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情况终于有了改善，总算没被赶出禁军，这才有了随军出行的立功机会。
按理说，斩杀辽国第二大将，早该加官进爵，偏偏张环得了个虚衔之后就再也不见调令。
周密对官场是非并无了解，只管勤勤恳恳做事，不至于疏忽怠职够人话柄就好。
径直越过厢房，周密走上二楼，抬头一看，张环果然在屋顶上。
“身为朝廷命官……”眉头一皱，训斥起来。
不料他这句话说了太多遍，张环早就会背了，接口道：“却学走飞檐的四处上房，成何体统！ ”
周密呵道：“知道了还不下来！ ”
张环跳下来，身如轻鸿地落在栏杆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这友人黑沉着脸，真把他
惹急了自己哪怕把酒库子里的美酒全偷……咳，是买来，他也不见得能消气。
张环出身草莽，在道上混过，得了几分虚名——黑道是官府的称呼，其实它有个很通俗的名字，叫做江湖。往事莫提
，简单说就是，风头太劲得罪了不少人，最后不得不躲进军营，摇身一变成了逮耗子的猫。
周密略知张环的过往，清楚张环嘴上爱吹嘘，但看人的本事却是实实在在地从那深不见底的地界练出来的。
见他脸色稍缓，张环死性不改：“怎么，大阎王给小阎王报仇来了？”
周平至城门只是半个时辰前的事，士兵里风传的称呼怎么可能从城北传到这头？
周密一听就知道‘大小阎王’的事必是从张环这鸟嘴里传出去的，质问：“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谁都知道大小阎王是给雍王办事的，大张旗鼓的不合适。朝堂最近很不稳当，”张环见周密还没有明白，说道，“
你不也奇怪我的任命还没有下来吗？听说朝内议和的声音很大，官家不希望再打下去了。禁军回调，也该看出官家不
再需要雍王负责护城事务，你在守城期间硬是把试图出城的官员赶回去，他们都记着呢。过不了多久攻击你的折子就
该满天飞了，一心维护赵家天下的御史，还不借机请旨收回雍王兵权？”
——这种卸磨杀驴的勾当……
“官家未必……”周密迟疑。
张环摇头：“官家势必会同意的，你还是低调一些吧，让周平晚些进府。”
“不成。”周密把手背到身后，这是他习惯性掩饰焦躁的动作，年轻时会拍案而起，砸坏了不少东西，后来家境贫困
，砸不起东西了，就只好用这种方式隐忍自己的怒气。
张环在心里叹气，周密不是迂腐之人，却偏偏有个碰壁了也要把墙撞毁的犟脾气。
言必行，行必果。
张环好心劝道：“你好歹顾及一下家人。眼见着雍王这棵树要倒，你还要眼巴巴地把家搬到树底下去住。”
周密沉声道：“要是毁诺，家母第一个饶不了我。你不必劝了，明天我就带小子去递拜帖。”
“我早知道劝不住你，”张环从栏杆上跳下来，“为了雍王府上下百余条性命，你还是再考虑考虑。”
周密不解。
张环笑道：“小王爷你也见过，比我更清楚他是什么脾性，小阎王以前又是被虏人当刀使的。万一小王爷兴起，想杀
个人放把火玩玩，你以为自己那宝贝儿子会制止吗？”
“应该……不会。”在好友面前，周密却也坦诚。
“我当时把人送回来，本想着替你还人情，对雍王来说，用当初帮你的十两银子换一个忠贞不二的侍从也算不亏，更
别说这几年你为雍王府做了那么多事。不想杨充广竟然直接把人扔到了你那，你还把人认成了儿子，费尽心力请人给
他铸刀。还好我事后和铸刀的师傅打过招呼，否则以公谋私的事情传扬出去，不正好给了人把柄吗？”张环一副苦心
全白费了的模样，“把那种人送进府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来之前我和他谈过，警告他不能把辽国的一套硬搬回
来，他只说记住了，依旧没能理解。除了一个‘忠’字，他还要学会仁、孝、义。没有是非观念的人你也敢乱送？”
周密明白张环的意思，既然认了周平，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以他唯主之命是从的个性，难保做出过分的事来。经过
这些天的相处，周密也发现自己说什么周平就做什么，把决定权交给别人，不会自己主动下判断。
“有这样的儿子，不知是福是祸。”张环一语道出周密心中所想。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另一边，周平徒步回家，这时候大概晚上八九点，虽然官办的乐坊已经退场，但大街上依旧热闹得很。
周平一路走走看看，说不出地悠闲。
左前方空地上围了一大圈的人，似乎是个杂耍班子，因为远远的，周平就看到有带着面具的人在踩高跷，配合上竿的
表演，人群是不是地爆发出一阵掌声。
纵然在电视上看到过比眼前难度更大更精彩的表演，周平还是被周围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往猴子端着的铜盆里丢了两
个铜子。
走之前周密给了他二十文钱，刚才路过那么多小吃街他没舍得花，小心翼翼地揣着怀里。宋代一斤面粉才18文，能做
十五六个三寸（约10cm）以上的大包子了。
竿上表演之人忽然做了个倒立的动作，人群喝好声不断，周平发现自己旁边站了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头顶带了个白虎
皮花纹的小毡帽，衣服布料鲜艳，紫色镶了袖边，衬得皮肤更加白皙如玉。一看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
他周围并没有带任何仆从，看得入迷，不时地拍手叫好。
戏班班主走南闯北，颇有见识，就让小猴在他周围转了好几圈。每次小猴来那男孩都会掏出荷包，拿了钱，往盆子里
扔上些碎银子。几圈下来，班主一晚上的收入可能比一个月还要多了。
周平暗暗摇头，财不露白，往他那边走了一步，想提醒他，却被他发现。
“你做什么？”赵允让其实在周平注意到自己之前，就看到他了。
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和人差不多高的刀实在是惹眼。
周平的打扮也和普通总角不同。扎到头顶的辫子既没有盘成髻，也没有扎成角，而是格外潇洒地放下来，垂直如马尾
。时下最流行的头巾也没有戴，头发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装饰。现在天气转凉，他却还穿领口透风的褙子，也不嫌冷。
赵允让是从府里偷偷跑出来的，平时就闷得快要长霉，好不容易挨到庙会，却只能坐在高台上看无聊的骑射表演。他
就故意装睡，让看管他的丫鬟仆人松懈，趁机跑出来玩。
周平见他警惕地瞪着自己，心里觉得无趣，但终究还是好心在他耳边提醒了一句：“有贼。”
说完就走。
刚才离得远，赵允让没看清周平的长相，刚刚他在转身时对自己私语才看到他左脸上的疤痕。
一时间好奇心大涨，对杂耍班子也失了兴趣。
赵允让挤出人群跟上周平，缠着他问：“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周平听他声音很脆，一上来问的就是相貌，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心里看不上他这种皮相第一的作风，就不想理他。
赵允让生来就是众星拱月中的月亮，事事顺心，从没想过自己会受到冷遇。
周平不搭理他，他心里有气，更是决定要问个清楚。
“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难不成有手枪？
不想惹是生非，周平反而走得更快了，赵允让灵机一动，扯了嗓子喊：“来人啊——快捉贼！别让背把刀的小贼逃了
！ ”
当下就有人往这边瞧，周平被吓出了冷汗。宋朝对盗窃罪判得极重，是古代为数不多的判死刑的朝代之一。赃款折合
之后满三匹绢以上的，就要当众执行死刑。（注1）
“要是把他逮住，小爷就赏他……”赵允让有模有样地掏荷包。
周平连忙跑到他面前，把他的手按住。
“我错了。”咬牙切齿。
赵允让异常得意地把一定金子在掌心掂来掂去。
周围人见没热闹好看就散去了。
赵允让绕着周平转圈，看猴戏一样来回打量，还伸手去摸周平的刀鞘，被周平闪身躲过了。
端起架子，赵允让质问：“我刚才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周平自认倒霉，被这嚣张跋扈的小子缠上，寻思着要不要找个偏僻的角落把他打晕了事。
嘴里却回答：“我没听见。”
“没听见？”赵允让脸上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周平假装没看到，反正他也不认识繁体。
“没听见。”周平点头，以加深语气。
赵允让气得直哼哼：“那好，我再问一遍。你脸上的伤是哪里来的？”
周平存心吓他：“老鼠咬的。”
赵允让毕竟只是个孩子，一时间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一到半夜它们就会从土里爬出来，趁着大人睡觉的时候钻进被子里，专挑十岁的男童咬。”这话可不是周平说的，
赵允让抬眼看那说话的麻脸汉子，满脸惊惧。
“你……你吓唬谁？！ ”这时正好一阵冷风吹过，赵允让哆嗦了几下。
“小公子不信？不妨问问你的朋友。”麻脸汉子长了一张犯罪分子的脸，周平刚才在看杂耍的人群里也见到过他，因
为看到他的眼神总往人的腰上瞟才想要提醒赵允让的。
赵允让也不反驳，反倒拉住了周平的左手，和那汉子攀谈起来。
“你也有被老鼠咬了的儿子么？”
“当然，”麻脸汉子堆起笑容，“我那儿子就在不远处等我呐，他怕生，不敢见人。今天好不容易把他哄出来，他却
一个劲儿地叫我买冰糖蜜枣吃，否则就走不动道。”说着他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把里面色泽艳丽的点心。
赵允让嗅了嗅：“好香！大叔你哪里买的？”
“就在拐角，只是那老板已经收了摊，今儿买不到啦。”
“那真可惜。”
“我儿子胃口小，也吃不了这么大一块，要不你们一起来？”
“好啊好啊！ ”
两人一唱一和，不出几句就订好了接下来的行程。
周平若有所思地打量身边的纨绔，要不是被握紧的手心里湿湿的，他会真的以为赵允让很期待和那贼人的‘儿子’分
糖糕。
麻脸汉子带着两人钻进巷子里，七拐八拐地，直到人声彻底消失。
“我的腿快走断啦，大叔你的儿子到底在哪里？”
赵允让话音刚落，他旁边的地面突然破开，钻出一个人影。
赵允让虽然早就心怀警惕，但眼睁睁看到什么从土地里钻出来还是吓得慌了神。
周平连拉带拽地把赵允让往身后扯，压低声音：“往亮的地方跑。”
“这儿到处是黑的，你让我往哪里跑？”赵允让大声反问，除了紧张以外，其实还有给自己壮胆的原因在里面。
周平却是不知，以为赵允让学了几分武艺，听多了游侠的话本想要路见不平一回。不料别说武艺，他连自我保护的意
识都没有，哪怕现代都市女性都学过几招防狼术呢！
“跑？落到我手里的人还想逃，也不打听打听我……”刚出场的盗贼惨叫，被周平一刀拿下。
反派人物总是失败，不是因为正义力量太强大，而是因为他们话太多。周平暗想。
实际上，是周平不知江湖规矩。在刀口上过活的亡命徒，图钱财，也爱名声，哪怕是恶名也稀罕。打斗、劫掠前总爱
报上自己的名号，以便得手之后供人传颂。像周平这样不报名号就抢先动手的，叫做偷袭。
周平一手护着赵允让，一手执刀，对着麻脸汉子。
月亮正好从乌云里跃出，照在刀刃上，反射出一片寒光。
“阁下是江湖上哪号的人物？”麻脸汉子变了脸色，终于意识自己小看了那两娃娃。
周平心里也害怕，他不知道宋代有没有自卫杀人无罪的律法，所以只是用尽力气把人打晕，没有把握能让强盗昏迷多
久。
周密防止他伤人性命，给他的这柄苗刀是没有开刃（注2）的。
麻脸汉子的问话，他理都不想理，耽搁得越久越对他不利，而且，要是周密发现自己还没回家，不得打死他？
想起新爹那张黑脸，周平不再磨蹭，主动出击，朝他左臂攻去，麻脸汉子已然拿了兵器，作势要挡，周平虚晃了两步
，左手搭上刀柄，变换方向往他右肩劈。
惨叫伴随着咔吧咔吧的骨头断裂声，麻脸汉子丢了兵器讨饶：“求大侠饶我一命……”
周平举刀便砍，谁晓得他下一秒会不会往自己的眼睛里扔沙土？不得不说，周平这孩子受电视剧荼毒太深。
还刀入鞘。
回头，周平却见那小子正趴在地上，手里握着发出白光的东西，正往下面的洞口里照。周平一愣，还以为是手电筒，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夜明珠。
腐败。
这是周平脑袋空白了两秒之后想到的词语。
周平目瞪口呆的模样被赵允让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客气地嘲笑：“看什么看？土包子！ ”
堂堂二十一世纪能在两百米之内把普桑（注3）开到八十码的有为青年，居然被一个没看过电视没做过飞机没吃过汉
堡的古人嘲笑没见识。
周平怒向胆边生：“有耗子！ ”
赵允让本就害怕这些蛇虫鼠蚁，又刚刚遭遇了盗贼，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黑影从土地里窜出的景象，手一抖，
用来照明的夜明珠就从洞口滴溜溜地滚了进去。
那洞极深，足有丈余。（注4）
随着夜明珠的下落，洞里面的景象一一被照亮。
“啊——！！ ”
赵允让尖叫，四肢并用地往后退。
周平也被吓得不轻，因为那珠子正好滚到底部的一具尸体上，照出一张眼珠快要瞪出来、一看就知道是枉死的脸。
就着亮光，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有更多的尸首。
第七章：进府
周平拉赵允让起来，远离晕倒的劫匪和那个坑洞。
故作镇定地开着玩笑：“那珠子你还要不要了？”
周平其实心里也很害怕，但两个害怕的人在一起，稍微不怕一些的就会壮起胆子，安慰另一个。
赵允让白着小脸，浑身颤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周平的话。
他由周平扶着走到亮处，衣服上沾了泥土，显得灰扑扑的，那顶虎皮帽也在慌乱中遗落在半路。
此时，夜已深了，虽然也有摆通宵的铺子，但街上已经不想原来那样热闹了。
周平向路人问了开封府的方向，心知歹徒的位置越早通知官府越好，否则等他们从昏迷中醒来，不知又要害多少人命
。
赵允让看出他的目的，心里有鬼，不敢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偷跑出来。
——开封府尹刚刚还在庙会上看到过我，到时候不就漏了馅儿吗？
赵允让没有跟上周平。
本来赵允让害怕，抓着周平的手，现在他突然放开，周平觉得身体一轻，转身，露出奇怪的目光。
“我要回家了，”赵允让假装咳嗽了一声，轻拍几下衣摆，掩饰刚才的惊慌，道，“你自己去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