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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1943:富贵花+外传——by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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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幢明珠别墅位于市郊,很是偏僻——端得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当然是乐者见水,智者见山,在江文殊眼里却觉得此地非常安静怡人,别墅的样式也非常摩登,门口还有曲折细长的柏油汽车夹道,道路两旁又长满了野草,暮冬时分,这些野草几乎是垂头丧气地生长着。

江文殊坐着的车子在前头引路,杜仁希坐在后面一辆车子里,却是坐立不安——甚至坐如针毡了!

这是为何?原来杜仁希探身上车,坐稳了——打眼一看,发现这次汪老板请的一帮朋友非同寻常。像他身边坐着的就是一位身穿细呢将校军服的壮汉,大冬天里,此人上衣没系扣子,露出一副壮硕的胸膛,同色披风下隐隐显出腰间配枪的形状,杜仁希悄悄打量着他,见他眉目之间充满煞气,眼神冷酷——根本就是一尊凶神。

凶神用一种看蝼蚁一样的目光瞟眼杜仁希,杜仁希一个激灵,转过头去,呆呆望着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他开始忧心忡忡。

——也许我们不该来,杜仁希难过极了。

真是难过极了——车子怎么开得这么慢!

实际上这两辆汽车是风驰电掣般地驶往市郊,待到汽车停到明珠别墅旁边的空场上时,时间正是下午两点钟——这个时候,江怡声正在公馆里挑着礼物,码着金条,准备拜访马文才马大佬。

这个时候,江文殊正探身下车,一伸懒腰,洋洋打个哈欠,便见杜仁希窜过来——真的是用“窜”的,杜仁希板着一张脸,严肃到甚至是严厉了:“文殊——我们掉头回去!”

文殊“哈”了一声,东张西望,又老三老四地拍拍仁希的肩膀,道:“你看这荒郊野岭的——我们怎么回去?走回去——嘁!还是赌完这一场,劳驾汪兄送咱们回去——想必也是举手之劳哈!”

杜仁希惴惴不安,凑过去咬文殊的耳朵:“我看这帮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跟我同车的人身上都有种血腥味——我不用闻,光是看也看得出来!”

江文殊闻言,目光落到人群当中一位穿军服的,这时爽朗一笑:“老兄,你多虑啰!这是汪老板刚才在车上跟我介绍过的——张大山——张师长,张师长是什么人呀——身上哪能没有血腥味!再说在座的又有哪位是个善茬——是个善茬就别来赌!大家朋友一场,肯定会守规矩滴——再说汪老兄又是东道主,有他在,肯定不会出什么夭蛾子——要出早出了,老子还会信人家?早提脚走人啦——放心,我的仁希贤兄,为弟就玩两把——过个瘾头就是了!”

杜仁希还是用一种忧伤的目光凝望着文殊——真是忧伤呢,怎么就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喜欢上人家呢——人家没心没肺,正乐得欢呢!

江杜二人说话间的工夫,便有几名听差迎了上来,把各有来头的一帮人引入别墅之内。

一帮人各有来头,各讲各话,是且说且走地进了楼上的客厅之中。

原来这客厅虽大,却布置得很精致——隔壁还有间休息用的小客室。客厅的天花板正中处低低地垂下一盏晶光璀璨的水晶灯,正明亮地照耀了下方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铺了厚实平整的绿绒桌毯,两副崭新的扑克牌,已经摆在了那里。

围着桌子,是一圈舒适的小沙发椅子,椅子旁边又放置了小茶几,上面放了纸烟听、茶杯和各色点心。除此之外,门口又侍立着两名富有精神的听差,笔直站着,两手垂在身侧,随时听候客人差遣。

——可以说这个赌局,实在是布置得五脏俱全、掏心掏肺了。

这个地方,江文殊因是第一次来,颇为踌躇,处处都瞧着别人,见人家纷纷入座了,他才随着坐下——杜仁希就拉把椅子坐在他身后,预备观战。

这时汪老板俯身往桌下一掏,便捧出个红雕漆的大盒子出来,轻轻一摇,只听里面悉索有声——江文殊知道这里面装得是筹码,他上次赌了这么一场,形式规则什么的——心中有数。

汪老板同在座的都是老交情,不必多说,直接就把筹码分给众人,那张大山师长点了个大概,自言自语道:“每人十多万,倒是不多。”

江文殊这时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拈起一片绿色的圆形筹码看了看,心想幸好是空头支票——由着他填,大概不至于连十万都玩不起——老九肯定会允他的!

汪奇峰这时笑模笑样地问了江老弟一声:“江老弟——在座的就数老弟你最小,老哥这里唐突问一声,没有问题吧——这个数?”

江文殊嘴硬:“当然没问题。”

他听到杜仁希在他脑勺后叹一声息。

这牌桌上的时光,因为满是刺激,倒也过得老快。待到天黑的时候,张大山——张师长率先站了起来,只见他一张脸无甚表情,基本是瘫着的,眼睛里却充着血:“今天这场就到此为止吧——本人时间宝贵,晚上得坐夜车回歌乐山。”

歌乐山是重庆的作战后方——也可以说是沦陷区外,住得都是豪绅大佬,一方巨阀。张师长在歌乐山有座差强人意的别墅,别墅是马马虎虎凑合着装修——不凑合不行,日军敌机三天两头地飞到天空中下雷弹,往往扫平一大片,大部分的人——诸如张师长之流都是把地下防空洞直往堡垒里布置——大家都很惜命,越是权贵人士越怕死——活得太舒服,真舍不得。

张师长千里迢迢从歌乐山来到上海滩——他是包下一节火车列厢,作专车布置——作专车使用,这在一切物资都严重匮乏的抗战时期,张师长还能毫不为难地无限制使用汽油,这放在一般人眼里——真是堪称豪举了。

诸如江文殊之流的一般人自然明白——大家心知肚明,这位张师长如此兴师动众,必然不是冲着一场赌局而来——不过这又与他何干呢!

——他却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可是跟他大大有干系——性命干系!所谓的“无妄之灾”、所谓的“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了!

这个时候,江文殊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哀叹他逝去的银子——汪老兄已经报出了这场赌局的结果,江文殊听了这个结果,他是口中念念有词地看了各方的筹码,又仰头望着天花板心算了片刻,片刻后江文殊确认结果无误,简直醋得牙都酸了——别人都是赢多,就他老是输多。

——二十万呢——这么大手笔,哎,老九会不会提刀宰我呢……

江文殊一边签支票,一边心不在焉地想,不不不,老九那个人——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模样、一个表情——他连生气两个字都未必知道写!

他这样笃定,可是心里还是惶惶不安:二十万的窟窿呢——哎,要怎么填——填得了么!

“诸位先休息一下吧!”张师长道了声,他在这在座的一帮人里,似乎有着主人翁的地位,便是连真正的主人翁汪奇峰听了他的话,也纷纷表示附和:“大家先坐一坐,洗个脸,少顷,老弟我派车送你们到家门口!”

江文殊认为顶顶有必要休息一下——是得休息,他脑仁都有点发木——输惨了!

听差们察言观色,赶忙送来了雪白的热毛巾,江文殊接过一条擦了擦脸,末了又要了一条干净的、热的,他用毛巾捂住面孔,捂得严严实实的——没脸见人哟!

杜仁希枯坐一下午——光是看,看牌——也看人,这时也接过白毛巾印两印脸,眼见文殊全身散发着哀怨的气息,忍不住伸手提提这厮耳朵,温言道:“你呀——就是没有赌博的运数!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了——还赌!可怜见滴,要不我让爸爸开张支票,你看中不中——?”

江文殊扯掉毛巾,是懒洋洋地吱了声:“哟——你爸爸,你不是跟他老人家不对付么——难为你开口,还是免了——这个人情太大了!我跟老九要去——这次就是陪他过一个月也得要到!一个月呀——”

江文殊一想到未来一个月的和尚生活——他就想哭,呜呜呜。

他是想象得凄凄惨惨,身畔的杜仁希却是疑疑惑惑——简直是疑神疑鬼地说了声:“你说——这张师长跟汪老板这是去哪里呢——一眨眼的工夫,两个都不见了。”

江文殊最见不得这位贤兄神经兮兮的——有损风度,有损他老江的气度,老江大为不屑地推推贤兄的脑袋,嗤嗤一笑:“出恭呗——能去哪里,五谷轮回之地呗!老子也要去尿两把——你去不去,这位仁兄?”

这位仁兄是笑微微地拉他手摇两摇,柔声道:“好贤弟,你快去快回——为兄等你一起回家。”

——为兄等你,杜仁希笃定想,我等你一起回家。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被别墅里的司机一辆接一辆送走。杜仁希找遍整座别墅的盥洗室,都没有看到好贤弟的人影。杜仁希走到屋外,入目皆是一片黑黝黝,寒夜寂寥,寒风凛冽,杜仁希静静地杵在空地上,心生寒意,忍不住裹紧大衣,他强烈地思念着一直找不着的文殊,心里难受至极,已萌去意。

他转过身,看到光影中别墅那长长的楼梯上,汪张二人一前一后地下来,其中汪老板打眼看过来,是惊惊诧诧地叫了声:“咦!”

汪奇峰迎了上去,镇定地、一团和气地问:“这位——你不是跟江老弟一起来的杜公子嘛,江老弟都走了——杜公子你——这是在等谁?”

杜公子奇道:“江老弟走了——?”

杜仁希不敢置信:“他走了!”

“是呀,方才——大概半个时辰吧,老弟碰到我解手,说是要先行一步。杜公子没看到人吗——那,江老弟大概从后门走了——吧!”

汪奇峰仍然是一脸和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光线问题,光影明暗闪烁中——这人竟笑得心虚了。

——不过身边有一尊凶神保驾,此人便是心虚也虚不到哪里去,汪奇峰不露声色地瞟眼张师长,分外肯定——甚至是笃定了:“江老弟他——上路了!”

杜仁希看看汪老板,又看看张师长——张师长居然纡尊降贵地点点头:“本人看着他——走了!”

杜仁希登时一跺脚,气急败坏道:“这个江老六——准是赶回去献老九殷情了!表忠心——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呀!居然不等本公子——本公子绝对不会让爸爸开支票了!”

他说着太急——都说呛了!杜仁希背过身去,咳个不停,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男人小声喃喃道:“回去就好——回去最好,吓死我了!”

他背着身,抬袖将面目收拾干净,这才转回头,斜斜站着,杜仁希一手抬帽檐,一手插口袋里,是彬彬有礼道:“有劳两位了!”

汪奇峰热情至极:“杜公子,我送你上车。”

杜仁希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汪老板。”

汪老板一路将车是开得飞快——像是逃一般,还不忘抓住同车的这一会儿工夫,探起杜公子的底,在听到杜仁希说他爸爸是南京的杜振华杜总长时,汪奇峰心中暗叫幸好,便是连后座的张师长也是脸色微微一动。

汪奇峰的一只手在打战——瞧着是个虚脱的架式,杜仁希忍不住关心问:“汪老兄,你这是——?”

汪老兄没口子应道:“没没没——没有的事,我——这是老毛病发作了!”

说话间,汽车已经正正停在剑桥路的小江公馆面前,杜仁希见屋内灯光大作,人影憧憧——想必是兴师动众,男人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叫你丢下我先走——便是让老九抽一顿鞭子也是活该!……哎,要是怡声下死力打疼了文殊怎么办……这小子的皮——嫩着呢!

杜仁希神思不属,是一脸恍惚地钻出车厢,眼角的余光借着微光忽然捕捉到一抹红——张师长披风底下的一抹鲜红,他心里微微“咦”了声,难怪我一见到他就闻到血的味道。

杜仁希还来不及返身道别,汪奇峰的车子已经像离弦的箭般,“咻”地窜了出去——像是车子后头有洪水猛兽追赶似的,开得胆战心惊,蛇行一般。

杜仁希一脸雾煞煞,弹弹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是大步大步地走进小江公馆,走在花园的夹道上,走得越来越快——堪称是“跑”了!

他跑进大客厅,叉着腰,仰起头——河东狮吼一般:“江老六——你给我滚出来!”

江老六没有滚出来,江老九却是从偏厅里不急不徐地踱出来,鼓着腮帮子,见杜公子一脸气咻咻,他咽下喉咙里的一口饭,这才一字一字慢慢说:“老六——怎么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江怡声从傍晚四五点钟一直干坐到晚上六七点钟,生平第一次觉得墙上的钟针走得太慢——慢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所有的人都派出去寻找江杜二人,江怡声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是等得心都焦了,末了——实在是忍不了,他厚着脸皮摇了马家的电话,跟马文才说了请求——既然是“求”了,自然日后必定得还上人家一笔大的孝敬跟大的人情,马家的速度很快——不快不行,三千门生是用来当摆投的么!

——马文才在电话里说,有门生在今天的过午时分,在百乐门的大门口,看见过两个目标人物跟人上了车——是跟从北平来的汪老板一起走的。

汪老板走的路线也很快有人报了回来,是市郊的明珠别墅。

——奉荣生得了这个要紧消息,是急巴巴地带着人马、开着车飙了出去——瞧着是一副逮捕的气势。

“你——没有跟奉队长碰上头?”江怡声单是问——他一肚子疑问,“杜公子——杜仁希,仁希?”

——江怡声叫魂,甚至是招魂。

——伸手在仁希面前挥两挥,江怡声见他瞬间脸色惨白,全身哆嗦得跟筛糠似的,明明是人高马大的身量,却一下驼了、矮了——杜仁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单手掩面,眼泪像两条小溪静静趟过男人的面颊,杜仁希声音里的虚弱止都止不住,字字泣血道:“文殊他——一定出事了!”

江文殊的确出事了——他永远不会再回来。

——他死了。

他,死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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