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第二的宝座。
周平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给赵允让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他的自尊心从一直以来麻烦的终结者一下子跌到夫妻各奔前程时
的拖油瓶，情绪顿时难以控制起来，只能在渐渐沉默的气场中度过了首个正式赴任的同行交流会。
“你怎么了？是不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听完案情之后小瓶子就有些心不在焉，赵允让以为他寻到了案件的蛛丝马迹，自告奋勇地接过了寒暄的任务，努力寻
找刘府客厅装饰的闪光点，时不时夸上几句。
周平回神，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问题问出来。
比如自己的擅自做主有没有给小王爷带来麻烦——赵允让有说想出京透透气的是吧？会不会不想离京只是安慰自己的
套话？看他当时的表情也没觉得留下来符合心意……而且，拜访前权知府，自己还让他卷入了复杂多变的朝局……
周平无声叹气，木着脸掩藏住心底的结成一团的情绪。
凭借多年的熟悉，这个微小的表情还是被赵允让捕捉到了。
“你也觉得有问题？”
周平心脏先下落了一阵，然后自尊一把将它拉住，止住下落的势头。
“嗯，有问题。”周平轻轻说道。
——留下来，也是他的选择，哪怕前方的道路有人时刻紧盯的如履薄冰，偶尔还会有生死攸关的帝王震怒，他都不会
后悔的……吧？
赵允让上马：“我也觉得谈话到一半进来通报的那个门僮挺可疑的，刘综的表情好像很害怕。”
看着自然伸给自己的手，周平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抓住，跃上马背。
“粗人一个，知府可是文职，相信过了这个案件你就要被踢回武将的班列了。”赵允让甩了甩手，抱怨了几句。
大宋重文偃武不是秘密，但说出来还是让人没有面子，如果说出这句话的是姜盖那样的贱嘴，周平不会犹豫为对方精
心设计一个无懈可击的突破中华历史上阴险记录的陷害计划。
然而，此刻的周平却觉得这些挖苦里透着的熟稔和关心足够挽回刚才犹豫不决带来的一切损失。
心奇异地定下来。就像加上马腿的高度视野突然变开阔了一样。
“天气不错。”周平一边放松缰绳让马慢走，一边附到赵允让耳边说道。
“这几天都在下雪，难得天晴一次。”
两人享受了一会安静的舒适感觉。
受到默契鼓励的周平忍不住开口：“你最理想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恋爱是一种不治之症，要在病初扼杀它的心细之人会注意到很多迹象：最自信的人开始患得患失，最忙碌的人突然对
工作没兴趣了，最现实的人捡起画笔描绘未来。
以上三种病症，周平全中。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赵允让扭头，面色惊讶，看到小瓶子认真的表情，想了一阵才回答，“好伴云来，还将梦去
。”
“云来？你究竟要几个伴儿？”周平的声音透着虚假的不悦。
赵允让不信周平听不懂自己所指是知己朋友，叱责道：“朽木难雕！”哼了一声之后他自己倒先笑起来。
“说真的，你今天有些不对劲。”
周平问：“好的不对劲还是坏的不对劲？”
赵允让实话实说：“我怀念句句充满逻辑行事果决干练的小瓶子，不过，先谈天气后提生活到现在还没说到半句公务
的小瓶子也不讨厌。”
如果不是时代不对，周平一定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热吻示爱。
因为性别身份的特殊性，所以周平只是偷偷地用力搂了一下小王爷的腰。
小瓶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失而复得的自己——原谅赵允让一时间找不到周平这种生物最看重的又符合语境的
事物。
小瓶子看上去不爱钱财，找他办事的非法所得都会上报，当初自己为厢军散尽家产，他也慷慨相助；小瓶子也不爱美
色，至少所知的三品大员当中只有他一人是后院空空连暖床的丫鬟童子都没有的，虽说烟花柳巷他去过不少次，但大
多数时候都是为了办差——唯一例外的那次把自己吃了；至于权利，更是不可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以他的
才能早就应该出人头地了，而不是默默无闻当个侍卫。
这么形容给人听的话，大概会出现一个伟岸魁梧的大将形象。
赵允让摇头。
小瓶子的气质里，就是没有那种四方皆服的凛然正气。
正如他的眼神锐利起来会给人置身阴曹地府之感，而不是在公正肃穆正大光明的审判大堂。
——也许百姓的眼光没有错，‘阎王’这个外号恰如其分。
“你也不对劲。”
被周平推了一把，赵允让从关于群众雪亮眼睛的沉思中回神。
用咳嗽，赵允让将话题带回：“刘综都已经被撤职，为什么还要装病？会不会是故意懈怠，包庇主犯，现在被我们找
上门，做贼心虚了？”
“你在赞美他家茶叶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周平挖苦道，在赵允让的瞪视下收拾了戏谑的表情，“有这个可能，
不过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刘综很明显在躲避着什么，去查查今天除了我们还有谁去拜访刘府就知道了。”
玉清昭应宫因不明原因失火，全城戒严，给百姓添了不少话题。
正月天气骤冷，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
周平与赵允让调查刘综当晚雪又开始飘了起来。
冰冻彻骨的一整夜过去，整个开封都被白色洗了一遍。
这种漫天的白色与轻盈无关，它压垮了不少树木民宅，到了半夜，开封府衙都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周平此刻深深觉得电视剧里包公每天都忙着推断案情不可思议，如果包拯真的那样，铁定有台谏参他不分轻重懈怠政
务。
府尹总领府事，掌管京师民政、司法、赋役、户口等各方政务，断案只是司法中的一部分。大宋大城周围都有由密集
村镇组成的子城，子城也在京师的管理之内。开封繁华，百姓衣食无忧，在家爱上严冬到来之际就做好了御寒的准备
，并没有贫苦之人冻死的情况。倒是主城外的房屋有的年久失修，有的本身质量就不过关，往年都出现过因大雪的积
压造成房屋坍塌使屋主掩埋致死致残的案例。
周平受手下官吏的提醒，联络了皇城司，在各个城镇组织了纠察队和抢修队，检查房子是否过关，并在没有过关房屋
上挂上特殊颜色的灯笼，让更夫每隔一个时辰都要叫醒那些户主清扫屋顶上的积雪。又另外调配了一些人手巡逻，以
防不测。
虽然有些兴师动众，大冬天的将人从被窝里挖出来扫雪也不人道，但这样总比活活被雪埋死要好。都说新官上任三把
火，陪着熬夜受冻的官吏们有怨气也全都忍着，就怕被这阎王逮住然后当了吓猴用的鸡。
总听说贪官污吏贪墨救灾巨款的丑闻，但实际上，官员和百姓一样，都不希望天灾的出现，没有哪个官吏昏庸到希望
天降大灾自己从中渔利的。这里面一是因为政绩关乎仕途，二是因为事多自己身体也吃不消。
周平也许每天能断十案，但请求结案的奏折他只能写出一半不到。就拿最简单的一起抢劫案来说，除了案情经过、破
案陈述、人证口供、物证调查，还要写上自谦的话避免给人邀功之感，以及破案后关于城市治安的感想和如何杜绝抢
劫建设和谐城市的合理规划。注意，如果有两件抢劫案，绝对不能出现句式雷同内容相似的情况，否则就是以下犯上
藐视皇权。
于是，等周平终于完成一天公务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周平出门找食，抬眼正好看到过来探班的赵允让。
雪反射的光透着太阳的暖色，衬得那鲜衣怒马的王爷越发英气逼人。
周平失神了几秒，然后才发现张狐狸居然也在，只听他道：“我正打算在雪地上放个簸箕，簸箕下面再放上这盒蒸饺
，没想到小瓶子你自己主动出来了。告诉叔父，这长的是什么鼻子？”
周平实在是累了，没精力与张狐狸斗嘴，他从赵允让手里接过早点，返身将他们领回屋子里。
“你们怎么过来了？”补充了能量，周平问道。
赵允让随口道：“梅花赛雪，看看你有没有时间到我府上喝一杯。”
这邀请太没诚意，一听就是借口，应该是有要事。
只是较远村镇的巡查报告还没递交过来，不知道各县的损失如何，周平微微迟疑：“昨夜大雪，一时间走不开，傍晚
去如何？”
盯着小瓶子的眼睛，赵允让摇头，周平皱起了眉。
“好了，实话实说，”张环眯着桃花眼，离狐狸一族靠得更近了，“我不得不承认你对小孩很有一套，小皇子要见你
。”
第十五章：迷雾
远远的就听到孩童嬉闹玩耍的声音，周平与赵允让对视一眼，觉得稀奇。
走至宫门，只见数个孩子在雪中奔跑，小皇子也在其中。这些孩子小的不过三岁，大的也才六七岁，有男有女，长得
都很水灵。
张环是知道内情的，解释道：“江南巨贾进贡了一些新奇玩意，赚了不少赏赐，这是携家眷谢恩来了。”
宋朝的商人是最大胆的，真正贯彻了顾客是上帝的服务宗旨，谁的买卖都做。进贡不是白送，是皇帝用真金白银买的
（有史可考），周平很欣赏他们突破宫墙向天子推销产品的勇气。
赵允让留意到自己堂弟总被一个女娃丢雪球，赵受益拘礼，嘟着嘴巴皱着眉头露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在身体被
砸中好几处之后还是不动手，只一个劲地往别处躲。
赵允让心中觉得好笑，就问：“那胆大包天的女娃是谁家的？”
张环不怕冷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回答道：“好像是乡绅王蒙正家的。我见过他家养的珍珠，珠圆色润，比我偷……
见过的品级都要高。”
“嘘。”赵允让示意放低声音，他很好奇自己的堂弟被逼到怎样的境地才会出手。
“宫人都不在，应该是偷跑出来玩的，”周平环顾四周得出结论，他就像听到小王爷心中所想一样，“我赌所有人都
朝他扔雪球的时候小皇子会反击。”
张环露出兴奋的笑容：“不，我赌第二个小孩加入围追堵截的时候——谁能忍那么久？要是我……哼哼……”
嘴角噙着一丝神秘，赵允让笃定道：“他绝对不会反击。”
“为什么？”周平问道，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已经很夸张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赵允让提出自己的论据。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张环摇头，同时摇晃纸扇，被风吹着之后抖了两抖却还是没有把扇子收起。
“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赵允让注意到那女娃充满了好奇和倔强的眼神，却还是对自家的堂弟有信心，“赵家
血脉会坚持到底的。”
三人说话间，园子里的场面已经变了。
原本围着堆雪人玩的孩子因为误伤也加入了打雪仗的行列，首先发起雪球之战的女娃受到了一片攻击，露在外面的手
和脸被冻得通红。她气势十足地进行了无差别攻击，然后受到更多的回敬。
周平看向赵允让的视线里带着一丝惊讶，赵允让先是得意微笑，但随着战局的变化他稳操胜券的表情渐渐收敛。
在混战当中大胆的女娃仍然没有放弃过对赵受益的袭击，为了把雪塞进赵受益的领口里不惜落入三人的包围，下场比
束手就擒的小皇子还要凄惨。喜气洋洋的红色镶金边碎花棉袄几乎因为雪水变成了深红色，扎成两个对称小包的头发
也被拉歪了。
“这倒是稀奇，”张环啪地收起折扇，遥遥一指，示意他们去看赵受益的眼神变化，“看来我们都漏算了一点……”
——红颜祸水！
三个与女色无缘的男子眼睁睁看着赵受益奋不顾身地抓起一把雪做了英雄救美的壮举。
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眼最小的张环用力咳嗽了一声，将所有孩子的动作都凝固住，带领着周平与赵允让从隐蔽处
走出。
赵受益本就通红的小脸血色更浓了，他下意识地把弄湿的手背到身后。
倒是被赵受益以德报怨救出的女娃落落大方地质问：“你们是谁？”
“东宫三少。”张环自诩风流地摇晃折扇。
周平有种捂脸的冲动，这官名一点也大气上档次，反而像是街头恶少年的名号。
所谓的‘东宫三少’指的是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相对于太师、太傅、太保的副职。少师授文，由赵允让
担任；少傅传武，由张狐狸担任；少保护驾，剩下那个就不用说了。这些官职虽然都是虚衔，但加官也是要看资历和
官阶的，太师一级的往往是丞相级别的开国功臣或者享誉内外的大儒学者，三人资历太浅，所以只能担一个‘少’字
。
“殿下。”周平当作没有看到张狐狸配合摆造型的眼色，老老实实地行揖礼。
“周大人有礼了。”赵受益声音里透着一股心虚，他偷偷地打量三位老师的脸色，发现他们并没有板起脸训斥自己的
势头，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还是提着。
直到听见堂兄的话赵受益才完全放心。
“衣服湿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会被冻着，先回殿换身衣服，皇后娘娘那边我会派人去打招呼。”
赵允让本想让张环顺便将这些孩子送回去，却被周平抢先：“我也去吧，这些小鬼看上去并不安分。”
赵允让点头，目送周平阎王气势全开，将那两个大声嚎哭或者赖着不走的娃娃拎起来，像平时那样昂首阔步而去。
脑中有个恼人的声音，赵允让心不在焉地与赵受益走着。
“哥！”赵受益大叫了一声。
“怎么？”赵允让问。
“前面是假山。”赵受益表情紧张。
“路没错啊，过了假山就到了。”赵允让回头答道，脚步没有停。
“可前面真的是……”赵允让已经撞上了，赵受益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假山。”
赵受益在堂兄身边还算放得开：“哥，你刚才在想什么？”
赵允让用所有成人对付孩子的方法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右手。”
“哦，”赵受益把手臂伸出，由着堂兄将衣服套上，又问，“周大人和张大人什么时候回来？”
系扣子的手一顿，赵允让勉强维持表情的平静，嘴上却不自觉地泄露了心底的想法：“他们还有话要谈。”
周平不在身边的三年，赵允让想过很多事情，那些都是小瓶子在身边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即使将伯父把小瓶子从雍
王府挖走看作君王无耻成就的无敌，记忆里还是有太多令人怀疑的地方。神秘的情报来源，别人查不到的事情，小瓶
子却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绝不是区区侍卫或者守城禁军指挥使能做到的。
周平的背后另有一股势力，随着时间的逝去，这渐渐成为不容置疑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