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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 下——by墙头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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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得以踏出高墙,迎来第一束自由之光。那日云淡风清,却仍是寒冬腊月的低温,时值正月十五,街上的人还要比往日多些,然而车来车往,无人驻足回望,仿佛我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而去,从来都于这个世界无关要紧。那一刻,我不悲亦无喜,仿佛这世上一切已与我无关,将来何往,我不愿再想。只求实实在在地活着,只求脚下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只求平平淡淡,无人亦无事相扰。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回头看了一眼,在那铁门后面,躺着一份三千字的悔罪书,对我而言,堪称自由最昂贵的代价——承认自己没有犯过的罪。

但愿他们不会发现,那份悔罪书里藏头写着一句话:石城当局迫我认罪如下。

我本以为不会有人来接我,却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CRV就停在路边,当下心中一阵莫名喜悦,脑子里全是那个人的名字,直到贾君把钥匙交到我手里,这白日发梦才终于被叫了停。我突然觉得,人最可悲的就是抱有希望,倘若没有,那就无所谓得失,因此也突然有些理解了老毕,心想要不干脆拜他门下,吃吃斋,念念经,如此无欲无求、安度半生,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贾君见我发愣,便拍了拍我,说:“哥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我方才回过神来,说行啊,但你得买单。

贾君笑地很轻松,说没问题,从今天起,就让你哥来替你买单吧,什么都别担心。

我心里一热,差点没当场哭出来,这种感觉太遥远太陌生,温暖却怪异。

那天我大醉了一场,醒来后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都不再记得。

后来我住回了自己家,发现一切都被收拾整理过,东西摆放都有条有理,一看便出自左宁之手。

再摸摸家具,发现并未落灰,我便知道他并未真正离开过。

虽重获自由,然这自由却是有限的,房前房后四个摄像头赋予了这样的生活一个特有名词:监视居住。我时常看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楼下打转,他们眼中毫无光彩,只有平庸与不耐。

之后我去了趟书店,搬回好几箱书,打算借由这个契机把思绪理理清。这事说来有趣,以前读书多为功利心,而今读书却只为平常心。

这期间我妈来看过我一回,我爸却始终避而不见。贾君倒是常常晚上出现,拎两瓶酒几个菜,一喝就是一夜。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先他醉过去,只一回我吐过后稍事清醒,见他倚着墙角抽噎,鬓角也窜出根把银丝来。三十几年来,我们兄弟二人从未交心,争强好胜中彼此怨恨不待,及至半辈子过去了,才顿觉过往迷糊,抱在一起哭得有如三岁孩童。

然而好景不长,我的认罪书被发在了网上,始作俑者本想再做文章,谁料想我对自尊最后那点的维护被人识破,声援者呼声日益高涨,彻底激怒了大幕背后的人,于是安稳日子过了还不足两个月,警车再次光顾小区,借以“漏罪”之名,我再次锒铛入狱。

58、下面,我该做些什么

我这半辈子不长,新年的钟声一响,三十五岁的到来就被宣告于天下。这三十五年来,我寸步未曾离开过石城。将根深扎在这里,几乎看遍了这座城市每一道罅隙。 城市早已不是数十年前的样子。 这座古城见证过无数历史事件的终始,也经历过残忍无情的道义侵犯,目睹了一个政权的辉煌与没落,思想的碰撞与糅合,最后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她也顺势脱下了历史的外衣,迅雷不及掩耳地焕然一新。这几十年来她从未停下过脚步,而她的变化也恰如我们这一代成长在历史转折期的70后一样,年轻的外表下活力渐失。

一切都是表象。

明天就是二审开庭,跌宕起伏的年度大戏贾臣案终于在万众瞩目下走到了第二季。扬名立万一直是我的理想,谁料苦苦追寻了半辈子无果,最终竟以这种方式圆满了。

但是我满意吗?我仍旧不满意。结果我大概已经知道,最坏的情形不过是再两年有期而已。那又如何呢。 如今的我甚至会想,两年太短了,两年后我将何去何往?留给我思考的时间太短了。

当我把这个想法对王二说出来的时候,他怪异而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就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爬虫。

他说:贾臣,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王二是我的发小,曾经同穿过一条开裆裤,只可惜刚过了穿开裆裤的年纪,我们就再无来往。十几年后,我成了名状师,而他却干起了狱卒。

“刚毕业那会儿,老同学里就你最风光,成绩好,学校好,又凭自己本事考到律师证,不像我,不学无术整天就知道混,最后还得靠我老子拼关系把我弄到这里来看犯人,那时候我妈整天就冲我叹气,说你有人家贾臣十分之一争气,我睡觉都能笑醒过来。”王二苦笑着端起酒杯向我示意,“还记得02年有一回我找你办事,你小子连办公室门都没让我进,我在外面干晾了一下午,终于把你等出来了,你当时说了什么还记得不?……不记得了?那我告诉你:你说让我走正规途径,你只办公案,不讲私情。我恭恭敬敬捧着材料袋跟孙子似的站你面前,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贾臣,你说你是不是个东西?”

我愕然,继而又羞又愧,恨不能挖个地洞钻下去。

王二见我窘迫,微微一笑,接着说:“当时我就发誓,这辈子不再找你贾臣帮忙,我就算饿死穷死,即使走投无路……这话重了,反正就这么个意思吧,你能明白,当时我年轻,好面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我大概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真没找过你。”

这话说得我脸上更烫了,前几年王二升了石城看守所的所长,我才忽然如同失忆复原一般终于记起了这么个发小来,细想这些年与他走动虽不算多,但也一直受惠于他,得了不少方便,事到如今,我锒铛入狱,依旧得了他的庇护,没有吃什么苦头。

他又咪了一小口酒,砸吧着嘴:“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我还能有机会跟你贾臣坐在一起喝酒,而且还是这么一种形式。”

我也抓起酒杯猛灌一大口,烈酒烧喉而过,不禁打了个寒战,于是放下酒杯,连连叹气:“我对不起你,大实话,兄弟,我一直就不是个东西,全方位的。不瞒你说,我混账事干的实在太多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都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招惹了谁。”

王二大笑,说贾臣啊贾臣,我就说你一点没变。

我顿起疑惑,连忙追问何出此言。他重重地拍了我两下肩膀,说:“贾臣,你到现在都没看明白啊,但这不能怪你,你这人就是太精明了,凡是算得清清楚楚,人在你眼里都是工具,有利的你迎上,有害的你绕道,长利的你甘当孙子去哄,短利的你用完就一脚踢开。你很无情啊。但有句话这么说的,你肯定也听过,用人的必为人用。”

我点点头,说这我知道,百密必有一疏,我干的勾当本来就是在走钢丝,难保不一脚踩空,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这几年还想着赶紧移民走人,结果这箭都在弦上了,想办件好事再走人,留个安心,没想到多了这么一手,就把自己给拉下去了。

“这都一年多了,你还是没想明白。”王二说:“你这次不是招惹了哪个人那么简单。”

我不解,要他细说。

“石城新领导班子,据说是法政出身,新官上任准备搞点政绩,不学重庆学延安,半年前领会的会议精神就是司法系统整风,第一个就拿你们律师开刀。你不过是条件相当,正好赶上了。”

这话一出,我顿觉醍醐灌顶,一下子就释然了。从前每日都在想这前前后后的因果关系,希望籍此来为人生总结,谁知道这里面根本就没有因果关系。 世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伟大计谋与英明策划,谁都是走一步算一步。结果这一件件一桩桩的偶然事件,最后竟招致了个必然的结果。

临走时,王二交给我一个纸箱子,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跟你打个招呼,这些信都被拆过了,审查是必走的程序,你别恨上我,另外,我也读了一些,写得非常感人,办公室那几个小姑娘都看哭了,真难想象你这么一个操蛋的男人竟然也是有爱情的。”

我把头埋进纸箱里,牛皮纸特有的气息徜徉于我身体每一寸,我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滑稽极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多年后我重回记忆的这个角落,看着那个把头埋在纸箱里身体不停颤抖的男人,我想我一定会发出这样的惊叹:那只猴子好像在哭耶!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不过那只猴子一直像小丑一样笑着,难得哭一回竟然也还是那么滑稽。

第二日的庭审在中院,我本已认命,无所可想,即使痛心,难过,不甘,也只能认命,事到如今我有罪也好无罪也罢,一切早已于是非善恶无关,关乎的是这个裙带社会的运作方式,是权利斗争下个人的无谓牺牲。正想着,我便看见黄河坐在主审位置上,不由一阵苦笑,知道全无转机,没想到竟糟到这地步。这厮恨我,并不比陆迟少几分,今天这场合,不公报私仇一下天理合容。

我像从前一样看了他一眼,有点恶作剧般地观察他的反应——那是我们曾经约好的暗号,用来控制庭审的节奏——我本以为他不会做回应,甚至期待看到他愤怒的表情,谁知他竟朝我微微颔首,反倒弄得我心里莫名其妙。

接下来事情的发展更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辩护律师仍然是秦沈二人,公诉人里最嚣张的那个马脸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迁移而短过几分,然而整个庭审场面却从下午第二次开庭时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之颠覆,之戏剧性,之匪夷所思,使我这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都无法不瞠目结舌。

两个小时后,检方撤诉。

就像我一样,媒体,学者,法警,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相近的错愕。

半分钟后,旁听席上爆发出的欢呼声直冲法庭天顶,像是要掀开天花板窜进云端一般,黄河急得挥锤高呼肃静然而无济于事,流动的欢乐极不合时宜地吞噬着每个角落,我依稀见到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

想起秦曙光曾对我说过的话:“你一人不自由,则我们人人不自由,今天我们不能保护你,明天我们就保护不了我们自己。这并非个人交情,我也从未欣赏过你,今天我出现在这里,是作为一个律师对同行的揪住,也是对司法公正的维护。无关你个人。”

我看着下面那些从全国各地赶来的知名面孔,轻轻笑出了声。

这事结得太唐突,根本没有人弄得清楚,到底什么导致了检方撤诉,是程序正义?是舆论压力?是政治斗争?我想,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弄明白了。就像风雨飘摇中一叶扁舟,我的命运从来都不在自己手中,只要仍在这权欲海里停泊,明天便永远未知。

三天后,我在石城机场偶得一份快报,报纸大篇幅刊登了我案子的相关文章,大多是知名律师专家学者,其中甚至刊有法律界泰斗江老的评价,我羞愧至极,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却又窝心地感到快乐,我贾臣何德何能,竟可获江老力挺,我这一生又何曾做过一件体面的事配得上这等赏识?

空客拔地而起,耳膜在巨大的震动下难受不已,快报静静地躺在手边。

报纸末版的角落里还载了一篇尚显青涩的评论文章,题为“从贾臣案谈程序正义”,而署名处则写着:实习律师左宁。

我就在这旋云之巅,带着一切过往的记忆,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59、大结局

紫枫大厦位于石城市区的中心,拔地而起不到半年,已成为这座城市冲出亚洲拥抱世界的主要建筑标志。

大厦脚下穿梭着过往行人,他们面无表情,偶尔在遭遇红灯时驻足仰望大厦耸入云端的那部分,颇为自豪地感叹道:“真高啊!”然后一股自豪之情便拖着幸福感洋溢开来。几乎没有人想过,这种自豪感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呢?

“非常感谢,故事非常精彩。”年轻人放下杯子,礼貌性地笑了笑,“我可以再问几个问题吗?”

“我尽量回答吧。”左宁倚着沙发,换了个让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

“有几个人的结局,我非常感兴趣。”

“哦?”

“老顾到底去哪了?”

“顾升?”左宁想了想,“听说早投资移民了,对国内市场没信心,又怕像王大宝一样被打成典型,于是编了个理由跑路。”

“情有可原。”年轻人说,“人人自危的时代。”

“呵呵。”

“对了,你怎么想起来当律师的?我记得你不是艺术生吗?”

“其实零六年年初开始我就一个人带着看书复习,零七年年初过了法硕联考,四月份进了N大读法律硕士,后来就在我导师沈长亭的律所里实习,跟着他们跑跑案子。”左宁垂着眼皮,显得有欲言又止。

“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贾臣的案子吧?”年轻人有些明白过来,笑着问,“你是为了他才决定转行的?”

“也不能说全是为了他吧。每个人都在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我也一样。”左宁说,“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行其实不好做,到处是陷阱,更不谈说大环境。”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

左宁突然沉默下来,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钥匙圈,表情有些复杂。约摸半分钟后,他才开口:“我导师这个人,你了解吗?”

“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他合伙人秦曙光的名气比较大。”

“我导师这个人呢,脾气性格都很怪,平时挺不正经的,套路也很奇怪,他打的官司很多,胜率却不高,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能力不行,后来才发现,他专打那种棘手的官司,换言之,就是被潜规则了的官司,本身就没什么胜率。他经常跟我说,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做到最好。”

“这种朴实的想法……”年轻人忍不住笑了。

“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甚至在想,这样的人怎么能在这一行里混得开?”左宁也笑了,“而且我听说他跟贾臣打对手官司的时候,就没有赢过。这就是大环境。”

“那是什么改变了你的看法?”

“有一次我跟他去开庭,那场官司他准备的时间很长,事无巨细全部亲自过问,辩词写得漂亮极了,那天发挥得也很好,只是我们心里都清楚,胜算很小。我记得那天他走得很早,没有等宣判就走了,这是他的习惯,只管演完自己的部分,不管结果。但很有意思的是,那天我们竟然赢了,我看着当事人一路狂奔出去追他,而他就那么不急不缓地向前走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赢了官司,自己却不知道?”

“就像一个笨拙却认真的击球手,他拼尽全力挥出了自己那一棒,然后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拼命地跑向一垒,耳边是观众震天的欢呼声,而他浑然不觉,因为他从未想过那欢呼是给他的。”左宁顿了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打出了全垒打。”

“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贾臣的案子,我听说当时全石城没有一个律所敢接。”

“说到贾臣的案子……它给了我很多信心,我相信也给了行业里很多人信心。”左宁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全国叫得上名的律师全都来了,不光律师,媒体,学者,从全国各地涌过来,就像一个个巨浪,气势汹汹地推着石城往前走。我敢说石城从来没这么被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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