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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夜BY 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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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思接过了他的话头。「那盏用人的头盖骨作成的铜灯,是吧?我也想着你是认出来了,所以连你都吓得跑掉了。那又怎么样?你不会以为是我干的吧?」

钟辰轩摇了摇头,他的眉宇间又露出了那股思索的神色。「当时我没有想,什么都没想,只是出自于心底最深处的一处恐惧。刚才我坐在这里等你的时候,我又把那阁楼里的一切连起来想了一遍。那张老照片,看年代,大概是旧上海三四十年代时期的照片了。照房间里的陈设看,是一个女子的闺房,可是,供桌却是为她而设的,没有牌位,只有一张照片……她一定很早以前,就已经死了?她是谁?」

程启思换了个方向,面对着大海。他没有回避钟辰轩的问题。「安然。」

「安然?……」钟辰轩重复了一遍。「她是安瑶的什么人?」

「具体她们算是什么亲戚关系,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是堂亲吧。但是,安然和安瑶,却长得一模一样,像到可怕。」

钟辰轩说:「遗传,有时候确实是可怕的东西。昨天我看到照片的时候,真是吓了一大跳,那活脱脱的就是安瑶。如果让安瑶穿上同样的旗袍,烫同样的头式,描上同样的眉形……没有人能够分辨得出来她们两人的。」

程启思望了他一眼,眼光却很古怪。「你不要这么早就下判断。我话还没有说完呢。这是个很长也很古老的故事,你确定,你要听?而且,这个故事也是个怪力乱神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应该还是不应该相信。」

钟辰轩回答:「我从来不知道你相信怪力乱神的事。」

程启思耸了耸肩。「听说过在早年的喇嘛教里,有将人皮制成鼓,或者是用人的腿骨或者头盖骨制成法器的事么?这些事,在以前一直非常普遍,喇嘛们认为用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制成的法器特别神圣,他们有可能会挑选纯洁的处女,甚至某些……呃,高僧,还会用贡献出自己死后的身体。」

他的声音里,明显地带着不满甚至谴责的口气,钟辰轩笑了一下。「听起来,你似乎并不相信。」

「我从来不相信,把所谓神圣的宗教建立在愚昧的信仰上,会有什么意义。」程启思说,「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这算是一种具有宗教意义的作法,不管我们现在是不是认为它愚昧而毫无意义。我想说的是,其实,在民间,也有人会这么做。看过一部叫《人皮灯笼》的电影么?一个女人的灵魂被封存在用她背上的最美的一块人皮做成的灯笼里,她永世不得转世投胎,自然也永世不得超生。这是比死更痛苦和更漫漫无边的惩罚……如果这个世界还有超越死亡的东西的话。」

「我看过。」钟辰轩有点诧异地说,「但那是个鬼故事。我……我不相信这会发生在我们活着的这个世界里。难道你相信么?」

程启思不答反问。「你这段时间住在玫瑰园里,听到过什么奇怪的声音么?」

钟辰轩的心里砰地跳了一下。「听到过。就在阁楼里,半夜时分,不断地传来脚步声,就好像是有人睡不着觉,在房间里来回地、反复地走动一样。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哭泣声,呻吟声……还有女人唱戏的声音。只是,我不懂戏,我不知道她到底唱的是什么。」

「我也听到了。」程启思说,「那幢房子虽然是我的,但我从来没有在那里住过,自然在从前也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昨天,在你离开之后,我又返回去查看了那间阁楼,里面除了你和我的脚印,再也没有别人的脚印,只有积得厚厚的灰尘。」

他的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就跟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钟辰轩再次发问:「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

程启思把一个陈旧的笔记本,交给了他。「你可以自己去找答案。」

钟辰轩迟疑地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那是一个七八十年代常见的本子,显然是有人不断地在翻阅它,连硬壳都被翻得破损了。他再抬头去看程启思,程启思却已经转过头去看海了。

他翻开了那个笔记本。扉页上,盖着一个朱砂的小印。

「行止」。

第六章

六月十二日

今天天气很热。大概暴风雨快来了。我非常烦躁,极端的烦躁不安,一连画坏了好几张纸,然后又把砚台也摔了。那是一方很漂亮的古砚,是安心送给我的礼物。它摔碎了,我很难过。不过,安心一定不会注意到的,她最近一直心不在焉的,我跟她说话,她老是会注意不到我在说什么。

安心她在干什么呢?她现在在想什么呢?她像只美丽的蝴蝶,我总是盲目地在后面追赶着她,她却格格地笑着,把我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我应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做呢?

六月十四日

我对安心说,我要替她画一幅画。她很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给她画过画。我是画国画的,专攻的是山水,而不是人物。就算国画的人物,也是写意为主的。我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她连忙说不是的,于是很听话地在花园里坐了下来。

我画了整整一天。我的身边扔满了纸,但面前的纸还是一片空白。我很焦躁,越来越焦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我还在那里发了疯一样的画,画了又撕,撕了又画。安心也一直坐在我对面,坐在玫瑰花丛里。

最后她一头栽了下去,昏倒了。

六月十六日

安心病了。她发了高烧,整张脸都烧得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一样,非常美丽。我在她的床前,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耳光,责怪自己不该因为画画而忽略了她在淋雨,而让她生病。

安心却对着我甜甜地微笑,病里的她比平时更要娇弱几分,但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她温柔地对我说,没关系,只要我高兴,画多久都可以。她知道我的灵感来之不易,她会努力配合我的。淋淋雨,没什么大不了,生个小病,一会就好了。她说,她一好,就继续去花园里坐着摆姿势,让我继续画。

对了,她还说,让我照管一下她的玫瑰花,浇浇水,不要让它们死掉了。

呵,玫瑰花!玫瑰!那些令人厌恶的波旁玫瑰!那个男人送给她的,也是讨厌的波旁玫瑰!

六月二十日

安心的病终于好了。她比生病前消瘦了些。那几天我一直在忙着画画,佣人有一天没有来,但却有人送了炖好的鸡汤来,里面还放了当归和人参。那鸡汤炖得很浓,很香,我在花园里都闻到了香味。

但我进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鸡汤的影子。她喝了?不,不会喝得这么快,我明明看到是很大一罐的。那么就是倒掉了?她连罐子都藏起来了?她为什么要藏起来?为什么不让我看到?

安心在厨房里。她的长发卷卷的,在脑后束了个马尾,围着一条白色的围裙。她一听到我进去,就回过头来对我笑,说她正在给我做几个我最爱吃的小菜。她说这几天她一直躺在床上,我吃得一直不好,所以今天要好好地补偿我一下。

她做的菜一直都很好吃,我一直都很喜欢吃。她很殷勤地给我添饭,倒酒,还陪着我喝了一杯。她满脸红晕,漂亮得让我简直移不开眼睛。她看着我那样看她,不好意思地跑回了厨房里去,说她的汤还炖在锅上呢。

汤!又是汤!

六月三十日

最近我们过得很愉快。那场暴雨下过之后,天气凉爽了许多。我的那幅画,差不多完工了,画得很满意。我给安心看,她也很喜欢。我决定把这幅画裱好,送给她。

她这段时间天天坐在我面前,当我的模特儿,几乎没有出过门。

这样很好。

七月十八日

我喝了很多酒。我一个人坐着火车,来到了乡下的老宅。那是我家的祖宅,是一所古老的宅子。以前,我家是当地出名的大户,也是出名的书香门第。当然,后来,败落了,只是那所老宅还留了下来。

老宅里有个老家人看守着。我跟他寒喧了几句,就直接走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四面的山,像迷宫一样的走廊,一进又一进的院落……我感觉还是那么熟悉。

那是我母亲的屋子。

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娶我的母亲。因为在我的印象的,我父亲是个很严肃也很拘谨的男人,他很在意家族的名声。他为什么会娶一个戏子?不过,听说我的母亲当年在上海曾经红极一时,有大把阔绰的男人追求她,一掷千金。我的父亲当年是从英国求学回来的,留在上海盘桓,跟朋友去看戏。

他只看了一次,就被我母亲给迷住了。彻彻底底地迷住了。

据说我母亲当时唱的是《牡丹亭》,她演的杜丽娘。

我祖父几乎发了疯,举着他的拐杖大发雷霆。我不知道他如果没死会发生什么事,但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祖父气得脑溢血复发,瘫了,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父亲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乐家的大权,祖母是个旧式的温顺的女人。于是,没有人能再阻拦我的父亲了,他跟我我母亲结了婚。

我的母亲叫安然。她很美,很美,就像旧上海月份牌上的美女。细细的眉,俏俏的凤眼,像画出来的人。她的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这一切,我都记得那么清楚,包括她身上那股香气。

她用的是「洋货」,香奈儿的香水。

有时候我想,我喜欢安心,跟她结婚,也许就因为她跟我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她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算是个表侄女之类,但却跟我母亲出奇的像。我第一次在街上见到穿着旗袍的安心的时候,我几乎以为是我母亲重生了。

当然,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两眼,便发现了安心和我母亲的不同了。安心没有我母亲那样的风情,那眉梢眼底、一举一动的风情。她纯洁得就像是一张白纸,像一块未经雕琢过的美玉。

我喜欢她喜欢得发疯。我怎么又想到安心了?对了,我是在说我母亲和我父亲。他们结了婚,他们结了婚,对着我祖父磕头的时候,当时祖父就已经因为脑溢血说不出话来了,被这么一刺激,据说当场就气死了。

人们都悄悄地传说,说我母亲是个克夫的女人。

可我母亲完全不在乎这些。她对我家的宅子,我家的田地,果园……这一切都很有兴趣。但是她生了我之后,却开始不愿意呆在乡下了。她以前过的都是灯红酒绿的生活,而这里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乡下。起初的一两年,她觉得新鲜,像个孩子一样四处发掘有趣的东西,而现在,她不愿意再呆下去了。

我父亲并不想再回到上海去。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亲是个安静的男人。他更喜欢乡下这种宁静的生活。但是我母亲坚持要回去,所以,她收拾了行李,跟我父亲大吵一次之后,独自一人回了上海。

我母亲并没有一去不复返。她一般两三个月回来一趟,回来的时候总是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她一回来,就缠着父亲,跟他说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我父亲却总是勉强地笑着应付她。她看见父亲不理她,也不生气,就过来抱着我,亲我,跟我讲上海的事,还说要把我也带去。

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带我去。

哦,我越写越罗嗦了。我先写写我今天回了老宅干了些什么吧。我直接进了那间屋子。那是母亲当年的房间,自她死后,就一直没有变过。她的床,她的衣橱,她的梳妆台,都没有变过。门上锁着一把「龙凤呈祥」的广锁,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有钥匙了。

今天我太累了,明天再写。

七月十九日

有鬼!有鬼!老宅里有鬼!是我母亲的鬼魂吗?是她吗?是她的鬼魂一直在这里徘徊不散吗?她的房间里一直有女人的叹息声,呻吟声,对了,还有唱戏的声音。唱的就是《牡丹亭》!「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幽幽的声音,在老宅里浮动,我听得一清二楚!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找着洪叔,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说他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这也不奇怪,洪叔老了,耳朵也有点聋。

我打算再在这里过一夜。

七月二十日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了那些奇怪的声音。

七月二十三日

我有两天没有写日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以前我从来不写日记呢?为什么呢?一定有个什么原因的,不过那不重要。

我每天晚上都听到女人的哭声,幽长的叹息声,还有唱戏的声音。她唱得很动听,但是在这里……这所阴森森的老宅里,很可怕,让我一天比一天害怕。

我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对了,我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看看那房间里究竟有什么?她是我的母亲,她会害任何人,但是一定不会害我的。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啊。

七月二十四日

昨天晚上,我鼓起了勇气,进去了。我用钥匙开了门,听着雕花的木门「嘎吱吱」的响声,让我觉得心惊肉跳。但我还是鼓着勇气,走进去了。

里面有很厚的灰尘。我每走一步,就会在地上留下一个脚印。除了我的脚印,没有别人的脚印。

我走到她的妆台前。我突然怔住了。

有一个放雪花膏的漂亮的小盒子,是打开的。里面的雪花膏,还被人挖出了一块。空气里还弥漫着一丝香气,那是母亲最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镜子上,有人用口红写了一行字。

「衍之,我知道是你杀了我。」

衍之是我父亲的名字。

七月二十五日

是的,我一直都知道,是我的父亲杀了我的母亲。为什么呢?我为什么知道呢?

那时候,我母亲突然失踪了。她跟一个男人私奔了,听说那个男人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也是他在英国的同学。我父亲非常伤心,一连好多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后来,他终于出来了,却再也不会笑了。他把母亲的房间封了,不让任何人进去,包括他自己。

但是有一次,我偷偷地进去过。我偷了父亲的钥匙,打开了那个「龙凤呈祥」的锁,溜了进去。我看到在墙上母亲的照片下面,有一盏铜做的油灯。

很多年之后,当我也长大了之后,我在一个道士的家里见到了类似的东西。他一脸神秘地对我说,这样的油灯,是用人的头盖骨做成的,甚至可以用人油来当作灯油点燃。头盖骨的主人,灵魂就会被永远拘禁在这盏灯里面,永生永世,不得投胎不得转世不得超生……永远永远,都在这里面。

我一直以为,死亡就是最后的终结,但是不是。我一直以为,再痛苦再绝望的事情,都可以用死亡来终结。

我错了。

七月二十八日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了。安心不在!安心居然不在!她到哪里去了?我疯狂一样地找她,到处找她。她不在屋子里,不在花园里,我到处去找她,都没有见到她!安心在哪里?她是不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送给她很多很多的红玫瑰,给她炖鸡汤,给她画画的男人!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是不是一直都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作些什么?

我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还能做什么?哈哈哈,哈哈,我在房间里笑,一直笑,笑得像一个疯子。

我大概真的要疯了。

八月三日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宜出行,宜出殡。

我把从乡下送来的那些家具,全部都安置好了。安心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的。我把它们运过来,一点也不容易。可是……可是她仍然不见踪影。

我翻遍了床上所有的东西。把枕头,被子,全部都拆掉了,不停地抖来抖去。床上还留着安心的香气,还有她的一缕一缕发丝。可是,为什么她掉了这么多头发?她很爱惜她的头发,平时都是把头发绑成辫子才肯睡觉的。怎么会掉这许多头发呢?难道……难道……她是跟别的男人……在这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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