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因为他是皇甫释然,出身孤苦的顾回蓝才没有因为擅自爬进奇异阁而被皇甫岳惩戒,并不可思议的成为皇甫家座上宾客;就是因为他是皇甫释然,白头翁才敢兵行险招而无所忌惮。
顾回蓝几乎绝望的闭上眼,他和白头翁一样,已经猜到最终的结局。
皇甫释然果然走向白头翁。
那一瞬间,顾回蓝开始觉得奇怪,他使劲揉了揉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居然觉得皇甫释然这几步走的气定神闲,没有半点哀恸。
“人间别久不成悲,”在经过顾回蓝身边时,皇甫释然竟然还笑了,手搭在他的第六根手指上,用力的按了一下,“顾兄,珍重。”
白头翁得意非常,虽然中间因为澹台兄弟和同仁当铺争功,自己的儿子突然良心发现,临时倒戈等等许多状况,使得事情变得错综复杂,但他最终还是达到了目的,药人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为他独占,他毕生所愿的长生不死,终于指日可待。
可就在他伸开长臂,预备将心甘情愿送上门的皇甫释然抓到手上时,对方突然猛扑过来,将他一把抱住,然后大步流星向后退去,边退还边喊着顾回蓝的名字。后者更是神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软剑,快如闪电,亮似白虹,眨眼不及的工夫,已经穿透皇甫释然的后背,鲜血立即喷涌如泉。
白头翁瞠目结舌,他万万想不到顾回蓝会动手杀皇甫释然,正要质问,却觉得胸口一痛,低头细看,原来那柄剑穿过皇甫释然的身体时并未停止,而是更进一步,刺进了他的心口,深到刚刚好,恰巧夺去了它的跳动。
直到断气,倒在血泊中,白头翁仍是不可思议的死盯着皇甫释然,难以相信他竟然帮助顾回蓝杀了自己的生身父亲。即便是以这样自我牺牲的方式,做到了忠孝两全,即便他一命换一命,做到了对父亲起码的尊重,他依然无法理解。他究竟算错了哪一步?
就在他最后的目光中,皇甫释然也一点一点倒下去,倒在顾回蓝的臂弯中,倒在他焦急的目光中,笑的坦荡而绝美。
若是他不选择这样决绝的方式,只怕最痛苦的,最遭殃的,一定是顾回蓝。
白头翁贪得无厌,谁知道他吃掉我之后,会不会对你有所行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舍得让你无辜搭上一条性命?一点可能都不可以!
人间别久不成悲,你是顾回蓝,你自然会明白。
就像当初,年幼的自己,乍听之下,就听懂了顾回蓝这个名字的含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记忆中,他傻乎乎的回答了一遍又一遍:“我叫顾回蓝。”
——正文完——
番外七:寒香——想君思我锦衾寒
“古之写相思,未有过《蒹葭》者,”皇甫释然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不美?”
顾回蓝使劲点头:“美。”
“美在哪里?”
“啊?”顾回蓝及时闭住嘴巴,他一点都不告诉对方说,其实只是看见你吟诵时优雅至极,美不胜收,其实诗说的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不敢说,怕一旦说出来以后就可能看不见。他唯有沉默。
皇甫释然歪歪头,又等了一会,才道:“你有没有对牛弹琴的感觉?”
顾回蓝急忙道:“没有啊。”
“可是我有。”
“……”口舌如第六根手指一般伶俐的顾回蓝仅仅在皇甫释然面前会吃瘪,会无语,会傻乎乎的被戏弄,有脾气也不能发作。
说书先生捋一把山羊胡,总结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这就叫相生与相克,这就叫……”
听说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他们对相生相克一点不感兴趣,他们单纯专心于顾回蓝传说中的那一剑:“先生先生,听说顾回蓝其实是会用剑的,是不是真的?”
山羊胡点点头:“是真的,他不但会用,而且用的很好。”
孩子们睁大了眼,脸红扑扑的,刺骨的寒冷没能阻止他们好奇的心悸动:“外面都说他生了六根手指,可以挡住天下任何一种暗器,连暴雨梨花针也没问题。那他挡暗器的功夫有没有他的剑法好?”
山羊胡的先生摇摇头:“他的剑法更好些,虽然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怎么知道他的剑法更好呢?他的剑藏在哪里呢?”
“没人知晓他的剑藏在哪里,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会用剑。直到有天,看见他用剑的人活下来,这个秘密才不再是秘密。”
孩子们更兴奋:“这么说来,以前人们不知道,是因为看过他用剑的人都死了?那后来这个活下来的是什么人,为什么顾回蓝不杀了他?”
先生捋着胡子,望着窗外,那年,也是数九天,香雪盈,白蕊笑,好时节:“那个人是他最好的朋友,皇甫家七公子,奇异阁主人,皇甫释然。”
孩子们忽然懵了,有乖巧的小心翼翼的问:“先生,你是说,他杀了最好的朋友?为什么?”
山羊胡不慎被扥掉了一根,疼的说书先生嘴角一抽,疼的他思路好容易回转:“是。”
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他们年纪还太小,不会明白顾回蓝刺出那一剑的果敢,也不会吗明白皇甫释然接纳那一剑的勇气。他们唯独听懂了一件事:一个叫顾回蓝的人,杀了他最好的朋友。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银装素裹天寒地冻。朔风从关不严的茶馆窗缝里钻进来,吹的人心一个趔趄。说书先生却不察,独自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慢慢的倾诉:“那年七公子和顾回蓝离家去寻传说中的飘摇岛,本想治疗七公子的顽疾,谁知几番折腾,又回到了皇甫家。密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人们只看见七公子被抬出龙溪山庄时一身的血迹,已停了呼吸,顾回蓝的剑就插在他胸口,顾回蓝的人疯了一样的阻止别人靠近过去。他坚持说皇甫释然没有死。”
“当然没有人相信他的话,皇甫释然的大哥当时就扑上来要他偿命。顾回蓝躲也不躲,只说是快叫大夫来,若是释然真的死了,他也不会苟活于世。也亏得他坚持,郎中细看才发现那把剑刺入的分寸太好,虽然穿胸而过,却恰恰擦过皇甫释然的心壁,从侧面过去,不深不浅不偏不倚,一丝一毫毫厘不差。等把剑拔出来,七公子的心居然又神奇的跳动起来。”
“哇!!”几个孩子尖叫起来,他们此时已经明白为什么没人见过顾回蓝出剑,江湖却有顾回蓝用剑的传说。江湖人用剑极为讲究,首先是快,其次是狠,为的无非是死。能用剑杀死对方,就是强者,就是达到目的。但很明显,这是顾回蓝所不屑的,他不用剑,唯一的这一次,也是为生而不为死。利器之下,血肉之躯要死太容易,要活就是难于登天。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所以顾回蓝这精妙绝世的一剑,就更具神奇光彩,人们口碑相传下,差点就变成神话。
“先生先生,顾回蓝后来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当上了武林盟主?或者成为某个门派的掌门?”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当然该有个他们向往的归宿。可山羊胡偏偏摇头:“没有,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先生一个没小心,又拽掉一根胡须,疼的他眉头一皱。因为他听见了一个孩子小小声的提问:“那皇甫七公子呢?不是说他没死吗?”
“他……他的确没死。不过也没活!”先生的眉不知不觉皱得更紧,“那一剑后他就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据说到现在还在睡,睡过了药侠给他定的二十年的大限。”
怯生生的孩子大概不知道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反而对着他的小伙伴们嘿嘿一笑,说:“那我知道顾回蓝在哪里了。”
连先生都不免讶异:“你知道?”
“自然是在七公子身边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异想天开,“他一定很想第一个看见七公子醒过来。”
好机灵的孩子。山羊胡的先生不免赞许的看着他。但周围的孩子并不都同意他的看法,他们七嘴八舌,有的说顾回蓝向来风流,一定是遇到绝世美女隐居世外当神仙眷属;也有的说,他说不定在遍访名山,寻求奇药,好让七公子早点醒来,让自己愧疚少些……
愧疚?山羊胡的先生微笑着轻轻摇头,口中嘟囔了一句大家都没听清的话,一句当初隔窗听见顾回蓝反复吟唱的词,连调子都没有,却至今难忘——想君思我锦衾寒。
人生究竟是太短还是太长?拥有的是太多还是太少?为什么没有人能够预知,哪一句会成为永远的奢望?
“如果时光倒流,有机会重新来过,人们究竟是会选择索取更多,还是彻底放开?”寂静的奇异阁中,有人在苦笑,“我必然是前者,我还想要你还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受了这么多委屈,你却还觉得自己幸运?”
床上的人紧闭双目,面色苍白,不知道到底是听见了他的牢骚,还是梦到了什么美梦,嘴角隐隐约约挂上一丝笑意,仿佛一个极调皮的孩子在故意卖关子,说:“……你猜。”
番外:帘卷西风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明月楼上月盈窗,银光一把,乍泄如纱,白纱之中,小窗之畔,伊人独立。一首清歌,无琴无瑟,也百转千回,惆怅深沉。小石榴姑娘托着香腮,坐在檀木桌后,当这如诗如画美景的唯一观众。可是她听不懂,放下耐心听了差不多半个晚上,仍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表。
她到底年纪小,再美的歌也压不住她的好奇心,于是她眨眨大眼睛,直截了当的问出口。
唱歌的明月姑娘这才停下来,将远眺的目光从莫名远处收回:“这首歌,是一个朋友教我的。起初我也不懂其中意思,直到有天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听有故事,小石榴姑娘立刻兴奋的站起来,迫不及待的又追问。
明月姑娘却垂下眼帘,有些伤感的说:“果然是入秋了,你听,都起了西风了。”
小石榴姑娘听的更加糊涂了。
“那年,也是刚入秋,不知何故,初秋的晚上就格外的冷,西风也跟刀子似的刮人脸。”明月姑娘的目光又转回到遥远的天际,仿佛那里有个牵挂,有个和故事有关的人。
那年的冷是硬硬的,西风凛冽,初秋便有霜意,伸出手去,都会有冰冻的感觉。那年奇异阁的墙,青砖红瓦,犹如千年的冰的寒。那年十岁出头的顾回蓝,还是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偏听偏信的愣头小子。人家骗他说奇异阁有神仙,他便信了,非但信,还特意学了些功夫,憋了数年,终于逮到机会来翻墙。
墙高人矮,攀爬本来是件极难的事,可是顾回蓝凭着一身胆气,无惧无畏,愣是徒手爬到最高,又咬牙从高处跳下去,正砸中一棵挂了黄叶的小树,这才没有摔坏自己。饶是这样,也难免一身疼痛,钻心刻骨。灰头土脸的站起来,却不期然,一位谪仙似的男孩子超凡脱俗的站在面前,正好奇的打量他:“你叫什么名字?”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顾回蓝的名字因此诞生。但这其实不是最意外的。
“你冷不冷?”那一声关切,仿佛千年前就已问询过,而今重放。顾回蓝傻呆呆的点点头,傻呆呆的看着对方身上华贵的裘皮大衣,披在了自己脏兮兮的肩头,傻呆呆的回握住了一只柔软微凉的手。待他想起自己有六根手指,被无数人看做山鬼时,急忙想要松开,却被那孩子紧紧牵住,笑意盈盈:“你的手很暖呢。”
顾回蓝一愣,于是再没了松手的理由。
“你是谁!?”没等他看够那小孩子的笑脸,一声惊雷吼炸响在自己耳边,地动山摇的。他有些惊恐,但仍是不躲,在外面受的惊吓和委屈已经练就出他一身胆气。眼见一个高大的络腮胡子直冲过来,顾回蓝想都不想,一把将那微微笑着的男孩子拉在身后,牢牢护住。
他那时已经忘了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来人高大威猛,却不鲁莽,见他以身相护,已经捏起的拳头,微微松了:“你是谁?”
“我……”
“他叫顾回蓝。是我的朋友。”没等顾回蓝冻僵的舌头化冻,他身后气度非凡的孩子已经开口,那一句,顾回蓝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从天而降得来的朋友,名叫皇甫释然。
好朋友当然应该出游,何况顾回蓝在山间野外长大,外面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都是他最亲密的家人。他乐意将这一切与他最好的朋友分享。于是,这年,深秋时分,他带着皇甫释然悄悄的钻出奇异阁,钻进了一座不知名的深山,在那里,用第一场雪堆起了雪人,打起了雪仗。不到两个时辰,两个翩翩人儿,变成两个湿漉漉哆嗦嗦的可怜人。偏偏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西风,夹着雪花,愈刮愈烈,吹的人几乎要飞起来。
顾回蓝心道不好,他还不想和释然一起冻死在这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急忙拖了已经在咳嗽的释然,寻着石头缝,钻进了一个狭窄的勉强可以装下两个孩子的石头洞中。
风仍是不留情面的吹,雪花逐渐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没一会工夫,就将白色堆到了他们置身的洞口。顾回蓝想了想,扭身将自己的衣服脱下——如果只能活一个人,必须是释然。两个人的衣服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要御寒。可谁知,一回头,他竟然看见皇甫释然也将衣服如数脱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倔强的看着他,仿佛在说,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释然……”顾回蓝想劝,刚开口,皇甫释然便赌气似地,将自己贴身的上衣也一股脑脱下来,仅仅剩了一条底裤,裹着他小小的白皙的身。
顾回蓝只有乖乖闭嘴。张开臂弯,将他拥紧,希冀用自己来温暖对方孱弱的身体。而皇甫释然,也打开怀抱,紧紧的拥了回去。大概他是真的冷,大概是回应自己,大概还有别的原因……顾回蓝那时到底年纪小,想到第二个可能,就没有多想。
雪越下越大,洞口已经积满白色,顾回蓝只好拖着皇甫释然向里面捱,许是西风太冷,他竟觉得背后倚靠的石壁都是暖的。可是,久了,他便醒悟过来,那是错觉,是人将近弥留之际都会有的错觉,石壁从来也不会是暖的,有的只可能是外面的寒冷,愈发恐怖,如同死神。
“释然……”顾回蓝想开口,想叮嘱皇甫释然一些事情,比如说如果自己死了,千万不要过度悲哀,他本不足惜,他不过是个六根手指的山鬼;比如说释然在他心中比神仙还高贵,比神仙还出尘,一定不会被七情六欲所羁绊;比如说皇甫家上有老父,下有兄弟,个个都会继续视他如掌上明珠,疼惜至极……太多话想说,可一张牙关,就被西风灌个满口,仿佛把雪都吹进喉咙里去,更将一条舌头冻的硬如磐石。
他只好缄口不言,阖目等候黑白无常。若是他们来了,要对释然下手,他便是拼命也要与他们血战一场,死不足惜。
意外的是,黑无常今天空了班,只来了白无常,顾回蓝尽力睁开眼去看,却只能半眯着眼看到对方模模糊糊的身形,裹在白衣之中:“不许……”顾回蓝虽然全身冻僵,眼皮也不能完全睁开,但神志却是清楚的。眼见白无常要对自己怀中的皇甫释然下手,他急得全身真气乱动,无奈实在抬不动手脚,大急之下只好吐出两个字,但可惜也轻飘无力,半点震慑不到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