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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耻之徒 下——by墙头 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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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会是我。我喊了几声要冷静,但似乎干柴烈火,反而恶化了。

细细看了看,一共有十个人,两家各五个,也可能是四六开,三七开,总之不是重点。十个人里面,六女四男,女的主要负责哭闹,男的大多二十出头三十未满,或者不是家属,是来助阵的。

佟帅老婆被人围住,开始只是痛骂,渐渐有人伸手推了一把,这火烧了一圈,就都放肆起来。先前有几片白云盘踞天边,这会儿我再朝窗外看去,天空竟是澄明清透,像一枚瓷器,像是要全部碎裂开来。

女人们披着麻,男人们没挂孝,白花花的一片,闪得我发慌,突然又感伤又彷徨。谁说死亡不是向生命交了一份答卷?活着,就注定是一堆吃喝拉撒的肉,肥腻多汁,又无法自我消化;活着,就免不了在各种欲望中挣扎,一只到处乱撞的苍蝇,在既得利益下失去方向。我想做个旁观者,但我注定被卷入其中,因为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也承载并寄托了我的欲望。

很多时候,我有想向生命交答卷的愿望,不,简直太多了,那一年我看见老毕躺在铁轨上,天空也是像今天一样澄明通透。其实老毕早死了,死在铁轨上,死在理想旁,西去四川数十年的,不过是他生生不息的欲望,而今天禅觉寺里坐着的,是一切本末倒置后的感怀,而非生命的延续。

我慢慢地抓起一只陶瓷杯,在群情激动中掷向了地板,便如惊天一声炸雷,他们安静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终于该说点什么了。

窗外有一只驻足许久的鸟,突然无征兆的一声惊叫后拔高,直冲云霄。

“都滚,都滚。”我说。

他们不动。

“不滚是吧,不滚就把她打死。”我指指佟帅老婆又看向天花板上的探头,“你们不是想佟帅死吗?闹啊,越闹越死不了。”

他们也朝那个方向看去,目光一闪后集体僵立,一个年长的对着一个姿容尚好的哭:“都怪你不听老二的话!”后者脸上显现出一闪而过的羞愧与不安,然后捂着脸跑了出去。她还在哭骂:“叫你们不听老二的话!都是畜生啊畜生!”

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那句畜生是在骂我?老二是谁,跟我这个畜生有关系吗?

接着就退潮了。留我一身海星海藻海螃蟹,还带少许咸湿。

办公室里又只剩我与佟帅老婆二人,她说:贾律师你可以的。

我摆摆手:罢了。

下午往公安局跑了一趟,遇见陈锋,打了个招呼,问他最近怎么样,他满面红光,说发配装备的调令没发,有机会老死在刑侦了,我竟然也感到高兴,是一种全无原由的喜悦,不为自己,而为别人,且为不相干的别人,我说:老陈,需厚积而薄发。他说:贾律师,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我点头:好比那大松树,冬夏常青。

离开公安局,又去了趟看守所,佟帅说他换仓了,现在挺好,仓里称霸。

我说这很好,另外你验伤报告我已拿到,现在希望升了三成,而且你老婆说了,你死她陪,你活她守。

佟帅眨眼睛,是他惯常的思考标志。

我又激他:虽然希望升了,但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放弃挣扎比较划算,双双化蝶强过独守空房,省钱省力且省心。

我又观察他片刻,似乎有动静。

果然他说:全听你的。

回到家里,是一番半年期的景象,东西没搬,但人走了。左宁回他自己家了。

那一晚我表现镇定,开场先打招呼:不好意思,我老婆加班,今晚来不了了。表达极度自然,连我自己都信了,有个老婆,在电力系统,工作繁忙,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又推说和左宁是在楼下遇到的,结果左志强竟毫无察觉,几轮对话下来,才知是张爱民吃他回扣被他察觉,转而一番联想,明白当初是对我不住,有听信小人谗言之嫌,所以想请客赔罪,又怕我不给面子,才辗转让林寒川出面。

完全就跟我想象的是两码事。

饭局中途钱晓峰打电话来,告诉我最新出台了两条司法解释对辩护有力,我抓住这个契机,答得风马牛不相及:“爸爸等会就回去,你先在家做作业好吗?妈妈回来没?”

他莫名其妙:老板你串线了吗?

我说乖儿子,爸爸一会儿就回去,别着急啊,什么?不喝酒,一定不喝,你放心。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天生的演员,其实不用演,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真事的,哪些又是我的想象,这二者交织共筑成就了我现在的生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切是虚空,又都是捕风。

左宁的出现我是这么解释的:我说正巧在走廊里碰上你左家小公子,具体来干什么的,不知道。左宁在我的眼神下显得相当配合,说是来参加朋友生日聚会的,就在隔壁,后来真走了,他爹一点反应都没给。

家丑不愿外扬,老爷子不给反应,是当我作局外人,在这一刻再好不过了,我忽觉神清气爽,想想将来也不会带左宁私奔,不如借着这个契机,劝他回家,尽尽孝心。老左是本分人,无奸不商中少有的本分人,我处在他的立场上想了想,感触很深。

吃完饭,去停车场拿车,看见左宁一直没走,就等在边上,于是载他又出去吃了一顿。他好像无心于菜式,只是拿筷子撩拨,我便说:你回家吧。

他没说话。

我又说:你爸是个好人,说真的,起码比我敞亮,别伤他心。

后来怎么样的,我忘了。脸上没有疼痛火辣之感,他应该是没有扇我。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一刻我很安心,一个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骗子,他就不该随便将心照明月,他的生活他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他收获的也只能是谎言。浮世之中,我已不期盼谁许我真心,我只愿自己能得其所,向生命交出一份尚可的答卷。

我做出这个决定,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我知道自己有一天肯定会这么做,既然我从内心深处就已经决定独自远走。

我突然觉得很饿,下了碗速冻水饺,兑了点醋,又浇了点辣油,吃得满头是汗,这时王二宝的短信来了:再给你两天时间。

我心里发笑,这小子警惕起来了,不敢打电话是怕我录音。上次他给我的账号,林寒川给我查了,是一个在所罗门群岛注册的企业账户,明显的洗钱行为。在清楚我的钱干干净净的前提下,他的洗钱行为就显得破绽百出。我的底牌我自己看的明白,就不可能蠢到他满嘴露刀却毫无察觉,这是一个明显的栽赃,洗钱罪在刑法范畴内属于下游犯罪,上游六大项,毒黑贪恐走私加金融,没有一个轻的,这大概也是说明了为什么他一直坚持通过汇款,而我主张走现金渠道。

这栽赃后面是什么,我不敢想,我只知道自己屁股不干净,只要纪委反贪之类的找上我,肯定能查出东西来,这是一杆枪,乌黑发亮,枪口正对着我,就等着我挺着胸膛往上撞了。谁握着这杆枪?王二宝撑死没那智商,大宝又不可能在里面操纵,仔细盘算下来,仇人也就那么几个,除了这大宝二宝还能有谁,莫非是?有个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勾出一身冷汗。

然而最起码有一点是好的,这么一番推测下来,主动权就落在我手里了。

我把碗筷扔进水池里,拿起车钥匙,赶去一个地方。

40、堂吉诃德

早上我爸打电话,语气里有点沧桑,又有些难以点透的情绪,他说:明年就是三十周年了。我愣了半晌,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算是幸运的一代人,懂事之时,那场毁灭性的灾难已经临近尾声了,知道不必再喊着谁万岁然而心中茫然,也不必再揪着谁送上批斗台。亲人终于可以有,敌人也终于可以没有。不再有谁借以群众之名来逼着你表明立场,因此你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更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你有了选择的权利和这权利下的尊严,于是你才可以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存在着。

灾难对我的家庭其实没有太大影响,家族成员大多善于跟风,精于逐流,因此无论哪朝哪代,皆可安身立命,只我父亲一人傲而不群,不过因为当时身体欠佳,生了场大病,躲过了些风头。

我父亲学历不高,中专毕业参加的工作,虽然稀里糊涂进了司法系统,但一直对学历耿耿于怀,总撺掇着我继续读研读博,而我却没有那种学历崇拜,觉得干这一行,重在一个“混”字,怎么左右逢源,怎么中饱私囊,才是个中精要。

真才实学四个字的分量太重,背在身上不过是个良心负担,压得你直不起腰,越是学术精深之流,越是热衷于自我折磨,如苦行僧一般向着那看不见的道德制高点一路叩首一路朝拜,人生大半都荒废在这曲折坎坷却又毫无光明的路上,哪里还谈得了个人前途与发展?而不学无术在我眼中大概是个中性词,某些场合用以自我调侃还带了点褒义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古时士大夫喜欢自谦称为鄙人,听起来是自我抑制,内在里却是盖不住的张狂。为什么狂?因为他们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墨水空空一样能占据食物链的顶端。

我没怎么跟我爸聊,随便扯了两句应付了事,老人家一辈子有很多感慨,憋着无人能倾诉,因此年龄上去了,脾气也上去了,我和贾君都明白,如果有人能甘愿做个倾听者,或许他这一辈子到头也不至于这么郁结。

其实我本可做回孝子,但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是谁嘱托你将我带来这个世界?你问过我意见没有?每想到此便觉得已经足以抵消十八岁前的养育之恩了。

下午我又把佟帅案的始末拿出来与钱晓峰细究了一下,圈了几个切入点,给他讲了讲这辩词该怎么写,老袁很够意思,听说我把佟帅的案子给大包大揽了,主动前来献计献策,他说这种案子做做很好,不但有社会意义,也是在为行业立道标,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就直招呼别客气。袁城黑吃黑这么多年,吃到头竟能吃出一身红光来,扎扎实实的个中高手。

一直搞到晚上九点多,老袁这才把烟头灭在眼前的烟灰缸里,掸掸西装裤,说我回去了,这也不早了。

我说:耽误你到现在,要不然一起出去吃个饭吧,学生请客。老袁不耐烦地摆手:你比我有出息,我教不了你了,以后也别叫我老师了。

我大惊,想这厮怎么不是风就是雨,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赶紧表忠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是要喊一辈子的。

袁城眉头皱得更紧:别他妈跟我这儿肉麻!明天我跟你一起去趟看守所,见见佟帅,我怀疑这小子有几个地方没说实话,对了,你那个同学,王什么的,还在那儿当所长的吧?我说对对,王二嘛,还在那儿呢,给佟帅调仓就是找他帮的忙。

袁城走后没多久,刑二庭庭长黄河突然一个电话送进来,说是在附近吃饭,正好散步到楼下,看见我办公室灯亮着,问我在不在楼上。我推窗一看,果然有个秃顶老男人,倚着一根电线杆,夹着一只公文包,正贼头贼脑地朝上瞧。

我朝他挥挥手,说您上来坐坐不?他说不坐了,今天是中秋,我们去赏月吧。赏月是我俩之间的暗号,月指的是海月阁,至于赏月……我当即会意:这是老婆不在家,想偷腥了。赶紧拾了钥匙下楼,把车开出来,停到他面前。这厮一拉车门钻了进来,滑如泥鳅,浑身的酒气,熏得我车里奇臭无比,我刚把车窗打下来想散散味,结果这厮一把按住我手,说别打车窗,把空调开开,凉快凉快。

我在心里已经操翻了他祖宗几十代,恨得咬牙,默默发狠:等老子移民的事定下来,要再搞不死你我这么多年砸你身上的钱就真他妈打水漂了。

路上听着广播里百利甜发嗲,才想起来今天真的是中秋,打开手机,不少群发的祝福短信涌上来,那些发信人的名字熟悉而陌生,我耐着性子翻了个遍,心里隐隐失落。

我准备打个电话回家,突然屏幕一黑,没电了。

车开到海月阁,直接电梯上8楼,这一层是KTV,再往上一层才是客房,本市的黄鼠狼们,小到个体老板大到名人政要,到了这里全都是一个流程:先挑公主,进包间唱几首黄色歌曲,歌词一般都是“出卖我滴爱逼着我离开”或者“套马杆滴汉子威武雄壮 ”这种,黑暗中黄鼠狼们上下其手,要是在这儿还没摸够,就带上去开房办事,要是摸够了,上去开房再重新挑。

刚出电梯门,海月阁的妈妈就迎上来。这地方我也常来,但都是带别人来,黄河很喜欢这边一个叫欣欣的小姑娘,每次来都点名要她。这次也不例外,黄河长驱直入,眼睛也不朝两边列队整齐地娘子军看,嘴里嚷嚷:“欣欣呢?”

妈妈一听,表情艰难起来:“实在对不住了老板,欣欣不在我们这儿干了……不过这个星期又来了几位不比欣欣差……”黄河手一挥:“格老子的,来这就是为了欣欣!”我在旁边听了直发笑,什么猩猩狒狒的,你他妈长一脸鼠贼相,还想演才子佳人?于是默不作声,一旁看戏。

黄河却不傻,愣了几秒突然转脸朝我:“贾律师,要不你帮我挑一个吧?”我连连摆手:要是挑件衣服也就罢了,挑女人我不行的。

“不行?”黄河眯起眼睛看我,“贾律师你这么年轻就不行了?”

大概是我这一路不够热情,这几分冷淡惹恼了他,还没等我开口,他撇撇嘴,说真他妈扫兴,今天就算了,不玩了。说完一张死人脸丢给我。

我本来就不爽,嘴上也没好话给他,说既然这样,就别玩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你也早点回家过中秋吧。

这场面已经糟得不行了,海月阁的妈妈赶紧上来救场,让我们先上楼,她给安排,包我们满意。黄河稍有缓和,拿公文包直戳我胸口,说:“给老子学着点!”

我几乎呆住了,想这十年里我砸了多少钱在这些当官的身上,对我亲爹都没这么尽心尽力过,要钱我送,要嫖我招,到头来还是一样,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过,我在石城也算是混出了点社会地位的人,竟然被你当孙子一样训,凭什么?

我说黄庭长您自己玩吧,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他停下来,斜着身子看我,说什么事这么急?你爹死了还是你妈病危?送终不差这一刻!

我气炸了,操字已经快到舌尖了。突然黄河低声又说了一句:“给你介绍单生意,你干不干?”

说到钱这份上,我又犹豫了,国外开销大,办完移民手里也不剩多少钱了,到这关头多一分是一分,于是强压怒火,跟着进了电梯。

这几年石城法官又有新玩法,以前是吃律师的,现在变成直接给律师介绍单子,按百分之二十抽成。开了间套房,我跟着黄河进去,门一关,他扔了包烟过来,说标的四百五十万,我抽百分之三十。

我简直要拍桌而起,说不是一直拿百分之二十的,怎么吃这个也带涨价的?黄河慢悠悠地点烟,吐圈,最后拍打火机在案:“你是不了解行情,现在石城都是这个数了。”他举了手掌看我。

“你们怎么不去抢?”我急了。

“我看你是越活越不懂事了!”黄河怒道,“没有我,你小子能有今天这风光?”

我冷笑:“你还真别提醒我这一茬,我家里有个保险柜,柜子里有个笔记本,红封皮的,里面记了不少东西,内容饱满,感情真挚,你要有空可以上我家去翻翻。”

我这话说的大胆,但黄河明显被我制住,他没料到我会有胆子跟他叫板,愣了几秒之后嘴里恨得直骂:“那就百分之二十!我日你仙人!”

我正准备收官,想谈谈细节,结果有人按了门铃,开门一看,是小姐到了。制服,领巾,超短裙,黑丝,进来就鞠躬,说什么欢迎乘坐海月阁航空公司中秋号航班,祝您旅途愉快,看来玩的是空姐风,一对大波直直顶到我面前,我胃口大倒,只想抓紧逃出去,黄河厉声喝住我:“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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