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娴胸口一阵闷痛。
岁月并未在她漂亮得脸上留下过多痕迹,但她清楚知道,自己老了。
自己已经老了,却还未拉近与这孩子的距离。
近二十年相处,白森仿佛离她越来越远。她从不介意用一生来弥补当初的错误,可她怕的是,倾尽一生,她也弥补不了。
陈娴想到这里,深吸口气,摒除那些杂念,握住白森双手:“小森,妈妈要走了,你多保重身体。要记得,妈什么也不求,只求你这辈子过的好,过的快乐!”尽管极力压抑,陈娴眼圈还是有些泛红。
白森不由动容,他揽过陈娴,拥住她有些娇小的身体,声音沙哑低沉:“妈,是儿子不孝。”
陈娴只觉满眶眼泪,怎么也收不住,刹那就浸湿了白森的T恤。
林峥一直坐在行李旁边看着,这时已有些看不下去。他满脸阳光走过来,口中大声嚷嚷:“妈,再不去安检该误机了。误了登机你是没事,我爸可饶不了我!老爷子念叨你做的饭念叨了好几天了……”
“你这孩子!”陈娴点了下他脑门,眼角泪痕已悄悄拭去。
白森也收起心绪,去拎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一个旅行袋,林峥并不撒手,白森只好放弃,静静陪着母亲往安检口走。
陈娴抓紧时间唠叨着两个儿子衣食住行,林峥与白森不住点头应是。
路程毕竟有限,陈娴纵百般不舍,也要道再见。
看着她身影消失在安检处,白森有些发呆。林峥斜肩一碰他肩膀:“走吧哥!这几天迎接御驾不容易,我耳朵都被唠叨的起茧了。”
白森笑了笑,他发完呆,神态倒自然多了:“峥峥,你还要上班吧?你先走。”
“不用,我今天休息。”林峥说完,拉住白森胳膊往外走去,白森轻轻一挣,把胳膊抽了出来。
林峥似乎在想心事,并没有发觉白森动作,他神色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哥,今天有时间,不如去辛兰师姐那里坐坐?”
白森脚步一顿,“好。”
辛兰是林峥的校友、前辈,也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她的心理咨询室隐在闹市,却很幽静,装修也极为简洁雅致。
林峥送白森到门口,并不进去,“我和师姐已经约好,哥你直接进去就行。”
白森点头,敲门。
进门的一刹,林峥又拽住他,脸上满是苦笑:“哥,你是不是生我气?”
白森这才结束一路上的沉默,勾起嘴角笑了笑:“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误会我生气的时候很好玩……”
林峥这才没好气地撒开手,放他进去。
看着他身影消失,林峥默默站在门外,心中想着:我越来越笨,是不是也该请辛兰师姐开导一番?
白森坐在沙发上,接过辛兰递过来的咖啡。
沙发宽大而松软,但白森只坐在边缘,姿势拘谨别扭,仿佛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辛兰笑了笑,“阿森,你上周就该来的,怎么迟到这么久?”
“有些事情,耽误了。”
“让女孩子等你一周,可不是绅士所为。”辛兰手握咖啡杯,轻轻嗔笑。
不可否认她的声音很好听,温软细腻,白森本该很喜欢听她说话——如果她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的话。
见白森不回应,辛兰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她看白森一直搅动咖啡,便开口道:“阿森你尝尝,这是我新近托人带的蓝山,口味很正的。”
白森果然停下动作,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
辛兰这才继续:“上次你答应带唐梦的照片来给我看,不知带了没有?”
白森摇摇头:“抱歉,这次来的匆忙,没有带。”
“没关系,”辛兰笑容温和,“不看也知道,肯定是个漂亮文静的女孩。”
白森捧着咖啡杯,不置可否。
“最近还有没有梦到她?”辛兰怕白森心门关闭,索性单刀直入。
“梦?好像有过。”白森回答的有些迟疑。
“记得是什么吗?”
“不。不记得了。”梦境总是在清醒一刻就模糊了,何况白森并不愿深究。
“可以回忆一下吗?”辛兰不愿放弃,面对自我封闭的病人,她总得尽一切努力寻找线索。
“梦到她一个人?还是和你一起?梦里的她年轻吗?她在笑还是哭?”
辛兰还欲问下去,白森却轻轻一皱眉头:“芭蕾,她在跳芭蕾。”
“哦?唐梦原来会跳芭蕾么?以前没听你说起过。”辛兰有些欣慰,总算揪到一点新线索。
“不,她不会。”
白森摇头否定。
小梦并未学过舞蹈,会跳芭蕾的,是白森自己。
只是从那年程晖走后,他再没跳过。
从初遇开始,接连几年的寒暑假,白森都是和程晖一起度过。
六岁时程晖教他跳芭蕾,夸赞他很有天赋。那时程晖并不知道,为了第二天一个夸赞,白森可以赤脚在冰凉的地上通宵练习。
如果他因此着凉或发作哮喘,第二天程晖会安顿他在床上,寸步不离,喂他吃药,给他弹琴。
——在程晖眼中白森的生命仿佛格外脆弱,因为他见过白森濒临死亡。
后来他在白森的房间里铺上地毯,这样当他练习时,脚下柔软而温暖。
从没有一个人,为白森做到如此。
于是程晖讲的故事,他都虔诚听着。程晖教的每一样东西,他都学到最好。程晖做的每道菜,放没放盐、烧没烧糊,他都会吃光。
就连程晖偶尔起兴养的那只黑背小鸟,他都照顾得很好。
他们整日呆在程晖那间大房子里。他在音乐中生涩地练习芭蕾舞,程晖坐在角落,在画布上涂抹他的肖像。
如果他跳错了动作,程晖会走过来,伸手摆弄他的手脚,帮他纠正。程晖的大手十分温热,哪怕被掰到手脚生疼,白森却依然感觉出他的温柔。
程晖从不让他久跳,感觉到他呼吸不匀称了,程晖就会关掉音乐,将他搂在怀里,大手一下下抚在他后背:“小森,有没有好一些?”
……
“阿森?”
“哥!”
“白先生……”
白森在一片嘈杂中睁开眼,眼前是神色焦急的林峥。
“哥,你怎么样?!”
辛兰满脸自责地开口:“阿森,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身体不舒服。”
白森还没回过神来,他刚才好像……睡着了?
林峥这时已经扶着白森坐起来,向辛兰歉意一笑:“师姐,这次麻烦你了,我们改天再来吧。”
辛兰当然应是。
走出门外,新鲜空气入口,白森脸上有了些血色。反而林峥脸色发白,仿佛还在后怕。
“先回家取趟病历,再去医院吧。”林峥将白森按在副驾驶位上,扣好安全带,才象征性地征求意见。
“不,”白森坚定地摇摇头:“我饿了。”
马路对面就是家餐馆,林峥陪白森进去,看他兴高采烈地点了披萨和意大利面。面先上来,白森顾不得形象,举起叉子大口进食。
林峥这才相信他是真饿了,好气又好笑。直到他速度渐缓,吃相也文雅起来,林峥才递过一杯果汁,“哥,刚才和辛兰姐谈什么,你怎么会晕过去?”
白森抬起头,面色严肃:“谈起了很多从前的事,不太愉快。”
林峥原以为问不出什么,没想到他竟然说了,心理反差之下,一时竟接不上话。
好在白森继续说了下去,他指了指眼前的盘子:“峥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总在我的饭里加佐料?”
任林峥如何想,也没想到白森会谈起这些,他脸色一红:“多久的事了,你还记着……”
当时白森初入家门,林峥并不能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哥哥。于是每到吃饭时白森碗里总会多些东西,或者是盐、或者是醋,林峥心情不好时,还有可能是辣椒粉。
白森见他脸红,更是变本加厉:“可怜我那时正是发育期,却几乎得了厌食症,一到饭点就紧张害怕——”
“哥,”林峥忽然打断他的话,“对不起。”
这次反而白森没话说了,他没想到林峥竟当了真,这么郑重其事。
林峥是真的后悔。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排斥这个哥哥,想方设法给他制造麻烦。
在一次抢夺白森的文具被老妈训斥后,他愤怒之下,竟背上书包扬言离家出走。那次父母气得任他跑出家门,是白森在外面找了他一天,天黑时才在他常去玩的公园里找到他。
听到白森叫他名字时,他蜷缩在长椅上装睡。
他书包里装满吃的和玩具,那一天其实并没受什么苦,但听到白森走到他身前摸着他的头发说“对不起”,他差点委屈到热泪喷涌。
那晚他趴在白森背上回家。这个哥哥身体一向孱弱,背上骨头甚至有些咯人。但林峥却安心的很。趴着趴着,装睡的他几乎真要睡着了,但就在这时,他听到白森自言自语:“我愿意把一切好东西给你,如果……叫我声哥哥多好……”
那一秒林峥真的哭了。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却被他用舌头舔掉。他不敢惊动白森。
他无声无息咽下眼泪,深深记得那味道又咸又苦。
第二天他喊白森哥哥。他清楚记得白森脸上竭力压抑惊喜的笑容。
那一瞬他发现笑起来的哥哥那样漂亮,像夏天水塘里白到通透的莲花。
而白森从不说谎。从那时起到现在,他真的是把所有好东西留给自己。少年时那些好吃的与好玩的、中学时省吃俭用攒下的零花钱、大学时打工赚来的最新款手机……
哥,林峥看着在他注视下微微脸红的白森,心里微微颤抖——重来一次多好,重来一次,我必不会那样对你……
chapter13(修)
白森并没有林峥以为的那么伟大。至少,他说过谎,还不止一次。
那天是杜峰奶奶葬礼。老人得的是急病,住院没过一星期就走了。
葬礼就在杜峰家、老人生前住所,杜文明将之操持得声势浩大。宾客往来,守在灵前的杜峰却一滴泪也不流,像截木桩戳在那里,冷眼看着杜文明忙上忙下。
他身边是一堆前来吊唁的小弟,七嘴八舌,说着开解的话。
杜峰烦不胜烦,一扭头看到白森。
白森站在外面,见杜峰望过来,眼神有些躲闪。
幸好杜文明对白森尚有印象,客气地把他请进来——地方习俗,婚丧大事上,来的客人越多才越好。
杜文明带白森走到杜峰跟前,双眼狠狠向儿子一瞪:“你的朋友,好好接待!”
杜峰看着白森,有些犯难。
陌路了这么久,他不知该怎么重新面对他。何况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打不起精神的时刻。
于是他充满了不耐烦:“你怎么来了?!”
白森下意识咬了下嘴唇:“碰巧——”
“又是碰巧路过?白森,那可真是够巧。”
白森说不出话。
的确,几天前杜峰住院那个晚上,他并不是凑巧路过。
从考场出来,他和小梦道别之后,就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怎么,就走到杜峰家门口。看到杜峰奶奶被邻居架上救护车,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想,下意识就返回考场去找杜峰。
考场没有,他又去学校找。
学校也没有,他便沿路找。
直到碰上杜峰的小弟……
看白森不说话,杜峰索性也不说话了。他觉得白森一来,自己脑门都一阵阵痛。
见自家老大对白森面色不善,杜峰的一众小弟们都幸灾乐祸、窃窃私语,仔细听来,不过是“书呆子”、“小白脸”那些话。正准备参与进去的李侯,看了一眼白森,却忽然打了个寒颤——他想起前两天那一耳光。
他忽有明悟,忽然明白自己应该对谁“放尊重”。
忽然开窍的他于是凑近被隔离到一旁的白森,“白森,跟我到那边坐吧,那边有座位。”
他说完,没看白森,先去看杜峰反应。
杜峰没什么反应。
他面无表情站着,好似老僧入定……
临近傍晚,客人几乎已经走光。杜文明送走两拨人,也被最后一拨拉去“一醉解千愁”了。
偌大的房间内,黑白色的杜奶奶和善望着孙子杜峰。
除了杜峰,还有白森。
杜峰看着遗照,并不回头,却知道白森站在他身后,“你还不走?”
问话的瞬间他鼻子一酸,他忽然想起以往在台球厅,每次他打球打得浑然忘我,一回头,白森却还在。
然而此时白森转身了。
杜峰冰冷的语气让他醒悟,他们已经不是朋友。
白森转身的刹那杜峰也转过身来,他飞速拽住白森一只胳膊,拽的白森脚步踉跄。
然后杜峰从白森背后贴上来,他完好的那只胳膊紧紧圈住白森,沙哑的嗓音带着哭腔:“你他X别走!”
嘴里爆着粗口,杜峰热泪却扑簌簌掉落,那一瞬他觉得百般难堪,而白森觉得心头发软。
当然,白森身子也僵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正常。
杜峰这两天过得忙乱慌张,身上一股汗味,白森被这味道包围,竟不觉厌恶,只觉亲切。
当热泪不受控制的掉下来,杜峰才恍悟他憋了一天,似乎就在等此刻。
奶奶走了,他不是不痛,世上最痛的人就是他,因为这么多年,和老人相依为命,跌跌撞撞过日子的是他。
但杜峰拒绝在人前哭,尤其是在杜文明面前。
整整一天他绷直了名为“尊严”的那根筋:他杜峰哪怕从此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也绝不要谁来可怜!
但是此刻,所有坚持在白森面前崩溃……杜峰将脸埋在他肩上,纵使心里知道难堪,却无法松开死死圈住他的左手。
不知过了多久,杜峰察觉白森转过身来,笨手笨脚抬起胳膊试图安抚自己。
在他轻重不一的安抚下,杜峰眼泪渐渐止住,头脑渐渐清醒,呼吸渐渐……急促!
他意识到白森正被他拥在怀里,他忽然感觉搂着白森的左手越来越烫。
不知道出于饥饿还是疲劳,他觉得一阵心慌眩晕!
接着他猛的松开白森,甚至蹬蹬后退了两步。望着白森诧异无辜的脸,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我饿了……”
时隔数月,杜峰用眼泪换来这场和解。
白森在杜峰的冰箱里翻捡半天,勉强炒了两个菜。杜峰从卧室里翻出两瓶杜文明的酒,又在凌乱的房间内清理出一块地方,与白森席地而坐。
他们第一次共进晚餐。
杜峰左手执筷,动作有些笨拙,却执意不停给白森夹菜。
白森热情难却,哭笑不得——须知杜峰虽是主人,菜却是他做的啊。
除了夹菜,杜峰还劝白森喝酒。杜峰十六岁,对酒这东西已经食髓知味,白森却不然。
他看着面前一小杯透明液体,轻轻皱眉。
不知为什么,看他皱眉,杜峰就有些不忍,“只喝一杯吧,算是陪我敬奶奶。”
白森于是无可推脱。
一杯入喉,白森脸色涨红,捂着嗓子剧烈咳嗽起来。
杜峰有些惊慌,手忙脚乱倒水给他喝。
喝下一杯凉开水,白森才好受些,他抬头看着杜峰,脸色薄红,眼中尚有水光流动:“这是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