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事情搞砸了,我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先下手为强,积极主动地卷铺盖走人?”
“铺盖卷好了么?”
“还没有。”
“你实在不够真心诚意。”谢程飞忽然笑得很淫邪,用筷子扒了下自己碗里丰富多彩配菜,“看在你四肢健全、性向前卫、有一技之长的份上,我打算在你安定下来之前收留你一段时间,就当做善事,但这比捐款给红十字要可靠得多。”
余一然指了指他的锁骨上方:“你的草莓印有点严重。”
谢程飞低头看了一眼,甩了下头发:“刚才你进我房间摸我了。”
“我本来只是想知道尸体的触感和活人有什么不一样。”
“……”谢程飞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有趣的对话了,“小心上瘾,你在这住下去的最大风险就是你可能会爱上我,自求多福了。”
“一定小心。”
饭后,收拾残局的任务自然是落在了积极主动的余一然的身上。谢程飞进卧室收拾一番,出来已经打扮得人模狗样,不,风度翩翩。他走到玄关换鞋,又回过头叫了一声余一然的名字:“五年前我初来乍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对于这座城市和生活都充满畅想,那时候我身上只有五百块,我用这五百块跟人合租了一个单室套,那个人是江宪的前男友,然后就有了我的今天。”
余一然拿抹布擦着碗的边缘,期待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想起了过去的自己。余一然,也许你可以过得比我好。”
他很坦然地接受这个美好的祝福:“这么晚了,去哪儿?”
“小孩儿,你管得太宽了。”谢程飞将衣领立了起来,“泡吧,钓男人。”
晚上,余一然把自己的屋子整理了一番,尽管东西不多,但收拾的过程原本就是个确认安稳落脚的心理安慰。余一然打开衣橱,把自己的几件外套挂上去,忽然就看到了一件黑色的风衣。
谢程飞说衣服早就扔了,也许早就藏在了心里。余一然淡然地笑了笑,活着,本来就是爱恨交织的体验。
第三章
周一,谢程飞起得不早不晚,虽然前一天夜里喝多了,但终究没干费神费力的事。余一然买了点切片面片,就着冰箱里的黄油一起烤了吃。谢程飞坐下,直接就取了吃。
余一然趴在他面前笑:“先生,这是我的。”
“面包是你的,黄油和面包机都是我的。”他吃得飞快,看了眼挂钟,似乎快要迟到。
余一然见他匆匆套上外套要出门:“对了,昨天那个姓江的撞了我的车,赔了一百,剩下的钱能不能帮我还给他?”
“一大早能不能别提那个禽兽?你会提醒我的腰痛的。”谢程飞从包里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但我劝你一句,珍爱生命,远离江宪。”
余一然接过去,看了一眼那张设计与印刷都颇为精良的名片。
“以前这些杂活都是我替他打理,我猜现在他一定很苦恼。”谢程飞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信满满地笑了笑,“很多时候,只有当你离开了,那些被你惯坏的人才会意识到你究竟有多重要。”
听者很同意地点了点头:“所以等我走的时候,你也一定会很困扰的。”
余一然开始在这座城市里找工作,一切都和他料想的那样并不简单。诚然,这里有更多的机会,却也有更多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显神通。这是个不缺人的市场,要在茫茫人海中抓出适合的人需要一些实际而快捷的手段,譬如学历、专业、经验,这些只需看一眼便事半功倍的关键词。余一然便不是那类能从筛子里幸存的人。
他在离家最近的三线城市的一所211院校毕业,听上去似乎不错,但211之所以为211,颇为形象地代表了这个新世纪的100所高校,所幸不是211所,不然的话,深受其害的人又多了一半。余一然高中学的理科,却在大学念了新闻,他也不想,他的第一志愿是金融或者经济学,可是在这个金融危机暗潮汹涌的时代,太多人想要淌着浑水绕过独木桥,以至于那些素质不达标的人提前遭到了淘汰,余一然就是其中之一。但这未尝又不是一件好事,现实在他们未成年前就教会他们一件事,理想不是你想实现,想实现就能实现的。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在真正进入社会以前,都被无数道筛子筛过,最终落在哪个篓子里,生不由己。
余一然在毕业的那一年忽然发现,现实甚至比他所想的最糟糕的状态还要糟糕。他们在第一学期的时候服从安排去了学校当地的电视台实习,然后在三个月以后被扫地出门,留下的是那些背景并不普通的幸运儿。余一然知道这是个拼爹的年代,可惜他爹在他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提前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所以他最多只能指望他娘姘个爹,前提是他娘不会打死他。
最后他在一个小广告公司干了三个月的杂活,然后在得知了她母亲大腿骨折的消息以后,回家当了孝子。这一回便回了一年多。
余一然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几天都毫无音讯,接到的电话无外乎保险、保险、保险。余一然觉得与其去拉保险,不如真像谢程飞说的,去酒吧坐台,推销保险,不如推销自己,而且钱也来得快,还更舒服。可是那时候的余一然,还相信爱情,因为还没被爱情伤过。
几天后总算去了两间小广告公司面试,第一间很远,余一然转了三次地铁,做了超过十五站才到,面试他的是个有点娘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那个男人用很慢的语速和他聊了不超过二十分钟,末了的时候对他说明天来上班。余一然站起来,笑了笑,说,不必了,我想我不想重塑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第二家离得很近,也更正规一些,同时也意味着要求更高,余一然表现得还不错,被告知回去等通知。
余一然认为,在通知最终下达以前,他不能坐视自己活活饿死,所以他需要一份可以立刻上手赚钱的兼职工作,譬如送外卖。
当分工更精细以后,人类可以理所应当地变得越来越懒,或者两者是相辅相成的。余一然给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送外卖,生意还算不错,盖浇饭、小炒、面条米粉,一应俱全,客人大多是周边写字楼的白领。到晚上十点以后,依然兴隆,对于那些不需要减肥的而言,宵夜也是不能少的。余一然骑着自己那辆二手车,穿过旧时里弄或是新式小区,这座城市的轮廓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正儿八经的上班族、挺着大肚子的美国人、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当然不是说在其他城市见不到这样的人,只是这里更开放,小城市只是掠影,而这里,却像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惟有一点总是能提醒余一然不属于这里,他听不懂当地人颇具特色的方言,即使有一天他听得懂,也不一定能说得出。
余一然一周内给一家棋牌室送过三次,那家棋牌室不远是一个酒吧,每到这个时候,人声鼎沸。甚至有一次,余一然在这里碰到谢程飞。
这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尤其是看到谢程飞跟另一个男人一起打车回家。这个圈子太小,你想提高寻找同类的效率,来这总是没错的。余一然只是期望,他回去的时候战役已经结束,他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但通常情况下,谢程飞总是会给他惊喜。
余一然经历了第二次面试以后总算在第二周的周末收到了录用通知。最后一天送外卖,却让他意外地遇到了一些事。他送完了最后几分炒面,路过那间酒吧的时候,第二次看到了那辆跑车。尽管这样的好车在这里并不少见,但余一然偏偏记得那个车牌号的尾好,因为恰好和自己的生日一致,又恰好那个人撞了自己的车。原来江宪也是这儿的常客。
余一然想起先前的那七十多块钱,打了几个办公室电话给江宪,没转到他本人就已经丢了,于是去便利店买了瓶水,准备在门口等一会儿。
这里来往的人有时候给人感觉很赤裸,虽然衣着光鲜,但欲望好像全都刻在脸上。余一然靠在栏杆上,喝了大半瓶可乐,然后满足地打了个膈。往巷子口张望的时候,刚好看见一个男孩,穿着一件深色的衬衫,路灯有点暗,只看得清一个轮廓,但侧脸的轮廓很漂亮。
余一然扬起嘴角揶揄地笑了笑,人是禁不起诱惑的,当你用更多的体力或是脑力换取的只是别人十分只一、百分之一甚至更少的回报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在第一刻不动摇。余一然当然也想过,如果换件风骚的衣服走进去,再走出来,他或许可以少奋斗半个月。但想归想,除了相信爱情之外,他有洁癖。
酒吧的门又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显然是认识先前那个男孩,举止亲昵地朝余一然的方向走。灯光慢慢照出人脸,余一然先是看清了江宪,和上次不同,穿了件皮夹克,显得痞气了一些。他的手搭在男孩的右边肩膀上,嘴上还叼着一根烟。
余一然的目光游移到男孩的脸上,看了又看,忽然愣住了。这一生我们会遇到许多人,也会和许多人说再见,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所以真的再相见的时候,身心都毫无防备。
余一然从记忆里的匣子里翻箱倒柜终于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苏扬!”
那个男孩无动于衷地跟江宪走到车前,然后终于,狐疑地回过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看了看余一然,走上前,江宪跟上来,瞪着他:“怎么又是你?”
“你是……余一然?”
“没想到,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难以辨别的深沉,但至少,不是惊喜。
“你们认识?”江宪很无奈,这个世界实在太小,小到总是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们是老乡,高中同学。”然后向着余一然,“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两个多星期了,出来闯闯。”
“好事,这里的机遇很多,你会过得很不一样。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改天吧,改天我再找你。”有钱人的时间总是分分千金的,这一点看江宪的脸色就知道。
余一然又接到一张名片,看着上面的名字,愣了一下。
“我改名了,工作的关系。”苏孟昭笑了笑,只那一笑,让余一然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他把电话号码写给了他,似乎只是跟随一种久别重逢的惯性逻辑。
江宪已经等不及了,打算开车走人,余一然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都没来得及想,便冒冒失失地冲到了路中央。江宪急刹车,总算没有撞到人。
他下车,来看他的瘟神:“喂,你是故意的?”
余一然无辜地笑起来:“我不喜欢欠别人钱,那感觉会让我睡不踏实。”
“你欠我钱?”
余一然掏出随身带着的收据和那七十多块钱,江宪接过去看了一眼,“你还来真的了。真不知道你是不是玩钓鱼,上次撞到车,这次是人,你想抽几张?”
“毫发无损,你的车子性能很好。”余一然直言不讳,又狡黠地一笑,“不幸你可以检查一下我的身体。”
江宪轻笑一声:“下次吧,等着我检查的人不止你一个。”
第四章
谢程飞加完班回来的时候,发现余一然居然还没睡,趴在餐桌上对着张名片发呆。
“怎么了?送外卖送出妖蛾子了?”谢程飞一说话,咖啡的味道全漏了出来,看来是为了提神灌了不少,他凑到余一然背后看了看,“苏孟昭?你今天遇到他了?”
“确切来说,久别重逢。我跟他以前是同学。”
“真难得,他这两年小有名气,演过小剧场话剧,我和江宪以前去看过,怎么,刚毕业这么快就签了东家?”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跟江宪在一起。”
谢程飞的眉头皱了皱,又松开:“不奇怪,那家伙以前也玩过小明星。不过你这朋友就得自求多福了。江宪这个人很贪婪,常常生吞活剥连骨头都不剩。”
余一然虔诚地请教:“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我跟他们不一样。”谢程飞说罢转身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继续忙碌。
余一然难得洗了个盆浴,忽然觉得特别累,站不动似的。水温很舒服,余一然趴在浴缸边,不自觉地开始回想过去的一些事。这真是个奇怪的年代,八十岁的人还没觉得自己老,八零后却已经开始怀旧了。至少余一然觉得,世道变了,苏扬变了,自己也变了。苏扬现在变成了苏孟昭,而他尽管还叫余一然,但他一定也变了。
那一年苏扬辍学走的原因,余一然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他看到过苏扬跟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咖啡厅喝咖啡,然后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宾馆门前,不久以后,苏扬就离开了那个学校,走的时候彼此都没有留下什么。
其实如果只是同学或者普通朋友,余一然可能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因为在那样氛围的高中时代,分完班以后,所有人的眼睛里只有为了高考的拼搏。余一然觉得至今还记得苏扬,是因为自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了自己身体里一些不为人知的躁动。如果非要总结,余一然愿意承认,苏扬是他这辈子第一个喜欢的人,没有为什么,也说不上来究竟喜欢他什么,盲目地连自己都能被感动。
但那个时候的关系都是裹着一层青涩的纱的,也会欲望萌动,偷尝禁果,但唯一不同的是还会因为对未知的一点点畏惧而停滞不前,这对于他们彼此而言或许是一件好事。时代越来越奔放了,假如把身体形容成一个承载欲望的地下管道,那么步伐没那么快的时候,阀门还来得及关上,而现如今,大多数人的开关都失灵了,腐朽了。原因不外乎空虚。
就像余一然现在的样子。
其实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他会对人生充满疑问,譬如奋斗是为了什么,事业是为了什么,为了自己或是家庭还是别的什么。可惜每一次,他都望不到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的会和另一个人朝夕相处、共度余生。
新的一周开始,余一然开始新的工作。谢程飞坐在餐厅喝现成的八宝粥,他从报纸后面探出头来:“早知你想做PR,我该帮你引荐引荐的。”
“你我非亲非故,帮我这么多,我会于心不安的。”
“那倒也是,倒不如来点实际的,给你找个富商,一步到位。”
“算了,要是好的,你早就留给自己了。难得一个还不错的,结果反过来被你炒了。”
谢程飞猛地呛了一口:“我说了,是我甩了他。”
余一然一笑了之,识趣地准备闪人,却又被谢程飞喊住:“余一然,大道理我不想跟你说,但我初来乍到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坚定不移地高举自食其力的旗帜,这是个好开头,但不是个好结果。”
余一然第一天上班就毫无悬念地被加了班,第二天临时多了个活动,他被安排装订资料,一大摞纸和一捆装订条够他从晚饭以后耗到十点。
总算熬到下班走人,余一然两条胳膊近似瘫痪,刚出电梯,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
“一碗鸭血粉丝汤,一碗辣汤。”对方很顺溜地就报了一串地址,“快一点。”
余一然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和判断,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是江宪?”
“没错,是我,你小子倒挺机灵。”
“……”
“快点,赶紧踩你那破车过来。”
“我现在已经不送外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