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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与青衫长相顾——by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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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亭楞了阵子,支吾应话:“道是学堂里的教书的先生,偶尔来看看那公子,想是交情甚笃的。”

司见颐直起身子靠那椅子上,轻声喃喃道:“交情甚笃……”

这又何止交情甚笃?

这又怎么偏偏就是这人?他在苏晚心里最捉摸不过来的,便是纪云这人。

往时苏晚说肯与他相好,不过是看他眉梢眼角与纪云许有几些像,纵然是使气话,也定然有几分真话。毕竟心里念着过人,总没那么容易放得下。

他晓得纪云与苏晚在长生院相伴相守多年,苏晚曾不遗孑余地给过纪云全部心思爱念,纵使是纪云这人有负相思,却也让苏晚执拗着惦念过好些年的。

这么一个人,哪里是说放得下,就放得下的?

他曾与秦寂说,苏晚留过多少心思给纪云,又给过多少心思给他,他自此至终竟都掂量不过来。

秦寂笑过半晌却道,那苏公子终究是个清明人,若不是真欢喜你又给得你全部心思,就他的性子肯这般待你么?亏得你爱不爱念不念还得论斤两掂个明白。我就不信他还能掐算着少给你点儿,好去给一个纪云留着些。

那话说得司见颐星火微明,细想之下却又复黯然。

若真如他所说苏晚给过自己全部心思,那当他随纪云回恩枕时,绝然而去一物不留,便也是下了狠心将那一番念想尽数收回?

这一别三年,纪云在乘天一伴他就是三年了,心念了多久的人失而复得,相守相随。苏晚,你那还有那么一点心思留给我没有?

司见颐这么一想,不禁心下痛得紧,端过茶盅来就灌上一口,那茶早泡得过头了,涩得喉头都发酸。

白亭见他皱眉,便机灵晓事地伸手过来要接他手里茶盅说:“茶泡凉了,让小的给……”

话没说完就给司见颐一手格挡了开来,要他噤声,正时就听着那边院里有过一声响动,如晨鸟初鸣,极细极轻,白亭搭眼看过,见一人自堂屋出来,一身白衣胜雪,乌簪挽发,掌着竹杖油伞,步履轻慢地下了石阶就往院门走去。

司见颐心一下提上了,屏息坐着动也不动,怕是惊着了那边人似的,几分焦急却是上了眉梢,抑着声音喃喃:“昙衫呢……得他一人,这是到要往哪去?”

白亭没来及看清话就见他倏忽站了起身来,茶盅匆忙一放,亟步走到胡梯边就下楼去,唤都唤不住,白亭心里无奈,赶紧将手活撂了也跟着上去。

司见颐拐了出门没走开多远,就见着苏晚出来沿着一侧墙边慢步走着,不知是要往哪去。司见颐心里沉个不住,快要近了身了,却刻意慢下了步伐来。前面人却是察觉了动响,忽然脚步敛顿,侧身往道边上靠站,便停住不走了,看样子是避让后面来人。

司见颐没想他倏忽停了步,心下惊澜一片,紧忙也跟着顿脚伫住,半晌定神,只看着那伞下一张脸,眉眼低垂,薄唇微抿,白衣素缟,这三年不见人竟清瘦了许些。

这边白亭追了上来,见着二人便故意提着声音道:“唉哟,我看这位莫不是那小居的公子么?”

苏晚面色一凝,肩上油伞压低了几分,快张住了半边脸,惑然道:“这位是……”

司见颐纹丝不动,不知有甚的打算。但见他不则声,白亭便赶紧将话接上说:“我家公子是新迁到邻边小合院里头,前些日见过昙衫姑娘了,却未见得着公子你,公子不认得。”

苏晚记得昙衫提过来那小合院,说是个是恩枕鄞阳人家来养病住下的,便知晓是甚么人,才低声回道:“哦,是前些日送过礼来,亦没得当面谢过。”

“那里,公子客气了。”

那话说完抬眼看司见颐,正碰着他目光委然,忽觉他一手搭上自己肩头,草草写了两话。白亭领会上他意思,又朝苏晚道:“公子独个儿是要到哪去?我家少爷跟小的也正好是出门,可要小的相送?”

苏晚也不想便冷淡回绝道:“不劳费心,我就去的小街上浮香堂,不远,我晓得路。”

白亭无奈看司见颐一眼,见他不拦,便又是不依不饶地说:“我家公子正好就要到浮香堂去,也是同路的,一道走也是好啊。”

苏晚却是不想再与他周旋,摇头道:“怕是不便,告辞了。”

说罢便掌着青竹杖径自走避开去,这一避那伞边儿直往白亭肩上扣下,一个没执稳当油伞落手就掉在地上。苏晚慌忙扶着墙边,正要俯身去拾,司见颐见着心里一跳,亟忙两步上去伸手就把将他搀住,苏晚支着竹杖直身站直不动,神色惶然的。他半晌才朝白亭扬了扬眉,使他拾了伞递过来,自个儿接到手里,小心翼翼将那桐油纸伞往他肩上一靠,又执上他手捂搭在伞柄上。

苏晚陡然愣住,半晌晓得是伞还他手里来了,才舒了口气,轻声道:“多谢。”

司见颐看着心里痛得一下,张张嘴却没说得出甚话来。那白亭在侧跟道:“公子莫见怪,我家少爷喉结有得病,自小就说不上话。”

苏晚一时不晓得如何应话得当,便静在那儿。白亭见此顺势,就说:“反正是同路的,不若公子便跟我们一道走罢。”

苏晚见是拒不过,却又为难,“我这般……只怕是要耽搁你家公子事。”

白亭和气地笑道:“我家少爷好相与得很,他道是要与公子一同走的,公子万莫嫌弃是好。”

再是推搪也太不近人情,苏晚只好颔首应了:“那多谢二位了。”

刚说罢便觉着有人比肩立在身侧,搀着他半臂。他平素远疏与人,这边举措不觉叫他有些慌神,手一下无处搭放,便往那袖口上一攥紧。那衣衫料子温软柔手,用得极好,苏晚心道若非名门,也该是富贵人家子弟。路走开一阵,便问道:“在下苏晚,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一旁的白亭替着答话:“我家少爷是恩枕鄞阳人氏,姓方,唤方静。”

苏晚茫然问:“是怎样个写法?”

说着便将手掌端平举着,司见颐晓得他意思,便在他掌中行云流水般写上个“静”字。

“静言思之,却是这个字。”苏晚这般说着,抿唇笑笑,收了手回去。

从那小居至浮香堂的路不长,三人这般细步慢行却也走了好些时辰。

小街位得承芳里东,前朝时此地因出一种熏笺用的八地香而名传遐迩,后来朝代更易,物是人非,这地便归做了居里,得名承芳,唯剩东边一道小街至今仍在,唤做八地街,不足半里,却也热闹,老号店铺不少,拉杂摊贩犹多。

浮香堂就是位在街头一爿小店,漆匾金字,门堂清雅,平素卖的尽数是些香材香药、焚香七要,女用的水粉口脂和得上香材的上等品也是有些。

那掌柜的见着苏晚来,便迭声道是稀客,迎了过来,又问:“怎不是那姑娘过来采香了?”

苏晚道:“我得自个来拣过。”

便念了十来道香名来,让那掌柜的尽数取来要他挑拣。

司见颐搀他过去坐着,自个儿便立在一旁看,见他低眉顺目偎在案前,小炉银碟,细芬袅袅,切灰闻香,如此一去个把时辰,竟看得痴了似的。

想自己曾几何时也这般静着看过他做自个儿的事,似乎就得那么一次,恁时拿喜饼到清庭去,去瞧他一笔一划抄方书,逐个儿字写得隽秀端整,也不怕闷得慌,一盅清茶,伴了他一天,那之后便却也再没有过了。

走时让白亭要了几盒子浥衣用的红酥山,拿个红绸一裹,扎了起来。苏晚正要去给算账钱,那掌柜却笑着摆摆手,“这账不用给了,那位姓纪的公子早前便给结过。”

司见颐站在两步开外,一听着是纪云,心下便沉个不住,回眼看苏晚神色恬淡,不为所动,怎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更是萎顿。半晌听见他才轻声问:“纪公子何时来过的?”

那掌柜子道:“就两天前。”

苏晚便不再说话,待拣好的香材都收妥好便与那掌柜的道过一声,出店去了。

三人回得来已是入暮时分了,到小居门前正碰着昙衫自里头出来,见着苏晚就急个不住,忙过来扶他,又迭声责道:“公子你出去,怎得不与我道过一声,叫我好找了,若要出个甚事,我怎得给先生交代好!”

苏晚正拢着伞,瞧她慌张,却是笑道:“我正短了几个香材,寻你不在便自个出去了,原以为去不久的,路我又晓得,没得怕人拐我。”

昙衫却是不听他说,唠叨个不住。苏晚拗她不过,只好认了不是,回身去跟门外二人道:“今日有劳二位相送,若不嫌弃便到舍下喝杯粗茶。”

“多谢苏公子,我家少爷说天色将晚,不敢叨扰了。”白亭替着应上话来,说罢敛袖躬身,作了个长揖。静了半晌,又自作聪明地续道:“若公子不嫌,我家少爷明日再来,可好?”

苏晚静静立在檐下,思量似地低着眉眼,慢悠悠道:“也好……”

如此应罢便与二人道别,再无别话,回身随昙衫进屋里去了。

等得门一声闩上,司见颐仍立在那儿,看那朱色门樘和一片逾墙杜鹃,没些儿要走的意思。白亭暮色四合,凑过来轻声道:“殿下早回罢,待明日过来也见得着人的。”

司见颐涩声笑了笑,“也是。”

别有心思似的又看过一眼,才回合院去了。

翌日司见颐也没让白亭同来,自个儿去叩那小居的门去,见昙衫开了半边门让开身来请他进,朱唇杏目,喜上眉梢,轻着声道:“还想着方公子不要来了,我家公子清早就在里院,都候你好些时辰了。”

司见颐颔首一笑,算是应了,随昙衫身后进了屋,一路到了香房前一处小里院,地方虽是浅窄,却是盆花数种,廊前有一泓两步宽的清池,围石嶙峋,澄澈可鉴,里头养着三尾金线锦鲤。廊上置了素椅几案,苏晚就一身素衣,闭目静坐那儿,瞌着了似的,昙衫轻唤了他一声,又道:“是合院的方公子来了。”

苏晚顿了顿首,应她说:“来了,那你便煮开茶来罢。”

声音清清朗朗,不似是刚醒过来的样子。说着又理了理衣站起身来施礼,司见颐揖了揖,在对座上坐了下来,仔细端量着眼前人,待昙衫端好了茶来走开,苏晚才客气道:“昨日多谢方公子了。”

司见颐凝了半晌,不得话来说,只好在几上轻轻叩了三下,算是应答。

苏晚这才想起他说不得话的,会了过意思来说:“方公子来乘天是养这喉疾不是?”

说罢张平了一手掌搁在案上,司见颐见着晓得用意,撩起袖去,在他掌中写了个“是”。

“旧患了?”

他又写着是字。

苏晚静了一下,又问:“怎得的?”

他写道:“幼时大病所致。”

苏晚不晓得想着什么,忽而一脸茫然,司见颐见他不接话,心中有些忐忑,忙又写着说:“说不得话了,也是好的。”

苏晚问:“怎见得是好的?”

“说不得,便妄言不得,妄言不得,自然得失不得。”

他执着苏晚一手慢悠悠地写,那字一收,苏晚竟抿唇笑了开来,眼睑轻抬,离离光光,宛若看着眼前人似的,那霎间神采掠过如寒鸦点水,涟漪一散便毫无踪迹可寻。落在司见颐眼里成了万千思绪萦绕不去,屏息凝看着他,半晌才听得苏晚道:“如此一说,那见不得也好。”

司见颐楞了阵子,写道:“为何?”

苏晚道:“见不得,便记不得,记不得,自然不会舍不得。”

司见颐心中一跳,提手写道:“公子是有何舍不得?”

苏晚神色忽而淡了下去,收手回来捂着茶盖上描的一株欲开未开的牡丹,放轻着声说:“没甚舍不得。”

二人见此话似是说得彼此没趣,便寻了别事聊去。

苏晚本是寡言之人,与个说不的话来一桌,却也显得他话多了,二人你来我去的,说的远近轶事见闻,年少韶华光景,竟也谈得投契,直至皓月初升才别了。次日司见颐起来用过早膳,又到那小居去,接下来些日子也就如此,做个旁客,陪苏晚焙香造蜡,煮茶哑谈,每每回那合院去已是月已当空,二人竟也就熟稔了好些。

一日昙衫留过他来用晚膳,便与苏晚在前庭侧置了食案灯几来坐,饭菜用过便着昙衫沏茶上来,外头孩童笑哄声近一阵远一阵,泱泱起伏,苏晚便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来?”

司见颐执他手问:“怎的?”

苏晚静了声,专神听着什么似的,半晌才说:“过节了不是?乞巧节时也是这样,闹得很。”

司见颐这些天就在这小居了陪着,也没甚出门去的,被他一问自是赶紧数了数那日头,竟是中秋了。这线一牵,自然就动了旧事,司见颐心里顿时五味参杂,昌应那年中秋说伴他过的,却撂下他一个寻了别人去,那时他问苏晚等他了没有,苏晚说没有,却是他自个儿回头去那茶楼里问了一遭,方晓得苏晚是凉风寒月守着一盏茶候了他一夜。

司见颐看灯火映着苏晚侧脸,薄唇微抿,若有所思地垂着眼,便拉过他的手来,写道:“是中秋了。”

苏晚怔了半晌,眉角牵起一丝温顺来,“原来是灯会,那怪不得。”

司见颐心头有些发涩,伸手想去抚他眉梢,没及得着便又亟亟收了回来,半晌在他手背上写道:“去看,可好?”

苏晚微僵,脸上添了几分不易察觉凄切,不消一会却又如云烟般趋淡,缓缓点了头应道:“好……”

待茶都喝过,就唤昙衫来道过一声,二人便出门往八地街去了。听着邻舍人说福临楼在漓江岸前有月宴,张了数里酒帜,灯满长街,香闻百巷,司见颐觉是离得承芳里太远,也就作罢了,只想陪苏晚到那八地街走上一走,图得些儿热闹喜庆也就好。

这居里一处小街灯会,比不上京城昌应的热闹,店铺摊贩却也是要开的整宵的,四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歌乐杂作,张灯结彩。

苏晚忽而拽了拽他袖边道:“你我没带得灯彩,怎么签灯彩去?”

司见颐怕得人流冲散,便带了苏晚在一处贩灯的铺子前顿了脚,执他手来写道:“有贩灯的,你拣个就好。”

苏晚楞了一下,忙推却道:“我见不着,又如何拣得来?”

司见颐执拗写道:“不外乎八仙童子,松鹤花鸟。”

苏晚思忖半晌,只得说:“那就要花鸟,寻个意头好的罢。”

司见颐叩指应诺,便要了个绘喜鹊登梅图,灯座缀一撮金黄流苏穗子的,又让苏晚来念了彩口话,那贩灯给写上,结起,又将灯添亮了小心翼翼递过来,呵笑道:“这灯啊,记得往高处挂,以灯为登,图个步步高升,蒸蒸日上。”

苏晚应了一声,把灯竹接在手里,二人便往街尾走了去。

得彩也不过要个节日意头,二人怕得挤人便不往闹腾的地方去,就在不远处一角起了灯,换了个红艳如李,绘着八仙过海图的灯盏落来,便到了一处僻静里巷,寻着个地方顿脚歇息,避就人群去。刚巧那地里就有一个小吃摊卖的茶水甜汤,二人过去要了口茶和两盅桂花糖丸子,便觅了角落边一个位置坐下,苏晚拿茶盅焐着手说:“看看签得什么彩来?”

司见颐晓得这灯彩里头,不外乎就是些人月团圆,皆大欢喜的意头话,没甚意思的。听苏晚这么说,他便动手去解那灯彩,扯下了红绳,却不知思及甚事,忽地沉了脸色,动也不动地攥那彩纸在手里,半晌使力捏做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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