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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安 ——by 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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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们的座位是这样的。我在顶楼吃早餐,虎子坐在正北方,我坐在他对面,背后一幢白色哥特式别墅,左边一幢六十年代小洋楼。唯一的仆人站在楼梯口等待传唤,另一个仆人正从楼梯口上来,端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八二年拉菲。整个山腰除了上述两幢房子、我、他和屋里四十几个仆人外,没其他人。

虎子得意地宣布他的机密,脸上的笑容一如这摸爬滚打的六七年,许多事情变了,他没有变。这些人通常被称为“单纯”或者“少根筋”。我很奇怪虎子这种二百五的脑子是怎么在我们这群勾心斗角、茹毛饮血的人精中活下来的。于是我凑过去看他的屁股,也许能找到九条尾巴。

虎子还一直在说,早晨和絮的金阳洒在他的方脸上。他看上去一副欠揍的样子。突然就听见一声爆响,虎子的碟碟不休嘎然而止。我盯着他的屁股没缓过神,只觉得温热的液体扑头盖脸拍过来,然后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涂红我的视野。

仆人啊地惊叫,虎子坐的白色洋椅翻倒在地。

我双腿打颤:“虎子?”

我跪下来:“虎子?”

我推他:“虎子?”

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哇地吐出了早晨的豆浆油条。

虎子的葬礼安排在本市最大的殡仪馆中进行。

我还记得上次在这家殡仪馆里,送的是阿全。也是跟我们一起打天下的兄弟,死于抢夺地盘时的流弹穿膛。阿全死得痛苦,血一点一点流出来,慢慢地迈入死亡。他抓着我的手,不甘心地望着我,说:“帮我照顾外婆……”

虎子在旁泣不成声,阿全的葬礼他都没有来,他在墓地里站了一天一夜,黑色的身影几乎凝在那里。

虎子说:“安哥,以后要死人,就死我吧。”

一语成谶。

他如今就代替我躺在白色橡木棺材里,被化过妆的脸安详宁静。棺材上的黑白遗像,还是他十六岁时刚离家出走初遇我们时笑得阳光明媚的年轻脸庞。我带着他一路走来,披荆斩棘,手中沾满罪恶与鲜血,也许我们这些人,通通会不得好死!

我坐在宾客席中,看着臂缠黑巾的方乾形单影只地接受客人的鞠躬。

仿佛一夜之间,他老了好多。才二十的年纪,鼻侧的法令纹已深如沟壑。他至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好像是我杀了虎子一样。我多想靠近他,摸摸他的脸,告诉他虎子的死我也很心痛,虎子来看我是要告诉我他发现的小冥的秘密。可是我看他的神情,不敢上前。

我在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过滤昨早的那番对话,希望找出凶手,让他不要这么恨我。灵桌上的香快烧完了,他站起来去添。跪的时间太长,他站起来时摇晃了一下,被旁边的人扶住:“方少,没事吧?”

他摇摇头,走到灵桌前点燃一柱香。火苗的橘黄色映在香上,映在他的头发和脸上,甚至映在灵桌的暗红油漆上,却照不进他的眼中,那里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你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去睡会儿吧?”

他没有转身,背对着我如常地插好香,回到原位跪下。我挥退了服侍的人,走到他身边:“小乾,我命令你去休息。”

他仍旧跪着,不理我。

我拉他的手。

他反手就是一推,指着我道:“程和安,你有完没完?”

我不就是想你去休息,我怎么了?

他看着我,眼中血红一片:“你给我滚!”

“好,我滚。”我站直了,“但你也要听话,去休息。”

“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死吗?我死了你不就如意了?”

我:“天地良心,我一直希望你好。你好好的,我才对得起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他冷笑:“再说下去,列祖列宗都要被你搬出来,原来你这样有孝心!”

我摸了摸鼻子。

“哥。”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的脸好像被浆糊糊过,僵的。

“我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

我:“嗯。”

“你喜欢我吗?不是那种喜欢,是两个人过一辈子、结婚的那种喜欢。”

我喉咙里像被塞进去个鸡蛋,哽得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说啊,你喜欢我吗?”

“小、小乾,我们是兄弟……”

“兄弟又怎样?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哥,你爱我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的表情是什么样,反正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我说:“你看你,守灵都守糊涂了,快洗洗睡吧。”

“孬种!你程和安就是个孬种,爱都不敢说出来,人瞎了狗眼才爱上你!”他抄了个花圈就朝我砸过来,幸亏我反应快躲过了。

“你滚!马上滚!”

我连忙溜出门口,悄悄看了他一眼。他跪坐在灵堂前,浑身素犒,身体不住颤抖,咬着嘴唇,眼泪如珍珠簌簌跌落。他抬袖擦眼睛,看我像看仇人:“你给我滚!”

第十五章:雷诺

回家瞢睡了一下午,起来已是晚上。厨房准备了清粥小菜,吃过一点,问:“诺言在哪儿?”

仆人:“少爷去幽州查货了。”

他没跟我说过,我是否应打电话过去?拿起手机却觉无话可说。

第二天在湖边钓鱼,缩进躺椅闭目养神。听见走过的两个女仆窃窃私语:“苏绣的样子活灵活现,摆在家里多神气。要不叫阿南也给你带一个?”

“真的?太谢谢了!”

苏绣是苏州的绝活,我记得小冥房间摆过一个苏绣的白猫屏风,绣得十分逼真:绒毛油光发亮,两只金黄眼神采熠熠,坐团在一处。于是睁开眼坐起来:“你刚才说谁去了苏州?”

那两个女仆见我如见鬼,手中的盘子咣当掉在地上,跪地哀求:“程少爷饶命、程少爷饶命!”

若不是湖水倒映着我的脸,我会以为自己何时化做了鬼魅。“我只问你们谁去了苏州,为什么这样害怕?”

女仆脸色更加惶恐,拼命求饶。

我:“你们下去吧。”

她们慌忙而逃后,我无心钓鱼。叫管事的收走器具,见仍旧是那个老管事,便做无心地问:“好像很久没见过阿南了。”

老管事:“程少爷这样一说,倒真是。您找阿南有事吗?”

我:“没有。就是很久没见,怪想的。他在干什么?”

老管事摇头笑:“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高层的事。程少爷若是想他,打个电话不就好了。”

“你说得是。我现在就回房打电话。”

电话响了四声才接通。

我:“我是程和安,找诺言。”

那边静了一会儿,听见诺言的声音:“喂?”

我:“他们说你去幽州了?”

“嗯。”

“那边还好吗?”

“嗯。”

我:“我听说幽州的鱼很好吃,你带几条回来吧?”

“好。”

“对了,阿南在你旁边吗?”

那边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诺言问:“怎么了?”

我绞着电话线:“有个女仆想带点东西,她就在旁边,我换她听?”

“不必了。”诺言顿了顿,“阿南没回来。”

我把电话线绕在食指上,一圈又一圈:“这样啊。那她要失望了。”

诺言:“我还失望呢。”

我:“……”

诺言:“说话!”

我:“其实我担心你去幽州是假,背着我泡妞才是真。”

他哼了一声:“昨晚睡得好吗?”

我:“还行。”

“晚上记得早点睡,睡前喝牛奶。”

“嗯。”

“别胡思乱想。”

“嗯。”

“和安。”

我:“啊?”

“你……”他顿了顿,“你一个人在家,别到处乱跑。”

我:“嗯。我挂了。”

“喔。等等!”他吸了口气,“很多事情,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久了你就明白。”回房从旧行李中翻出枪,别在腰间。出门。

门口管事企图拦住我,我只说外出散步,允许他们跟随。到了外面,进一家西式快餐店,趁人流拥挤,打晕离我最近的两名保镖逃走。

逃走这一行我如今干来得心应手,真要感谢方乾。

不敢直接买飞机票或者火车票,乘了汽车先到达一个叫柳州的陌生小城,再买火车票去苏州。坐了近十二个小时,从北到南。

南方潮湿的天气让我有些不适应。下了火车只觉深夜露重,衬衣都被浸湿。有许多摩托司机悄悄问我去哪里。我摇头避开他们,很小心地观察周围。

似乎,张家没有追来。

可是苏州这样大,我不知该从何下手。

记忆中小冥提到家世非常少。我只知道他是一家制衣厂的二少爷,衣厂经营不善面临倒闭,他便出来另谋生路。

他的手机打不通,我亦不知他的住址,真是急煞我。

“阿嚏——”我揉揉鼻子。不行,得找家旅馆休息,否则未找到他,自己先病倒。

车站广场内漆黑不见五指,中央水池无风无波、光洁如镜,镜中映着马路对面高楼的红黄霓虹,一闪一闪。旅馆接待的女士二十五六,盘头,态度不咸不淡。我付钱开房时,从楼梯口下来一个男人大叫:“别给钱,这家骗人的!”

吃惊望去,男人皮肤白净,五官柔和。他气不过地几步冲过来:“你们这里热水器坏了不给我换房,如今有了新客就有房间了?”

接待女士:“先生,这位先生开的是豪华间。如果你要住,请加钱。”

“钱、钱、钱!你们这些人除了钱还知道什么?想当初我富贵时,一个个狗似地趴在我脚边,如今我落魄了,便躲得头发丝都不见!”

这倒是位奇人。看着年纪已经不小,怎么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接待女士眉头一皱,朝门外嚷:“保全!”

男人:“你叫保全?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雷家大少爷,大名鼎鼎的雷氏制衣厂大少爷……”他话未说完,进来的保全便一左一右架住他的胳膊往外拖。

“放开我、放开我!小心我明天叫人把你们剁成十八块扔到江里喂鱼……”

接待女士朝我温柔笑:“不好意思,先生。请您放心,我们旅店的服务是一等一的。您的房间已经开好了。”

我接过门卡:“刚才那个人是谁?”

“哼,只是雷家过气的少爷,以前仗着几个钱横得二五八万似的,现在失势了,便觉得所有人都不尊重他。住的是普通房,三五分钟一个电话,要这要那,稍不顺心就发脾气。整间旅馆没人愿意伺候他。这不,刚才又发了通脾气。要我说,他这种大少爷脾气,真不适合住咱这小旅馆。”她顿了顿,“先生一看就是讲道理的人,我们对先生这样的人是非常尊重的,服务也一定到位!”

我笑了笑,给了她三百块小费:“我相信你。我瞒着家里人出来,如果有人问我,别说我住在这里。”

她拿钱笑得合不拢嘴:“先生放心,旅馆的规矩是不透漏客人信息!”

窗外滴滴地落起了雨。我洗完澡拉开卷轴窗帘,就见夜空中飘荡着映着霓虹的绵绵光丝。楼下千户黑灯,黑茫茫的小巷里只有一间24小时营业连锁超市门口亮着花白灯光。大幅的广告墙前,有个男人瑟缩地蹲着。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我应该出去买点感冒药。

药店里只有一个值班的收银员,穿着粉色的护士服,表情呆滞。我拿了几片维C银翘,付账后站在药店门口,看着男人:“嗨!”

男人抬头看我。亮白灯光下他的皮肤如同婴儿白晳。不知为何想起小冥,同样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冥比他懂事太多。不禁微微心烦:“你站在这里不冷么?”

男人没有说话,偏过头。

“再大的事,也不能和身体过不去。身体在,一切都有余地。”我撑起伞,“你若不介意,去我房里睡一晚。”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你信不过我,就算了。我是外地人,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少爷落魄到这样,只是好心帮你,让你留着青山,可得柴烧。”

我走到马路中间,他终于跟上来,也不说话,沉默地走在我后面。

他一路淋到旅馆,门口两个保全看到他,走过来。

我收伞帮他拍去外套上的雨水:“你看你,不打伞淋坏了吧。”

他微向后退。

我侧眼见到两个保全退回:“跟着我。”

接待女士惊讶地看着我俩,叫了一声:“先生……”

我没理她。

他洗完澡,全身只包一块浴巾。我把他的衣服扔给服务生,叫他们洗干净烘干马上送回。他看着我,在浴室门口,背后是黑色天空:“谢谢。你人真好。”

到我这个年纪,听别人说“你人好”之类的话有些反感。“不用感谢我。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睡吧。”

他有些拘谨:“可是只有一张床。”

我看了他一眼:“我可以只用一半床。或者你睡地上。”

旅馆的床铺着纯白单和套,棉被薄而紧密。躺在里面不享受,但总算暖和。睡了一会儿,感觉到旁边有人躺下。陌生男人的气味透过发丝、空气传过来,我的心有点绕圈圈。

我承认,救这个人,也是看在他长得不错的份上。

床的另一面是一扇四合窗,从屋檐流下的水柱打在窗台上,啪啪地响。空气中弥漫着棉被潮湿的气息,空调呜呜地转着。

我睡不着。

我担心小冥。

黑暗中天花板空空如也,侧头看这个男人。他的皮肤在黑夜中显出淡淡的青色,鼻梁挺拔,唇薄。

“嗨,你叫什么名字?”

他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雷诺。”

“雷先生,不介意我叫你雷诺吧?”

“嗯。”

“我心里有好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雷诺:“……”

我:“有个人说过‘我不相信感情’,说得真好。”

雷诺:“你为什么不相信感情呢?”

我:“那你呢?被背叛之后,现在相信谁?”

雷诺:“可我觉得,你这么好的人,应该有很多人对你好。”

我再也躺不住,揿被起床,打开窗吹冷风。多么希望,它可以吹走不好的回忆,让我能将心中所想告诉这个人,这个陌生人,不用担心这样或者那样的巧合被泄露。

“先生,”他坐起来,靠在床背上,“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想了想:“你可以叫我‘和安’。”

“喔。和安。”他抿了抿唇,“我从小被娇生惯养,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很讨人喜欢。这次被赶出来,竟没有一个人肯帮我。除了你。和安,我觉得你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幸福。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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