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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惜梦+番外篇——by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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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征明跪在丹陛前,背后觉着几道芒刺般的视线,不由抿紧了薄唇。山雨欲来,眼看着煌煌金殿顷刻风云变色,他却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执念,任何人,不管天大的权势手段,也不能将梅子晔从他身边夺走。

尘世间暗流汹涌,他踯躅独行,苦苦支撑,却偏偏撞见了天际最明媚的一弯秋月,以及来自远方无拘无束的清风。禁不住心动情生,甘愿沉醉此间,不再醒来。

这时,枢密使叶允按捺不住,抢先跳出来发难,他形容愈发猥琐,伏在地上道:“吾皇在上,枢密院最近出了一桩案子,微臣思忖再三,不敢隐瞒!”

皇帝果然皱眉道:“又出了什么要案?”“臣下属枢密监事叶弭,在追捕离国要犯途中,遭人暗算。此案另有隐情,容臣密报。”他目光闪动瞟着陆相,一脸阴险。

世宗想到让他靠近便觉得恶心,索性道:“朗朗乾坤,有何不能明言,讲!”叶允等得就是此言,应道:“叶弭追踪犯人到了连阳,便音讯全无。臣赶到之时,发现他性命垂危,却反复念着两个字,直到气绝……”

堂上众人顿时瞪大了双眼盯着他,叶允目如蛇蝎,刻意放缓了语气,片刻忽然悲从中来,撕破了脸伏地哭道:“丞相!那叶弭何处得罪了你,你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呢?!他、他至死喊得都是‘丞相’二字啊!”

霹雳当头而下,满朝文武百官都呆住了。只见陆征明陡然胀红了脸,盛怒之下站立不稳,以手指着他:“你血口喷人!那叶弭明明……”他心中忽然一凛,仿佛炎炎夏日挨了盆冰水,后半句“当时就已经死了”涌到嘴边,愣是叫他生生憋了回去。

千钧一发,想不到叶允竟然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上来就拿圈套诈他!

当时他见梅子晔病重,慌乱之下并未顾及倒霉的枢密监事,不料此人福薄命浅,摔着脑袋再被他揪领子一吓,当场就呜呼了。

他怒气勃发,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明察,臣确实在连阳见过叶弭,也确从他手中接过了犯人!但当时情形混乱,叶大人明明马失前蹄,伤重不治,臣也深感不安。不知枢密使因何一口咬定臣害死了叶大人!就算他临终确实叫过丞相,也不过因为臣碰巧是最后一个跟他说话之人。敢问枢密使,臣杀害枢密监事动机何在?周围上百人众目睽睽,我又如何使人害死了他?!”他冷冷一笑,锋芒立现,“答不出来的话,陷害朝廷命官,枢密使,你可知罪?!”

众人一听顿时觉得有理,心想这叶允不知天高地厚,敢来招惹陆相。叶允被他一通抢白,心虚之下,拿眼睛一个劲地瞅着朝班前排的华服白须老者,真正的主使毓平公。

毓平公暗骂叶允无用,硬着头皮出来道:“陛下,叶允一时心伤监事之死,口不择言得罪了丞相,其罪当诛,但求陛下念他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便饶了他的死罪。丞相高人雅量,也请宽恕则个。”“这个……”世宗看了看陆相苍白的脸色,沉吟不语。

毓平公话音一转,接着道:“但老夫有一事不明,请问丞相,为何包庇纵容离国要犯,还将他藏匿于府中?!”这下子朝堂哗然,若说先前的杀人一案,就算陆相真的下手,随便找个借口也不能如何,但这包庇之罪,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洗清的重罪了。

陆征明坦然一笑,生死度外,心地明镜一般,朗声道:“所谓的离国要犯,乃是一位名医,心地仁和,医术举世无双。”说到梅子晔,他语音中透出几分柔和之意,双眼明亮含笑,“诚然,此人乃离国朝廷重要之人,却非密探,而是臣礼聘而来为家姐诊治的大夫。”

毓平公咄咄逼人地道:“丞相可有证据,此人真是大夫?!”这时中书侍郎晏丹溪出列站在陆相身后,大声道:“臣可以作证,此人于家母有救命之恩!”

到了这步田地,毓平公索性直言:“陛下,就算如此,以此人的身价,臣和枢密史都觉得应将他羁留我处,说不定能从离国得到莫大的好处!使其有所顾忌!”

陆相心头火起,为何还不死心,他上前一步,“有所顾忌?臣无礼请问陛下,若是臣流落离国身陷囹圄,陛下是愿意束手捧上赎金呢,还是……?”世宗看着他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道:“自然是兵戈相见!”陆征明一揖到地,正色道:“多谢陛下厚爱!臣感激不尽。”

他转身对着毓平公,缓缓开口冷然道,“若为了蝇头小利,引来滔天战火,使我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大人可承担得起这重责?如若大人肯为此立誓担保,我马上便将那人交与枢密院羁押!”

毓平公满头冒汗,只好给自己台阶下,“如此说来,陆相又觉得应如何处置此人?”

“自然是使他日后平安回归离国!离国上下感念我朝,若有纷争,势必相让!”口中虽然这样说,他的心底却微微一酸。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高声道:“丞相高见,下官钦佩不已!”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个英俊倜傥的大臣抢出半步,俯身施礼。

世宗一见心情大好,“何旻此事你也有份?!”口气却颇为亲切。御使从怀中掏出一个立轴,看着陆征明笑道:“臣与陆相不谋而合,只是送那人返回离国之事,已无需劳动丞相大人。现有离国特使远道而来,正在殿外候旨!”

他笑得欢畅。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征明蓦地抬眼盯着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何旻将手中卷轴缓缓打开,却是一幅字:“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象是一道雪白的光亮射入了金殿,人人看着目眩神驰。这一十六字飘逸折转,尽得青山之远韵,似九天轻歌飞流直下,见者忘俗,两腋生风。

陆相身子微微发颤,眼怔怔地看着一人白衣曳地,飘然步入金殿,端的是眉目如画,风姿卓越。他的心一下凉了半截,禁不住攥紧了双手。那人跪下行礼,语音清澈如水,响彻大殿:“离国武英殿学士沈寒林,参见陛下!”

十二、

“武英殿学士沈寒林……?”一语即出,满座皆惊。

世宗皇帝愣了片刻,不觉喜出望外,连声道:“大学士平身!此行远来辛苦!”沈寒林恭敬地回礼,傲然起身,众人只觉他周身似乎有清风环绕,洁白的衣袂翩翩,面容沉逸,仿佛天外飞仙初降凡尘,连金碧辉煌的殿堂也黯然失色。

他掌中妙笔名动四海,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位温雅的青年。

众人惊叹的目光中,他镇定自若地道:“沈寒林今次造访肃国,要务在身,专为迎接我朝一位名医而来。”又转身向陆征明拱了拱手,“既然梅太医幸得丞相大人庇护,便请将他交给在下,离国上下同感恩德!”陆征明紧绷着脸没有搭理,心中大悔为何不早点查明此人来历,以至现下如此被动。

皇帝和朝臣们微觉讶异,方才丞相和毓平公、枢密史唇枪舌剑明争暗斗地好不热闹,怎么一见沈寒林反而无语了呢?

世宗道:“陆卿,你意如何呢?沈爱卿远道而来,咱们不可失了礼数!”这话叫一堆人倒抽口凉气,皇帝倾慕沈寒林才华已久,一见之下竟胳膊肘往外拐,明显偏向了他。

陆相神色愈发难看,硬着头皮道:“这个么……”

沈寒林轻轻一笑,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朗声说:“弊国圣上感激大人出手相助,特命在下转达,若能够让梅太医从速回归离国,即日起便将青石税减免八成,以示诚意。口说无凭,有此手谕为证!”

“什么?!”肃国大臣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有这等头上掉馅饼的好事!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已!几十双眼睛立刻扫向了孤零零立在朝堂上的丞相。只见他闻讯微微一晃,血色顿失。

这笔税向来是肃国民众的心头刺,如此一来,每年便可增加百万银两的收入,他身为丞相,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要点头交出梅子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成全这天大的美事。更何况那个人,原本就不属于他自己。

但是陆征明身子挺得笔直,黑衣素服,脸色寒冰,就是不肯点这个头。

世宗见他如此,怫然不悦,刚要开口下旨,年轻的丞相一抖袍袖跪倒在地,抬起脸对着皇帝恳切地道:“臣有一不情之请,求陛下成全!臣之家姐久病,想请梅大夫诊治一回,寥寥数日即可。他此前曾经应允过微臣,自当信守承诺。”他被逼得狠了,眉头紧蹙眼眶微红,认真盯住了皇帝不放。

一旁沈寒林见他如此死硬,想起何旻说他动情之言,心下怒意顿生,上前一步道:“离国自当遍择名医为夫人诊治。然而梅太医早一日归去,青石税便早一日削减。何况我国亦有重病之人,唯有太医能救。家国天下,事关生死,二者孰重孰轻以陆相之贤明想必早有决断。”

他转过脸不再容情,对陆征明轻声道,“就怕有人假公济私,私下里行得却是那不忠不义、一厢情愿之举!”一句话切中要害,陆相气得浑身颤抖,直瞪着他却不敢也不能反驳。因为他说得并没有错。

皇帝看着沈寒林不明所以,为何话里话外连一日都不肯让梅太医多留?他从未见过陆相如此恳求的表情,自然而然开口回护自己的重臣,“陆卿,你还记得当年平叛凯旋之时,朕赐给你一样物事,应承过你若有所求,无不应允!这件宝物放在你那里三年了,今日不用,更待何时?!”

陆征明冷汗涔涔而下,已然狼狈到了极点,嘶声道:“宝物被臣……不慎遗失了!”回天无数,那块玉却是被梅子晔当日抛进了河里。

“你说什么?!”世宗勃然大怒,一挥袖子将案上的奏章拂了一地,“那是上古美玉,世所罕见,赐给你竟然就这么给丢了?!”他顿了顿,“如此说来,别怨朕不帮你了!”

“陛下!”陆相却从地上爬了起来,“遗失御赐之物,按律应受廷杖二十。臣身为百官之首,知法犯法,理应加倍受罚,求陛下息怒!”

世宗更加火大:“胡闹!朕有说过要打你么?!”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便以这四十廷杖,换得梅子晔在身边三日!”他的声音分外清晰,凄然一笑,“臣罪过深重,只因他是我心爱之人!”

金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六月清晨,天色如水透明,一道道阳光从巨大的云石柱间投射进来,光影交错。陆征明站在丹陛前一处明光中,缓缓解开官服锦带放在脚前,一身轻袍,目光澄明,容色矜持而绝然。堂堂丞相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神魂颠倒,世上有比他更可笑可悲的人么?

他的眼睫微微湿润,忍受着四面八方种种鄙夷、不屑的目光,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放松。终于说出来了,他转身看着眉头紧锁的沈寒林,“陆某胆大妄为,违背朝纲,今日的一切皆为自作自受。大人说得是,我不过一厢情愿而已。但是,即便如此也愿求三日相聚。就算为日后相思,留个念想。”这番话真心流露,极是深情。

他以一国丞相之尊,甘愿当庭受辱,心中苦楚想必远甚于此。

四目相交,沈寒林却是输了。“如此,我便静候三日无妨。”他不愿再听下去,俯身施礼匆匆而去。

皇帝离座走到陆相跟前,“你决意受此刑罚?”“正是!”“那好,赏罚分明朕便成全了你!只是……”他转身扫着殿上群臣,厉声道,“从今往后,若有人敢私下议论对丞相不敬者,杀无赦!”众人心头俱是一震,“陆相乃我肃国肱骨之臣,也是朕密不可缺之人,你们都给我记住了!”

陆征明伏拜于地,哽咽难言。皇帝不顾礼数,亲自下殿挽起他,“陆卿,朕不能忘你当年曾在此立下誓言,愿与国共存亡。你亦不可忘记!”他语中深意,陆相却是微微一晃,想不到竟被皇帝看出了端倪。

他再拜起身,背后已有两个手执朱红廷杖的孔武侍卫,押他向外走去。他目光明澈掠过了何旻、晏丹溪,得此良臣密友同朝为官,何其幸运。更不用说上有明君庇护。抛开这一切,他终于得以放纵自己的心意。

三日啊,已经足够长了。

肃国丞相府,天已经黑了。梅子晔捧着医案坐在桌旁,明眸却盯着烛火出神。陆征明进屋的时候明显拖着一条腿,脸上缺乏血色,有些虚弱地对他笑笑:“你把药都喝了,我这就走,今晚看不了奏折了。”他有点受不了梅子晔冰冷嘲弄的注视,坐下的时候牵动伤口,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梅子晔端起药盏一饮而尽,叉着手冷眼瞟着他,“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语声冷如冰箭,扎得他心口生疼,忍不住抬眼哀求地看了一眼,“那、那你歇着吧。”

慢慢出了门,年轻的丞相再也撑不住靠在了墙边,月光照着他雪白脸孔上几分自嘲的笑意。夏夜中无数小虫在低鸣,远近微风拂动,满地清辉。他的身形削瘦,浸没在廊下的阴影里,唯有双眼仍然明亮,隐隐带着几分悲伤。

自己就算死在这里,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吧?面颊蹭上了砖墙,凉凉的,他抵着墙壁,心里一股滚烫的液体忍不住要翻涌上来。

背后的门忽然敞开,一个狭长的身影被烛火投在了地上。“喂!你给我进来!”什么?陆征明紧紧缩了一下,终于要报复他了么?

他转过脸,看着那张令他迷惑倾倒的容颜,不禁小声道:“我、我走不动了!”说的却是实话。

梅子晔不容分说上前一把扯住他,连推带拽回到房里,把他往床上一推,冷冷地道:“少在门外哼哼唧唧地装死!”

陆征明脸朝下埋在锦被里,嗅到他的味道不由脸上微红。年轻大夫一把掀开他身上的黑袍,心中一跳,只见从大腿到膝盖横七竖八地布满了血印子,已然浸透了衬裤。

梅子晔毫不客气地挑开腰带,竟伸手去剥他的裤子。陆征明这下大惊失色,拼命扭转了身子看着他,“还敢乱动!”素手中金针一扬,他的身子就麻软了下去,两只脚兀自踢动,惶急道:“你你你不可胡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看不出丞相也有求饶的时候!”梅子晔冷嘲热讽,语气刚硬,但落手却极轻极稳,很快把一团血迹斑斑的布裤扔到地上。

感觉冰凉的手指抚上肌肤,陆征明身子一颤几欲晕去,咬住牙关,只等他的火气倾泻到头上。

梅子晔却是没来由的火冒三丈,一边验伤一边破口大骂:“你脑子摔坏了还是白痴,什么了不起的丞相!居然自己找打被揍成这样?!你不会给行刑的家伙许点好处?”他取过棉布沾满药膏,一点点涂上他血肉模糊的伤口,清凉的香气弥漫在屋里。

“三天!!就三天的时间!你、你叫我……怎么对待你才好?!”一滴水滑过他明艳的容颜,滴在了衣襟上。

陆证明对着他,目瞪口呆完全傻掉了。

十三、

骏马拉着高高的车辇,驶进了苍茫云岭。阴云密布,古木参天,左右有精兵护卫,马蹄声击打着青石路面。车轮微一颠簸,侧卧一旁的黑衣青年就忍不住蹙紧眉头,身下是几层软褥,却阻止不了伤处火辣辣的痛楚。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往下淌,但他神色平静,明秀的眼眸清亮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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