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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与青衫长相顾——by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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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两步上前一手夺过他扇子作势要撕,不知怎的又顿了顿,秦寂知道她是真恼气司见颐这人,心里也替她着紧,忙过去才要慰藉阻扰,却被棠裳拿手格开,合手将那纸扇甩往地上,泪掉个不停,忿怨地看过司见颐一眼,挡开秦寂转身就往院外走了去。

秦寂伫那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看司见颐神色落寞站在那案前,嘴上喃喃道棠裳那话:“他念我却无处寻去……”

秦寂弯身去捡那扇子,递还回去道:“人也罢了,物也罢了,你都使不着找了。事已至此,你也就算了吧……”

“得了,我晓得了。”司见颐蹙得眉宇冷冷道,接过扇子来,也不抬头看他。拂拂袖回身往门外走。秦寂也不多说,只想如今说啥他也是听不上的,只看着他背影去了。

思念之苦,煎心熬骨,更堪比百病缠身,一旦病根落下,无药可缓,无法可治。如今那人把给过他的全盘心思尽数收了回去,他才真叫晓得了。只是春黄已褪,兰芳早尽,如今他要想再待那人好,那人却也不要了。

锦泰七年末,三皇子见颖私通疆吏,因牵涉京畿都督被杀一案诏贬庶民,枷以流罪遣至从都,其往途中遇贼寇劫盗而今生死未明。

次年暮春,时至二月冬寒未销,北方来报恩枕延北有边壤县疠气肆行,瘟疫大作,其得病者朝发昔殒,有一家孑遗,有覆族全亡,朝廷遣军驻郡,封城堵路,又派医士前往各加赈济,在郡内广设济民院布医施药,却收效甚微。

司见颐多番使人打探苏晚的消息一无所获,只得知丹州长生院内学徒已尽遣散,殷峦杳无音信可寻,再无别话。

恩枕郡遭此一大疫灾,抵至锦泰十一年秋方止,恁时韶光过眼,已尽三年。

司见颐再往丹州去时正值七月,他水路过来,只带了一位随仆伴着,二人行水路顺着漓江而去,往日过了紫霞山,再行上半日的船程便到得丹州,如今那水路却已过不得了,便只好在乘天上了岸换行陆路。司见颐着随行的人聘马车去,便自个儿在个小茶肆着脚歇息,要了一壶清茶临街而坐,张着一柄檀香竹扇施施然地摇。

这一坐半个时辰过去,那边对桌上一个耄耋老翁一瞬不瞬盯着他看,只见他颧骨高隆,墨衣白发,乌骨簪头,一手端茶碗吹着浮叶,一手擎着个黄帜,坐如磬钟,四平八稳的。

司见颐啜过一口茶,也看他去,见那老翁不避讳,自觉有点儿意思,便问他道:“先生看我作甚?”

那老翁咳了一声放下茶碗,呵呵笑道:“公子生得好模样,我一看相的,便耐不着多瞧几眼。”

司见颐问:“看相的,你灵准是不灵准?”

那边人动着指头,摇头晃脑道:“不晓得灵准不灵准,却瞧着公子这趟是寻人来的。”

司见颐愣着停了扇子,自发笑道:“倒也灵准……”

说罢自袖里摸出一小锭银子来置在桌角,又说:“那你给我看一看如何?”

老翁捋了捋腮胡子,自个儿往茶碗里添着茶,问:“公子想看的什么?”

司见颐思量半晌,扇子一合,轻声道:“看姻缘。”

老翁端详他半晌,啧啧两声,捧着茶碗喝了个尽,玩儿似地道:“公子这生遇得一人,有三十年缘分未尽,今生了得成,便有三世相守之约,今世若了不成,到来生换得一眼回首相顾,便是缘尽。”

司见颐脸色一凝,霎间满目道不尽的惆怅。那老翁朗声笑了开来,放下茶钱便拍拍膝盖颤巍巍地站起身子,绕过司见颐那桌,也不拿那锭银子便出了茶馆,等这边人回过神来去寻,却经已没了去处。

不多会那随仆便回来,说聘的马车明日清早会在两街外候着,看天色已快是入夜了,便只好在乘天留过一夜,明日再往丹州去。司见颐应了好,恁时临街一片声乐骤近,两列车马官人护着红檀金漆的轿架而来,仗势不小,原以为是哪路达官贵人,问过旁桌的一个茶客,方知道是送清音观要祭祀青元天君的酒水来的,郡里人都说这疫症忽止乃是青元天君下凡相助,郡里人得还这恩德,因而祭祀用的酒水乃是从京城远道送来的碧玉蓬莱春。

那茶客像个说书先生似的,自这酒水说到那青元天君落凡救世,紫霞山巅雪化融水汇漓江,彷如亲眼所见。司见颐这边听罢了也就附和两句,一笑置之,半晌展了扇子出神地看那街外盛景,直待看到茶水凉透方走。

次日清晨二人便换行陆路去往丹州了,如今四年下来,丹州这地方早就不是往时记得那个模样。

司见颐惦想自己从京城初到丹州,那时正值初冬,刚下过一场细雪,青道白墙,乌瓦覆银,虽萧条凉薄,却是个清静小镇,住进长生院丹庭疗病休养一去数月,每日不是赏雪品茶,便是提笔给京城里心心念念的人写信,直至那日在亭央院前一伞杏花入目。

他着了随仆在那道头拦了个人,问往长生院该如何走。那问着的青衫少年带着货囊,神色古怪,回头看看路,又盯着司见颐打量,问道:“公子看是别处来的,寻那去作甚?”

司见颐道:“我寻人来。”

那青衫惋惜道:“若是寻医,可就白来了。”

“怎的说?”

他晓得长生院里头人早是遣散尽,却明知故问。

那人苦声笑道:“往日那殷大夫不在那儿了,若是有甚难症远道而来要寻医问药,公子就得空手折返了,院里学徒也在早些年就遣散尽了。”又替他叹息一声,才给说明白了路向。

司见颐滞了片刻,又问:“那宅院便废置了在那?”

那人摇摇头,应答道:“倒也有人住,半月前那来了位姓苏的先生,就住那里头,也略懂些医术,镇上哪家人有些小病小痛,亦会寻了他去。”

司见颐听着便心里一跳,晓得是寻得着人了,顿即是喜上了眉梢,哪里再等得,忙收了扇子揖谢,带着那随仆往指的路向去了,到得街尾便见一庞门大宅。

恩枕郡遭过大疫,丹州亦同在水深火热中,殷峦在其时遣散长生院学徒,道是愿留者留,愿走者走,那三年病疫横行,长生院辅以朝廷惠民院在疫镇布医施药,于院内设留舍安置病患,历历三载,如今人烟去尽,只剩残墙断垣,飞檐缺瓦,青阶朱门落魄,司见颐心里迫切,推了那虚闭的大门便进去,过了垂花门,一路寻着道往亭央院去,就千万般愿望要找的人依旧在厢庭,他知道苏晚再无处可去,若然长生院里寻不着人,他是着实不晓得自己还能到何处寻去。

直至见得往昔开阑红杏只剩半片枯木颓枝,司见颐才在厢庭院前伫停了步,忽觉心里一空,竟就痛得难受,正要往屋里去时,院廊边上却出来个人,见二人是生面孔便朗声质问道:“你们何人,怎的到这来了?”

这边人才回过心神,循声看去是个穿着粗衣麻布的老奴,掌着扫帚靠廊柱边上,那随仆刚要上去应话,便叫司见颐拦了下来,径自开声道:“老人家,我们是寻苏先生来的,他人可在这儿?”

那老人看他一眼,甩甩袖子道:“苏先生现下不在。”

司见颐心下一沉,又问:“他到哪去了?”

老人家却不应他话,反问道:“你是何人,寻苏先生作甚?”

司见颐收了扇子朝他揖道:“我是苏先生旧识,他三年疫音信杳无,特从京城寻回长生院来的。”

那老人听着神色和缓几分,看看天色道:“苏先生到景山去了。”

司见颐喃喃:“景山……?”

“是啊,往那去了。”

“何时才等得他回来?”

“那指不定,有时清晨去傍晚就回来,有时待个三、两天也不见回的。”老人家拿扫帚抵着地,抬手往院外指了去说:“公子大可到那寻他,不远,往山上去能见着个茅亭,他笃定在那。”

司见颐若有所思地立在那儿,半晌又问:“他去那作甚?”

老奴笑笑:“每回都带着酒去,是去见往时那殷先生。”

罢了沉沉出了两声,不晓得是笑还是叹气。

司见颐又问:“可否在这等他?”

“你要等倒可以,我却晓不得他何时得回。”

“这无妨,我来丹州便是为寻他而来,我守这等着,若等不着,我便不走了。”司见颐把话说得确凿,没等那老人家应许他便径自揖过,“叨扰了。”

那边人见是逐他不走的,便呵呵笑道:“好,那你就守着罢。”

司见颐如此一守,果真守过了三日,到得傍晚,才见一青衫墨发的男子提着酒坛子,打着一方雪伞归来,司见颐紧忙迎了出院来,还没唤得名字便先认着那人模样,却是个生面孔。

“公子是何人,怎到这破落院子来了?”

那人一身上好青绸衫,腰垂银线翠玉佩,眉眼卓然,风神疏朗,见着司见颐也是一怔,眯着眼端量。

司见颐楞了神,片刻寻不着个说辞,正时那老奴便自屋里匆忙出来,见那青衫男子更招呼着说:“先生好回来了,这位公子自京城寻你来,在这候了好几天。”

司见颐惶惑看了那人一眼,嗫嚅道:“如此……这位便是苏先生?”

老奴回道:“自是我家先生。”

司见颐哑然伫在那儿,那青衫男子收了伞又将那酒坛搁在廊下,与司见颐揖道:“在下姓苏,单名合,字青元,不知公子寻我来所为何事?”

“我往日在长生院住过些时日,如今回来,是寻人来……”司见颐这般说着,心下都泛了凉,耳畔一片翁然,哪里听得进他话,只惦想着如今苏晚若不在长生院却是身在何方,是生是死。

苏合眼里带笑问他:“我当初到长生院,亦是寻人来,敢问公子寻的何人?”

“亦是姓苏,唤做苏晚。”司见颐说罢,静了片刻,又问:“苏先生寻的何人?寻着不曾?”

苏合眸色淡了几分,回道:“我是寻着了,看来公子的人却没寻着。让你在这白守了三天,苏合得给你赔个不是。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司见颐稍颔首道:“敝姓司徒。”

“好。”苏合冁然笑着,拂了拂袖裾,单手提起那廊下酒坛拍了拍封纸,“这酒是得之不易的百年佳酿,我好不容易弄到,便请司徒公子与之共酌,如何?”

这般问了,却也不待司见颐应承是否,便着那老奴在临院廊前置案几和备下酒菜去。

司见颐推却不下,只好奉陪。不多时便在院廊对案而坐,酒过几巡,司见颐也有些微醺醉意,时节正是入秋,这院落闲置了多时又没稍事修葺本就没甚景致,如今更是落魄萧条了几分,司见颐看着那满园杏树颓萎惋惜道:“这片儿杏树,往时花开得好看,如今这样……可惜了。”

苏合将他杯盏添满,道:“这杏树得了疮病,早些该是能治好的,却放着太久,如今要治也是难了。”

司见颐蹙了蹙眉,“要不得了?”

“要不得了。”苏合笑了笑,仰首将酒饮尽,也循着他眼目看去,“待这年过去,我便都伐掉栽上新的,到得大明年二月春寒料峭时,也就见得着那霜枝红杏的景致了。”

司见颐静在那儿,手中扇子将阖未阖,半晌顺手搁在桌边,便去取酒敬苏合,“不知苏先生与这长生院有何渊源?”

苏合放下杯盏,手指轻轻点叩着案面,“无甚渊源,我说了与你一样,我到此乃是寻人来的。”

“敢问先生寻的何人,姓甚名谁?”

苏合抬眼看着他,半晌才慢声道:“姓殷,唤作子延。”

司见颐一听那人正是长生院往日的殷先生,酒意几是全醒。他旧时曾听苏晚说过,长生院的先生年少时曾识得一挚交,那人便是苏晚与苏棠生父,在苏晚幼时因别事离去,留下了两小儿托付给长生院的殷先生,司见颐纵是不晓得苏晚生父姓名,但现下见着眼前这人唤作苏合,又是寻的殷先生来的,也晓得该是没错儿了。

据闻这人生性风流浪荡,爱美酒,贪逍遥,如今怎的却回到这破落小县里顿了脚?司见颐正是想着,苏合却又反来问他道:“方才公子说来寻个唤苏晚的人?”

司见颐缓道:“是,不知先生可曾见过?”

说罢便盯着苏合脸上来,似要看出些端倪。没想苏合却不藏掖,云淡风轻地对他一看,笑开声道:“那你可寻错了地方,他不在丹州,更不在长生院。”

司见颐听着这话里意思是晓得苏晚下落,亟声问:“那他如今身在何处?”

苏合道:“你得先与我说,你寻他作甚?”

司见颐不加思量,“我只想来见他一见。”

苏合却笑了,“他却未必要见你。”

司见颐听了心下却是着急,“还望苏先生告知如今苏晚身在何处,我好见一见,他若是不要见我,我定不扰他。”

苏合眯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你非寻着他不可?”

司见颐一收扇子,揖道:“是。”

苏合朗然大笑,张手按着那白玉般的酒壶,一身锦衣墨发玉冠头,直挺坐在案前,目卓星辉,烁然有神,“那好,我这辈子爱酒如痴,倚栏凭风,千杯不醉,如此一辈子也就醉过一场,若你肯与我共酌一宿至醉方休,我便告与你知,你寻的人如今身在何处,可好?”

司见颐轻声道:“苏先生说话可算数?”

苏合颔首道:“自然算数。”

司见颐应诺:“那好。”

苏合便唤那老奴来,道:“你到麓庭去,将下室的酒取些来。”

那老奴低着身子应声便走了去,不多时便取了酒和海碗回来置在案前,苏合提坛斟开,先饮为敬了,司见颐也不敢怠慢,昂首饮尽,那酒色泽澄澈,入口却甘软不薄。

司见颐称道:“确是好酒。”

苏合笑道:“有好酒,也要有人对饮,共醉一场才是好。”

司见颐惑然看着他,问道:“苏先生为何想醉一场?”

苏合腾地神色稍敛,捏着杯盏的手将举未举,就顿在那儿,摩挲着一侧刻花。

为何想醉一场?

这话仿佛恍惚了廿年辰光,他忽然就想着乘天福临楼那一碗清水酒,二人对雪邀月的两载春秋,想着他说煮酒相傍,此生不枉,想着那时长亭卸马,浊酒一觞,如今物非人亡,却又有人问起他为何想醉一场,当初那人也这么问过,那是为何?

“为的一枕相思,不醒黄粱。”

说罢便杯酒饮尽,一连下肚三杯,不知想着何事,苏合竟倚着廊柱恣意大笑起来。

半晌笑停下,又扬手指着那院外远处一边云覆雾盖的山岭,眸色半清半浊地盯着司见颐,“倘若我告诉你,你来得迟了,你在要寻的人在那景山一处坟茔三尺地里,你怎么算?”

司见颐浑身一抖,如遭了霹雳,惶遽地凝看着苏合半晌道不出个话来,只倏忽从案前站起身,没料在案角一扣,攥着的扇子脱手掉在地上,他也不捡,退了半步开去,亟忙就转身要走,刚迈出院廊,便又听得苏合在身后沉声唤住他。

“你要寻的人,他在乘天。”

司见颐直楞地伫在那儿,回身看着眉眼带笑的苏合,半信半疑,连气息都屏住了。

“……苏先生说的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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