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烈此刻正在宿州的行宫,他的大腿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脸色有些憔悴,颈中有一道细细的伤痕,青丝从他颈间
滑落,配上他略现妧媚的眼神,让人多看一眼,便有鼠蹊一动的感觉。
而进入大厅的枯谒,不偏不倚看见了这幅美景,他的嘴角浅浅的抽搐了一下,躬身道:“属下拜见大元帅。”
完颜烈的眼神从那人的身上收了回来,隐去其中的淫靡,变得阴郁而多疑:“枯谒,你说祭魂族的蛊毒,天下无双,
不管谁中了,绝不可能活过一个月,如今一个月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夙夜的军队却还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你可知道
,宿州已经没有多少粮草了,难道要我们再回老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坐在他腿上的人眨了眨眼,却不是对着完颜烈的,而是对着那个一脸迷茫的枯谒,那人的神魂忽
然间好像凝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作答,待清醒过来,却见完颜烈操起了手边的一根马鞭,向他的脸上袭来。
他痛的朝后退了两步,可躬着的身子却挺直了,这时,才听见那个一直坐在完颜烈腿上一言不发的人说道:“枯谒大
人所说的蛊毒,只怕是徒有虚名吧,那杨岄从宿州离开的时候,便已经痊愈了,夙军数十位的军医都一一诊治过了,
谁都没有看出半点异样,凭什么你说他会死,他就会死?”他软下腰身笑了笑,靠到完颜烈的身上道:“完颜将军,
你肯定是被你的属下骗了,世上若是真的有什么毒连医生都诊治不出来,那他怎么会甘愿做你的部下呢?”
完颜眼和枯谒的瞳孔同时收缩了一下,而那个人却已经垂下了头,一脸无精打采。完颜烈忽然间搂住了梁明玉的身子
道:“呵呵,这点你大可以放心,梁将军,我和枯谒是好兄弟,好兄弟就应该不分彼此。”他一扬手,忽然将梁明玉
推到了地上,笑道:“枯谒,这玩物,赐给你好好享用。”
第七十四章
塑国本是苦寒之地,位于夙夜以北,以畜牧业为主,境内都为牧民,牧民中又分了很多的部族,各自有自己的头领,
到处掠夺水草肥美的草原。真正结束这种掠夺过程的人,便是塑国的开国皇帝耶律正。自那以后,塑国便有内部的掠
夺上升为了对外的扩张,一跃成为北疆地区最大的国家,并且垂涎于夙夜的大好河山。在过去的上百年间,塑国和宛
平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役,但最后却签订了和平盟约,成为盟国,最终发动了夙夜的进攻。
三国鼎立的局势一直持续到今,虽然从表象来看,夙夜无愧中原第一大国,夙京的繁荣更是让塑国和宛平国人汗颜,
但是论军备,武略,塑国才是三国中的翘楚,他的骑兵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在夙夜的边境肆意掠夺,枪杀。
当一方再也承受不住另一方的压迫时,便发生了战争,每一次战争都是因为一方的贪婪而开始,最后也因为一方的妥
协而告终。
顾慎之此时正坐在路边的一个茶寮里,天空昏暗,不时飘过几片雪花,不过手中的茶水倒是暖和的,虽然劣质苦涩,
但好歹在这阴冷的天气,给了他些许的温暖。这条路走的人很少,因为再过去,便到了塑国最北的地方,据说是冷到
极点,连鸟兽都不敢轻易出没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种族,茹毛饮血,穿着兽衣皮袄,一般的塑国居民都叫他们毛人
,因为他们整个人都包裹在毛皮之中,在加上天气严寒,也从来不洗澡梳妆,所以看上去就和野人一般。
苏媚不在药师谷,这一次算是白跑了,顾慎之从一旁的包袱里面拿出一个白馒头,就这热茶,撕成一片片的往嘴里面
放。他身上穿着一件夹袄,背上还套着一件毛毡背心,身形瘦小,在往来的来客中,很容易就引起了注意。
此时茶棚里面并没有别的客人,摊主见他桌上的茶碗里面茶水已经见底,便又上前续了一碗,看他长的眉清目秀,顿
时生出不少好感,于是拎起他对面的一条长凳,做到他面前问道:“客官,你这是打算继续往北走?”
顾慎之点了点头,并没有应声,他如今是带着沈孝的面具,总算也能盖去几分天生的俊美,所以见那摊主将视线停留
在自己脸上,并没有过多的不适。
摊主倒是越发觉得这客官温文尔雅,不禁叹息道:“客官你还是别往北走了,过了那座山头,后面就是毛人的地盘了
,只有那些犯了事儿的,才会被发配到那种地方,不然谁都不会去那种地方受苦。”摊主说着,忽然拉住了顾慎之的
手,继续道:“尤其是这几天,你更不能去了,过几天便是正月十五,是祭魂族的大节日,想来都是要以活人做祭祀
的,如果你早两天来,说不定就被他们抓走了。”
顾慎之无端生出一身冷汗,恍然道:“用活人做祭祀?那对这活人有什么要求?”
“要求……那倒没怎么听说过,一般都是那些擅闯祭魂族禁地的人,才会被抓去做活祭,不过前几日倒是有一个和你
有几分相似的客官,也走的这条路,说是进去寻药的,可惜到现在都还没出来。”那摊主说着又皱起眉头,“那里面
冰天雪地的,连牲畜都要冻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草药,肯定又是被什么人给骗过来的。”
顾慎之深吸一口气,按照摊主的描述,这才是前几天的事情,那想必肯定不是回国打听消息的言漠,倒极有可能便是
往北来的叶千骄。
顾慎之心头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觉,只觉得胸口发闷,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恨不得马上就追上了叶千骄才好。此
时雪又大了几分,顾慎之告别了摊主,就牵着马上路了。
越往北,路就越来越窄,到天黑的时候,他总算找到一间破旧的小木屋,山里面的风特别大,四周透风的小木屋根本
起不到什么遮风的功能,顾慎之拿起火石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了一簇火苗,就这角落零碎的干柴,生了一堆火。
木屋外是呼啸的北风,木屋里是噼啪的火焰声,顾慎之将干草铺在了地面,就地坐了下来,靠着破败的木墙闭目养神
。
也不知他究竟怎么样了?只记得那日他从青阳跑了出来,便快马加鞭的赶往药师谷去,谁知道还是扑了个空,苏媚并
不在药师谷,从房中的留言看来,她是去了西域找一料草药,只怕没有三五个月,定然是回不来的。顾慎之当机立断
,便打算背上找叶千骄,一同想救治杨岄的方法。
风一阵紧过一阵,虽然点着火,顾慎之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他掏出怀中的一方丝帕,反反复复的翻看着。又觉
得不够,无聊的踢了踢脚边的那些枯叶,随意捡了一片,捻在指间。
喜欢他……
不喜欢他……
喜欢他……
不喜欢她……
……
喜欢他……
顾慎之望着手中只剩下一根杆子的枯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无聊来,随意扔掉树叶,揉
一揉发痛的脚踝,顾慎之正想小憩一下,忽然间听见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顾慎之连忙起身,拎起包袱靠到木屋的门后,不远处的狼嚎更近了,但是忽略风声,雪声,狼嚎声,似乎还有另一个
声音在缓缓靠近,那就是人走在雪地上,吱呀吱呀的声音。
门外的马已经开始躁乱,没有足够的草料,只怕它也饿的够呛,顾慎之想了想,上前几步踢灭了那亮着的火堆,背上
包袱向门外走去,可是才出门,便看见不远处十几个星星点点火把正往这里靠过来,领路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雪狼。
顾慎之别无他法,只能丢下马往小屋的后面走去。小屋的后面是一大片山崖,积雪堆在那里,随时有塌下来的可能,
脚步声越来越近,顾慎之的身子也不由的继续往后退,谁知道却一脚踩空,顺着一条狭小的小沟,一直往下滚了出去
。他只觉得身上一阵疼痛,忍不住就要呼痛出声,却不想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嘴。
“唔……”
“嘘……别说话。”身后是一个少年的声音。
顾慎之打了个激灵,默默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子,看见少年的背上背着一个人,那人脸色苍白的靠在少年的肩膀上,
呼吸都极其微弱。
“叶……”顾慎之刚想开口,却听见不远处那只雪狼又嚎叫了一声,吓的他忍不住往身后又靠了靠。
那少年伸出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膀子,朝他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道:“放心,白雪不会找到我们的,我已经跟它说好了
,无论如何都不要找到我。”那少年的眼睛如夜空中的繁星一样明亮,借着雪色,都能感觉他双眸中的光泽。
顾慎之也冲他笑了笑,指了指他肩上的人道:“他怎么了?他是我朋友。”
那少年又笑了笑道:“他没事,就是饿了好几天,我带他出来的时候,忘记先给他带些吃的了,结果他在半路上就饿
晕了。”
顾慎之点了点头,再抬头看的时候,那一群人已经离开了小木屋,朝着更远的地方去了。
“他怎么会饿晕,你们是不是抓了他当祭品?”
“你也知道祭魂族的仪式吗?我还以为只有很少的人才会知道这种残忍的仪式。”少年有些抱歉的笑了笑。顾慎之放
松了心情,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少年,他穿着一套银灰色的夹袄,外面套着雪白的银狐毛,除了脸色倒是很健康的麦
色,但是和摊主说起的毛人,还是有那么些差距。顾慎之皱了皱没,正想开口,却听见他先说道:“那些人已经走远
了,我记得这边原来是有个小木屋的,可惜刚才跑的太急了,所以就掉下来了。也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他说着,颠了颠身上的叶千骄,开口道:“既然你是他的朋友,那我就把他交给你吧。不过等他醒了,一定要告诉他
,是我救了他,一定要让他兑现他的诺言。”
顾慎之从他背上接过叶千骄,顺手捧起一汪积雪,放在手心中,用热气慢慢吹化了,顺着指缝滴入叶千骄的喉中。
“你……是祭魂族的人吗?”顾慎之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他依然还是笑着,点点头,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道:“你刚才一直没说话,是在看我吗?”
顾慎之被他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又低下头,这时候他发现刚才微笑的少年,居然趴在了地上,蹙着眉摸索着,尽
管他的脸上还是微笑。顾慎之感觉到一只手碰到了他的脚背,他条件反射的收回了脚,那边的少年有点窘迫的开口道
:“对不起……我碰到你了是吗?能帮我找一下我的拐杖吗?刚才跑得太急,不知道掉哪儿了。”
顾慎之松开叶千骄,才发现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身后,手中还牢牢的抓着一根黄褐色的石棒。
第七十五章
“你在找这个吗?”顾慎之翻开叶千骄的手指,将他手中的石棒递给了对面的少年。少年又是灿烂的一笑,拄着石棒
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道:“我要回去了,你知道出去的路吧,这几天你们最好不要再来了,免得坏了我们族里
的大事。”
少年用石棒敲了敲附近的积雪,蹙眉道:“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好像是个沟,爬不出去了,不然你带着他先
走吧,等下我自然有办法让那些追我的人找到我。”
顾慎之习惯性的点了点头,虽然他知道这少年看不见,他弯下腰把叶千骄斜背在身上,带着他走出几步,脚步踩在雪
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顾慎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少年似乎是有了感应,嘴角又往
上翘了翘,月光下显得孤寂又冷清。
风越来越大,肩上的人依旧在昏睡,顾慎之浑身冒汗,被风一吹,冷冷的贴在了身上。腿上似乎在隐隐作痛,再这样
下去,就算不被抓住,也会被冻死的。他的脚下一滑,跪倒在雪地里,叶千骄的身子也随之跌倒在地上。顾慎之索性
也坐在了雪地上,往后仰躺,转过头,看着叶千骄带着菜色的面容,悠长的叹了口气。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云破天开,深蓝色的天幕繁星点点。顾慎之眨了眨眼,叹息道:“千骄兄,慎之对不住你。
”他这句话说的很小声,身旁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顾慎之又接着说道:“我不光对不起你,我还对不起千姿,我生
来注定要做一个狠心绝情之人,却不想伤害的,都是自己的亲人。”
“知道是亲人,却又为什么要去伤害呢?”叶千骄不知何时醒了,正转过头看着他。
“我若是说别无选择,你定然又要说我虚伪了。”顾慎之低头,脸上浮现一丝苦涩的笑,完全陷入了自己的遐思之中
,“我一出生就留在西南王府,十岁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的是幸运的,我相信了杨定边给我的那些谎言,把他当成
自己心目中的英雄,即使摔断了腿,还对他感恩戴德,直到某一天晚上……”
他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很多话已不用再说了。他只是侧过身子,从自己的包袱中拿出一个硬邦邦的白馒头,递
到叶千骄手中。那人接了过来,拿在手中啃了两口,脸上露出释然的笑:“若是我说,我一直在同情你,你会不会恨
我?”他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从夙京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只是当初还不敢确认而已。世人
都知道顺贞皇后,可是没人知道,顺贞皇后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只因她们很小就分开了。这些事你自然不知道,我
也是在看见你容貌之后,才揣测出来的,因为你长的太像我母亲了,而我母亲便是顺贞皇后的那个姐姐。”
“所以你才答应了治愈我的腿,即使你已经真的金盆洗手了。”
“这是其一,但其二只因另外一事,那时候,我真的被杨岄打动了。”他缓缓从胸口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玉牌,借着
月光看清了玉牌背面的字,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这是他与非卿的定情信物,所谓私定终身,到最后人没了,却只留
下一个念想。
“这玉牌,杨岄也有一个,若是没有猜错,他一定给了你。”
顾慎之摸摸胸口,里面躺着半块玉牌,他点了点头无奈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机缘巧合,你看见了杨岄,便想起那
个人?所以你忍不住了?”
“谁都有情难自禁的时候,难道不是吗?如果我是你,此时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而应该留在青阳的别院,等着那个人
去完成你毕生的梦想,他有那个能力,可惜,他只怕要没有那个命了。”叶千骄笑了笑,嘴角扯出一丝不屑,随后却
转过头,凝视着顾慎之道:“顾慎之,你的爱到底有几分?”
顾慎之没有说话,淡漠的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冷傲又孑然。
叶千骄从雪地上坐起来,积雪很深,两个人就像陷在一个坑里面一样,他已经吃光了手上的白馒头,活动了一下腿脚
,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一旁的顾慎之,那人闭上了眼睛,表情越发的矛盾了。
很多时候,当一件事情已经变的说不清的时候,那说与不说,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叶千骄知道自己得到了答案。
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向着刚才来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