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初到江都之时就在江都借了房子准备常住,市井的一角多了个普通人家打扮的孩子,也并不会让人生疑。
江都封了十多日的城门,罗家失窃的那些财物却并未追回,县官也不好继续封城,罗家惨案之后的第二十日城门便开了。整个江都又恢复正常,往来商贩买卖不断,好不热闹。那起灭门惨案并未在市井上掀起多大的波澜,更多的人只为自己的生计担忧,来不及去顾忌其他。
袭罗有时会去高翔那儿找罗简,罗简痛失家人,并不像一般小孩儿那样贪玩,而是缠着高翔教他武功好为家人报仇。他虽然才十一二岁,骨骼尚未长成,却是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罗简知道了也气馁,反倒更加努力。好在高翔原本是长安武馆的教头,本就是教人练武的,这十几日来,倒也把罗简交得有模有样。
只是每每看见罗简累的精疲力竭也不愿休息还要再练,袭罗都忍不住摇头。高翔交得到底只是些虚招子,强身健体尚可,真要动手杀人却是不行的,那小孩的眼神虽然沾上仇恨,却仍旧纯净。一想到这样一个孩子日后定会背上人命,袭罗不由地替他可惜。可他没有劝阻,因为他能够明白那小孩的心情——他们很像。
高翔就站在袭罗旁边,看着罗简卖力的样子道:“这孩子执念太重,对于报仇之事如此执着也不知是对是错。”他教罗简武功,袭罗常来旁观,两人有时也能搭上一两句话。
“他若不恨,怎能忘记那日的痛苦。一夕之间与家人阴阳相隔,那种感觉宛如天崩地裂,只叫人觉得……天下之大,竟无我一人容身之处。”袭罗与罗简遭遇相似,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罗简心中所想,“高大哥亦是经历过失去过心爱之物的痛苦,那种感觉想必不难体会。你若拔去了他的恨意,这小孩儿定活不下去。”
“江兄弟也是只身一人?”高翔本以为袭罗是沈清秋的枕边人,但这十几日的相处让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眼前这人之前也是在江湖上漂泊的,只是他看上去过于纤细柔美了些,不像是能够吃苦的样子。
“同罗简一样,一百三十多人未留下一个活口,我那日正巧不在才能逃过一劫。”袭罗闭上了眼睛,似是回忆起了当日的场景,那日所见竟然还历历在目。
从万蛇窟底回到蛊苗苗寨之后,族人或被烧焦或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几乎铺满了苗寨的路,那幅画面如同人间地狱,给袭罗带来的震撼太大。时隔五年,他还是清楚地记得。
“世事无常,江兄弟节哀顺变。”高翔听了袭罗的话也觉得万分悲凉,他又想起那天晚上见到的场景,复又开口,“恕高某唐突……”
袭罗睁开了眼,不再去回忆当年的惨剧。
“那日我看见你和沈公子……你二人可是……”高翔有些吞吞吐吐,他虽然听说过有些人癖好龙阳,但真正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是喜欢他,可能也会喜欢其他男人。世人所说的断袖便是指的我这样的吧。”袭罗听了高翔的话并不避讳,不同于对方支支吾吾的样子,他显得十分坦然,“至于沈清秋么,我却是不知道的。他这个人心性不定,将来若是觉得男人腻了说不定就会与女子成亲,再娶个一房二房的妾。我和他的事情,高大哥还是不要过问的好,子遥自由分寸。”
高翔本还准备问些什么,听袭罗这么说也就没有在开口。袭罗在一旁又站了一会儿,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罗简看了又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最后却摇了摇头,身转离开。
沈清秋在江都呆了二十多天,早已坐不住了。他派人送信回江陵,收到的回信也只是三哥的寥寥几句安好的话。坐以待毙不是他的性格,沈清秋忍了这么多天,终是熬不住了。
袭罗自高翔那处回来的时候,沈清秋正在袭罗的房门前等着。两个人就这样在走道上相见了。
沈清秋道:“明日我便出江陵,以我做饵,将上次的那些人引出来。”
一条路断了,还能走另一条路不是么?
一八
沈清秋也是说一不二的人。那天和袭罗说了他的想法,第二天就收拾了东西做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袭罗自然是跟着他的,他二人一同从江陵来此,早就成了绑定目标。
他们并没有带其他侍从,共骑着一匹马出了江都城。袭罗原本是想坐马车或是步行,但都被沈清秋以各种理由拒绝了。他并不会骑马,只好坐在沈清秋身前,这姿势看起来十分亲密。
高翔和罗简并没有跟来,沈清秋不希望和他二人有过接触的事情暴露。在江都城还算是他的地盘,很多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一旦出了江都他的能力有限,也就不能再保证些什么了。
沈清秋本以为那群人是闻到了腥味的苍蝇,只要他一出江都城便会盯上,因此一路上都十分小心,等着路上突然冲出几个人来。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们出了江都之后,一路上平静的很,什么事儿都没有。他和袭罗两人同骑一匹马,微风拂面落木萧萧秋景,反倒让沈清秋有种他们是出来游玩的错觉。
沈清秋虽然提出同骑的时候没怀什么好心,但是一路上也不敢对袭罗都手动脚的。他们特意没走大路,骑着马在江都城外的树林里走了好久,然而大鱼迟迟没有上钩。袭罗不禁道:“看来是你这饵不过新鲜,钩子太直,鱼儿不肯上钩。”
沈清秋听袭罗这么一说也觉得没什么面子,不答话,骑着马又上了官道。他们先前这么不设防,想必来人也注意到了。谁都不是傻子,做戏自然要做的像一点。他本来打算着,如果对方还是不出现,他就一路西行往洛阳去。反正沈清霄不让他回江陵,他便去洛阳找成乐。沈成乐常年在外,结识的人自然要比他多,找人的事情和血玉之事托他去办也未尝不可,不论如何都比待在江都要好得多。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两人在半道上停了下来,草草吃了些东西又继续上路。这样颠簸了一天,到了日落的时候他们到了江都城旁的临川境内。当夜他们在临川的客栈住下了。
临川是个小地方,客栈生意冷清,他也没有理由只要一间房,只好分别要了单间。入了夜之后沈清秋很快便睡下了,他往日不该如此大意,但今夜却十分特别。朦朦胧胧之间似乎闻到了什么香气,沈清秋暗道不好,连忙屏息,可惜他发现的太晚,已经吸入了不少,很快就晕了过去。
下药的人进了房间,在里头翻了了很久,待摸到沈清秋的床上也不见血玉踪影。他又搜了沈清秋的里衣,
终于摸到了一块质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果真是要找的那块。
那黑衣人正准备了结了昏睡中的人,只听到破空之声,接着他的额头一疼,有温热的东西流了下来。
袭罗开门的时候正巧看见那人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准备结果了沈清秋,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茶杯向那人砸去。他也闻到了那迷香,可惜他不同于常人,那种会使人昏睡的迷香对他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他的房间就在沈清秋隔壁,而他天生感觉灵敏,很容易察觉到异样。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对这公子哥情深意重的小相公啊哈哈哈——!”黑衣人转身见了袭罗笑道,听那声音,是个陌生的中年汉子,“你就这么想送死?那我便先杀了你再送他与你黄泉相见!”
袭罗天生就长得好看,但举手投足之间毫无媚气,决计不会被误解,眼下居然被当成相公也不知道是夜里看不分明,还是那人没长眼睛。
对方出刀的速度很快,袭罗不会武,纵使能看清也躲不开。那人第一刀就劈在袭罗的肩上,这一刀深可见骨,换了普通人早就痛的倒地不起,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不过袭罗当然不是一般人,那一刀对他而言是极痛的,但是并不致命——即使是在他的心口处捅一刀,也不能杀死他。
那人显然是没想到这一刀没能砍死对方,疏忽之间竟叫袭罗反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袭罗的力气极大,此刻虽是反手也能听见那人的脖子被掐的发出的嘎吧的声音。但对方终究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武林人士,自然没那么容易就被掐死。那人弃了刀,铆足了力道使劲儿一踢,正中袭罗的肚子。
袭罗被这一脚踢得赶紧松了手,那黑衣人本想借此机会反击,但也隐隐觉得袭罗的不对劲。
好在血玉并未被对方夺回,黑衣人摸了摸怀里的玉,心下稍定便准备翻窗离开。
袭罗定不会让他如愿,他伸手又拿了桌上剩下的两个杯子,往那人的膝弯处砸去,那人立刻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黑衣人只当袭罗是个毫无武功的小白脸,岂能料到他行事也能这般果断狠辣。直到袭罗二话不说拿起地上的刀朝他脖子上劈过去的时候,他才如梦初醒般慌忙回避。
两个人在室内纠缠了好一会儿,袭罗拿着刀一通乱劈,墨色的瞳仁里丝毫没有畏惧的神色,那黑衣人从没见过哪个人有他这般狠历,劈人好比砧肉,一时竟处了下风。
袭罗许是拿着刀劈累了,一脚将那人踹到墙上,最后用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膛。
“好累……”那人的血溅得袭罗满身满脸,他有些嫌恶地擦了擦,接着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躺着的沈清秋,“你又欠我一条命。”
他这话说的极轻,完全是在自言自语。
在那死人的身上摸了一番搜出了一块玉,袭罗将它收好了,把那人还在冒血的尸体又踢远了些。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虽然还是有些痛,不过并不碍事。
沈清秋尚在昏迷之中,袭罗怕接着还有人来找麻烦,也不敢在客栈多留。可眼下除了客栈还能去哪儿?
袭罗拿了桌上的茶壶浇了沈清秋一脸,接着用力地抽了他几巴掌,那人才迷迷糊糊的有苏醒的趋势。他看了沈清秋躺在床上的样子,眉头蹙起,紧接着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完了,袭罗口中已有些铁锈味儿。沈清秋这才因为脸上和肩膀上的疼痛而渐渐转醒。
“袭罗……我……”沈清秋醒来看到的是袭罗似笑非笑的表情,紧接着身体的疼痛,以及空气中浓浓的血腥味,“杀了人?”
“是我杀的。”袭罗侧过身,让沈清秋看到被踢到屋内一角的尸体,“你竟然这么简单就被人下了药,这下大鱼上钩,差点把你拖下河淹死。”袭罗话中大有讥讽的意思,不过这的确是沈清秋疏忽,被骂也是活该。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离开……”迷药的药效未消,沈清秋虽然吸的不多也被一时的疼痛唤醒了,但头却痛得很,有些嗜睡。
袭罗细细看了沈清秋一番,道:“就这么离开?你现在这个样子,跑得了?”
“那你要如何?”
“上一次是江上,这一次小城客栈,还给你下了迷药……两次都这般小心,定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你,也不叫人知道你已死的消息。”
“若是惊动了官府,这事儿就会留下案底,留了线索他们就不会再动手。”
袭罗说罢,转身出了门失声惊叫,那叫声凄惨叫人心头渗得慌。很快客栈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和掌柜小二都被叫醒了,沈清秋看着门外逐渐亮起的灯火,还有越来越响的人说话的声音感叹袭罗还真是有几分心思。
全客栈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了,要是那群人再想动手不留下一点痕迹定是不可能的了。
房间的门被推开,来人瞧见了里面的尸体不禁唏嘘起来,又看见衣襟因为被搜身而有
些不整的沈清秋,还有他脖子上的牙印。
那小二嘴快,脱口道:“这两位客官不是住的两间屋?先前的那位爷怎么在这间房里被贼人惊吓了?”
那些人看了看袭罗,又看了看衣衫不整脖子上有牙印的沈清秋,一时间不知想到了什么,都一脸了然地不出声了。
沈清秋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黑得如同锅底,直到掌柜的差人给他们重新要了一间房,其余的看过了热闹作鸟兽散之后,沈清秋还是维持着那张脸。
毕竟这样的误会,解释起来也有点难度。
一九
第二天一大早,昨晚的事情就被报到了官府。官府来了人,从验尸到抬走,接着询问,把整个程式走了一遍已到了中午。那人的身份自然是查不出来的,只是他脸上有刺青,也知道是从牢里逃出来的死囚,袭罗虽是杀了人,却一点事情也没有。
反倒是沈清秋和袭罗的那点子虚乌有的事情在客栈里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沈清秋脖子上的咬痕还没褪,不管衣领怎么拉高都会露出一点点的红痕,半遮半露的样子比不遮还要引人遐想——天知道他身上就这么一个牙印。
袭罗整个白天除了被官府的人叫去问话都陪在沈清秋身边。他身上那件以为昨夜的伤而染血的衣服被换了下来,现在穿的是沈清秋的衣服,他二人身形相仿,因此穿着到还是有模有样的,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富家公子的风范。也许真的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着汉人衣服的袭罗半点也看不到苗人的影子,比他原来的样子还要俊三分。
他换下的血衣还在房里,沈清秋见了那件染血的外衬问他:“你受了伤不叫大夫来看吗?”
袭罗听了笑了笑说:“小小的刀伤算得了什么?纵使摔得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死。”他说完就将自己的腰带解了开,上衣半褪,露出肩膀给沈清秋看。这种仗势又让沈清秋联想到了其他方面,但他知道袭罗没那种意思,自然也不敢胡思乱想。
袭罗肩膀上的刀上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只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红肿的印子,过不了多久就会消褪。
沈清秋看了那伤只觉得喉咙发干,咽了咽唾沫就转过头去,不再看了。
袭罗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你真的喜欢我?”
他掰着沈清秋的的头与自己对视:“我问你话,快答。”
那声音低低的像是猫爪子在挠心,沈清秋听到袭罗这么问,当然回答说是。
“你喜欢的是我的脸,如果哪天我又像五年前那晚上一样,你又要跑了,是不是?”袭罗说着,原本那张完好的脸开始蜕皮剥落,露出里面的血肉,最后半边只留下森然白骨,这副样子和当年在苗疆时所见到的一模一样,“这张脸,你肯定是不喜欢的,嗯?”
脱口而出的那句“是”哽在喉咙里,沈清秋违心的摇了摇头,视线却保持在袭罗的脖子以下,没有再去那张骇人的脸。
袭罗却松开了禁制住沈清秋的手,“哈哈”地笑了出来,他虽是在笑,沈清秋却知道他怒极。因此他维持着僵硬的动作一动不动,等着袭罗笑够了。
“那你便继续喜欢这张脸好了……”袭罗替沈清秋理了理额上掉出的散发,又轻轻地抚着他脸颊道,“我不会再问,也不会再特意吓唬你。”
沈清秋有些惊讶的抬头看他,只见到袭罗的手掌遮着那半张坏掉的脸,待到手掌挪开,那张脸又似画皮般恢复了原状。他注意到遮着脸的那只手的小指软绵绵的垂着,看上去毫无力气,似是被抽掉了指骨。
“你的脸……手……”沈清秋被眼前的人吓得不轻,一时间说话也不利索。
“你想问什么?刚才那是吓你的障眼法。”袭罗像逗弄小孩子那样去戳他的鼻尖和脸,“回神了……我说了不吓你了。”
“你的小指,怎么了?”沈清秋握住了袭罗的手,“是不是不能用了……”他隐约记得,当初那小指上只是缠着绷带,过了这么多年早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