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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 下——by墙头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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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陆的简直精神失调,前面还是对不起老毕,这会儿又要把他弄死,不知是个什么逻辑。

我也大笑:“你说的那地方太远,就算不为兄弟,我本事也不够啊。”

他说:“你本事不够?杨光够难弄了吧?你不也……”

我心情复杂地嘬着过滤嘴:“那我要是不帮的话?”

“小贾,我们虽然没有正面打过太多交道,但这些年你在中院吃的也算开吧?想想为什么。”他意味深长道,“而且反过来,也是一个道理。昨天一夜舒服吧?”

我眯着眼睛朝他点头:“行吧,你先把我放了,我得考虑两天这事要怎么操作。反正我也跑不了,你有的是办法把我弄进来。”

他很满意,挤着三角眉拍了拍我的肩膀:“人人都说你贾臣无情无义,只谈利益,不讲人情,要我说啊,做对的事情,不为私情所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我挑了一眉毛的冷淡看着他,没说话。

“但是今天还不能放你,你那已经立案了,得走个过场。”他说,“先委屈你几天,哥哥将来折现补偿你。”

我连声说好,脑子转得比小学奥数时比赛还快。

56、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束手就擒之后起码弄清楚了一件事情:老毕究竟回石城为的什么?一为让我吃点苦头,二为让陆长明吃点苦头。为我,那是往好了去,而为姓陆的,只能是往坏了走了。

如果不做点调查,你绝不会知道老毕在西南时是怎么发的迹,也不知道他究竟攀上了哪根高枝。这里面的故事曲折动人,荡气回肠,大可作剧本:事件鲜活,元素多重。尽管离了婚,但在岳丈的庇护下,老毕依旧是双翼饱满着回来的,是带着仇恨与希望回来的,是借兑现当年毒誓之名回来重获新生的。

循着这根主线,我们可以发现,老毕与陆长明,这对命运的冤家,十年后终于再次相遇了。这次相遇发生在半年前,发生在那半山腰的香火圣地禅觉寺。现在想来,那次偶遇实际并非偶然,而是铁打的刻意安排。实际禅房里老毕与陆长明韩元的相见并无尴尬,而是充满了警告。

那是老毕给的第一个警告。

这期间,陆长明并非浑然不觉,他年轻时虽然张扬,这些年在官场里混着也学到了几分沉稳,顺理成章地,他摸了老毕的底细,而这一摸,让他再也寝食难安。当晚,老毕宴请建设口以及我们几个兄弟,散席时我于酒意朦胧中瞥见这城市奇景一出:一袭黑色长裙的韩元,挺着一对波涛汹涌,上了老毕的Q7。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我不知道。但当时我想,应该是快乐的事。现在我却又明白了:他们两个,至少有一个不快乐。

我相信老毕对韩元还是很有感情的,陆长明这一让步,极有可能让老毕坠入在温柔乡了,进而放弃全盘计划——我相信老毕此行更多的是为了新生,某些时候超过了旧怨。但陆兄还是走急了一步,他以为一个孩子能让老毕彻底安定下来,能让一切都平稳过渡。就在他洋洋自得大呼巧计不可破也的时候,一颗子弹炙热而奔放地擦过老毕尚未结痂的伤口:这厮在西南时离婚正是因为精子存活率为零。

于是老毕这个坚强隐忍的男人终于再次崩溃了,他变得和十年前一样消沉,不同的是十年前他一无所有,除了死别无他求,如今他什么都有了,除了死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计划落空的韩元又回头去找陆长明,但这时的陆长明也不敢收她了,因为他忌惮老毕。于是打完胎的韩元吸毒了。

这可以看做是老毕的第二个警告。

复仇计划又被全盘提上了日程,毕柯生意照做,和尚照当,占山为王,盘踞禅觉寺里指点江山,学人西北窑洞打嘴仗。然而他计划的越好,风险也就越大,他需要他的本地兄弟站在他那边,但很明显老顾选择了逃避,林寒川又深陷体制中无可自拔,他并不属于他自己。

老毕归来后的两个计划在最后出现了互相拆台的局面:他想帮我这个着名的黑律师完成一个道义上的自我救赎,却又希望我能在关键时刻帮助他搞垮陆长明。这两件事本身就是矛盾的,这个矛盾最终在佟帅案上达成了共识。这是个极危险的对抗公权力的案子,而我,则被道义绑架陷入了困境。

因此老毕千方百计阻止我代理这个案子,阻止我出庭,他想捞我,表现得非常急切,而陆长明也从这个点看到了契机——他们都想争取我。

那么我是谁?从哪儿来?又将往哪儿去?在看守所的第二天,面对高墙,我问出了这三个宇宙终极哲学问题。

我们这一代人,短暂的人生中充满戏剧性:生于一个疯狂的年代末期,亲临神话的破灭,老大哥走后,社会狂热逐渐冷却,对往昔荒唐闹剧的反省始终敌不过对新生活的向往,七八年,我六岁,跟着我爸守着半导体,守着十一届三中全会,总设计师一锤定音,于是改革开放。

然而社会看起来在一天天的开放,内在却一天天的收缩,开放是必由之路,但是开放却使老头子们害怕,因为思想开始独立起来。于是有了各种理由的严打,于是有了一批批的政治犯,于是人们时而直言,时而畏委。这些矛盾与反复也造就了我们这代人的反复与无常。想来我们也曾追逐过希望,但总有些什么在逼迫我们放弃信仰,以至甘于偏安一隅,追求起一些另类的体面来。

我在石城看守所过了两天,王二找人给我带了话,说老同学一场,不会让我吃苦头。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单人间,饮食都另外提供,做这一切,算是看在老同学几分薄面上。我竟有些感动起来,心想我俩并非莫逆,又同在系统里混饭,此番我落了难,他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

想象中的夕阳把我晒醒,心中一阵苦楚与酸闷。我想起了左宁,幻想此刻他正躺在身边,给我讲些无聊的校园故事,我心中悲凉,想自己这次绝不打断他。

然而美梦不长,铁门哗啦一声响,外面有人厉喝我的名字。

有人说过: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稍为保存,铁一下生锈,红酒隔夜变酸。

我继而想:是啊,没有什么可以永存,爱情大多转瞬即逝,友情只为障人耳目,此番若能恢复自由身,我绝不为谁卖命,寻个机会,趁早逃之夭夭。所谓正义,所谓道德,我被它们绑架过一回,而他们不再具十分的理由,让我重新为之卖命。我需要一个更好的理由。

可这算盘也没打好。我本以为是陆长明履行诺言要放我,门外那人却冷冷道:“换仓!”

这人我不认得,看守似乎换了人,我稍作迟疑,他便背手上来给我一脚,踹得不高不低,我捂着肚子痛不敢言。

“别他妈耽误老子时间!”他不耐烦地看着我,“收拾好你的东西再滚出来!”

我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一床杯子,一个脸盆,夹着出来,那人就在前面大步走着,后面两个荷枪的武警押着,我一步不敢走慢。

我被换到了九仓,黑压压的人头,大概有十几二十个,通铺上坐着几个,其余的都坐在下面,墙上一台可转头的风扇,不知为啥正开着,吹得这间狭长的房间格外阴冷。见我进来,铁门便在身后撞上,光线有些黯淡,没有一张脸能被看清,我心里直发怵。

有人问:“犯什么事进来的?”

我只好说:“回各位大哥,不知道为什么就稀里糊涂进来了。”

哄笑声炸了开来。又有人骂道:“去你麻痹的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们二爷跪下!”

我心说不好,看来免不了遭罪,可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说各位大哥,我是个律师,过两天就能出去,各位大哥要是想找我帮忙,那就是一句话的事,还请手下留情。

有个尖细的声音说:“律师?我们大爷就是叫律师害进来的,是不是啊二爷?”

铺上坐着的一个人影突然开了口:“哪来那么多废话?”

我听着声音耳熟,反而稍有安心,说:“二爷,是我啊,贾臣。”

王二宝只哼了一声,黑暗中便立刻蹿出两个人将我按在地上,我心里还在盘算,想王二宝究竟站在哪边,结果这几秒一差池,没躲没挡的结结实实挨了两拳,打在后脑勺上,脑子里嗡嗡响。我猛地用力一撑地,那两个人没想到我还敢反抗,一时大意竟叫我给挣脱了,我跳起来大吼:“王二宝,你他妈什么意思?不就是那五十万的事吗?出去我给你!”

王二宝说:“贾臣你他妈脑子让驴踢了啊?知道我犯什么进来的不?五十万能买我一条命?”

我说:“你进来跟我又没关系,帐总不能算我头上吧?”

王二宝冷笑:“贾大状,你这条命金贵,比五十万值钱。”

我头皮发麻,问他什么意思。

“你不是读过书吗?人话都听不懂?”王二宝啧啧嘴,“一条命,换一条命,懂了没?”

这事蹊跷极了,陆长明需要我,他不会要我命,王二一直很照顾我,完全排除在外,身边的人恨我的有不少,但要我死的暂时还想不到,难道是张猴子?不至于,这人虽奸诈,但没有杀人的胆量。要么是黄河?这人收我贿赂七八年,等于绑在一起,之前我曾吓唬他,说要把手里材料交出去让他不好过,莫非是这事让他动了杀心?不然就是林寒川。这人也跟我一起做过大事,虽然兄弟相称,但也完全有可能为了自保而灭我口。我越想越乱,看谁都有嫌疑,就在我恍惚之际,一只装满水的木桶被放在了面前。

“这逼已经吓傻了!”有人大声喊道,众人哄笑起来,王二宝冷冷地说:“我以为你贾臣多大能耐,说白了也就点阴人的本事,要不是你兄弟老毕开价高要保你,老子早就把你做了,还用等到现在?”

我无从辩解,知道在劫难逃,这是一场谋杀。一个矮子过来将我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压进木桶里,冰冷的水窜进我的眼睛里,鼻腔里,又从耳孔里喷出来,哄笑声渐渐失真,我感到愤怒,他们竟将一场谋杀弄得如此不严肃。我连因谁而死都没有头绪。我张开嘴大声呼喊,但是水立刻涌进嘴里,阻止着我发声。

一只手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拽出来,王二宝在旁边嬉笑:“说什么呢贾律师?读辩词呢?”

我尽了全力怒吼:“是谁?!”

王二宝说:“二爷发发善心,也别让你死得不明不白,陆迟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个该死的小眼镜,一直说想报复我来着,看来真的让他浑水摸鱼地给实现了。

我说:“他一个学生,有什么本事能让你出去?”

王二宝大笑:“贾臣,你他妈真傻还是装傻,你不知道他叔叔是中院院长?”

我又被按回桶里,水流灌进耳朵里,像是久远而来的风声四起,我感到悲哀,又觉得滑稽,陆长明孤注一掷在我身上计划周密,临了却被自家侄子给毁了全盘。当他看到我尸体时会想些什么,当他知道真相时又可会和我一样感到讽刺?

我想,王二宝,你可知道你正毁了自己唯一可能出去的机会?你正在杀死我,也给你自己判了死刑?

我又想,你们不仅毁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毁了一个男人化解危机的机会,也毁了一双老人的希望。

我接着想,这就是为什么历史常常被偶然事件所改变吧。

我就这么想着,直到无法再想。

57、送你一颗子弹

数年前的春天,贾君从云南回来扫墓祭祖,墓园在城西,正中间戳着我祖父的衣冠冢,我爸说这里风水好,因此早早也为自己备了一块。对于此举我不甚理解,心想这世人们穷其一生,不过为那死后的方寸安宁,且这安宁也全无保障,何其可悲。于是我说,死就死了,风光大葬跟挫骨扬灰说穿了有什么区别?你能看见,还是能听见?百忙一场。我爸气得抬脚踹我,贾君在旁幸灾乐祸地大笑。

他说,贾臣,你墓志铭我给你想好了,欢迎挖掘勘探。

我说,我死了肯定不留塚,一把烧干净撒化粪池里算了。我爸听了便转过身去大声咳嗽,我知道他那是在笑。

后来我和我兄弟二人站在墓园制高点四下眺望,隔壁便傍着石城看守所的高墙,当时贾君指着那堆建筑对我说,兄弟,自由宝贵,千万别进去,到时候你连撒尿都得打报告。

未想一语成谶。

距离一审判决过去已经大半年,而我也渐渐习惯了牢狱生活。这期间,我没有顺从过任何人的意思,也没有做过任何妥协,出乎意料的,却也没有真正吃到什么苦头,唯一的惩罚是无法被探视,即便是在法定许可范围内。

此招甚毒,毒过酷刑种种。他们总是对我说,你的家人拒绝来看望你,他们不愿意来。我心知是谎言,不去理会,然而即便是谎言,听过百遍也无法不当真。这样一来,我便有些焦虑。而这一焦虑,便从夏蝉鸣泣一路焦虑到冬雪飘舞。

比失去自由更可怕的,是被这个世界真正的遗弃。没有人再记得你,你就在这角落里为自己而悲,悲鸣至死。

他们还常常从报纸上剪下一些污蔑我的文章报道,勒令我欣赏。在那方块天地里,我俨然是个十恶不赦的国家叛徒,全民公敌。他们说,贾臣,认罪吧,别真把自己当英雄。他们又说,你到底坚持什么呢?公平正义?你以前不是挺拎得清的么。他们还说,贾臣,醒醒吧,认清现实吧。

而他们究竟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时常面目模糊,他们一贯面目模糊。

一审是素来看我不顺眼的秦曙光以及常败诉在我手上的沈长亭替我做的辩护,而我们所的律师,一个都没有出现,我的恩师,早已欢快地与我恩断义绝。

我当时很不解,就问秦曙光,我俩别说毫无交情,过节都能列出一堆,谁这么大面子,能把您二老给请动?他说了这么句话:贾臣,我并非欣赏你,也从未对你有过好感,或是哪怕一丝的同情,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自己。

这句话我琢磨了很久,却始终没有找到最合理的解答。

而陆长明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曾听风传此人已被双规,源头正是他不争气的侄子,这故事被添油加醋讲得绘声绘色,仿佛确有其事,我虽难全部当真,但也私下判定,这结局倒十之八九跑不了。这时我才庆幸没上了这厮的当:我的命根本不在他手里,他亦非我的救命稻草。这是个残局,本就该潦草收场。

纵然名嘴秦曙光出马,刑辩一枝花也敌不过石城当局无比坚定的立场。一审毫无悬念地以两年有期收场,那天我看见我爸也坐在底下,身旁的位置空着,于是我想我妈也来了,此时定在庭外守着消息,不敢亲见。我爸已在短短半年间生出了满满的一头华发。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是看过我一眼。我心中全无愧疚,只想我这么多年纵然混乱迷惘,但却弄明白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是你未曾教会过我的。

此间我并没有见到过左宁。我心里笑他,你这个傻瓜,只要你来看我一眼,你就会知道,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有一千万将会存到你的名下,但很可惜,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我的经历就如同这个民族千百年来的历史一样,变革从来没有停止过步伐,然而每到一个关键时刻,却总是会自动地选择最坏的那条路。

春节期间,当局的态度突然有了变化,甚至与我做起了急切的恳求式的谈判:只要我写一份认罪书,立刻可得释放。

这条件很诱人,时机又卡得恰到好处,我听着高墙外依稀的爆竹声声,大半年来的修行突然顷刻毁于一旦,我以为自己已可心如止水,却被那一句释放搅得再也寝室难安。整整三天,我不吃不喝,单单是坐在那里,被简单的两个相对立场折磨得几乎发狂。本能里对自由的渴望对抗着道德正义的审判。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面临过如此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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