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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逆流——by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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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理倒是没有怎么难过,他对家的感觉很淡,他对他住了了十几年的小屋并没有什么留恋。那房子,留给他的,从来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

第七章

长大是件异常艰难的事。

杨理也曾想他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离开这废弃的厂房。或者说,才能离开夏灵芝。

夏灵芝没有像小时候一般打过他,他想是不是因为自己长大了的缘故。而那个关键的年纪,他正好初中毕业。

继续读书,还是像很多其他的孩子一样去城市里打工?杨理知道夏灵芝的态度,她曾经说过,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又不是个个都能当官。这种看法与村里大多数人不同,他们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脱贫致富要靠读书。夏灵芝不是个有远见的人,虽然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读书改变不了命运是事实。

杨理的学习成绩其实不错,他考上的是县里面一所普通高中。即便只是普通高中,在他就读的初中,考上高中也只是极少数。

夏灵芝供不起杨理读高中。

临近报到的前几天,杨和平偷偷交给杨理两千多块钱,说这是他在工地上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他并没有把钱全部交给夏灵芝,每个月留一点。不然给她多少她能用多少,更不用说会有钱留下来给杨理读书。

杨理接过钱,心中无限酸楚。他记得杨和平曾经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身体去阻挡夏灵芝的竹鞭。可是那时候他心里依然看不起杨和平,他想不通杨和平为什么不能站起来狠狠甩她一巴掌,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面前像个男人!

杨和平的爱很卑微。他不会表达,他的隐忍在别人眼中成了懦弱。就连杨理也不理解他。假如这辈子就这么隐忍着,那和懦弱也没什么区别了吧。其实只是造物弄人罢了。他勤奋,可是老婆不会持家。他辛苦,可是老婆不能体会他的苦。

可是他爱这个家,爱到失去男人的尊严。他爱着他的孩子,为了省钱,他连一包烟也舍不得买。结婚之前,他每天至少要抽一包。有了杨理之后,实在忍不住烟瘾就买很多干的烟草,自己用纸卷起来抽。这种烟抽起来苦,烟丝吸进嘴里更苦。

夏灵芝因为杨和平偷偷留着钱,和他大吵了一架。她说,你留着钱有什么目的,是不是在外面找女人了?

杨和平苦笑,几乎要笑出泪来。其实,他想哭,日子过着过着人就累了,他总是感觉到暗无天日般的绝望。他甚至不想解释,在家呆了一天,嘱咐杨理不要把钱交给夏灵芝,然后搭上最早的一班中巴,去了工地。

杨理拿着杨和平给的钱,交了学费,住进了学校的宿舍。

亲情很淡,所以杨理没有欣喜也没有不舍。夏灵芝说要送他去学校,杨理说他一个人搞得定。夏灵芝从来不知道县城里的中学什么样子,其实她是有些好奇的,有机会在别人面前描述她儿子读书的地方她会觉得脸上有光,但杨理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杨理拒绝她的陪同,这让夏灵芝有三秒钟审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可能自己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吧,可杨理还是长大了,毫发无伤。这是不是也是一种成就?

夏灵芝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很好。

杨理也没有觉得她不好,不过,感情仍旧无法变得深刻,即便这十几年下来的每天,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这个女人。

杨理的班主任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也姓杨。他在第一堂课上就说,好好做人,努力学习。杨理的同桌说,学长们说这是杨爹的最后一年,他很快就要退休了。学生们几乎给每个老师都取了绰号,唯有杨老师,他们叫杨爹。XX爹在长沙只是对一个普通老人的称号,就像某些地方叫老杨,杨爷爷或者杨老头一般,不带褒贬的感情色彩。

第一次走进教学楼,杨理大厅看到陈列在玻璃橱柜的模型,模型活灵活现再现了学校的全貌。杨理当即发出一声感叹:这谁做出来的,好真!旁边的同学斜眼看他,眼神里满是鄙夷,想这人肯定是个土包子。杨理丝毫不怀疑自己是土包子,初中以前,他只进过一次城,也就是那次进城,他在车上看见了现在就读的这所中学的大门,进大门几米不到种着一棵大香樟,他透过铁门看见香樟粗大的树干,正如他家屋后的樟树一般,长到离地半米左右分成两个树干,像一对连体婴儿。这树却不是他家的,杨理清楚的知道。这树从建校起就长在这儿,从学校的变迁历史介绍上的几幅老图就能看到它成长的轨迹。和他家的树差不多,也有五十岁了。杨理穿着土气,他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很多衣服都是皱皱巴巴,有一些是别人给的旧衣服。杨理不想穿别人穿过的,可是夏灵芝说,没钱给你买衣服,你死老爸不给我钱。夏灵芝自己却买了件价值几百块的衣服,还是托人从城里买回来的。杨理看着那件皮衣用一块塑料薄膜盖着挂在柜子里,第二年拿出来的时候竟然生了霉。夏灵芝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这么好的衣服穿出门,平时哪舍得穿。

生活中总是有这样的悖论,也会有数不清的夏灵芝。

杨理没有见过大世面,可能最大的场面也就是家乡的庙会。那时他挤在人群中看舞台上的戏剧演员依依呀呀唱戏,看他们夸张的妆容,其实他一句都听不懂。所以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见到画着浓妆的女人,他猛然想到了舞台上的戏子。生活同样是舞台,站在台上的,在别人眼中就是戏子的模样。

杨理第一个爱上的人叫肖维。

肖维是男性。

肖维不是地道的长沙人,因为父亲在长沙买了房子,于是他转校到了杨理的班级。杨理对他的第一印象不深,只知道他留着不张扬的发型,他穿的校服空白处填满了卡通人物。

肖维很有钱,可是他的朋友不多。但肖维觉得矛盾: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渴望有一个朋友,却始终交不到称心如意的朋友,即便他很享受只有自己存在的世界,但有时仍觉得孤单。

人是怕孤独的,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小团体,他这个半路上的插班生更加无法融入别进人的圈子。大部分高中孩子全心全意在乎的就是学习成绩,因此他们不会过度关注肖维,或许高中校园里像肖维这样的孩子不会太少,而他也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肖维的潮流不露痕迹,杨理后来才知道,他不张扬的发型其实是日韩流行杂志上某个平面模特儿的发型,他校服里面的T恤总是最新上市的款,他的鞋子是某个名牌,价钱一般在500以上。可惜,肖维经营的潮流在学校里并没有体现其价值,很少有人能真正懂得他潮流的方式。

所以,这孩子总归有些与人格格不入。

班上举行个活动,说好了几点几分在哪个地方集合,可是班长清点人数的时候独独缺了他,因为班长宣布消息的时候他在讲台下睡得正香,事后又没有人给他转达消息。

杨理仍然记得第一次和肖维的“亲密接触”。

那天肖维一个人在宿舍睡得人事不知,听到有人敲宿舍的门。打开门看见个站在门口的男孩,他揉揉眼睛才看清楚眼前的人,他对扰他清梦的人很不爽,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刚开口问你找谁的时候,杨理微笑着说:“今天班上组织去雷锋纪念馆的,你不去么?”

肖维一脸愕然,随即在杨理的脸上找到了答案。其实他并不知道杨理的名字,只有印象在班上见过这个人。

杨理只是出于礼貌,因为这次出行班长怕人多不好管理于是给划了若干个小组。正好杨理是这个小组的组长,而这组的成员中有肖维。要特地跑到宿舍来叫肖维,杨理也不是特别乐意。

缘分是很玄妙的东西。因为这次纪念馆之行让肖维认定了杨理——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而杨理,也在磕磕碰碰中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虽然这是后话了。杨理说,有些感情注定开了花无法结果。再悲惨不过死亡,而,我和肖维的结局,比这要好得多。

杨理指挥自己小组的几个同学检票入场。几个女孩排队走过通道,而肖维一个人呆呆站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路上杨理和他说了几句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叮嘱。杨理觉得那时的他有点像个婆妈的家长,其实他平时话也不是太多。杨理提高嗓门叫“肖维”,肖维才把自己的思维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他应杨理一声,走在队伍的最后,通过检票口。杨理走在肖维的身边,因为小组除了他俩都是女孩子的缘故,杨理还不习惯和女孩子太过亲密,他始终有些害羞。

“你在想什么?”杨理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一开口就问了一个不应该问的问题。

肖维扬了扬眉毛,笑了。他笑的时候眼睛像一轮娥眉月。娇俏可人如同女孩子。杨理才发现肖维的皮肤很白很细腻,他甚至看到了阳光下肖维脸上的汗毛,淡淡的浅黄。

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好到能问“你在想什么”的地步。

肖维说:“我在想你是个好人。”

杨理心里没有好人与坏人的界定,假如说像电视里演的那般,杀人放火是坏人,学雷锋做好事叫好人,那么他的周围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平凡人。

雷锋生平事迹展览馆并不大。他活了二十二岁,短暂的二十二年只留下极少的图片和文字。

半个小时不到从纪念馆里出来,肖维坐在纪念馆的广场上休息。杨理问:“你怎么不去其他地方看看,买点纪念品什么的?”

肖维说:“那你怎么不去?”

杨理本来想说我没钱,生活费都是问题怎么敢花钱去买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想想还是不要说这些的好,于是他说:“就陪陪你。”

也许就是这句话,打开了肖维紧闭的心门。

出了纪念馆的大门,杨理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肖维还是站在最后。

在路边等车的时候,肖维叫杨理,杨理走到肖维跟前才发现肖维脖子上都是红疹。“你怎么了?”“我不知道,刚刚有点痒,我用手挠了几下就这样了。”“应该是过敏了,我去给你买点药。”杨理觉得自己作为组长应该对组员负起全责。他离开去找药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三十块钱,这还是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

纪念馆周围的建筑很少,药店更难找。他转了几个弯才找到一个小药店。好在杨理的方向感很好,不然准会迷路。

回来时,汽车刚好到。

杨理把药递给肖维,然后和大部队一起上车。待大家都坐好,杨理发现好位置都没了,他只得挤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肖维站起来,走到后排,和杨理身边的同学说,“我和你换换位置。”肖维坐好看着杨理,杨理转过头才看到表情有些痛苦的肖维。杨理本来一直看着车窗外,窗外的景色,和他家乡的景色有些相似,都是一望无际排山倒海的浓浓绿意。

“帮我擦药水?”肖维开口。

杨理接过药水,拧开瓶盖,倒了一点在自己的手上,然后手附上肖维的脖子轻轻的揉搓。

红疹还是明显,微微发烫。

杨理不知道是因为摩擦生热还是肖维的体温。

药水味很刺鼻。

肖维说有点薄荷的清凉,很舒服。

杨理笑笑,没有说话,靠着玻璃窗睡着了。

第八章

大半个学期过去,杨理的朋友还是很少,学习成绩在班上中等。他一直想要摆脱的境况仍旧伴随着他。他以为所有的“污点”在拿到初中毕业证的那刻就会烟消云散,他以为进入新的环境总应该有全新的生活。

当然,这时候肖维成了他最好的朋友。这时候的肖维就像当年的杨理,而现在的杨理是谁呢?当年的曾亮么?

从雷锋纪念馆回来,杨理能明显感受到肖维的变化,以前没怎么说过话的人这会儿熟络得不得了。

比如说,吃饭时,肖维一定会叫上杨理。杨理为了省钱从来只会买小菜吃,肖维却不同,挑挑拣拣十分嫌弃食堂的饭菜。

比如说,晚上洗澡肖维一定会叫上杨理一起去澡堂,杨理说,去澡堂洗澡太贵了,他还是到开水房打点热水去宿舍洗比较好。

比如说,肖维会要求杨理早上去他们宿舍叫他起床。杨理问,你怎么不要自己的室友叫你。肖维说,他们自己都匆匆忙忙的根本没时间管我。杨理苦笑,好像他就很有时间为肖维大少爷服务似的。

再比如,肖维会像一个女孩子似的在杨理面前撒娇。杨理十分受不了,他不比肖维高,可是还要忍受肖维的蹂躏,肖维有次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在杨理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那伤痕两三个月了还依稀可见。

你是狗么?

肖维像孩子一般嬉皮笑脸:“不是。”

那你干嘛咬我?

我老家的朋友都被我咬过。这话的意思杨理懂了,肖维把他当成了朋友,因为是兄弟才一点都不见外。

杨理不知道自己也是这么伤感的人。他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被触碰让他几乎哽咽。从小到大,真正把他当做朋友的人除了曾亮再也没有了吧?他曾经那么热烈的渴望一个朋友,却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甚至有些人把他当做毒瘤。

也许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

他曾经将一个女同学的书扔出教室,从二楼的教室扔到操场草坪上,而那时,外面正下着大雨。因为那个女孩子对他说,杨理,你妈是怎么教你的?杨理说,说我就好,不要扯上我妈。女同学说,就是你妈没教好,才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杨理愤怒了,他的愤怒在外人看来有些可笑。他抓起女孩子的书往雨中丢时,他只知道自己的妈妈就算再差也不许别人这么说她!后来女孩儿跑到雨中捡回书,书已经被水浸湿,沾了不少黄泥。女孩子脸上泪水和雨水掺和在一起,她不停呜咽,梨花带雨。杨理想自己会不会真的做错了,是不是真的反应过激了,事后他想过道歉,对不起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他也因为受不了同桌无止境的“骄傲”,将同桌总是拿出来炫耀的彩笔折成两半并且对同桌说你怎么这么不了心啊,这么贵的东西要爱惜着用。同桌没有当面看见杨理将彩笔折断,奈何不了他。于是散布谣言,说杨理是个小偷,什么都偷,因为他是个穷鬼。杨理恨不得一拳掀了他的鼻子,却被他质问: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偷过东西?!杨理缄默不语,上天在看着他,他无法直视同桌的眼睛说我从来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

他以为孩子们的记性总不会太好。事实正相反,孩子们记着他的坏,直到毕业彼此都不能释怀,尤其是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其实不然。

杨理有一年的时间都陷进自己构筑的梦幻中无法自拔。虽然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怕寂寞的人,他和肖维在一起的一年让他忘记了寂寞的滋味。也许他仍旧是孤独的,但是当心里对一个人有了念想就会忘记寂寞为何物吧。

第一个学期结束,杨理回到废弃工厂的家里,才离开学校几天他开始疯狂想念肖维。他想念肖维从老家给他带的酸菜,给他带的巧克力。他想念肖维阳光般的笑容,他想念肖维对他的依赖,他想念肖维睡觉流口水的样子……

这绝不可能是爱情,他怎么会对一个男孩子产生爱意呢?

他羡慕肖维的生活方式,肖维能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说要吃什么他在法院当官的爸爸就会给他送什么,他说要买什么他妈妈就会往他卡上打钱,他说不想上课的时候,杨理就会心甘情愿帮他撒谎,说他病得严重在寝室床上休息,其实他可能在某个网吧打游戏。

他全心全意对肖维好。好像肖维是他的整个世界。

肖维说,杨理,毕业了我会罩着你。

杨理说,你不念大学了么?

肖维说,当然要念,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就可以了。

杨理不语。

大学,对他来说,是白日做梦。

那个寒假,即便要过年,他依旧开心不起来。

新学期伊始,他刚踏进寝室门,就看见肖维坐在他寝室的床上。

肖维说,杨理,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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