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事实激怒了保罗,而是伊戈尔的态度激怒了他。保罗着急地指出两人万不可错过这次拍卖,此次拍卖品中可是有那把“李宾斯基”,如果被外国买家拍走怎么办?这样我们不就永远找不到李宾斯基了么?伊戈尔则一面飞速开着车,一面安抚保罗:“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保罗受不了伊戈尔吊儿郎当的态度,他绝望地说:“你……你做事怎么可以这样不分轻重?”
“没事,没事,就快到了。”
怎么可能到呢,况且时间已经晚了。保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满脑子都是李宾斯基的事。就在这时,伊戈尔居然开始哼歌,哼的是他自己写的交响曲。保罗愤怒了,冷言讥讽伊戈尔:“让-伊芙王子会怎么想,他最最亲爱的堂弟竟然为了赚钱而忽略了他的遗愿。”
“他自己也没拉几次,他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写诗,啊,还有谈情说爱。”
“他给你写的信……”
伊戈尔打断道:“信?——他要死了总会想想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人惦记的都是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不信我们打赌,要他突然又不死了,我把琴找回给他,他也一样不会拉。人都这样嘛。”
“我……我以为你很在乎这把琴,”保罗轻声道:“你也告诉过我你很在意。”
“现在不在意,现在有正事要做。”伊戈尔有意摇晃脑袋,一副不在乎表情:“这把琴是私事,私事。”
保罗突然打开门要下车,急速飞驰的车正过一个弯道,保罗被一股庞大地力量一甩,吓得汗毛都立了起来。伊戈尔探身抓住保罗,破口骂道:“你疯了是不是?”
“疯的人是你。”保罗对着伊戈尔回吼了过去。
“买哪把琴是我决定的,不是你决定的!”伊戈尔的吼声无比大,声嘶力竭:“那把李宾斯基不好脱手,这些琴不一样,他们是中档产品,现在中档产品比高档产品好卖得多!”伊戈尔擦擦嘴:“况且,我买不买李宾斯基是我自己的事,我哥反正已经死了,我买了他也不知道。”
保罗气急,再次执意要下车,伊戈尔使蛮力把他拽住,继续骂道:“我哥都死了,留着把琴有什么用?当时你就不该对我说这把琴还在,它三年前就已经摔碎了,我哥也跟着死了,你看,多干净,免得现在出来这么多事。”
“伊戈尔 维萨利翁诺维奇,你给我停车。”
伊戈尔不停车,开得狂快,保罗不断挣扎,左右要跳车,伊戈尔实在抓不住他了,只好将车停在了路边。保罗打开车门跳车而去,伊戈尔对着离去的保罗吼道:“你何必告诉我有这把琴,你自己滚回来就好了,何必告诉我这么多事!”伊戈尔吼得气喘吁吁:“我哥都死了,死了啊,琴留着有什么用……”
——咔嚓——
(1)Igor Vessarionovich Ralchinko,age 23,live performance,Mittenwald,France (first encounter with Paul)
伊戈尔,二十三岁,于法国米腾瓦演出。(第一次与保罗见面)
(2)Daniel Pepe,age 5,at St. Petersburg circus school
丹尼尔 佩佩,五岁,摄于圣彼得堡杂技学校
第六章
保罗消失在了夜色里,伊戈尔独自开车回了城里。回到住处时已是九点了,门口老人看见了他,喊他:“莱尔琴科先生,有人找您,等您很久了。”
伊戈尔没好气地回头,发现走廊边儿长凳上坐着佩佩,手中抱着那把琴盒。他这才想起自己让对方今天下午来还盒子,他走上前,扣扣后脑勺道:“对不起有事情耽误了。”说罢拿起琴盒要上楼。他走上楼梯两步,回头看了看惨白的男孩,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对佩佩说:“跟我去一个地方。”
佩佩沉默地抱着琴盒跟着伊戈尔上了车,两人去了拍卖场,然后坐在车内,正对拍卖场大门。佩佩也不问两人在这里做什么,就这么直楞楞看着前方。伊戈尔反而觉得不自然了,解释道:“里面正在拍卖伊芙的琴,可是我看我进不去了。”
佩佩点点头,继续抱着琴盒直视前方。伊戈尔此刻特别想找人说话,饥不择食,他又对佩佩说:“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进去?”
佩佩看看伊戈尔,不做声,看来他没什么意见。
“那把琴自己去找新主人也不错,用不着我来找。我也用不上那把琴,我自己的琴很好,况且这几年我也拉得不多。”
佩佩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大门,伊戈尔观察佩佩的目光,主观觉得佩佩正在越看越痴,越看越痴。伊戈尔打开车门下了车,朝佩佩招招手,佩佩不明所以地跟着下了车。伊戈尔带着佩佩走去大门口,门口两位军人不允许他们进,让他们滚开。伊戈尔摸出几张钱要塞给当兵的,可是人家不收,反而更严厉地吼他们。士兵的吼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一位西装笔挺的绅士开门走了出来,皱眉问:“怎么了?”
“先生,这两个人企图闯入宴会厅。”
那位绅士皱眉走下楼梯,他突然不确定地瞪大了眼睛,并惊奇地招呼道:“丹尼尔 佩佩?”
佩佩依旧直楞楞站着,他用含糊而无甚中气地声音说:“部长大人,我家少爷想进去。”
“您家……您家少爷?”文化部长摸不着头脑,没搞懂之间关系:“……当然可以,你们让佩佩先生和……和……恩啊进来。”
佩佩还直楞楞站着,没有进去的意思。伊戈尔等不得了,回头看着佩佩,脚却已经自己开始朝楼梯迈了;一边着急着进去,他不经心地对佩佩说:“你不进去?那你在车那里等我!”文化部长左右看不懂情况,很是尴尬,伊戈尔也不理会他,掠过他小跑着上去了。小跑之间,他听见背后的文化部长同佩佩寒暄:“听说你抱病……”
羊头是慈善会,里面买的狗肉却是古董拍卖。乐器不多,其中大多是小提琴,伊戈尔不知道李宾斯基是不是已经拍卖过了,拍卖清单上没有这么个东西,可伊戈尔也不知道他们把李宾斯基叫做什么。前后有四把小提琴,第一个拍走了,第二第三都流回了卖家手中,伊戈尔凭经验猜测第四个才是他的李宾斯基,因为主角总是最后登场。
他认定李宾斯基还等着他来领取,终于赶上了,他努力抑制住内心兴奋,耐心等待李宾斯基。他相信自己还能认出它,它是他找到的,在巴伐利亚地区米腾瓦制琴学校的储藏室内(注解一);琴早已不是塔蒂尼伴随时的样子了,也不太像李宾斯基陪伴它那阵,琴面被重新刷了漆,琴桥也改高了,可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把史氏琴。在这样一间昏暗的阁楼上竟然藏着史氏七十岁顶峰期制造的小提琴,这让当时的伊戈尔认定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他用了很长时间和校方周旋,购得这把琴之后,他查遍所有典籍也无法确定它到底是谁。它显然不是校方愚昧命名的“维骁姆收藏的小提琴”,也不是那几年间梅西家族或波兰宫廷订购的经典琴;这样完美的、拥有典型史氏琴特点的提琴世间并不多见,刨除那几个现在能够确定收藏地点的名琴,伊戈尔只能想到一九六二年失踪的“李宾斯基”。(注解二)
他嘲笑当时的自己——保罗说得对,琴应该留给天天伴随着他的人,一个懂得爱惜它的人——他当时确也这么想。然而当他确定琴的身份之后,他为琴安排的第一个主人却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劲敌”:古斯塔夫 贝尔南多特。
要说到六十年代崛起的小一辈小提琴家,生于瑞典皇室家族的古斯塔夫 贝尔南多特和生于俄国著名提琴世家的伊戈尔 维萨利翁诺维奇 莱尔琴科是不得不提的两人。两人年纪相仿,还都是少年天才;两人都系出名门,都拥有庞大的乐迷群;甚至两人各自娶的太太结果还是对姐妹花。这场艰苦地战争打了二十年,两边的乐迷死伤无数,他们各自也撕咬得遍体鳞伤,可恒久的战役不会有结果。世间所有人都认为他俩是势均力敌,所以,最让伊戈尔不甘心的事是,当他找到这样一把绝世名琴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样的琴一定要给全世界最好的小提琴家来拉;他的第二个反应,居然是:它很适合小古斯。
不甘心归不甘心,但为了对得起这样一把绝世名琴,他还是兴冲冲地赶去了瑞典,不假思索地将琴塞去了自己亲家兄弟的手中。就在他无比得意无比激动甩着尾巴等待对方的赞美和感激之词时,对方却说……
“伊戈尔,这样贵重的物品我不能收,况且,我很喜爱现在所使用的提琴。”
一气之下,伊戈尔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摩纳哥自己堂兄家中,将提琴送给了将拉琴纯粹当做爱好的让-伊芙手里。伊芙喜欢收藏艺术品,他很开心地感谢了自己堂弟送来的厚礼,随后订购了一只手工琴盒,将琴笔直地摆在琴盒内,放入了一座镶有水晶玻璃的展示柜中。据说,前前后后,堂兄大人就拿出来拉过三次,其中两次还是因为佩佩要擦灰,他顺手。
等待着李宾斯基的再现,他不断在脑子里骂当年的自己。怎么这么傻呢,抱着琴盒就去找古斯塔夫,这么好的东西当时自己怎么不留着呢,难道自己配不上么,难道自己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小提琴家?随后他很利索的得出了答案:是啊,在以前亦或现在的自己的心中,自己确实不是最好的小提琴家,在他的心中,古斯塔夫比他厉害,当时的自己承认这个事实,现在的自己也接受。他诅咒这不甘心感所带来的煎熬,他一边不安分地张望拍卖台,一边给自己制定家庭作业:对的,就是得像保罗所说的那样,每天怎么都得腾出一定时间练习,我要练这个和那个练习曲,还要重新理解那个和这个协奏曲。他摸着下巴想,保罗说的不错,我最近赚钱太昏头了,该抽点时间练琴了,不然艺术之神就算不抛弃我,也会让我吃点苦头。
他现在特别渴望得到李宾斯基,他特别想拿着李宾斯基来练习,现在的他,认为李宾斯基是自己的一个转机,他告诉自己,现在到点儿了,钱也赚够了,该收心重新恢复以前的日子了。这时,李宾斯基现身的时间到了,台上拍卖商展示出了这把名琴,果然,它还如八年前一般优雅迷人,古朴的颜色,柔和的轮廓,完美的比例。
他随即发现身边好几拨人都像他那样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原来大家都是为了李宾斯基而来。拍卖商报出的琴名根本不是李宾斯基,可是大家都认出了它,没办法,它实在太美丽了,只有李宾斯基的名声配得上这份雍容。起价并不高,可是大家很快将价钱抬去了相当惊人的地步,这些拍卖者突然都不像拍卖者了,谁会在一开始就以这么庞大的落差提升价钱呢,他们都被李宾斯基迷昏头了。一位拍卖者疯狂地追随着众人喊价,他的侍从焦急地拽着他的衣袖提醒他“先生,已经超过您的预算了!”可是他的神志已和外界断绝了联系。还有一位爵士突地一把推开他的秘书,自己撑着轮椅站了起来,亲自喊起了价格,他的秘书站在一边傻了眼,不明白这把琴为什么会让他的主人变得如此疯狂。在场的人突然出现了很奇怪的两层分化,有那么几个人想吃错药般涨红了眼声嘶力竭地喊价钱,仿佛那价钱就是个数字而已;其他的人傻了眼儿站在一边儿看这拨疯子,前面几个小提琴的价钱还没现在这个的零头多,这些人真的至于么?
伊戈尔就是那涨红了眼的几人之一,虽然他一直表现得比较从容镇定,可是在他口中,钱也化身为了抽象数字,不知道保罗要在他身边的话会不会像其他几位侍者那样,无力地站在一边,垂着手臂,目瞪口呆地看着呢。这时,旁边看客中的一人受不了了,打断了这场不理智的交易,扬声道:“台上这位先生,恕在下庸俗,在下实在不确信,眼前这几位洋溢着激情的先生,是否有能力支付他们口中所喊出的数字呢?”
几位红着眼干着嗓子、像斗鸡一样的先生们被泼了一盆冷水,其中一位理理头发,不真切地问身旁另一位公鸡:“喊到多少了?”
这位公鸡也不知道:“多少了?”
他看去伊戈尔,伊戈尔也不知道具体喊到多少了,他喃喃道:“和多少已经没关系了。”
第四只公鸡马上表示赞同:“是啊,这把琴是无价的,我们却可以用丑陋的金钱来占有他,我们生在一个多么幸福的年代!”他上前一步,对着台上的拍卖商——拍卖商已经有点怕这几人了——说:“这位先生,您开个价吧,哪怕借钱我也给,就当我用整个人生换得了这把琴罢。”
拍卖商——不知道是怕了,还是被感动了——对这位先生说:“可是你们已经喊到一白万美元了。”
四个人脸上均出现了相当值得品味的表情,金钱让他们舍弃了刚刚的激情。年老的爵士沉默了,出身富贵家庭、正值事业大好的青年音乐家跃跃欲试,那位愿意用一生换取这把琴的中年先生为难地撑着自己的额头,伊戈尔则揣着手放松了表情。拍卖商的声音在发抖,他无甚底气地宣布道:“谁能立刻给出一白万美元,谁就是这把琴的主人。”
在场人一阵起哄,全都像看好戏一样围了过来。那位爵士第一个退出,对他来说,架子上再多一个收藏品的意义是有限的,花这么多钱满足自己一个附庸风雅的意愿未免太过荒唐。愿意用生命换取这把琴的中年先生第二个退出,看来他认为自己一辈子的价钱还抵不过这把琴,下辈子怎么样谁又都说不准,所以预支还待考虑。现在还剩伊戈尔和另一位青年,那位青年生于大富大贵之家,不明白金钱的意义,以为钱都是天上下下来的;可是他的贴身男仆早是汗如雨下,生怕少爷又荒唐一次,回去了可如何同老爷交差呢?
那位青年提琴家显然想买下这把绝世名琴,以搭配他红红火火的事业。他高傲而轻蔑地看伊戈尔。突然,他认出了伊戈尔,这下他立刻像丧家犬一样夹起了尾巴,他哆嗦着说:“……莱尔琴科?”
伊戈尔看看他,这些晚辈他认不了几个,而且他根本连名字都懒得打听。莱尔琴科不理会在场人对他的注目,揣着手,悠闲得有点吊儿郎当地说:“我出。”
他怎么出啊!要保罗在场一定也会跳去屋顶那么高!莱尔琴科的账户上也就五百多美元,就算他真把车后座那些琴都卖了,那也只是十万美元而已!他要如何筹出一白万美元?!
那位拍卖商举起锤子,要宣布拍卖品已成交。就在这时,那位青年小提琴家的贴身男仆从门口小跑了回来,对着青年耳语了几句。那位青年大笑起来,随后举起并着的两只手指说:“两白万。”
伊戈尔顿时咬紧了牙关。他是个性情中人,刚才一白万他出不起,现在两白万了大不了他还是个出不起,他真是想跟着对方喊个两白万出来。不过对方是后辈,在他眼里,这些人技术烂到家,品味烂到家,修养脾气更是烂到了老家,他实在不愿意做事做得跟这帮子人一样。就这么一个顾虑磨蹭了他一下,拍卖商居然就举起锤子大喊道:“两白万!成交!”
一二三都没数,大家都没回过神,这个成交当真迅猛。青年回头对男仆说:“告诉父亲,让他给钱,我买到了全天下最适合我的那把琴了。”
伊戈尔顿时想起了古斯塔夫的话:“这把琴太贵重了,况且,我现在的琴,很适合我。”这句话,搭配着说话人的语调,突然让伊戈尔胸中充满了感情,他想大跨步走去拍卖商面前说:“今天,我伊戈尔 莱尔琴科要定了这把琴,你们谁也别想把他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