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老爷无力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听了一半,并未听全,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顾回蓝又问:“六哥既然动用了皇甫家武艺最强的护卫黑铩白羽,又联合了其他兄弟,还有管家皇甫岳,这等实力怎会连皇甫涌一个人都对付不了?还给他溜了呢?”
皇甫老爷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因为他是皇甫家长子,我也早就将掌管全家的金钥给了他,有了那个,他就能进胡木花林中的地下宝库去,拿到那个。有了那个,一人抵挡百万兵马都不成问题。何况他也有自己的一众影子护卫。”
“哦?”顾回蓝追问道,“是什么?”
“上古神器轩辕剑,”大概是见顾回蓝满脸不信,皇甫老爷又补充道,“也许的确不是什么真货,但它却比现在存世的各种兵器都要锋利,你若会懂剑,若见了它一定就会相信我的话了。”
顾回蓝沉默片刻,不罢休的续问,却是一个似乎和现在的场景毫无相干的问题:“这满院子的胡木花,究竟是谁种的?”
皇甫老爷抬起头很奇怪的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想到在这血腥味十足的背景下问这个问题的,会是机灵古怪的顾回蓝。就连杨柳衣都奇怪的咦了一声,完全听不出这个问题有什么必要回答。
可是长跪在地的皇甫释然却默契的替他重复了一遍,逼的皇甫老爷不得不认真作答:“我记得,我记得是你爷爷。他说胡木花的香气有强身健体的作用,就想方设法从塞外带回了几株,想不到居然还种活了,开的这样茂盛……”
他还没说完,顾回蓝又抢着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令皇甫老爷脸色更加难看。他问:“释然小叔叔的遗骨到底在哪里?”
皇甫老爷目瞪口呆,面色如土:“怎么?!我弟弟的尸身……竟然不见了吗?!”
杨柳衣都捂住嘴,好辛苦捂住自己一声尖叫:“难道是大公子?!”
顾回蓝立即警觉起来,眼睛一眯:“无凭无据的,为什么你要怀疑大公子?”
杨柳衣眼中有什么瞬息闪过,她犹豫了一下,自以为很有道理的反诘:“除了他那个人面兽心的不孝子,还能有谁?”
五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顾回蓝两手一摊,忽然恢复了往日放荡不羁的德行,“眼下,还是找大哥来问个清楚……”身轻如燕,灵如蛟龙,顾回蓝的轻功只在眨眼之间施展,杨柳衣只觉眼前一花,长跪在地的皇甫释然不知怎么的就被顾回蓝拽到了身后,牢牢护住。
他的目光则像猛禽一样锐利。任杨柳衣怎样看都看不明白。反倒是那原本瘫坐在墙角的皇甫老爷,慢慢站起,同样戒备的望着顾回蓝。
四目相对,火花四溅,浓烈的火药味从不知名处弥漫开来,逐渐扩散至整个地洞牢房内。
与之相对的,皇甫释然的面色也渐渐沉下来,往昔总是和蔼微笑的翩翩公子,脸上不仅没了笑意,连一丝表情都消失不见。杨柳衣越看越怕,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该动弹,但是她的腿脚已经背叛了她的意志,抢在她尖叫声前,火速向地洞洞口冲将过去。就在她即将到达门口,离逃出生天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却重重的摔倒在地,再没力气爬起,也没有了能力来指证那个背后偷袭杀人的凶手。
其实,无需她的指证,那个杀人者的手还在半空嚣张的扬着,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更加不必谈对死者的尊重。他只剩一脸淡漠,冷眼瞪视着顾回蓝:“说说看,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顾回蓝毫不示弱的瞪回去:“释然的几个兄弟曾经偷袭过我,若是照你方才所言,他们之间有内讧,会为了还没到手的胜利分赃不均而打起来,之前又怎会齐心协力来对付我?加上之前的云贵妃,我就一直在想,有什么人能同时差遣位高权重的皇甫家五兄弟,和独受圣恩的贵妃娘娘呢?”
皇甫释然听着,脸色更沉。
对面的父亲却不以为然:“他们都求长生不死,只要有了秘方,相信无论是谁,都可以使他们趋之若鹜。何必非得是我?”
顾回蓝续道:“你说的不错。澹台子平也曾以陌生人身份调动诸多的武林人士,所以皇甫兄弟和贵妃娘娘,也可能是受了别人蛊惑,对我,不留活口,对释然,百般威逼。这样的行径怎样看,都不像一个父亲做得出的。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个人?”
皇甫释然的头颅跟着他的话慢慢垂了下去,然而,很快,他又从顾回蓝的背后抬起头来,昂首挺胸,毅然决然,仿佛是预备拼了命来对付接下来的云开雾散后的真相大白。
皇甫老爷冷笑着,面目愈发狰狞,和顾回蓝他们刚刚进洞时所见到的虚弱老者判若两人:“既然如此,你就更没证据怀疑到我。”
“不,你错了,你可以杀了皇甫岳,让他永远不能开口指证你的主使;你也能杀了杨柳衣,让你和她之间的秘密永远不会被第三人知道;但你却忘记毁灭这满院子的证物,”顾回蓝长臂一挥,六根手指指向泛着亮光的洞口,“枢问只来过这里一次,但是他却问了三遍,问外面那些到底是不是传说中仅生长塞外的胡木花。他问过你,问过皇甫大哥,也问过我,而我当时,居然和他一样轻信了你们几个众口一词编出来的谎话!你不用抵赖,能让所有皇甫家地盘都种满胡木花的,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皇甫家的长子也没这个权力,没这个本事!”
提起当初,顾回蓝怒不可遏,他死都不能忘记枢问的一番警告:“胡木花对常人而言,的确有强身健体之功效,但对身中剧毒之人却会遮其脉象,乱其病症,不仅会误导医者诊断,贻误病人治疗,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加重病人体内毒性,就像一只鬼手,悄悄的拿走病人所有阳寿。所以胡木花还有一个极为特别的称号,叫做‘鬼手花’。传说,鬼手花还能在回光返照之际赐人以通神的本领,不过,这本领无从验证。”
“幸好,是我弄错了,”枢问长出一口气,对顾回蓝笑道,“皇甫老爷说,这里种的只是普通的木棉花而已。”
想到这一句,顾回蓝就觉得心酸,枢问痴医成狂,为了名声竟在所不惜的丢掉一家人性命,却绝没想到,他早已察觉的真相,是在别人人糊弄下,与他失之交臂的:“我早该想到的,释然的释心术就是这么得来的!”他有意省去了‘回光返照’四个字,说完又回想一遍,生怕自己气愤之余,顺口将这几个字泄露出去。这是一个秘密,虽然他不清楚这个秘密可以封藏多久,但他仍存了侥幸的心思,得过且过的瞒着。
“哈哈哈哈,”却有人狂笑着肆意着,一句话就毁掉他所有的努力,“枢问一定还告诉你了,那样的本领只在人最后弥留时刻才出现,”他说的痛快,完全不顾顾回蓝脸色大变,不顾他身后人身体剧烈的一颤,“所以在得知老七有了释心的本领,我就没耐心陪你们玩了。之前他们怎么折腾,怎么争功,我通通可以不管,但郝胖子拿到我手令之后,依然不知收敛,还私自去找澹台子平,想要对半分享一个药人,他活该命丧当场。”
皇甫老爷挺直腰板,将脸上的泥土和伪装擦去,露出原本鹤发童颜,和炯炯有神的一双眉眼:“澹台子平就更用不着可惜,他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死。不管他当我多少年的走狗,对这件事多么尽心尽力,我都没打算分他一块肉吃。不光是他,云儿也是个没想明白的,想长生不死,永葆青春,一次得要吃掉整个的一个药人,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分给别人。管她是谁。”
“同样的道理,你杀了皇甫岳,杀了释然所有兄弟?”顾回蓝也努力挺直腰板,尽量将皇甫释然护在身后,尽管他知道身后的人一身傲骨,决不低头,可他就是想替他挡住对面这个恶魔嗜血而贪婪的目光。
“跑了一个皇甫涌而已,无伤大雅,”恶魔狞笑着,一步一步逼近,“是不是我之前说的,分吃释然的话叫你起了疑心,才令你想起枢问的话?”
顾回蓝摇了摇头:“不止。释然说过他的内力得益于你,五十年功力不弱,可以祛病延年,也可以压抑毒性,使他可以不断服毒而不死,最终成为药人。这是其一。其二,如我方才所说,纵然连皇甫大哥也不幸死于你手,那外面开的正好的胡木花是你死都不肯毁掉的证物。”
“不错,每一株都是我亲手栽的,我自然舍不得毁,”皇甫老爷得意洋洋,目光越过顾回蓝的肩膀,落在他身后人忽然毫无血色的脸上,笑容更盛,“然儿你猜的不错。胡木花是我从塞外带回来的,时间是一百年前。”
连顾回蓝都大吃一惊:“一百年前?墨菲你才是……”
皇甫老爷仰首大笑:“然儿,我告诉过你的,是你的祖父种下的这些胡木花,我这句没有骗你。顾回蓝,一百年前的人活到今日不是传说,除了当初我从长寿村中掳的那个小个子,现在还苟活在飘摇岛,还有一个,我也没有骗你。这下,你明白了吗?”
五行之外,神鬼绕路的顾回蓝,此时惊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张口结舌,如遇鬼魅,无法自抑的恐惧铺天盖地的袭来——他怎样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是活了一百岁不止,还活生生的,如假包换的人。他怎样都不能相信,关于太上忘岁白头翁的传说,竟然是真的,除去飘摇岛上那个被逼着活百岁的可怜老头,这里还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比传说中的魑魅魍魉,黑白无常,还要骇人一万倍的太上忘岁白头翁!!
“我是然儿的祖父,也是他的父亲,更是你所想到的太上忘岁白头翁,”阴暗少光的地洞中,皇甫老爷笑的更张狂、诡异,仿佛地狱走出来的恶魔,“我还将是第二个皇甫释然!鲜少为外人所知的皇甫家七公子。”
顾回蓝瞬间明白了一切。来不及细想,他本能的回手拽上皇甫释然就要飞奔离去,凭他的轻功,即便对方是传说中武功深不可测的白头翁,他们也有一线生机逃离。可谁料,他的手竟然被推开了。千钧一发之际,他的六根手指竟然被毫不犹豫的推开了。顾回蓝极为诧异的看过去,但见皇甫释然毫无惧色的从他身后走到了地洞中央,坦然直视着自己恶魔一般的父亲:“小叔叔人在哪里?”
“这里,”白头翁摸摸肚皮,一口白牙森森的泛着寒光,“我制成的第一个药人,效果虽然不济,但味道却是出奇的好。”
六
“父亲,天生我材必有用,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呢?”当年还没檀木书桌高的皇甫释然读的第一句诗,便遇到了难题,“是说将来我会做官?从商?像几个哥哥一样吗?”
“哈哈哈,当然不是。你比他们更有用。”当年慈爱的父亲抚摸着亲生孩子的头,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一笑的涵义,直到今日皇甫释然才真正明白。他果然是最有用的。自从来到这个世上,他就被报以厚望,更饲以剧毒,为的不是有朝一日他能扬名立万,光宗耀祖,而是可以成为一个人长生不死的灵丹妙药!
“我母亲……”皇甫释然问到一半,忽然噤了口,他已经猜到赐自己以生命的女人,唯一可能的下场。
“你确实不该问我,”白头翁掐掐手指,“当年我关进奇异阁的,大约有七八个女人,你是谁生的,我并不清楚,更不用说记得。你来了,她们也就没存在的必要了。”
顾回蓝在旁,实在忍不住,大骂一声:“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白头翁笑道:“我以为顾大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定会明白其中道理,谁知你竟也糊涂着。人是万物灵长,怎能和禽兽一般吃吃睡睡,得过且过?人活一世就该有所求,贪妄也好,痴嗔也罢,形容的不过就是那么点小心思。先不必说同仁当铺和郝胖子这些小喽啰,单说那些凭着澹台子平一句空头承诺,就毫不犹豫跟着往飘摇岛去的武林泰斗、江湖名宿们,若非他们贪生怕死,利欲熏心,澹台子平焉有可乘之机?”
他自顾自讲下去,完全不看顾回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药侠枢问,若非他执意和我拼个医术高低,怎会平白无故搭上一家人性命?歌姬杨柳衣,若非执意要为枢问报仇,又怎会相信我的话,与我联盟去设计你俩?我那群犬子,若非他们贪得无厌,一定要顾全长寿和兄弟之谊,也不会中途变故,早早丢了性命。”
顾回蓝立刻反唇相讥:“即便他们不中途变故,你也不会分给他们长寿的机会不是吗?他们那时再与你争,便更没有了把握,到头来仍是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争个绝处逢生。他们不是贪得无厌,而是想明白的太晚了。对你,早就不该相信一分。”
“哈哈哈哈,”白头翁仰天长笑,肆意至极,自有种普天之下唯我独尊的嚣张,“顾回蓝,你也明白的太晚了,我知道你太过好奇,杨柳衣的那句警告必然会吸引你前来,不止你,你还会将你的好朋友一起带回来。你们若信了我的话,释然还是会做孝子,乖乖回去飘摇岛寻奇花;若不信我的话,时至今日,你们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他手一伸,看似要抓皇甫释然,但在顾回蓝抢步站过来之后,又落向远处:“我不会逼你们。情急之下什么都可能发生,尤其然儿,你主意正,一直以来最让我担心,我总是顾虑你会一怒之下、以死抗拒,那我十几年的功夫和五十年的内力就是白白消耗了。我还担心这个叫顾回蓝的人,有天玩命玩到我头上。他不怕死是他的事,我的命却宝贵的很。同归于尽、鱼死网破的事,只有傻子才做。所以之前我一直都不用强,只用计策驱使你们。今天自然也不能例外,”他笑的更加得意,仿佛一只偷腥得逞的狐狸,“我还是不会强迫你们,因为,云儿之前为我收过一百零八个孩子,相信其中总会有和你条件近似的,甚至更适合做药人的。依我现在的身体再花十几年等待一个,并不困难。”
皇甫释然听了面无表情,但颜色更差;顾回蓝则管不来许多,当即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卑鄙之徒!你不怕我今日就替天行道?!”
白头翁斜睨他一眼,冷哼道:“你以为凭借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动我?”
顾回蓝反驳道:“睁开你狗眼看清楚,我们是两个人!”
白头翁冷笑三声:“别的事上也许你们是两个人,但这件事上,你只有你自己,”他似乎稳操胜券,对于这张最后的王牌,“然儿有我五十年功力,他要与你联手,的确会是我的大麻烦。但是,他到底是我亲生的孩儿,骨肉相连,血浓于水,他对我下不去手。而且,你是知道的,他有多爱惜一条性命。桃花庵的看门狗他尚且会不顾一切的呵护,何况我是他亲生的父亲。”
他说的没有错!
顾回蓝一句话也说不出,尽管他忿恨的牙齿咬碎,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心头一把怒火已成燎原之势,他仍不能否认这个人的判断。不必回头去质问,他就知道皇甫释然的选择——他绝不可能亲手杀一个人,毁一条命,不管这个人是不是他的父亲,对他或别人又做过多少泯灭天良、丧心病狂的事,他依然不会痛下杀手。
因为他是皇甫释然。他虽然是从小被欺瞒着养成药人,被一群至亲和生人争相设计着要分吃的七公子;是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羡煞旁人,内里却命运多舛的皇甫家老幺;他却也是从小就怪病缠身,被人断言活不过二十岁,因此对生命格外珍爱的一个普通少年,他只是爱极了生命,舍不得半点污浊或折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