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变
第一章：国运
澶渊之盟之后，辽国和宋朝都彼此圈养了对方。
如果说大宋是个贵族公子，衣食住行样样讲究，崇尚享受生活，那么辽国就是虎狼之后，俗称强盗。他最喜欢干的就
是给别人安乐的生活找不自在，尤其是大宋这种富得就差没打上‘快来打劫我’旗帜的公子哥。
但是，看上去脸蛋很好捏的公子哥，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封禅泰山，历史上多给予了自欺欺人的评价，所以赵恒怎么看都不像是明君。
周平暂代暗卫首脑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首脑……哼，听着是不错。周平撇嘴。
实际上周平很清楚，这是真宗用心险恶的报复。
作为置皇储于危险之地的‘主谋’，赵恒一连几天都沐浴在奏折、口水之中，明着发作不得，非但要诚实承认错误，
保证以后绝不再犯，还要赞美、赏赐那些臣子一番。可暗地里，真宗可没少拿下属们泄火。首当其冲的便是周平。
赵恒记忆力好，特地翻出了先前杨充广参周平的折子。
挥笔写下“懈怠政务，严加管教”八字朱批。
更恶毒的是，这皇帝没有将它拿到朝堂上去说，那样全部臣子都会认为周平是替罪羔羊反而会心生同情，而是将奏折
涂去作者名字，原封寄到沧州——周平老子当差的地方。同时在‘我真仁慈’的自信心膨胀下批了周密的探亲假。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让那爷俩慢慢扯去罢！
赵恒满心愉悦地登上了封禅的驾辇，挥一挥衣袖，将所有政务的担子丢给了一老一少。
老指的是王子明，过于操劳的王相爷暮态尽显，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周侍卫，久违了。”
周平行礼，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老人听清楚：“岂敢，王相公还是那么精神。”
“老喽，受不了这旅途颠簸，”王相摆手，一脸慈祥，“倒是你，怎么不跟着小王爷一起去，反倒要陪着我这老头子
？”
周平只能苦笑，自己得罪了皇帝，赵允让如何求情耍赖都不管用。
听出王相口中的打听意味，周平滴水不漏：“官家忧心相爷安危，特命我等在旁护卫，不得擅离半步。”
王子明虽老，却并不糊涂，越活越是清醒。
官家临行前特地嘱咐自己必须如同对待近侍一样将周平放在身边，足以说明周平地位，前途不可限量。
灯下老人戴着老花眼镜（宋代已经出现）凑着烛火批阅奏章，周平维持一个姿势不变已经很久了，眼角的余光瞥了瞥
书案旁边仿佛没有减少过的小山，无声叹息。
周平开始想念赵允让，他从上任开始就从没有一连站一整天过。老人胃口小，不易饿，加上一忙起来，王相就忘记吃
东西，周平也得陪着一起饿——相爷没休息，侍卫敢下班么？！
趁着间隙，周平开口：“相爷，不妨属下给您读？”
王子明思维快，脑子是越用越灵活的，但他的眼睛和手脚跟不上。周平就站在他身后，一目十行了解事情大概，王相
却还在对着老花镜读第二行。
从提高资源使用效率的角度看，周平的提议是十分可取的，然而要是放在大宋，这可以算得上是乱国之罪。递呈给圣
上的奏折是外人可以随便看的么？
王相的第一反应也是这样，但转念一想，官家没道理将一个没有干系的人放在自己身边。能用就用，沉吟一会他就同
意了。
周平是逐字逐句念的，只是在念敬语格式上的套话时语速快一些，节约时间，却不会让王相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听了一会，王子明暗暗点头，着下人上了茶和点心，一边听一边思索对策，到了后来，王相也觉得无关紧要的套话惹
人厌烦，干脆让周平跳过表明心迹的开头和结尾，也好省去一半的茶钱。
王相做批复的时候，周平抓了几块点心充饥，润润嗓子，暗咒连篇是套话的大臣。他也知道格式就这样，约定俗成的
东西你不办，反而会让人觉得失礼无知。简化格式？笑话！改了之后，向上级要款项建设大宋稳固江山的折子恐怕就
要变成‘我很缺钱快拿钱来否则革命’的勒索信了。讲究体统的士大夫们绝对不会答应！
“周侍卫，为何要将这些折子分类？”王子明深感此举不妥。
分类标准有很多，比如军政，比如轻重缓急，比如奏折来源之地等等，任何一种都会被人当作攻击的理由。比如有两
封要钱的折子，排前排后总会有人不满。
这些折子其实都是按照暗卫里的标准分的，举个例子，官员考评结果核实就让亥组去做，相当于基层人民监督组织，
最是公正。
周平感到难以开口，这就是前面说到的皇帝险恶之处。他既要配合王相协助他处理政务，又要想尽办法维护暗卫的保
密性，两个矛盾的差事搞砸任何一个都会给皇帝机会惩治自己，哪怕是侥幸办好了，大概也快累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您明天就知道了。”周平让自己的表情尽可能真挚，以取信王相。
王子明倒是豁达，看到休息的时间到了，顺水推舟由着周平，只是警告道：“不许带走任何一封奏折。”那么多内容
，周平就算有意泄露也得要有过目不忘的记忆才行。
第二天王相起来，发现奏折旁边又多出了一个不低的书堆，也分了类。
周平正在翻阅那些纸卷，见到王相来了，立即起身招呼。
“相爷请看。”
顶了顶老花眼镜，王子明粗略地翻了翻，里面记载的东西很杂很乱，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昨日政务相关！
关中提议提高米价防止谷贱伤农的折子就在案头，可极具讽刺的是，周平提供的资料显示，这个月该地的粮价已经与
京中持平，再提怕是要超过京师了，到时候百姓还有活路么？
王子明叹息，周平是官家的人，这些资料绝对不会作假，而能在一夜之间得到如此充分的证据，可见其背后的势力！
看老人的表情周平就知道王相误会了，朝廷大事无非是官运、民生之类，管家常用的信息都有人备着，以免要用时手
忙脚乱。周平要做的，只是记住检索词关键字。
王子明既庆幸又担忧，一方面，有这样一股力量握在赵家手中，江山必定稳固几分；另一方面，出于保护个人隐私的
本能，谁都会对这样无孔不入的间谍机构怀有反感厌恶之情。
如果说赵恒是要周平人见人厌，那么他做到了。
王相对自己十分倚重，周平能感受得到，同样他也觉察到这种重用里包含的疏远。
周平无法责怪老人，因为他每天都把王相的作息详细记录下来，连几口吃完一个饼都清清楚楚——谁说这以后不能当
作让王相早日或延迟退休的论据呢？
上午批复前一天剩下的公文，下午就听周平读当日的奏章，晚上倒是闲了下来。
未觉困意，王子明坐在院子里纳凉，偶尔喝口茶。
他有时会打量一眼笔直站在一边的周平，王子明曾命他坐过，可周平却说院子里没有屋顶，以有贼坐着来会不及反应
谢绝了。
其实周平是暗示王相早些回屋休息，自己也好下班去赶另一趟班。
这些，王相不知，他只知道从早上卯时（凌晨五点）醒来就看到周平，亥时（晚上九点）喝安神茶歇息时周平还在。
也就是说，除了夜间，周平并没有其他时间去获取情报。
而且，最近开封府政绩斐然，周平离开间积压下来的奇案要案纷纷被破获，王子明看那些与众不同自成一派的手段就
知道出自谁之手，不由有些奇怪周平一天用多少时间睡觉。
“周侍卫。”
周平反应过来的时候，王相已经叫了很多遍了。
自认失礼后，周平才问：“王相公有何吩咐？”
“入秋了，听说官家也已开始返程。”王子明先铺垫。
“不错。”周平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不知道小王爷玩疯了没有，怪挂念的。
拼命的干活里面，除了捞外快——每办成一个案子开封府府尹就会付给自己酬劳，政绩算他的——以外，不无发泄过
旺精力的意思。年轻的身体在尝过情欲之后出现了十分明显的变化，若不是专注于工作，恐怕等小王爷回来就要去青
楼找他的小瓶子了。
王子明咳嗽一声，吸引了周平的注意力：“天气渐凉，老夫手脚不甚灵便。”
周平以为老相爷要增加自己的工作量，代笔批阅奏折：“这……怕是不妥，而且，下官的字从您府中出去，怕是要贻
笑大方了。”周平绝对不是谦虚，自己那些勉强算得上是工整的字体，在士大夫的火眼金睛里，恐怕是小学的水平。
（注：宋已有小学的设置）
王相摇头失笑：“非也非也。”
周平才明白老相爷是要减轻自己的工作负担，从秘书省另招了一人，帮忙诵读和代笔。那人周密认得：秘书省正事晏
殊。
“同叔（晏殊的字），回京了也没抽出时间上门拜访，你不会记仇吧？”
“岂敢，周大侍卫，我亲自去府上找你，却连人影都没见着，原来你在相爷这里忙活。”
当着上司的面不能叙旧，两人笑谈几句就进入工作状态。
晏殊与周平的风格截然不同，每字每句都读得清晰缓慢，如同他的人一样进退有度，节奏变化不大。再加上他的声音
低婉，温和又不失气概，有种中性的婉约。
哪怕是大臣相互攻讦的奏折，晏殊都能读出一种儒雅来，看他微微皱眉的认真模样，若不是耳朵听见的是文言化的谩
骂之词，周平几乎以为他在研究什么高深的学问。
不偷工减料一字不落的结果是，没一会的工夫，晏殊的茶水已经见底了。
周平给他添了茶水，晏殊回以感激的一瞥，然后立刻低头寻找嘴里念到的地方。
对于后起之秀，王子明越看越满意，爱才之心顿起，忍不住打断了晏殊。
“罢了，读下一封。”
晏殊以为臣子间不团结的现状惹恼了王相，可看他的神色并没有任何不悦，他依言拿起了另一份奏折。
这样一来，周平下午就空出来了，他没有如王相所希望的那样用来休息，而是继续赚外快，一时间忙坏了开封府的狱
卒和衙役，城内治安大好。
宵小顿绝，夜不闭户。
比起大宋京都一派祥和欣欣向荣的模样，辽国就不那么尽如人意了。
掌握实权的萧燕燕萧太后，正在面临她执政史上第二大危机。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萧氏姐妹们那位非凡的老爸，辽国前宰相萧思温。他为了保险，把自己三个女儿分别绑在了辽国
三位顶级皇亲的身上，这也促使了姐妹间相互残杀的悲剧。
萧燕燕是小女儿，命运算是最好的一个，她的大姐早年就开始守寡，两人关系较为亲厚；二姐火力旺盛，为争皇位至
死不休，基本上造反——被抓——放了——再造反——再被抓——再放了的无尽循环，没完没了地折腾。萧燕燕的丈
夫辽景宗好脾气，一直宽容，可在她丈夫最后病重的时候，二姐夫习惯性地又反了。萧燕燕忍无可忍，这回行情变了
，抓了之后不再放人，而是直接砍头了事，让二姐也光荣地加入了寡妇阵容。这正是促使萧燕燕走到政治前台的第一
大危机。
三姐妹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液，一样的强硬泼辣。二姐没本事起兵为丈夫报仇，就在一次家宴上给三妹下了毒，不
幸败露，被她三妹亲自下令处死了。
只剩下都失去丈夫的两姐妹，二人相依为命。然而，自澶洲一战萧挞凛壮烈之后，萧燕燕与大姐萧胡辇互相扶持一南
一北的和谐局面就出现了微妙的嫌隙。
大姐萧胡辇的军事政治能力并不比妹妹低多少，翻阅辽史，辽太妃领兵出征，扫平北方蛮族的记载随处可见。辽国实
行的是“斡鲁朵”兵制，谁拳头大权利就归谁，萧燕燕原本统领的最强的斡鲁朵在宋辽之战中受到了打击，退到与次
强的斡鲁朵相差无几或以鲜少优势胜出的水平。而这次强的斡鲁朵，就是萧胡辇领导的。
在大宋这贵公子的推波助澜下，最强的斡鲁朵与次强的斡鲁朵很快就展开了对决。
大宋使得计策，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叫做攻心，也可称为用间，再通俗点，周平管它叫‘美男计’。
年逾五十的北方女王萧胡辇，爱上的是个平凡……而英俊的马夫。
萧燕燕以为大姐只是一时兴起，不想堂堂辽国太妃居然已经决心下嫁！
败坏国家体统，羞辱萧氏门楣！萧燕燕绝不答应这段极度不平衡的婚姻，立即将那马夫抓来，毒打一顿，远远发配到
边疆，直到一年之后耐不住大姐的压力才将马夫放回。（有史可考）
马夫回来之后的挑拨，接着辽国内乱、大宋拊掌雀跃就顺理成章了。
周平默默翻阅着暗卫档案里的报告，没有想到被臣子追着吐口水不敢拿袖子挡的赵恒会有如此手腕和心机，周平这时
才体会到伴君如伴虎的忐忑和惊悚。
精兵对强将，辽人这场火拼之严酷，史上少有，国力起码要倒退十年。
而大宋付出的，只是一名暗卫——那马夫与萧胡辇一同被斩首，不管他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死而同穴也算是个不错
的归宿了。
周平不免心生感慨。
大宋官民看到的，是皇帝祭天有了显着的效果：湘匪平定，辽国大乱，萧后在内乱之后不久也被老天爷收走了……
我朝国运，似乎真的一步步在往上走。
接下来又出现了一个只要传出去就一定会让人们振奋的消息。
皇帝的小老婆之一，终于怀孕了！
赵家子息多早夭，而赵恒正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挑了自己的侄子培养。
周平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是趁着圣驾未回京的机会杀人灭口，不管那妃子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都
要将有可能动摇小王爷地位的不利因素扼杀在萌芽状态。
电光火石间，他连栽赃的人选都想好了，皇宫内最不缺的就是因妒生恨的妃子。
——只是，断皇帝的袖子容易还是分王爷的桃简单？
这个念头一闪过，周平就再也没有谋杀当今皇帝血脉的动力了。
第二章：内廷
一入宫门深似海。
就私心而言，周平并不希望赵允让继承大统。
王爷与侍卫之间传出风流韵事是笑谈，因为王爷本来就是干这个的，有这等桃色新闻说明这王爷只是普通的王爷，很
守本分，在位时间也得以长久。哪像赵允让的八叔，贤名远播，却被真宗找机会削了官。
而且，赵允让天生不是做皇帝的料。
周平最了解赵允让，有这个权利说这样的话。没有哪个储君屡教不改每天想着往外面跑的，更没有哪个太子整天诅咒
太傅得病请假的……这些都是小毛病，下猛药也许有改掉的可能。然而赵允让是性情中人，对一个人的第一反应好以
后都会偏向他，自己就是最明显的例子，这对大宋江山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另外，赵允让硬不起心肠为一己之私谋害
别人，这一点从杨充广的身上就能看出来，那副为了减轻愧疚不惜散尽家财的花钱势头绝不是明君该有的。
从接下暗卫大小事务的责任起，周平就隐隐形成了君主就该像赵恒那样的观念，凡是都以真宗的标准来衡量赵允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