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酸甜苦辣,过往的种种翻江倒海的一起涌上心头。苏澈从来就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就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也不会知道。
“我说,别人怀疑你也就罢了,你师哥天天跟你在一起,怎地也不相信你?”
“他……他亲眼看到……算了,不提了。他是压根不相信我的话。”
连默又敲了敲我的脑袋:“你是喜欢你大师兄的,是吧?”
我点了点头。
“你要是早些跟他说,他也不会这样无端怀疑你。”
“我早就说了啊。”
连默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你竟有说过?怎么说的?”
我抓了抓头发:“还能怎么说,我直接说我喜欢他。”
连默瞪大了眼睛,隔了半晌,说道:“你的表白方式,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让人热血澎湃,心潮起伏,如此耿直的男人试问世间能有几个?在下佩服!佩服!”
我莫名其妙:“我这样说不对吗?”
“完全不对,可以想见,你这样一说,你大师兄铁定当场拒绝,而且还会非常生气,并且会一连几个月不肯理你,而且还……”
我对连默的料事如神大感吃惊:“你怎么知道的?亲眼看见的?”
“那还用亲眼去看?想当然耳。”连默说。“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你足足销声匿迹了一年过,这一年怎么熬过来的?就靠街头卖艺?”
第十七章
我抓了抓头,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着连默——一年来浪迹江湖,混吃骗喝的法门多了去了,只是不登大雅之堂,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位公子少爷面前说。
我想起上个月我便在这江南闻名的江鹤楼海吃了一顿——那是县令老爷家千金大婚,喜宴足足办了八十八桌,席间七大姑八大姨拖儿带女,远亲远邻拉朋带友,几百近千号人谁也不认识谁。那时天还不算太冷,我穿着一件尚且过得去的单衣,面不改色的道贺“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啊”,然后大模大样的坐下,若有人问起,便回答:“我是陈嫂的儿子,小娟她表哥。”对面的人虽然疑惑,却仍一脸恍然大悟:“哟~~~长这么大了啊。”我吃完了这桌,便换到另一桌继续吃。那一顿饭,足足撑的我两天都躺在床上动不了。
连默听了我的话,抚掌大笑不已:“原来华公子如此奇招迭出,吃穿不缺,看来是不稀罕我请你吃一顿了,县令老爷怎么没发现这等人才,招你入赘做女婿?”
我忙不迭的吃着,连连摇头:“小的万万不敢,连连公子这么一表人才都还尚未入赘,我一介草民又如何敢抢在前面。”
连默笑道:“你以后不妨便跟着我混罢了,包你有吃有喝,有穿有玩。”一边说,一边挥开折扇,笑吟吟的打量着我,那模样就像是正在调戏良家妇女的地主老爷。
我一边呼啦呼啦的往嘴里塞着菜,一边含含糊糊的应道:“那好,我这辈子都跟定你了……”
连默收起扇子,挑起我的下巴:“勉强可以考虑,不过得把胡子先剃了,头发也得绾一绾,身上的衣服么……”
我顿时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要求那么高,算了,不高攀了。话说,你为什么来屽江府?你那一大帮莺莺燕燕的师姐师妹呢?”
连默不紧不慢的摇着折扇:“路途多舛,江湖险恶,如何能让佳人以身犯险,自然是我来独挑大梁。”
我嗤之以鼻:“你倒真有大男子气概。”
连默说道:“我来屽江府的原因,多半和你一样。”
我停住了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听说容止危每年都会来这里,寻访一位故人。多年来总是找寻不到,却一直在找。”
我握紧了筷子,手指被捏的发白。
“你牙齿咬的格格作响干什么。”连默明知故问,“菜烧的太老了么。”
“连兄,”我说,“不瞒你说,我为的就是杀他而来!”
连默收敛了笑容,淡淡说道:“华公子,我劝你还是放弃的好。你的武功我刚才已有见识,流风回雪,铁剑穿金,果然高明卓绝。但要跟容止危比,还是相差万里。他根本就不用兵刃。”
我猛的放下筷子:“我就算死在他的手里,也要试上一试!”
“你不要那么冲动……”
“我都已经冲动一年有余了,那还算冲动吗?”
“你要杀容止危,也应择准时机,”连默说,“一个人妄然冒险,独断独行,定然凶多吉少。”
我说:“那依你说怎么办?”
连默说:“中原盛事,武林大会,英雄齐聚,强者夺帅——足足停办了十五年之久,而不久后将重新开始,华兄可曾听说?”
我摇了摇头:“这些‘武林正道’的大事,如何会让我知道。”
连默笑了笑:“你可知道为什么要重新举办?”
我心中一凛:“难道是因为……容止危?”
连默说道:“没错。本来魔教与正道互不相犯,已沉寂十余载,而容止危却在荒山一役残杀正道中人,已是与中原武林结下莫大仇怨。正道中人筹划已久,结合各大门派的力量,非得剿灭魔教不可……容止危武功再厉害,毕竟抵不过人多势众,到时候你要取他性命,可比现在单枪匹马要轻松如意的多了。”
我大急,一拍桌子:“万万不行!既然如此,我更得赶快行动了!要是其他人杀了他,我的冤屈就永远没法洗清了!”
连默说:“你连自己的命都没了,洗清冤屈又有什么意义?”
我一时语塞,垂下头来,沉默良久,低声说:“那我现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命没了,好歹也算是给尹师弟报了仇……”
连默从怀里取出金丝绣花的荷包,将一锭银子扔在桌上,拉着我的手站起来:“说这种丧气的话做什么,近有美酒佳肴,笙歌艳舞,远有锦绣河山,大好年华,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到处都是人生的奥义。”
“连公子真够潇洒。”
“那你跟我一起潇洒如何?”
连默带着我一同出了酒楼,来到江边,踏上一艘小船。船夫将缆绳解开,木桨一扳,船便缓缓滑开,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长长水痕,听见轻微的碎冰撞击声。极目望去,但见烟波浩渺,远水接天,白皑皑的一片远山,倒映在波澜翻涌的水面上,不断的晃动着。
连默展开折扇,眺望远处,颇为怡然自得的吟道:“芙蓉落尽天寒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扁舟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江南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我对诗词歌赋狗屁不通,最怕听人掉书袋,此时打了一个寒战:“别拿扇子对着我扇,附庸风雅也要看看季节——大冬天的还拿个扇子,你累不累?我们现在是去哪里?你说点我能听得懂得话行不?”
“这扇子可是我的兵刃,自然得不分季节随身携带,”连默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仍然颇为陶醉的说道,“烟水寒云,暗香飞雪,江南果然无处不销魂……啊哟,别瞪我,现在自然是去我住的地方啊,既然遇到了我,怎么能再让你住那种小破客栈。离这里有二十里水程,不算很远。”
我一听二十里水程,不由皱起眉头,远倒也确实不远,但我生于内陆,本来就不惯坐船。而冬天风大,江中的水浪更急,船颠簸的比以往都厉害。当年来江南的时候还是暖风和煦的春天,一路上都有苏澈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才不至于晕船难受,而现在则大大不同了。
果然船行不到半个时辰,我便开始头晕烦恶,肠胃百转千回,越来越难受,刚刚吃下去的饭菜一阵阵往上翻涌,差点就要吐了出来。
连默见我脸色惨白,形容委顿,连忙问道:“你不舒服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咬牙道:“你想害死我么,还吃东西?我受不了了,我要下船!”
连默撩开船帘,对船夫说道:“船家,快快停船!可否先歇息一会儿再行?”
船夫说道:“这里没法停,前面江心处倒有座荒岛,要歇息也得到那里。”
我忍耐了半天,直到船行至一座岛前停下,我飞快的下了船,感觉踏在实地上的脚都是飘忽的。我坐倒在地,喘息不已。连默笑道:“看你这么逊的样子,真是不多见。”
船家说道:“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可别跑远了!”
我往岛上看去,树木枝条犹如银丝白练,茂密交错。小径上覆着厚厚的白雪,看来已久无人走过。一阵风吹来,空气中却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不似寻常的烟,带着一种古怪的香味。我有点奇怪的问连默说:“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连默嗅了嗅,说道:“好像是有——莫非岛上有人?我们不妨去看看。你身体不舒服,最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在岸边吹风也不是办法。”
我们顺着那股淡淡的烟味一路寻去,竟看见一座破落的庭院,陈旧而简陋,但雪却扫得很干净,院中也布置的甚是整齐,显然是有人居住在此。那股香味从一间房舍飘出,我正犹豫要不要离开,却听连默说道:“这里有人吗?”
房里传出乒乒乓乓一阵响声,却无人应答,连默好奇心起,便说:“一起过去看看。”
“喂,这样不好吧。”
连默无所谓的笑笑:“那有什么,我可是打过招呼了。”一边说,一边推门进去。
但见房舍内满是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一面墙上的壁橱上都是一格一格的小抽屉,贴着各种标签。
一个年轻的公子在屋内忙来忙去,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绝美的眼睛,身上穿着雪白的布衣,一尘不染,看上去与这破落的屋舍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不停的往炉火中添加着什么,时而用一只小秤仔细的称量粉末,时而提起毛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站在火炉边,呆呆的看着,一动也不动。
跳跃窜起的炉火在墙壁上映出他的影子,他就像看不到我们站在他旁边似的,只顾忙着他的事情。
他的眼睛像幽深的冰片,带着淡然又专注的目光。他到底在干什么啊?我不禁看的傻了。
“那个,兄台,可否借贵府落脚休息一会儿?”连默问道。
“随便。”那年轻公子回答,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连目光都没转过来一下。
“兄台,你在忙什么啊?”连默继续问。
“炼丹。”
“我们打扰了你吗?”
“没有。”
我不知所措的看着连默,这人说话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的,而且看上去很不爱说话。而连默却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堆瓶瓶罐罐。
那炼丹炉有三尺来高,此时炭火烧的正旺。从炉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颜色赤红鲜艳,炉壁似乎被烧的快要融化成金黄色流动的浆液。
炉子旁边有一只不起眼的看上去像是药罐的东西,看上去很粗朴,却又似乎很讲究,两边有形状别致的手柄,罐盖半敞,蒸汽一缕一缕的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清醒的药味。
白雪皑皑,寒风过江,听着窗外的冬风吹着竹林和茅屋,看着窗棱上的残雪冰棱,屋子里显得十分温暖。
那年轻公子压根无视我们两个贸然闯入的人,只是看着炉中的火焰,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汽。他的神情,就像是在看着让人着迷的风景。
我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的面对炉子和药罐,不知怎么的也看得入了神,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我好像开始觉得他做的事说不定真的挺有趣的。就这么看着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本来心里烦恶难受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晕船的不适感慢慢远离而去。
“连兄,我没事了。”我说。
“那咱们可以回去了,船家还在等着呢。”
连默转头对那公子说:“多谢公子款待,我们要走了。”
那公子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又放了几块煤炭进去,路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火光照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晃动着淡淡的影子。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开口说道:“请便。”
“今日有缘前来,幸会公子,在下连默,敢问公子名讳?”
那公子却不再说话,开始对着药罐发呆,那样子看上去似乎显得很孤单。
我们离开了小屋,回到船上,连默说:“那个人看上去很不简单。”
“你怎么看出来的?”
“凭感觉了。”连默说,“可惜连名字都不知道。要是有机会的话,真想再过去一次,非弄清楚不可。”
“你竟对炼丹也会如此感兴趣?”
“有意思的事我都会感兴趣。”
船缓缓前行,直至停靠岸边,已是傍晚时分。华灯映雪,长幡招展,一派繁华景象。连默带我走进一家大客栈,外间是酒楼茶坊,里间是客房。连默在外间坐下,便有店小二殷勤的上来招呼。
连默点了几个菜,对我说道:“我这段时间便住在此处,等会儿就给你也包一间上房,咱俩邻壁而居,如何?”
我连连摆手:“那怎么好意思?如此一来花销太大。我跟你住一间房好了!”
刚说完这句话,邻桌便有一个人猛地转过头来,目光直直的看着我。我转眼望去,一下子全身都僵硬了起来。
清秀端正的脸庞,乌黑的头发整齐的束起,还有紧紧抿住的嘴唇……他看上去成熟了,一双眼睛依然温和清澈,却显得深邃了许多……那里面带着一种模糊而复杂的感情,就好像我们之间永远也说不清楚的纠葛,有怨恨,有鄙视,还有……
那正是我一年来魂牵梦萦的人,大师兄苏澈。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我是在做梦吗?还是我的幻觉?我的身体微微发抖,几乎移不开自己的眼睛。
苏澈看着我,然后低下头,像没看见我一样继续吃着东西。我看到他身边还有几个年轻弟子,穿着浮剑山庄的衣服,都是我不熟悉的面孔,想来是后入门的弟子。
我胸中一股酸意涌上,抬眼却看见连默脸上狡黠的微笑。
他低声说:“之前忘了告诉你了——你师哥也住在这里哦。分别一年有余,多半甚是想念吧?”
我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手上握着的筷子一个劲的哆嗦,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连默凑近我,低声说道:“啊哟,你瞧,你刚才说要跟我住一间房,他生气了呢……”
第十八章
我咬牙:“连默!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连默连连点头:“行,行,我什么也不说了。”
我将头埋下,不住的拨拉着筷子,往口中送饭,手指机械的动着,口中是什么滋味却全然不知。
连默笑着说道:“慢点,慢点,当心噎死了。”
我将最后一口饭呼的咽下,站起身来一抹嘴:“连公子,我吃完了,这就告辞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保重……啊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