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露出这样的表情,一直以来,他都是笑意吟吟的。我有些呆愣,可他的话让我皱了眉,我开口说道:“正好,如此我便同他一起去了,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他的眼神变得凶狠,后又变成我熟知的略带笑意的模样,他说:“本王倒要瞧瞧,你怎地去陪他。”
说罢,起身下了车。
我看着车顶,眼神放空,然后抬起右手,放在眼睛上,压着。
第二十三章
九月十七日,秦风楼大门紧闭,再无往日喧哗。我知道,这场战争开始了。
大厅内众人争吵不断,偶尔还可以听见那些男孩子说:“听说端王反叛了,若是失败,我们……”话语间是深深的恐惧。
我下了楼,站立在众人面前,冷冷环视一圈,勾唇笑道:“这是怎了,你们可都是太闲了,竟在这儿嚼舌根?”他们看了我一眼,后将头微微低下,身子有些颤抖,我知他们心有不甘,这里的人面对我,多是心有不甘的吧!这世上有太多的可怜人,而他们其中,有太多的人,并非如弄琴一般,心甘情愿,入得楼来。
“主子说的哪里话,我们只是猜想猜想罢了,这城里可都传遍了,端王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可是要谋反了,”我转头看向那说话的男孩儿,长相颇为清秀,在这楼里,也是有些地位的。然而,纵使再有地位,也不过是小倌,却这般嚣张。
“是吗?可如今,你们还在这秦风楼内,你们可得记得,你们都是签了卖身契的,若是端王败了……”后面的话我未说完,可这里的人都并非愚笨之人,他们自是想得清楚的。不出意外,看见他们面露惶恐之色,我冷笑一声,转身回了后院。
经过梅苑时,正瞧见弄琴立于门口,不知在等着谁?
见了我,他笑了笑,说道:“云哥儿可真是厉害!”我看着他弯弯的眉眼,想起了阿柯,阿柯笑起来时,也是这般,只是阿柯的身上,少了他的脂粉气。
“不知弄琴在这儿等的是谁?”
“自然是云哥儿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不知道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不同他多计较,只是问道:“不知弄琴等我何事?”
“唔!已是正午了,云哥儿可愿留在梅苑用膳?”他不答反问,我沉吟片刻,想着院内无人,便同意了。
因着弄琴是这秦风楼的头牌,所以伙食都是极好的。两菜一汤,做的极为精致,吃了一口,我嘲讽一笑,这些个小倌,竟连做菜师傅的镇静都比不上。
“你笑什么?”
我抬头,却不答只是说道:“今日才发觉,这厨子的手艺这般好。”他亦笑了,却不再说话。我想起他刚说的话,便问:“等我作甚?”
“无甚,只是念着许久不见,弄琴颇为想念而已,”他说道。我无语,想说我们都住在这楼里,院子相隔也并不远,上次见面也不过是几天前,怎地就成了许久不见。但我终究是没有说出来,我在官场上也混过几年,那里头的弯弯绕绕我也是知晓一些的,自然知道,表面上的平和是不能捅破的,就像我和顾砚声之间,捅破了那一层所换来的,便是软禁。
用完膳,他看着我,笑吟吟说道:“
你倒是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
我放下筷子的手一顿,说不出话,半响说道:“不知弄琴说的是谁?”
“那年我途经秦风楼,却不料一眼看见了你,初时以为他还活着,便入了这楼,却不想,这几年相处,才知死去的人,终究是死了,”他不答,眼神空空的,口中呢喃一般说道。
我微愣,却不想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缘故。他不等我说话,便继续道:“这里终是是非之地,云哥儿还是尽早走了的好!”
“那你呢?”
“云哥儿可是舍不得?”他露出笑容,我无奈,他继续说道,“自此一别,后会无期!”至此,我是知晓他是决定走了,走了也好,秦州已是一滩浑水,谁摊上,怕都是不好的。
回了院中,我坐在藤椅上,因着秋日凉爽,我便在藤椅上铺了一层绒毯,坐上去,倒是颇为暖和。我抬手倒一杯凉茶,喝一口,已经冷了,微微有些苦味,忍着咽了下去,却是再不愿喝下第二口了。
躺下来,我看向天空,不知阿柯可好?他是否已经到达南洋,是否,已经安顿下来,身上的伤有无复发,每日吃的可好,睡的,可曾安稳?
我闭上眼睛,将手放在胸口,模糊间忆起过往。
那年我初识静娴公主,她活泼爽朗,竟似男孩子一般。或许是宫中生活太过沉闷,便时时央着我领她出宫。那时我虽已任户部侍郎之职,可心中的大胆豪情早在这官场生活中被磨尽,自是不敢做出这等大胆之事。可每每却是磨不过她的央求,迟疑着答应。
如此几次,官场同僚俱已知晓,每每拿着来打趣。那时我虽不能忘怀那年年宴上所见之事,可一颗心全数系在叶舟身上,无法自拔,因此每每听他们如此打趣,便生怕叶舟知晓。可该知道的,终究是会知道,宫中传出消息,说是淑妃有意将静娴公主指于我,皇上虽未应答,却也尚未反对。我知道这消息时,也是愣了许久,半响才想起叶舟,慌张传信与他见面。
那晚是十五,月光很亮,在月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他笑了笑,伸手揉揉我的发,温声说道:“恭喜!”那一瞬,我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只知心中仿佛被什么扎了似的,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道:“你不在乎?”
他沉默,然后倾身上前,似乎想要吻我,却被我躲开了,我看着他的脸,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他叹气说道:“阿歌,我们,都逃不得。”逃不得成亲生子,我知道,我们都是家中独子,我更是父母俱逝,再无亲人,若是无子,这楚家,便在我手中断了,如今正好碰上了这般好的姻缘,自是应当珍惜才是。
那夜我们相对良久,最终,
我吻上他的唇,他的唇冰冷的,让我的身体有些发抖,他没有回应,我同他之间,从很早之前便是如此了。我缓缓退开,看着他站在那里,双眼微阖,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如同断翅的蝴蝶扑闪,脆弱极了。
那夜刚一回府,便见到了等在门口的徐墨,他瞥了我一眼,冷冷说道:“殿下要见你。”说罢站到一旁,我听话地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耳中只有车轱辘滚动的声音,我思考着他究竟是为何想要见我。
见到太子时,他正在喝酒,许是醉了,他的脸上有了些许薄红。瞧见了我,他轻笑,示意我上去,我入了亭子,坐下,看着对面的太子。
“听闻,静娴要嫁与你?”他问道,唇角带笑,眼中却有些许冷意。我不知他为何如此,心中猜测,许是他觉得我配不上公主吧!
“下官不知,”我恭敬说道。
“哦!你可想娶她?”他淡淡问道,再次喝下一杯酒。
“下官不敢。”
“不知,不敢,”他玩味般说道,“既是如此,这桩婚事,你便拒了罢!”
我微愣,不知他是何意思,却不敢说什么,只得呐呐道:“下官遵命!”
然而此事终是没有到能让我拒绝的地步,皇上并未答应,正巧华诞之日,番邦觐见,为番邦王子求亲。至今我也想不通,那时宫中公主众多,为何和亲的是最受宠爱的静娴公主?
第二十四章
顾容睿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九月底,萧瑟而寒冷的秋风穿堂而过。那晚的月亮并不大,隐在厚重的云层后面,我看着昏暗灯光下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面孔,浑身瘫软。
他的眉眼依旧英俊,可是在也睁不开,鲜血从他脖颈处溢出。
我转身呕吐起来,眼泪顺着脸庞流出,布满脸上。“很可怕?”我听到顾砚声的声音,冷硬如冰,他转头,愤恨地看着他,他的唇角勾着淡淡的笑容,垂着眼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头,而后看向我,唇角的笑容和眼神的冰冷构成强烈对比。
他是一个魔鬼!
他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饮下,在顾容睿的头颅面前。
“他必须死,皇族的人,除了赢,就是死,就像我,如果我输了,也许,我的下场比他更悲惨,”他淡淡地说,在说到自己的死亡的时候,他的语气是莫不关己的。
果然,皇族的人的心,都是冷的硬的,比寒冰还冷,比石头还硬。
“他是你的侄子,”我知道这时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无用的,可我还是说了。
“侄子?”他似乎有些讶异地看着我,“我该说你单纯吗?”
我不说话,起身,走到桌前,看着那惨白的带血的头颅,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悲伤说道:“我可以,埋了他的人头吗?”他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半响,看向我,他的眼中闪着我看不懂的光芒,我没有理会,在得到他的示意后,关好木头匣子,然后拿回房间。放在架子上摆好,我的手有些颤抖,泪水堵着却出不来喉咙疼得要命,我拼命忍着,放好后,跪下来,磕了个头。
出去的时候,顾砚声还坐在院子里喝酒,看到我出来,他笑笑说道:“我以为,你会不想看到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来,或者……”他扬起眉,继续说道:“你想杀了我,在我不注意的时候。”
我坐到他对面,倒了杯酒,喝了下去,说道:“你是个疯子!”这句话,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他说了,可我一直没有说出来,毕竟那时,我顾忌的,太多。
“呵!我也这么觉得,”他盯着手中花纹精细的就被,露出一个,算得上纯真,可又魅惑至极的笑容。我有些无语,便不再看他,只抢过了酒杯,喝自己的酒。
“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杀人,是什么时候吗?”他突然问,我一愣,她自己回答说道,“八岁!”
八岁,我手上的动作一顿,他八岁那年,应是元昌十三年,也是云德元年。
“我看着我的兄长喂我的父皇喝下最后一滴毒药,可是,我不能说出来,我只能躲在一旁,看着我的兄长握着父皇的手,拿过玉玺,盖下章,”他看着
我惊骇的表情,笑了,“你想的没错,那时传位诏书,那张诏书我后来又得了一张,上面写着:传位于十八皇子钰文。”他的表情有些扭曲,泪水流了下来,可他唇角的笑容依旧,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后退。
是了,钰文是他的名。
他狠狠地将手中的酒杯砸下,近乎疯狂地说道:“他抢了我的东西,我的父皇,我的皇位我的一切,凭什么我不能抢回来,凭什么我就得被他们说成纨绔子弟,凭什么他们一个个功勋卓著名流千古,凭什么,我就只能是篡位反王……”眼泪肆意流下,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我,表情中满是痛楚愤慨。
我走上前,我的身体僵硬下来,口中的话语也停了下来,我伸手,轻轻地抱住他的头,他僵着身体,半响,身体柔软下来,靠在我身上。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也许,我不该上前搂住他,毕竟,他杀了顾容睿,哪怕,那不是阿柯。可我还是抱住了他,这个男人,也许风流放荡,也许工于心计机关算尽,也许心狠手辣心硬如铁,也许,他手上沾了太多人命。但此刻,他满腔痛楚悲愤甚至无助,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因此,我抱住了他,给了他一个依靠。
“你知道吗?和很多皇室子弟相比,我是幸运的,我出生的时候,兄长们的斗争已经告一段落,而那时的父皇,疲惫,心累,因此,他更加疼我,他将我保护的很好,好到,不像一个帝王家的孩子,只是我母亲早逝,母家势力单薄,他害怕他去世后,便再也无人能够保得住我,因此,他早早地立下诏书,甚至为我安排了顾命大臣,只是可惜,他的儿子藏得太深,直到他死,他才知道,原来他那个一心归于田园的儿子的势力,早已深入了朝廷各处,甚至,深入宫中,要了他的命,”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虽然带着微笑,可眼中却是浓浓的哀伤,“之后,我的童年就结束了,那时候,我知道,这个平日和善温柔的兄长,并不如平日一般,自那时候起,我的生活,便只剩下了胆战心惊和几乎要让我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伪装……”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的情绪好了许多,虽然他的表情依旧哀伤。
月到中天,我知道已经很晚了,可是我没有了睡意,而他,也是这样的,他说:“你知道吗?我失败了。”
我点头,纵使一直被困在这里,可我总还是有自己得到消息的途径的。听到我的回答,他“扑哧”笑出了声,低下头,然后用手掩了嘴,放下,看向我,他的眼睛弯弯的,很漂亮。他说:“其实之前我也是知道的,可是,我必须奋力一搏,璟儿容不下我,而我,也不甘心。”
“值得吗?用这么
多人,这么多条性命。”
“呵!开始之前,我总想着,是值得的,可是现在,我却想,也许,真的不值得,”他再次喝下一杯酒,说道,“阿歌,这些年,我总想着,如果当年,我没有贪玩,没有看到那副场面,该多好!如果当年,我并没有得到父皇留下的遗诏,该有多好,那样,我是否能够自由地,做一个贤王,纵使帝王容不下我,可我这一生,总该不是白过的……”鲜血从他口中溢出,我吓了一跳,忙去扶他,却被他挣开了,他躺倒冰冷的地面上,鲜血不管溢出,染上他眼红的衣裳,转眼便瞧不分明。
他看着天空说道:“阿歌,你说,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转世呢?如果有的话,下辈子,我想投到平民百姓家……也许辛苦……但总归,是比……帝王家要幸福的吧……”我上前,蹲下,伸手扶着他的头。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颤抖着,我看着他的手,没有动,他笑了笑,抚摸上我的脸,困惑地说:“为什么,没有眼泪呢?果然呢?阿歌,是不爱我的,因此,没有眼泪……”
“不是,”我想反驳,可却说不下去,心中满是悲哀。
“呵!阿歌……”他的眼睛似要闭上,却挣扎着不肯闭眼,“这辈子,我杀了你喜欢的人……下辈子……还……还给你,好不……”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近听不清。我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听到他说:“只怕……你不肯……肯要……”他说完了所有的话,便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眼泪汹涌而下,无声却压抑……
“公子请节哀!”耳边想起陌生的声音,我抬头,朦胧中,看不清那人的眉眼。
下一刻,便陷入了昏迷……
第二十五章
“庄主,宾客都到齐了,可是要现在抓周,”清荷走进来,恭敬问道。
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她便退了出去准备,我从奶娘手中抱过睿儿,小家伙睡得足,正睁着眼睛看着我,乌黑发亮的眼睛,漂亮极了。不知怎的,我想到另一双眼睛,虽然没有他的纯净,却也是极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