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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逆流——by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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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理看见曾亮拨开一堆荆棘,从里面把红薯拿了出来。曾亮吹了吹红薯上的泥巴,说:“我们去山后面挖个灶,然后捡些柴,把红薯放里面煨熟。”杨理很兴奋,他一蹦一跳去拾柴火。后来想想这个场景,杨理觉得也就是天真无邪的童年,为了一个煨熟的红薯他会这么激情迸发。年岁见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时候,他才知道一个红薯的珍贵远远胜过数不清的钱财。

曾亮选定的地方是一个长满狗尾巴草的山头。秋天的狗尾巴草已经干枯,秸秆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泛着光。曾亮用小锄头在一个小山坡处挖开一个凹槽,把柴火架好,划燃火柴。可是划了好几根,把引火的树叶都烧光了还是没有点燃木头。

杨理蹲在旁边看着灰头土脸的曾亮哈哈大笑。曾亮恼了,说:“要不你来?!”杨理接过火柴盒,也试了几次,结果连火柴都没有点燃,曾亮露出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你也就这水平。”话语中充满了不屑。

杨理随手连根拔起几根狗尾巴草,说:“就用这个引火吧。”曾亮左手拿过狗尾巴草,用拇指和小指固定好火柴盒,右手使劲儿刮火柴棒。火花冒出来,点燃了狗尾巴。这时候正好一阵风刮过来,快烧成灰的狗尾巴草灰随着风吹到地上,冒着微亮的光。曾亮的注意力还在那堆柴火上,却听得杨理叫道:“亮哥哥,起火了,你的后面!”

第五章

干燥的天气,干燥的狗尾巴草丛,充足的氧气,加上火星子——这一切的后果是可以预见的。曾亮慌了神,看到背后火苗窜起来只知道用脚去踩火苗。他不知道火苗有强风借力,要烧遍整个山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纵使他是个多么勇敢的孩子也不过只有十二岁。他也从来没见过这火光冲天的情景。况且错是他犯下的!

杨理几乎要哭出来,他顾不上慌慌张张的曾亮,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火苗上,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喊大人。那天运气不错,临近的几家大人都在,他们拿起水桶和大扫把,扑火的扑火,浇水的浇水,终于将火遏制在最小范围内。山没有被烧干净,只有黑压压的一块地方,显得特别刺眼。

他们说,要是把电线和别人种来卖钱的树给烧着了,看你们怎么陪得起。火灭了,曾亮还是惊魂未定。杨理怯懦的喊了声亮哥哥,却见曾亮像失了神志般,眼睛找不到焦点。

杨理又何尝不害怕,要是真的酿成火灾,他不知道有谁能替他收拾残局。

大人们还没有散,曾爹和夏灵芝终于赶来,眼神里充满焦急与不安。看见没有酿成大错,曾爹说以后不要玩火了,然后替曾亮擦了擦汗,眼里依旧充满了关怀。夏灵芝却不同,她看见一身脏兮兮的杨理和烧得只剩茬儿的狗尾巴草一句话没说,抓住杨理的衣领先甩了两个耳光。她说:“你知不知道就算把你卖了也赔不起造成的损失!”杨理终于哭了起来,两个耳光甩得他耳鸣,他甚至没有听见后面夏灵芝说的话。脸上火辣辣的疼,比刚才火烧到眼前还能让人灼热的疼。

他还是诺诺的说:“妈,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杨理总能在梦里看见冲天的火光,有时候他站在远处观望着这一场灾难,有时候他置身火中,妈妈甩他耳光的声音和秸秆烧着迸裂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响起。他甚至在梦里看见自己满脸是血站在熊熊烈火中,就像他看见过的一幅叫“凤凰涅盘”的画,画中的凤凰和他一样。他还能想起曾亮和他说过,杨理,你出生的时候左边脸都是血,像一个血娃娃。

第二年春天,山头上又长出了野草,似乎比前一年还要茂盛许多。只是还未完全褪尽的草灰告诉杨理,这座小山给他留下的只有梦魇,这梦魇能追随他一生。

曾亮回去后生了一场大病,看医生怎么也不见好。李家奶奶说该不是受了惊吓把魂魄都吓散了吧。曾爹求了一道符烧了放在水中给曾亮喝了,晚上李家奶奶为他喊魂。杨理听见李家奶奶喊,亮伢子,三魂七魄跟着我回家,不要在外面游啊荡啊啦。第二天曾亮竟然精神了不少,而且隔天就能去上学。

杨理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亮哥哥的魂魄回来了,我的魂魄呢?他们在哪儿?

杨理终于要上五年级,五年级属于高年级,但杨理还是瘦瘦小小。男孩子发育得迟,杨理本没什么要担心的。可是自从老师讲身高以及一些其他特征都会遗传父母时杨理也觉得自己的个子估计没什么长了。不过他还是抓住一切可以长个儿的机会比如做运动什么的,杨理特别喜欢去池塘里洗澡。他喜欢极了在水中的感觉,清凉透心。虽不能像鱼儿一样在水里自由自在,他还是可以借助一个小的充气轮胎或者空的瓶子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放学刚好五点。走回家刚好五点半,去池塘里泡个一个小时左右刚好吃晚饭。

夏灵芝喊吃饭的时候,杨理一定火速回家,不管有多么舍不得那一滩碧水,不然一定是一顿打。他被夏灵芝打了很多次,不代表他真的就被打成了铜墙铁壁。当初甩耳光留下的后遗症还在。

有次杨和平回家,杨理想跟着老爸可以玩久一点,没想到一上岸就看见夏灵芝拿着竹条站在家门口等着他们。杨理往杨和平背后躲,夏灵芝也未能手下留情。竹条唰唰甩在杨和平的背上,口中还念念有词:“小的该打,大的更该打。”杨和平被打得来了脾气,反手夺下夏灵芝手上的“凶器”,夏灵芝干脆撒泼到底,赖在地上不起来。说这爷俩怎么怎么欺负她。好在这些伎俩玩得太多,杨和平已经见怪不怪。最开始的那几次,杨和平还会哄着她,或者跟着她一起哭。一家人一起哭的场面,让人看着都心酸。

杨和平变了,夏灵芝却一如往常。杨理长大了,或许是他感知痛苦的神经已经有些麻木,他不再像小时候那般爱哭。又或者,真正能让他哭的事情和人越来越少。

有些人的童年乏善可陈;有些人的童年精彩纷呈;有些人的童年比如杨理却不是一个词就能形容得了。

就在那年夏天,放暑假的夏天。村里人为了能让池塘多蓄一点水给池塘做了修整。刚和爸妈在城里待了一个月的曾亮却不知道池塘给修成什么样。只知道这一潭绿水看起来深不见底,连塘底下的水草也给除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在有一点转凉的夏天尾巴上的某一天——那天的天很蓝,那天杨理还看见了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儿掠过水面,然后消失在芦苇丛中。那天发生了一件事儿:

曾亮满心欢喜和杨理来到池塘边上,说城里都没有游泳的地方,他想死这池水了。他说你看我来个跳水。曾亮纵身跳进水中很久头还没有露出水面。深不可测的水中,曾亮在水里挣扎却没东西能让他抓住。等到他终于露出头来时,杨理却只能看着那个黑点在慢慢往下沉。杨理不会游泳,他真正意识到曾亮不是在逗他玩的时候,马上跳进水中却没看见曾亮了,哪怕是那个沉在水中的小黑点都消失了,水面上除了他自己激起的涟漪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在水里大哭大叫,他叫亮哥哥,一次又一次。他在水里像个疯子,他知道亮哥哥就躺在这水下,他甚至想假如他沉下去是不是就能找见他的亮哥哥了。杨理的声音引来了附近的大人,他们一齐跳进水中,在小小的池塘里寻找一个单薄的身体。

这个身体,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这个身体,没有一点血色,惨白惨白。

曾爹到池塘边看见自己孙子的尸体,他甚至没有哭天抢地,对着池塘边的大柳树就撞了上去。大家没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滚进了池塘里。大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把曾爹带上岸时他额头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

杨理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着匆忙赶来的医生为曾亮施救,可是,怎么能救得活,他本来就是个没有温度的人了,他本来就在水下见了水神,让水神收住了他的三魂七魄。再叫亮伢子三魂七魄跟着我回来也无济于事了不是么?

杨理仿佛又听见一个声音,是他亮哥哥的声音,他说,杨理,你为什么不救我!

人们以为忘不了的事情在念念不忘中忘记了。

杨理却忘不了。他忘不了的是曾亮对他的好,那个夏天之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一个叫曾亮的人出现。他唯一的兄弟,就这么没了。好像心里唯一的支撑没有了,好像唯一一个能听他说话的人没有了,好像他自己成了凶手——曾亮的死该让他内疚一辈子。

他还小,可是他不善于忘却。

曾爹从此一病不起疯疯癫癫,他含糊不清给杨理说起曾亮的事。讲他如何聪明,讲他如何听话,讲他们家亮伢子是个帅小伙儿。

他问杨理,你知不知道我孙子去哪儿了?他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饭菜都要凉了。

杨理心酸,可是也不得不忍住眼泪。他甚至不敢再去曾爹家里,他怕见到曾爹的苍老模样,他怕晚上在梦里看见曾亮凄厉的对着他说:杨理,你为什么不救我……

第六章

走同一条路,过同一座小桥,看见同样的风景,与同一群人擦肩而过。只是这熟悉的景中没有了曾亮的背影,这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也没有了杨理的亮哥哥。

杨理换了一条路,他想让一切重新变得陌生。

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座坟山,隐藏在茂密的茶树后面。曾亮去世后的第二年开学,他猛然看见还没有发芽的茶树后面一块翻新的土凸出来,特别显眼。

每次经过这个地方,他都会驻足观望一会儿。

行人不多的路上,春天气息不明显的时候,这座坟山,显得凄清和落寞。

杨理一个人走这条路,他在想念一个人。虽然坟墓里的人并不是曾亮,他不知道埋的是谁,他也不介意埋的是谁。

那个夏天,坟墓的周围长满了西瓜藤。杨理某天忽然发现几根西瓜苗,西瓜苗一天天长大,藤蔓绕过坟头,几乎要伸到小路上。

杨理每天都能看见瓜藤长大一点。直到有天瓜藤上开了花,几个粉绿的小西瓜躲藏在茂密的叶子里。杨理的心里多了几分期待。

夏灵芝的手气很差,差到她输光了手上所有的钱,甚至于买点基本日用品都要赊账,杨和平没有送钱回家,更加恼人的是,没有任何小商店愿意赊账给夏灵芝。她是有钱了宁愿打牌输掉而不肯还账的人。试问有谁愿意把钱丢在水中?

杨理的生活单调乏味。还时常要为回家能不能吃上饭而苦恼半天。夏灵芝总是和他说,杨理,我们家又没有油了,杨理,我们家又没有米了,你死鬼老爸怎么还不回家?想看着我们娘俩饿死么!杨理觉得奇怪,为什么他宁愿一个人静静盯着坟墓对着瓜藤傻笑而不愿意回家听夏灵芝怨天尤人的唠叨。

像是守护着自己的宝贝,杨理看着这些小西瓜一天天长大,长成了大西瓜。他一直忍着没有摘下任何一个西瓜,因为他舍不得,即便他馋得不得了。

不经意的某天,坟山周围围上了篱笆。离坟山最近的一户人家有了人烟。杨理一直以为是野生的瓜藤似乎有了主人。

坟山上的瓜藤长得比其他地方要茂盛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壤要更加肥沃的原因,毕竟这地下有一副人的躯体。化作春泥更护花,大自然就是有这么奇妙。

杨理不清楚所谓的孝心是不是指无限制对父母好。尽孝是一种感恩,但前提是他得到了父母的恩惠。当也静下心来考虑这个是与非的命题时,他发现无论怎么证明,他得不到理想的结论。

成长的轨迹是一条曲线。线的另一头将伸向何处,只有上帝知道。也许连上帝也不知道,因为他不懂中文。

夏灵芝说天越来越热,想吃西瓜解暑,可是你爸却没有送钱回来。杨理说,晚上回来我给你带西瓜。夏灵芝没有问他怎么弄到西瓜,她也并不怀疑儿子能弄到西瓜的能力。

放学杨理一如既往走这条小路,他停在坟旁,抽出一根篱笆,伸进去手正好够到一个西瓜。比起当时和曾亮一起偷红薯,这次他并没有做贼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只是在拿属于自己的东西。杨理两手抱着西瓜,转身时想将篱笆还原,却苦于没有多余的手。他放下西瓜,整理好篱笆,然后弯腰抱起西瓜。还没有直起身子,听见一个女孩儿的声音:“浩子,有人在偷我们的西瓜。”

杨理回头,看见篱笆的那两个孩子向自己跑来,男孩应该比自己大,女孩子穿着好看的连衣裙跟在男孩的后面,天真无邪。

做贼心虚,可是杨理并不心虚。

那个被叫做“浩子”的男孩浓眉大眼,他似乎并不心疼他家的西瓜被人偷走,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气冲冲。

杨理转身走之前说了一句,向借你个西瓜,以后还你。

浩子停下脚步,不再追他。女孩子撅起嘴,说,浩子,看见贼你怎么都不抓?浩子说,就一个西瓜而已,我们不在家,这些西瓜没人吃也坏掉了。何况,那个孩子,并不令人讨厌。

西瓜有些重,平时十几分钟可以到家杨理却走了半个小时。西瓜抱在怀里越来越重,如同他的心,似乎也越来越沉重。他竟然说这西瓜只是借来以后会还,以后怎么还,谁还记得这一个无足挂齿的西瓜呢?想到这儿,杨理苦笑:没想到自己胡诌的本领退步了。杨理说过很多谎,对老师,对夏灵芝,对杨和平,对村子里的人几乎都说过,除了曾亮。杨理也对很多人做过承诺,对老师,对夏灵芝,对杨和平,却惟独没有对曾亮做过承诺。

假如承诺不能兑现,那和谎言又有什么区别?他不愿欺骗他最好的兄弟,只是不知道曾亮是不是也是这么对他。

杨理回到家,门上挂着一把锁。不知道夏灵芝又在哪家打牌忘了时间。他又累又饿又渴,把西瓜放在地上,自己坐在门槛上。靠在门上,杨理看着天上依旧精神奕奕的太阳,眼睛有些睁不开,那时已经六点。杨理实在渴得难受,于是抱起西瓜往门槛上砸,西瓜砸开,看到红色的瓜瓤那刻他露出了饿狼扑食的饥渴表情。可是,还有谁在乎这些,如果连夏灵芝都忘记了他,这世上还有谁记得他?

杨理肚子饿,西瓜解渴并不能充饥。等了很久,夏灵芝终于带着满脸笑容回来了。她踩着夕阳的裙摆,施施然出现在杨理的眼前,杨理抬头看见夕阳中的夏灵芝,笑了。

“妈,我给你带西瓜了。”

夏灵芝看着只剩一半的西瓜,说:“儿子,妈今天手气实在太好,赢了不少就把要给你做饭这事儿给忘了。西瓜先留着,妈马上给你做饭。”

夏灵芝哼着小曲儿为杨理做饭,饭菜上桌,杨理忽然觉得夏灵芝的饭菜做得很好吃。难道真的是因为心情好么?上天你得保佑妈妈永远不输钱才对。可是,这可能么?

晚上,夏灵芝把剩下的西瓜吃了,吃完后她抹抹嘴,说,儿子,你对妈真好。杨理不习惯这样的母亲,就像不习惯她忽然变好吃的饭菜一般。因为他从未提醒过夏灵芝:我正在长身体,你是不是该给我弄点好吃的?好吃的是奢侈,杨理明白这个事实。

依然是这个夏天,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杨理家的土砖屋倒了一面墙。那面墙坍塌的时候,他们一家人睡得很熟。

因为在不久前有一些人来乡下物色好看的大樟树,说是要移植到城里。

美化城市是一点,更重要的是卖树有很大的利润空间。他们看中了夏灵芝家后的两棵樟树,并极力保证这些树可以卖个好价钱。夏灵芝心动了,没有和杨和平商量就做主将树卖了。

杨和平回家看见屋后空荡荡的泥土以及两个巨大的坑。树没有了,杨和平心疼不已。伴着他成长的樟树没了,种在那儿四五十年的樟树没了。没有樟树的环绕,他的小土砖屋更显得孤独。当然因为大雨几乎冲垮了他的房子这更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么,两个人才能抱起的樟树现在在城里活得好么?又有谁知道,这两棵树也曾被赋予感情。

杨和平带着家里仅有的几个柜子和两张床搬了家,他们搬到一座废弃的工厂内,这境况,比乞丐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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