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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尽惜春阳+番外篇——by李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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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怀清听了,高兴得连门也顾不上关,转身向里跑去,边跑边叫着母亲。

过了一会儿,柳怀清又高高兴兴地跑了出来,拉开大门道:“这位哥哥快往里请,我母亲在堂中恭候呢。”

侍从道了声“不敢”,将马拴在门外,跟着柳怀清便穿过院子,进了正堂。

侍从四下一打量,心中暗叹,柳家的院子里已是空空荡荡,房中更像是被风扫过一样,连张多余的纸片都没有,日子过得的确艰难。

堂中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四旬左右的妇人,虽是布衣荆钗,脸上不施脂粉,但容貌端庄,眼神淡定,斯文中透着刚强。

侍从知道这便是柳夫人了,忙施礼道:“见过柳夫人。”

柳夫人文氏欠身还礼,微微一笑,道:“小哥多礼了,一路辛苦,快快请坐。怀清,快些奉茶。”

侍从在一旁的椅子上斜鉴着坐下,这时柳怀清端了两杯茶上来,放在桌子上。

侍从拿起粗瓷茶杯,在杯托上先转了转杯子,这才轻轻揭开盖子,篦了篦,然后啜了一口,将茶盏又放回到桌子上。

文氏见他这一套动作中规中矩,从容不迫,心中暗暗惊疑,不住猜测,脸上却不动声色,道:“老身先夫早亡,家道中落,待客只能用这粗茶,还请小哥见谅。”

侍从品着那茶,半点味道也无,想是街边一文钱一包的下劣货色,就这还是待客用的,想必他们平时喝水都是不放茶叶的,口中却连称“不敢”。

文氏看了看他,缓缓地说:“听说小哥从京城来,并且有怀暄的消息,可是真的?”

侍从忙站了起来,道:“回夫人,正是。小人名叫荆墨,是瑞王府的侍从,怀暄公子现在正在瑞王府做客,与王爷十分投契,得王爷十分礼敬,尊重无比。因为公子非常思念亲人,所以王爷特意命我来接夫人一家上京去与公子团聚。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柳怀清一听哥哥竟与赫赫有名的六王爷成了朋友,顿时十分高兴,欣喜地对文氏说:“母亲,我就说吉人自有天相,上天生人再不会辜负的,哥哥那般人品学识,定然不会一直受苦的,这不是拨开云雾见了青天吗?我们快去兰京看看哥哥吧,已经六年没见了!”

文氏不悦地瞪了一眼一脸兴奋的二儿子,道:“大人说话,你乱插得什么嘴?还不安静地坐着。”

文氏教子极严,柳怀清见母亲有些生气了,便不敢再说,闷闷地坐在一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文氏教训完儿子,转头平和地对荆墨说:“犬子让小哥见笑了。老身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哥直言相告。当年因为先夫病重,无钱医治,老身这才忍痛卖子救夫,但人命天定,终究不能挽回。只是当初怀暄是卖身为奴的,身份低贱,不知因何能得王爷青睐?”

荆墨心头一跳,刚才看这夫人举止,便知是个端正聪敏之人,空怕没那么容易说动,现在果然惹了她怀疑,好在自己早有准备,便从容地一笑,道:“当年公子辗转成为相州提学谢大人的书童,谢大人见他知书识礼,十分喜爱,悉心教导,不曾误了他的功课,后来又怕误了他的前程,便还了他自由之身,放他走了。公子游学至京城,巧遇瑞王爷,两人谈论文章十分相得,王爷便邀公子到府中做客,对公子十分厚待,交情是很好的。能与王爷成为知音,也是公子的福分啊,哈哈哈!”

文氏却不是个耳根软的人。立刻便听出他话中的漏洞,追问道:“怀暄得了自由之身,为什么不立刻回家里来?又为什么不参加科考,谋个正途出身?成日勾留在王府,到底为什么?”

荆墨脸不变色心不跳地侃侃说道:“公子得了自由之时,当年的科考之期已经过去,公子便来到京中,想找一些名师大儒求教研习,恰巧便遇上了王爷,此后一直在王府读书,要等学问精深了再博取功名。夫人切莫怪公子。”

文氏闭了闭眼睛,沉思了一会儿,突然目光犀利地盯着荆墨,话语如刀直指人心地说:“你且和我说实话,怀暄是不是沦为以色事人之辈?”

此言一出,柳怀清立刻大惊失色,荆墨虽仍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心头却也“咯噔”一下,窗外还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荆墨微微侧转脸,眼角的余光扫见一个杏黄衫子的纤巧身影正飞快跑开了。

荆墨很快便收拢心思,平静地说:“夫人何出此言?王爷敬重公子,从不曾有半分亵慢,一直以礼相待。夫人切莫想歪了。”

荆墨嘴里说得正经,心中却知这“礼”字究竟是指礼义之礼,还是夫妻之礼,可大有文章。

柳怀清听了荆墨这恳切的话,脸色缓和了下来,他绝不能相信自己那高洁如玉的兄长成为别人的娈宠。

文氏却丝毫不为所动,淡然地说:“世人皆知瑞王风流,非美色不爱,非妖娆不重,真所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怀暄的学问虽然不错,终究是奴仆出身,怎及得上皇家自幼由名师教导,学问精深。瑞王这般性子,既不是看中怀暄的才,定然是看上他的色,巧言令他相信了。凡人皆易屈从仰慕权贵,见王爷对他好了一点,便以为是恩深似海,当自己是皇族所钟情之人。本以为我柳家诗书传家,门风严谨,怀暄这些年虽身份低微,但也并不会令柳家蒙羞,但不想他终究未能免俗,做出这等事来。”

荆墨见文氏双目如电,直直逼视着自己,竟已将事情想了个通透,自己再也隐瞒不得,只得暗自哀叹,王爷啊,不是我不尽力,实是你的名声实在太坏,连一个闭居江南的贫穷妇人都知道了。却也不由得佩服文氏头脑清楚明白,极有见识,只有这般出色的女人,才能生养出怀暄公子那般令堂堂亲王都痴缠深恋的男子来。

荆墨脸上的神色愈发恭敬,诚恳地说:“夫人果然不是普通女子。不错,公子的确与王爷成了琴瑟之好,不过有一件事夫人却料错了,王爷对公子实是一片真心,绝不是贪图美色,只为玩弄。否则公子容貌虽好,却不是最美的,王爷府中尽有绝色,若只图姿容,何必对公子这么用心?况且公子禀性贞烈,绝非贪图富贵之人,当初因怀疑王爷的用心,不惜以死相抗,多亏王爷用尽灵药,每日亲自服侍,这才救了过来。王爷为了能得公子的心,笑脸好话不知陪了多少,指天誓日只差把心掏出来了。王爷爱公子,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般,百般珍惜尊重,绝无半分轻慢,莫说皇家,就是普通百姓也罕有这样情深。王爷见公子思念亲人,便命我来接夫人一家,此事公子并不知情,只想等夫人全家到了兰京,让公子惊喜一下,这实在是王爷一番苦心。请夫人相信王爷,也相信公子,随我去京城,一家团聚吧。”

文氏刚才斩钉截铁地断定儿子成为权贵的娈宠,还只是理智的分析,现在见荆墨承认了,一颗心立刻绞成一团,又苦又痛又恨,脸色倏地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裙子。

文氏只觉自己此时便似处在惊涛骇浪中一样,自己从前那最是疼爱看重的长子竟沦为瑞王的枕边人,纵然这使者说得再好听,男宠终究是男宠,与娼妓一般无二,自己纵使再心疼儿子,想念怀暄,也决不能屈身权贵,自取其辱。

文氏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冷冷地说:“我柳家世代都是寒素之人,只知守自己的本分,不敢高攀皇家,王爷的厚爱也只能辜负了。有劳尊使费心,我就不留你了。”

荆墨见她这么说,心道果然母子天性,连脾气都一模一样,忙好话说尽,将宇文真平日的温柔体贴,海誓山盟全倒了出来,只盼能令文氏回心转意,哪知一车话倾下去后,却只换来文氏的冷笑。

她略带苦涩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难测,此时的疼爱纵使出于真心,有朝一日的厌倦却也无可挽回。纵是明媒正娶的夫妻还有互相厌恶的,这样不明不白的在一起,到底算是什么?况且王爷将来总是要立王妃的,那时又将怀暄置于何地?怀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会不疼他,只求王爷将来厌弃了他时,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了他回来。家中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平静的日子。尊使请回吧,怀清,送客!”

说完,便决然站起身,转身进入后堂。

荆墨见她这般决绝,无奈之下只得离开了。临走时看着柳怀清那犹豫痛苦的脸,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

第三十六章

宇文真听了荆墨的述说,心情十分复杂,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果自己当年不是那么纵情声色,而是礼贤下士,流传个好名声出去,恐怕文氏对自己就不会有这样的偏见了,更不会一下便猜个正着。

但文氏见事明白,所虑之事也不无道理。一想到王妃的事,宇文真就一阵厌烦,看来这事要尽快解决了,免得母后皇兄不知自己心意,胡乱安排,将来弄个措手不及。

他挥了挥手让荆墨出去,自己在书房里思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出去往寝院而来,寻找怀暄。

到了寝院,却听小丫头说怀暄和桃奴到花园里去了。宇文真一笑,想是二人在房里待得闷了,到后花园赏景散心,便也往后园走去。

王府的后花园自是极大,宇文真曲曲折折地在里边走着,四下张望,寻找了好一阵,却未见两人的身影,心中有些发急,忍不住嘀咕:“怀暄你这个磨人精,躲到哪里去了?倒让人一番好找。”

他正四处找寻,忽听旁边的假山背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亏了宇文真耳力好,否则这么轻的声音,还真听不到。

宇文真转过假山,见这里竹石茂密,环境清幽,是个藏人的好地方,难怪刚才自己寻找不见。

他悄悄凑了过去,本想蒙住怀暄的眼睛同他开个玩笑,却见怀暄和桃奴说得正投入。心道不知他们在聊什么,怀暄的心思向来细腻曲折,十分难猜,听听他背后的话也好。

因此宇文真便没有惊动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凑到后面,听起壁角来。心中还自嘲,若是被怀暄发现了,定会怪他不是君子所为。

只听桃奴嘻嘻笑道:“怀暄哥哥,七月二十是你的生日,王爷说了要好好给你操办,叫了十几个散乐班子,还有京中好些出名的伎艺之人,说要整整热闹三天,好好让哥哥乐一乐呢。府里的人都说,托了哥哥的福,可以好好高兴玩乐一番呢。”

怀暄低声道:“不过才二十二岁,办的什么寿?倒显得我是个张狂之人了。”

桃奴笑道:“人一年才过一个生日,就算有百岁之寿,也不过是一百个生日,就再办得大些也是应该的,哪里算什么张狂了?就哥哥爱多心。况且这也是王爷的一番心意,只盼着能让哥哥开心,这番情意,哥哥也该领受才是。”

怀暄沉默片刻,轻轻地说:“他现在对我的确是很好的。”

宇文真在后面听得大乐,暗呼桃奴你真是个好人,这样的话每天倒要在怀暄耳边说上七八十遍才好,你这边小风儿慢慢吹着,我这里再细细滋润着,早晚定要让怀暄将一颗心都给了我,再也离不开我。

这时桃奴觑着怀暄的脸色,小心地说:“怀暄哥哥,这些日子我冷眼儿瞧着,王爷对你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一颗心都系在你身上,巴不得把所有好东西都给你,只为博你一粲,满心打算着要与哥哥厮守一生。可我看哥哥脸上虽是笑着,但眉梢眼角去总是含着苦涩忧伤,可是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宇文真一听,立刻将耳朵竖了起来,想听怀暄要怎样回答。

怀暄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轻叹一声,道:“阿桃,世上的事往往没有那么简单,他待我虽出于真心,但许多事情不是有真心有感情就可以解决得了的。市井百姓还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说法,何况他还是个王爷,早晚是要娶王妃的。就算王妃能容我,他也必然分心,大半心思要放在妻子儿女身上,那还能像现在这般待我?两个男子在一起,结局终究难料。况且我也想念父母和弟弟妹妹。”

怀暄说着便有些哽咽。

桃奴听了他这些话,心中也自恻然,但却不能这样任由他伤心,忙将话头岔开,说着做寿那天邀请来的艺人都有怎样的绝技,封四娘的剑舞是怎样翩然矫捷,女姑姑的撮弄幻术又是怎样的匪夷所思,东拉西扯花言巧语说了好久,才算把怀暄的心思引开了。

宇文真听到这里,悄悄离开了,回到书房不住地踱步,过了一会儿提高声音道:“立刻备马,我要进宫!”

明德殿中,宇文雷正在批阅奏折,忽有内侍来禀,说瑞王来了。

宇文雷眼珠儿转了转,微微一笑,道:“快让他进来!自家兄弟,还通传什么?”

很快宇文真就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给宇文雷行了个礼,便坐在一边,半天也不说话。

宇文雷见他眉头深锁,愁眉苦脸,不由得打趣道:“怎么了?你房里那位又给你脸色看了?我看你实在是太宠着他了,虽是心头上得意之人,可也该适当管教管教,免得纵了他的性子,将来自己麻烦。”

宇文真白了他一眼,道:“皇兄别胡说。怀暄最是知书识礼的,最近对我也很好了,才不是那些无知男宠可比。”

宇文雷听了,爽朗地笑道:“这么说,六弟终于将他收服了?我早就说凭你的手段,无论怎样倔强的美人儿,最后都会服服帖帖地。不过那柳怀暄的魅力还真不小,听说你现在公务完毕后就回府了,连大门都不出,这些日子还张罗着给他做寿,倒真成了个专情的男人呢。公卿官宦之家的小姐们之间都传开了,道是六王这么深情重义,将来定是一个好夫婿。”

宇文真眉头锁得更紧,脱口而出:“皇兄,我不想娶王妃!”

这句话就像半空中突然打了个响雷,宇文雷的笑容立刻便凝固在脸上。他仔细看了看宇文真,见宇文雷神色郑重,不像是在说笑,心中不由暗自一惊,他素知这个幼弟自幼受尽宠爱,一向胆大妄为,什么令世人瞠目的事都做得出来,这不娶王妃一事,想来他真是说得出办得到的。

宇文雷脸色一沉,喝道:“六弟你胡说什么?你是亲王,怎能不立王妃?这关系到皇家的体面和皇族血脉的延续,怎能由得你胡来?没想到那柳怀暄竟如此贪心,居然怂恿你不立王妃,真是可恨!”

宇文真见兄长眼中精光闪现,心知要糟,他知道宇文雷虽对亲人一向十分重情,但对其他人确是霹雳手段,毫不心软,只怕他对怀暄已起了杀心,立刻紧张得站了起来,焦急地说:“皇兄,你不要误会怀暄,他是个温润君子,凡事都为人着想,怎会有此主意,这实在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是真心爱怀暄的,再分不出一点儿情意给别人,更不忍心让怀暄受了委屈,这一生一世只愿与他共度,再无他求。皇兄,你妃子众多,很难体会到这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你不知道当另一个人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爱恋的感受。怀暄就是我的唯一,若没有他,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皇兄,真儿求你了,求你成全我和怀暄吧!“

说着宇文真扑通一声便跪在宇文雷面前,用手紧紧抱住兄长的双腿。

宇文雷听了那一声“真儿”,心中一动,幼时他就是这么叫宇文真的,而宇文真也从不叫他“皇兄”,总是叫“哥哥”。宇文真所说的那种爱情他不懂,也不想懂,作为君王,爱是奢侈的,也是危险的,他只须治理好他的江山,保护好他的亲人,便是一个圣明之主了,对于弟弟的这种感情,他不能理解,但他却看得出弟弟的坚决与深情。

宇文雷皱了皱眉,道:“你一个王爷,动不动就下跪,成什么样子?还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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