翻起的动物毛皮,被风卷得凌乱枯黄,又被车轮粼粼压进泥里 一地烟尘弥漫。 昆仑山距京都千里之遥,沈亦骅政务缠身竟然无法成行,只得派聿飞等人护送蓝宁先行一步,等他处理了政务再去。 蓝宁情况好转,但并未醒来,或许正如檀羽酩所说,没有药泉的的辅助,他的内伤终究无法好转,只是个活死人。沈亦骅默默看他沉睡的脸庞,终于放下车帘,止步不送。遥望那马蹄印与车辙一路往西而去,成了天边一个模糊的黑点。 此间一别,以期来日。 不知不觉,细碎的凉意落在了额头,他若有所觉伸出手掌,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片刻便化为了水滴。 等他抬头时,今年冬天的初雪,便这样纷纷扬扬地,漫天簌簌洒落下来。 尾声  七年之后 中原之境与周边各国素来诸多纷争,自年轻的新皇登基后,改年号为建平,与西越达成了和谈,国内一面休养生息扩充国库,另一面开始从大宛等国引入良驹,在边关训练骑兵,以御外敌。 至建平七年,一直是难得的太平年份,国泰民安边境亦无风波,但是皇帝正值壮年,却突然离去不知所踪,留下一封旨意,传位于年幼的皇太子沈泽,命国相赵钧与武将蔚清江辅政。 昆仑山高万尺,终年积雪,延延不知几百里,眼下已是三月,若在京都,正是花开柳明的风光最胜时节,这山中却依旧是寒风凛冽钻人脊骨。 天刚傍晚,山脚一家猎户的柴门被人叩响,开门一看,外面是一个俊朗高大眉眼精致的男子,三十多岁年纪,锦袍裘衣,在这冰天雪地里如同玉树琼枝令人神为之夺。 那男子显然已是熟客,并不生分,笑道:“杨伯,我又来叨扰了。”他面有风尘,说话是京城口音,一身贵介之气,也显然不是出自普通人家,却孤身来这山中。 杨伯忙将他迎进来,又在门外看看,却不见一个随从,“易公子,你今年便只有一个人来么?” 那男子点头道:“是啊。”解下裘袍将雪抖落,门后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跑出来,砰的撞他怀中,“易哥哥……” 男子抱住她笑道:“一年不见,小莞又长高了一截了,似乎比我家里那个还显高些。”从随身的包裹中找到糖果,递给那女孩,看她笑吟吟吮着。 杨伯在边上帮他生火取暖,“可不是,小娃儿长得可快,公子救了我们那次,转眼都已经过了五年了。”他脸上显出追忆之色,小莞是他在山下捡来孤女,当成亲生孙女一般。五年前他在山中狩猎遇上雪狼,若不是遇上那易公子一行救命,只怕早就被啃噬得尸骨无存了。 这易公子风姿相貌看去显然非平常人,据说是京城人士,他的妻子在这昆仑山上的药泉里疗伤,是以年年来此探望,如今已是第七年。 小莞吮着糖果,口中含糊不清道:“易哥哥,嫂嫂还没好么?我盼她来做客呢。” 那男子轻抚了一下她的脑袋,有些怅然道:“我已有一年没见到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去年见他时,他已经可以睁眼看我,只是还没什么力气说话,比起我都不知他能否听到我在他身边,真是好了许多了。” “即使还未好,也不要紧,眼下我已处理好家里的事,以后都可以在这里陪着他了。” 那男子说到此处,眼中却露出又难过又欢喜的神色,胸中思绪翻腾。小莞听得似懂非懂,杨伯在边上暗里叹了口气。 虽不知道这男子是什么身份。但看他往日的阵仗排场,身边都是高手,况且那药泉早就被官府派人围住,他却能来去自如,怎么可能是普通人?他简单说一句处理好了家事,必然也是放弃良多才来到此处。昆仑距离京城千里之遥,来去便要花去两月,这男子每次匆匆,在山上不过待一两天而已,而那人身在药泉中,连回应都未有,年年如此只为一面,他对那人,用情必然是极至深处。 天刚拂晓时那男子便已告辞上山,他年年都来,对山中道路已是熟稔,即使在梦中,也已来去走了无数回。 他只记得,自己曾与那人许诺,待天下安定了,两人便远走高飞,去看冰山桃花,誓言犹在耳边,他们却又一别经年。 脚下积雪咯吱作响,他越是前行,越是心跳如鼓,觉得自己如同变回到少年,心事重重,在朦胧诡秘的夜色里,去寻找那个沉默的影子。 蓝宁,险死还生,漫漫七年,你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如今来陪你,却觉得情怯。 在这冰天雪地里七年,你的人活过来,心会不会被冻住,再也唤不醒。 别人都道,我对你太痴情。 我以前也常恨你冷漠,但或许真正冷漠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你的心里只有我,而我的心里,却总是放不下我的抱负责任。 所以我总是将俗事琐事,都放在你的先头。 但我知道,你不会有怨怼。 你从来不会对我有怨怼。 树上的积雪被风吹散纷纷迷漫,他被冰冷的雪花迷住眼睛,一时难以前行,捂住脸慢慢停下,温热的水融化了脸上的雪花,一点一滴地从指缝之间渗出来。 有人脚步也停下来,离他数丈之外,默默看他。 沈亦骅霍然抬头,那人黑衣黑发,像冰天雪地里散下的一掬泼墨,逼得那些背景都渐次远去褪去,最终只剩下这一个人。 沈亦骅呆立不动,他走近了两步,动了动口唇,或许因为长年没有开口,发音十分奇怪,但是沈亦骅听得一清二楚,他说的那两个字是“明琰。” 说完了,便依然沉默地看着沈亦骅,缓缓地向他伸过手来,就像已经在原地站了千年万年,一直在等他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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