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错，少吃一口也是错。
家长们的心思是非常奇特的，怒其不争的时候，怎么严怎么管教，看那副凶恶的表情会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怀的是‘打
死了再生一个’的主意，可真看到自己的孩子沉默寡言对繁重的课业毫不埋怨，又会心疼，诅咒国家教育局局长活该
不孕不育。
若说最能体会皇位艰辛的人，非当今皇帝赵恒莫属，他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年仅四岁的孩子去忍受？
在刘后风风火火地骂完离去之后，周平就把真宗引来了。
当着面干嚎的哭法丑态尽显，还会让人怀疑真假，背后无语的凝噎默默舔舐伤口才最能引起别人的同情。
遭到娘亲训斥的时候赵受益一滴眼泪都没掉，而被用心险恶的周平塞了一块偷来的糕点时，泪水就再也忍不住了。
偏偏周平还往上加了一根足以压垮小孩神经的稻草。
“别哭，眼睛红了会被人看到。”
受委屈也就罢了，还不许哭，到底让不让人活了？
情绪的积累是可怕的，到了临界点，越是叫人不哭，泪水越是要往外涌。
懵懂的赵受益一抽一啜地哭着，拼命地咬住嘴唇不让声音跑出来，同时还满怀感激地看着好心提醒自己的周平。
“你……”无耻！
赵允让气得跳起，在心中大骂。
——不，仅凭一个词语已经无法形容出眼前之人的品质了。
那个瞬间，赵允让的的确确生出了某种替苍天厚土替黎明百姓除害的冲动。
“你急什么？”周平叹气，表情无奈，仿佛从未做过利用父子亲情的行径，“瞧，小皇子也并非没有得到好处，每天
多出两个时辰休息，还能到迩英殿走走亲戚，总比终日呆在屋子里好吧？”
赵允让领悟：“也就是说，伯父是要我们兄弟间的感情深厚些？”
“不错。”
周平点头，他又想了想，道：“说不定，官家还有其他主意。”
“什么？”赵允让问道。
“我也是看到你刚才母鸡护崽子一样的表情才想到的，官家大概也意识到，小皇子身边缺一个明面上保护他的人。刘
皇后忙着宫中大事，根本没时间看顾孩子，杨妃虽然的确疼爱皇子，地位不够，在大多是时候终究说不上话。你怎么
说都是他堂兄，护着些总没错，而你又是王爷，外官内臣都要让着你，买你几分面子，不敢逼小皇子逼得太紧。这样
一来，才是张弛有度的教育之道。”
赵允让举一反三：“之所以让我来这迩英殿恐怕也是为了避免藩王受诏进宫过于频繁的闲话，没人规定宗室子弟不能
在此讲学。只是，我那些伎俩拿出来也是贻笑大方，”
“千万别妄自菲薄，吃喝玩乐，这里面谁都不及你。”周平玩笑。
赵允让有些薄奴，还想说什么，却被过来寻人的内侍打断了，理了理袍子，端起笑脸出去。
“周侍卫，父皇找过你。”赵受益面露担忧，见周平终于回来，松了口气。
周平心道来了，他与赵允让形容事情经过的时候心情并没有外表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皇帝对阴谋的嗅觉灵敏得很，
指不定已经发现自己在其中的推波助澜。因为无论怎么看，得益最多的都是自己，留住了小王爷不说，还赢得了小皇
子的信任。
君臣之间，除了表面看到的忠诚尽责以外，还有许多斗智斗勇。算计不是奸臣的专利，心机深沉与否和是忠是奸并无
太大关系。
寇准明显是忠于大宋忠于朝廷的，但这就代表着官家不会猜忌提防他了吗？
不，哪怕被派到苦寒之地看守宋辽边界，这名相的周围仍然有皇帝的耳目。
同理可得，真宗也是不放心周平的。
纵然怀疑，没有证据，也不能明面上拿周平怎么样，顶多抓住他擅离职守的把柄多训斥几句。罚完了，周平依旧撇开
自己的儿子与侄子搅和到一块，那副死不悔改明知故犯的模样看得人牙痒。
这些日子，除了终于找到点童年感觉的赵受益，最幸福的人莫过于周平了。
不能怪他不给皇帝面子，请考虑一下三年来不得不自力更生解决生理问题的男青年的需要谢谢。
“哥，你的腿还没好么？”
赵允让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堂弟纯洁的目光，狠狠瞪了小瓶子一眼，含糊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好得这么快的？
”
“这倒也是，只是以后走路要小心，”赵受益认真地建议，“要不要我让周侍卫教你功夫？”
“不用了吧？”
“要的要的，”周平立刻凑过来，反应比嗅着腥味的猫还要迅捷，“只要勤加练习，增加身体的灵活度和柔韧性，动
作再快都不会受伤。”
“……”
懂得鱼水之欢，赵允让的生活并不放纵，这从王府里只有两名妾室就能看出来，周平则显得更加克制，重心全放在了
事业打拼上。突然燃起旧情，难免发生了一时间控制不住火候的惨剧。
白天，赵允让忍着令人羞耻的疼痛，恭谨地坐在众多饱学之士间，偶尔被小瓶子别有意味的视线骚扰。这些还不算什
么，最可气的是见缝插针的小瓶子专挑小堂弟在场的时候戏弄自己。
赵允让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涵养没几天就被耗光了。
又恼又恨的局面终于结束在真宗的一道旨意上。
第十三章：出仕
厚积而薄发。
真宗肚量大，被臣子故意膈应几下也没什么，他不是故意要拆散自己的侄儿与周平的，而是内城重要宫殿失火，损失
前所未有。
自从祭天迷信之风兴起之后，大宋这辆车轱辘不停转的马车就停不下来了。
近十年过去，一切的起因澶渊之盟已经渐渐被人遗忘，可它带来的影响却残留至今。
祭天克死了辽国萧后，得到了一个宝贝太子，大宋本该乘胜追击，借着辽国内耗的机会出兵，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
管他什么盟约！可赵恒不，他开始建设史上最奢华的宫殿，为日后电视古装剧拍摄做出巨大贡献。
玉清昭应宫，名字的意思是感激上天降下天书，“天既有昭，宋必有应”。此宫东长310步，南北长430步，计有2610
区，除了规模史无前例以外，用料也极其讲究，所用的木石都从千里之外送来，比如衢州的朱土，卫州的白垩，郓州
的螺粉，兖泽的墨，宣歙的漆，莱芜、兴国的铁……
就连建宫殿时的用土都有讲究，原址处的土太低劣，真宗下令要从京城的北面取土铺垫。根据需要，要达到土层厚3
尺至16尺不等，仅靠人力畜力是完不成的。有能人建议，临时挖了一条运河，从开封的城北到西北，在水上行船运土
。宫殿盖好之后，这条河就被再次填平。光是运土这一项，就己经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浩大工程。每天在工地上干活
儿的工匠，就有三四万人。
如今眼见着宫殿就要落成了，一把大火将这祥瑞毁去小半，物质上的损失暂且不计，其中象征着的意头却是大大的不
详。
宫殿是为了接受上天的旨意建设的，现在却着了火，接不了旨了，不是明摆着有人故意妨碍皇帝与神仙的感情，破坏
天人合一的大道么？
守卫不当，调查无果，一大批官员遭了秧，空出不少位子来。
周平就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马上任的。
他上任的职位，叫做权开封知府。‘权’，也就是暂代，不知为何，历史上汴京的知府官职前总带着这个字。
但毕竟相当于北京市市长，起步之高让人叹为观止。其实，这在宋朝并不罕见，晋升对大宋的公务员而言是最为容易
不过的事情。比起周平，还有人一当官就是副省长的。
所谓练兵千日用在一时，目光长远的官员已经看出了官家重用周平的信号，谋划着与周家攀亲了。
知府是文官，周平本来没有资格担任，可真宗赐了他同进士出身，虽然与真材实料考上的之间有相当于本科与专科的
差别，但毕竟有了张文凭，加上关系好办事。
当日值班的人员、记录都在，其中并无疑点。火灾发生的时候无人在场，当夜也没有雷电，就好像这场大火是凭空出
现的一样。
周平也许相信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但他最清楚这些天书梦神都是作假的，世界上没有神仙会空到总是与凡人皇帝梦中
约会，老天没道理故意和一座宫殿过不去。
装神弄鬼的向来是人。
周平一一查过当夜守卫的口供，发现在火灾之前两天，负责建造这座宫殿的总工匠因病暴毙。
像这种国家出资建设的大工程出了问题，周平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贪墨，分赃不均造成争执，不幸引起了失火的意外。
赵允让补充道：“或者这场大火本身就是为了灭口，伤人性命。竣工在即，账目核查起来出现问题，幕后指使决定弃
车保帅，找个替死鬼应付了事。火灾里有何人丧生？”
“没有。”周平语气遗憾。
赵允让瞪了周平一眼，但也明白他的无奈，越是正常越说明里面有问题。
赵允让和周平两人分析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着小皇子。一是避不开，二是赵允让不想避开。终究还是有着血缘联系
的赵允让护着小皇子些，想让他早点看清周平的真实面目，以免今后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钱。
赵受益默默听了一阵，见他们找不到其他可能，忍不住插嘴。
“如果只是意外呢？”
赵周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尴尬。
赵允让装作没听到，捡了块糕点吃，周平被赵受益渴求知识的目光盯着，不得不接过这烫舌头的话题。
“不是人为，就是天意，殿下不知这玉清昭应宫是为何而建的……”周平追溯起这座宫殿的建造历史，赵受益领悟能
力很强，不一会就露出了恍然和后悔的神色。
周平最后提醒：“必须查出这场大火是何宵小所为，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代。殿下，意外之类的话千万不能再说了。
”
白脸红脸的角色已定，赵允让趁机安慰，替堂弟解围：“童言无忌，周大侍卫也太过危言耸听了。”
等小瓶子看过来的时候，赵允让故意加大了嘴角的弧度，挑眉，一副能奈我何的得意。可紧接着，赵允让发现小瓶子
的目光深邃起来了，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只听周平道：“殿下，属下与王爷还有要·事，就不陪您用膳了。”
“好。”赵受益目送相互拉扯着的两人离去，眼中流露出羡慕向往的神色。
——伯牙与钟子期也不过如此了吧？
赵允让不小心回头，正好看到堂弟那个清澈如水的眼神，惭愧得几欲掩面，对小瓶子也不客气起来：“堂堂知府，坐
立不正，有失臣仪，该当何罪？！”
身体凌空腾起时，赵允让都没停止过挣扎，这是出于同归于尽的赴死心态还是对周平轻功的自信谁也说不清楚，但有
一点是十分明显的，那就是两人交往甚密的姿态。
袒护儿子的真宗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景，不代表别人不希望看到。
周密听到儿子顾念旧情是欢喜的，张狐狸觉得徒弟还有救没有完全钻进金银堆里也很高兴，王相等正人君子看到不渝
的主仆情义也是老怀安慰。
周平将赵允让扔到自己的马上，虽说是扔，下落的瞬间赵允让的臀部并未感到过重的力道。
“王爷是乘车而来，暂无其他马匹，且将就一下罢。”
周平的话是说与旁人听的，赵允让微微一笑：“那好，爷便屈就了，周侍卫千万要跟上。”说着也不等周平，策马而
走。
——这也太不给三品大员面子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周平涵养很好地没有黑下脸，而是面色平和地追了上去。
不是回王府的路。
周平心中觉得奇怪，也没有发问，默默跟上赵允让。
“刘府？”
赵允让终于停下，周平发问：“难道是王爷藏娇的金屋？”
赵允让但笑不语，周平不确定了，有些着急道：“别开玩笑。”
“我可什么都没说，”赵允让下马，敲门，向门僮递了名帖，“你不是与我堂弟说有要事么？我带你来见见前一任权
知开封府刘综刘大人，了解一下案情。”
“……”周平不相信赵允让没听出自己隐含的意思，不禁露出倒胃口的失望神色。
此时传来一阵脚步声，赵允让推了周平一把：“别发呆了，正事要紧。”
刘综可以说是最倒霉的一任开封府知府，正好赶上了周平被雪藏的三年，与前几任相比，这注定了他的政绩平平。大
宋公务员的考校并不严格，没有成绩平调也是可以的，然而眼瞅着任期将满，突然发生了宫殿失火一案，案情扑朔迷
离，被戴上破案不力的罪名，事业顿时倒退了两年。失望之下，刘综干脆称病不去上朝，眼不见为净，先避过风头再
说。
听下人禀告堂堂王爷携新任知府造访，刘综不得不假装从病榻上起来，倒履相迎。
周平不知赵允让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态，要安排新人与旧人见面。他与刘综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周密回京述职，另一
次就是妹妹的满月酒。在被任命为知府前，周平也听他爹说过刘综差人过来求教，只是他忙着留住小王爷，没时间去
顾及。
——哪怕是刘综之前有意结交，自己也没必要觉得亏欠吧？
怀着这样的疑问，周平暂且听从赵允让的安排。
看到刘综半推半就地接受自己的长辈礼后舒服下来的表情，周平顿时明白赵允让的用意了。
为官之道往往就在一咸一淡之间，亲疏远近也许会因为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瞬间改变。刘综潜意识里对自己袖手
旁观的举动恐怕还是耿耿于怀的，尤其是接替他的还是自己，八成会怀疑自己拿他做踏脚石，利用他的无所作为突出
自己日后的政绩。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样一想，周平请罪受教的模样看着更谦恭了。
面对偶尔飘来的感激目光，赵允让会意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十四章：雪夜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唐·白居易《夜雪》
从刘府出来已是黄昏，周平心情比刚进去时也有些微的不同。
被繁复枯燥的公务麻木的心脏好像一下子柔软起来，而造成这样变化的，仅仅是因为与小王爷的一个对视。
——自己正处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
周平很清楚这一点，理智之所以觉得危险是因为在事后它意识到了将小王爷留下来会引发的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国际
变化。
古代外科医术不发达，十几岁的孩子夭折也很常见。因此，尽管小皇子已经四岁，仍然没有哪个太医或者和真宗在梦
里打牌的神仙能保证他能活到即位的年纪。也就是说，小王爷成了一份皇储人身安全保险，最好是小皇子平平安安长
大，但就怕出现万一，到那时，在皇宫养大关系亲厚的赵允让还能继承伯父的江山。
所有第二都是十分辛苦的，第一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就会成为头号嫌疑人，他是第一严防死守的对象，也是第三第四努
力赶超的目标。
皇位继承人的第二更不好当。小王爷既不能太贤明以致于名声高过正儿经八百的皇子，也不能太愚钝或者堕落以致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